没几天,心雅接到了宋淮萧打来的电话。从那一刻起,她便正式成为了一名兼职编辑。

宋淮萧看过她整理的有关那次精神病人的专访稿,虽然对她的归拣能力诸多挑剔,但还是看好她的基础和潜力,决定把她留下来。

她不用坐班,只要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可以随时联系得上。

几天之后,精神病院的专题一推出,当期的《风堂》就有了很高的话题度和如潮的好评,销量也比往期增加了不少,所以,公司领导决定,接下来再做几期人物专题,要剑走偏锋,去挖掘一些另类的群体。

宋淮萧要求所有的编辑都拿出自己的构思,在例会上进行探讨。例会上,有人说可以采访囚犯,也有人说囚犯的亲属或许比囚犯本人更有故事;有人说可以关爱艾滋病群体;还有人说不如考虑跟进群众演员的日常。但这些提议都被宋淮萧否决了,例会连开了三次,依然没有结果。

有一天下午,宋淮萧不在编辑部,心雅刚到公司,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主编自己想出了一个主题。

那个主题叫:千门八将。

女编辑何小溪托着腮两眼发直,吐槽说:“好端端的人物专题,非要做得跟拍电视剧似的吗?现在哪还有千门八将呀?骗子就是骗子,现在的骗子还分八将?我不信。”

另一个编辑张深接话道:“都不是分不分八将的问题了,上哪儿找骗子去?骗子会同意咱们采访他吗?”

校对组的夏满满一边打字一边盯着电脑屏幕说:“我听主编说,他认识一个人,就是因为行骗入狱的,说是会给他提供采访对象。等着吧,反正他肯定会去,你们见过他哪一次只说不做的吗?”

心雅听明白了,宋淮萧这次把采访的对象定在了骗子这个群体上。以行骗为生的人往往都不是单打独斗,他们需要相互配合,一起来完成一个骗局。于是,这个行骗团体里的人就各司其职,有人负责搜集情报,有人负责善后,也有人负责当托,或者散布谣言引人入局。负责情报的是风将,善后的是除将,当托的是谣将,另外还有正将、提将、反将、脱将、火将,组成了千门八将。千门八将是古代的术语,到现代反而很少有人这么说了。

心雅看大家都抱怨连连,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至少他还没说要采访外星人,大家就知足吧。”

“外星人?”宋淮萧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办公室众人急忙交换眼色,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出声了。心雅也赶紧坐到她的角落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宋淮萧一边走向他的办公室,一边隔空看着心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心雅感觉到他在看她,故意低着头,不跟他视线接触。

宋淮萧刚要走进办公室,突然转身出来打了个响指:“大家!准备准备,十分钟后到会议室。”

他还瞟了一眼正好抬起头的心雅,挑眉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外星人!”

其实,宋淮萧并没有决定做千门八将的专题,只是有过那么一念,顺口问了问当时在身边的夏满满的意见,而多嘴的夏满满就给大家传递了一个错误的讯息。

宋淮萧这几天为了专题的内容已经绞尽了脑汁,但始终没有很满意的点子。直到他听心雅提到外星人,忽然有了一点儿灵感。

这天在会议上,下期人物专题的受访对象终于敲定了,受访的对象还被统一命名为:隐世者。

隐即归隐。隐世者,也就是远离社会的人群。

心雅说到外星人,令宋淮萧想起了他曾经真的认识一个声称自己受到外星人威胁的登山运动员,那个人叫贺溢。贺溢在三十岁之前就已经参加过多次国际性的登山赛事,并且获了不少的奖,一度小有名气。三十岁那年,他参加一次登山比赛,却在比赛的过程中突然失踪了。一个月以后,当亲戚朋友都开始接受贺溢已经凶多吉少时,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回到家后的贺溢卖掉了他的房子和车子,竟然带着妻子住进了深山老林里面。

半年后,妻子实在无法忍受贺溢的荒唐行为,跟他离了婚。

宋淮萧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贺溢,跟他关系平平,但贺溢反常的行为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后来去山里看过他,发现他的家里完全不使用任何带电的设备,就连照明都是用的一种特制的太阳能灯。

宋淮萧问贺溢为什么会这样,贺溢的解释令他瞠目结舌,他说,因为他失踪的那一个月遇到了外星人。

贺溢说,他在比赛中不慎失足滚下山崖,本来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了,却没想到被一个外星人救了。外星人把他带回了族群的聚居地,很友好地对他。但是,在休养期间和外星人为伍的那一个月里,他的身体受到外星人散发的辐射影响,发生了奇怪而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对电过敏。

他过敏得很严重,哪怕被电灯的光照到他都会觉得全身酸痛。可城市里的电是无处不在的,所以,他只有躲到深山里去。他的妻子说,如果他真的是身体出现了问题,就应该就医,但是他却不听。他说,外星人警告过他,由于他跟他们相处过,身上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来自外星的元素,如果他就医,医生通过他而提取到了这些外星元素,外星人就会报复他。

直到现在,已经四年过去了,贺溢也还是一个人独居深山,过着原始而粗鄙的生活。

开会的时候,宋淮萧眉飞色舞地说完了贺溢的经历以后,他敲着桌面数落大家:“我不是要你们去挖掘到底有没有外星人、贺溢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这类的问题,我要你们去寻找像贺溢这样,因为某些原因而离群寡居,跟社会脱节的人。去挖掘他们背后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去寻找可以予人启发的点,你们明白吗?”又说,“千门八将?做千门八将主题的意义在哪里?啊?教人怎么行骗?写一写骗子是如何为生活所迫走上歧途,博人同情?这能行吗?”

他扫视低头不语的众人:“你们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构思的人吗?”

除了心雅,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像!”

宋淮萧一听,严肃的表情竟然烟消云散,他反而笑了:“像是对的!但是这次我就要你们猜不到!”

心雅后来一想到宋淮萧当时自鸣得意的笑容,就忍不住想笑。她问夏满满:“你们在会上那么说他,不怕他生气吗?”

夏满满忙说:“哎呀,不会的啦,主编知道我们跟他开玩笑的。主编这人,上任这么久了,虽然也经常发脾气教训人,但是绝对不超过一个小时,他就又跟你勾肩搭背了。要是你发现他过了一个小时还没理你,你就送他点儿零食吃,我保证他消气,真的,百试百灵!”

听夏满满这么说,心雅扭头看了一眼主编室里的宋淮萧。

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宋淮萧正在给他的绿萝浇水。一边浇水,还一边比划嘀咕,显然又在跟所谓的女朋友交流了。

心雅不禁努嘴笑了笑:“真是个怪人。”

接下怪人宋淮萧交代的任务,心雅接下来的两天都在思考,她怎样才能找到类似于贺溢那样的隐世者。

宋淮萧要求每个编辑至少交一篇稿子,以一个合格的目标为写作对象。

心雅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自己可以向谁取材,还好最后阿栀帮了她的忙。

心雅按照阿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东城区的化龙桥。桥底有一个用木板和厚纸板架起来的棚子,里面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流浪汉。

流浪汉名叫陶森,是一名画家,但是,他的作品无人问津,他靠卖画根本没法养活自己。他落魄多年,现在已经沦落到在街头捡残羹剩菜果腹了,但是却依然执迷于自己的绘画梦想。由于他的画作无人欣赏,渐渐地,他便不在纸上作画了,他开始在城市里画涂鸦墙。他专门在一些待拆的、被市民忽略的、遗弃的墙壁上涂鸦,把已经毫无价值的墙壁当成一件艺术品来雕琢。这样一来,无论欣不欣赏他的画风的人都会看到他的作品,他就这样维持住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陶森显然很符合宋淮萧对于隐世者的要求。

这天,心雅一上完课,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化龙桥。

陶森正蹲在他的棚屋前面,用一口铜锅煮饭。听心雅说明了来意后,他懒洋洋地盯着她问:“写我?我是反面教材。”

心雅说:“我知道,但我可以把您写得很正面。”

陶森忽然来了兴致,问:“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反面教材?我哪里反面了,你倒给我说说?”

心雅成功挑起了话题,于是也蹲到锅边,跟陶森聊了起来。

陶森虽然有点儿喜怒无常,还有着很多搞艺术的人都有的清高傲慢,但是,心雅的爸爸郁图也是这样的人,对付他们,她也算小有经验了,和陶森的交谈也就进行得十分顺利,陶森也很喜欢她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心雅打算离开,陶森有点儿舍不得她,说:“小姑娘,以后别有事才登三宝殿,没事你也可以来找我,我给你看我以前画的画。不过啊,下次别再说你爸是大作家了,你爸不是大作家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嘛。”

心雅忍俊不禁说:“哦,好的,其实我爸他就是个普通工人。”

陶森挥挥手:“行了,快走吧,时间不早了。”

话音刚落,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因为没有看路,跟心雅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男孩连声道歉:“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心雅拍拍裤腿上的灰站了起来,抬头一看,撞到她的男孩有一头夸张的爆炸式黄色头发,而且他还穿了一身像是兽皮的衣服,斜肩,露着两条胳膊,腰上捆了一根树藤,脚上还穿了一双草鞋。

她被男孩奇怪的打扮惊了一下:“呃,你也……没事吧?”

男孩喘着气说:“我没事,姐姐,有个坏人在追我。”

心雅这才发现,男孩的嘴角和额头都有淤青,手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伤了,流了点儿血。

心雅朝男孩身后望了望,没见有人追上来,她问:“谁追你?需要帮忙吗?”

男孩紧张地说:“我只是不小心撞了那个哥哥,我都道歉了,可他跟疯子似的揪着我不放,还动手打我。”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问,“姐姐,这附近有小路吗?”

心雅也跟着四处张望,她并不熟悉这一带。

这时,旁边的陶森动作有点儿机械地指了指他的棚屋,结结巴巴地说:“背后,有……有路……”

男孩连声感谢:“千万不要说我从哪条路走的,谢谢你们了!”他灵活得像条泥鳅似的,一头钻进了小路里。

心雅望了望陶森,他的表情有点儿奇怪,两眼放空地平视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时前方路口拐角处果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到近前,心雅吃了一惊。

“景檐?”

景檐喘着粗气,眼前一亮:“郁心雅?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黄头发、穿兽皮的男孩从这儿经过?”

心雅还没说话,陶森却先回答:“看见了!”他指着街对面的一条小巷,“他往那条巷子里跑了。”

景檐听完拔腿就追,心雅犹豫着喊了他一声,他似乎没听见。

心雅不无责怪,问陶森:“陶叔,您干吗骗他?”

陶森说:“这小子我见他好几次了,他就住前面那个别墅区。每次看到他不是跟餐厅里的服务员发脾气,就是跟洗衣店的老板发脾气,还跟交警闹,反正脾气大着呢,我看他就像是个干坏事的人。”

心雅嘀咕说:“其实……他也没您说的那么糟。”

陶森问:“他是你朋友?”

心雅耸耸肩:“不算吧,可能只是校友。”

“校友还有不确定的?”陶森回头盯着棚屋后的那条小路,又问心雅,“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孩子很眼熟?”

心雅半开玩笑地说:“又是您见过的?”

“嗯,十几年前见过吧。”

“十几年前?十几年前他最多刚出生吧?”

陶森问:“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龙泽其的漫画《木马人》?”

心雅摇摇头说:“没看过,只看过他的《蓝海天灯》还有《县令和美人鱼》。”

龙泽其是国内著名的儿童漫画家,很多人小时候都爱看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非常多,心雅说的这两部正是他的代表作。

陶森说:“嗯,《木马人》确实有点儿冷门了,我陪我侄女看过,里面那个孩子,跟刚才那个,简直一模一样。”

“说不定他就是在扮演漫画里那个孩子呢。”心雅看时间不早了,说,“好了,我得走了。陶叔,下次有需要再找您帮忙。”

陶森自己开始嘀咕:“不是说打扮一模一样,感觉长得也一模一样……不过也是,漫画里的人怎么……”他又望着心雅的背影喊,“说了不要有事才登三宝殿,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嘛!”

周五那天,心雅交了采访稿,周末总算闲下来了。她约了阿栀逛街,逛街的时候她们又聊到了陶森,心雅很奇怪阿栀是怎么知道陶森的,阿栀的脸微微一红,含糊地说她有一次经过化龙桥,看见陶森在画涂鸦墙,有几个人在旁边围观,她就从围观人群的闲聊中知道了陶森的情况。

心雅看出阿栀言辞闪烁,故意摆出审问的架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阿栀吐吐舌头:“没有啊。”

“没有?”

“没有!”

心雅的眼珠子一转,盯着心虚的阿栀:“那么巧,景檐也住在那附近哦……”

阿栀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心雅立刻反问:“你又怎么知道的?”

阿栀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其实……我是跟着他,才会到化龙桥的。”

“你跟着他?”

“嗯。”

“跟着他做什么?”

“就是……就是跟着他嘛。”

“你,你跟踪他?”

“呃,我……”

心雅没想到阿栀对景檐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如此难以自拔的地步了,恨铁不成钢地说:“简阿栀,你还有救吗?”

阿栀撒娇地挽起心雅的胳膊,说:“好心雅,我不用救,我只要能看见他,就已经满足啦。”她指着前面街角的一家咖啡馆,又说,“我走累了,咱们进去坐会儿吧?”

心雅跟着她进了咖啡馆,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的位置。

在服务员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的时候,心雅听到隔壁的桌子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再仔细一听,突然瞪大眼睛,指着阿栀用嘴形问她:“景檐?”

阿栀抿着嘴一笑,心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已经跟踪了景檐好几次的阿栀其实早就知道今天下午景檐约了人在这家咖啡馆见面,她是故意带心雅来这喝杯咖啡的。

心雅望着自己对面那个一脸窃喜的女孩,忽然很心疼她,她做了一只扑火的飞蛾,但是,那团火却随时可能把她烧成灰烬吧?她几乎想直接站起来拉阿栀离开,但是,比她早一步,景檐倒先站了起来。他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嬉皮笑脸地说:“别这样嘛,洛灿马上就到了。”

男生是景檐儿时的玩伴,之前去了国外念书,已经很多年没和景檐来往了。这次休假回国,他主动约景檐叙旧,景檐还觉得有点儿意外。没想到刚聊了一会儿,对方就告诉他,他还约了一个叫洛灿的女孩,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景檐一听,立刻起身想走人。洛灿以前千方百计地接近他,是个娇气造作,满脑子算计的女孩。景檐很讨厌她,所以无论洛灿用什么借口靠近他,他都一概不理。可是现在,看朋友这态度他才明白,叙旧是假,想帮洛灿制造机会才是真。他毫无不介意地摆张臭脸给对方看,说:“人是你约的,跟我没关系。”

景檐抓起桌上的账单:“这顿我请,以后如果不是真心想和我叙旧的话,就没必要再联系我了。”

朋友笑得尴尬:“景檐,你这人真不好相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

景檐淡淡地说:“那就看我想和谁相处了。”说着,拿起他的随身黑伞就往收银台走,刚走两步,他就看到阿栀和心雅了。

阿栀急忙挥手跟景檐打招呼,景檐视若无睹,走过去敲了敲桌边:“郁心雅,正好,我有事问你。”

心雅有点儿不自在:“什么事?”

景檐说:“到外面说。”

心雅坐着没动。

景檐的那个朋友似乎还不死心,趁机搭腔:“景檐,你朋友吗?那就坐下再聊聊,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景檐置若罔闻,只对心雅使了个眼色。

心雅隐约觉得他可能是想说羽毛笔的事,于是站了起来,谁知道阿栀却一把拉着她,紧张地问:“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说吗?”

景檐对阿栀的举动颇为反感,但看在心雅的面子上,才忍着没对她发脾气,说:“简阿栀,我们要聊何楚的事情。我跟她都被卷进这件事了,我还有点儿遗漏了的细节想问她,但是不方便更多人知道。”说着,还刻意丢了个冷眼给心雅,“除此以外,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景檐这样一说,阿栀立刻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松开了心雅,故作懂事地对他们说:“那你们去吧,心雅,你就不用管我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学校就行了。”

景檐和心雅离开咖啡馆,走到外面的马路边。景檐回头看了看咖啡馆,又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心雅不禁好奇:“为什么你故意走这么远?”

景檐环视四周:“因为这里空旷,周围不能藏人,我们说话不容易被偷听。”

心雅觉得他暗有所指:“被偷听?”

景檐问:“你们俩真是碰巧来咖啡馆的?”

心雅急忙回:“不然呢?”

景檐低头用伞尖敲击着地面,沉声说:“回头你告诉简阿栀,她再跟踪我的话,我不会对她客气了!”

心雅没想到景檐竟然知道阿栀在跟踪他,顿时有点儿尴尬。景檐没再对此事多言,直接进入了主题:“郁心雅,我问你,为什么被羽毛笔笔圈过一次的名词,再圈第二次就不管用了?”

要不是景檐问起,心雅还没有发觉,一直以来,自己还没有把同一个词语圈第二次的想法和行动。她问:“你为什么这么问?你试过了?”

景檐点头。

心雅说:“羽毛笔的用法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我也没有完全摸透它,而且,用过一次的词语我都没有再过第二次。”

景檐又问:“郁心雅,你真的不清楚这支笔的来历吗?”

心雅有些不高兴:“我说过了,我只知道这支笔是来自一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但是……到底什么是‘幻世之境’,我也不知道。”

“幻世之境……”景檐陷入了思考。

心雅想了想,又说:“不过,就算是同样的词语,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只存在于一个地方吧?这本书里的你用过了,那再换一本呢?”

景檐的脸色轻轻一沉,说:“没有第二个了……”

心雅不禁好奇:“你圈什么词了?”

景檐沉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心雅继续琢磨:“独一无二的话,是一个人吗?而且还是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的人?”

景檐不打算再瞒她,说:“你见过。”

心雅诧异:“我见过?”她仔细一想,既然是自己见过的,也就是说景檐知道她见过的,她恍然大悟,“难道是那天晚上,那个穿兽皮的‘小野人’?”

小野人?他想,她倒会给人家起名字。

景檐点了点头。

“他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怎么复活他的?”

“从我以前的一篇日记里。”

心雅觉得有趣:“你还写日记?”

他听出打趣的意味,冷着脸说:“小学日记,老师要求的。”

心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

那天晚上,景檐追不到那个“小野人”,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原本以为还可以再重新用一次笔,复活第二个他,可是,当他再用笔圈画同一个词语,无论试了多少次,“小野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心雅听完他这番讲解,问道:“你说借笔一用,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景檐点了点头。

虽然他向来不愿意对任何人再重提往事,但是,对心雅偏偏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自己主动补充说:“他应该和我爸爸的死有关。”

心雅想起那次在井底,景檐告诉过她,他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在坟前跪了三天,她上次怕触及他的伤心事没敢多问,但这次他又再主动提起,她终于忍不住说:“你爸爸是怎么出事的?”

景檐平淡地描述:“可能是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也可能是他杀吧。”

两句话,一个停顿,轻描淡写,他就那么平静地说了出来,可她却听着有点儿心惊。

景檐又说:“出事的时候,家里除了我爸爸,唯一出现过的可疑人就是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我们家。警方推测,他应该是个小偷。他或许看见了事发的经过,也或许——”

“也或许他就是害死你爸爸的真凶?”心雅接道。

景檐以沉默代表认同。

没过一会儿,景檐又说:“都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十三年过去了,警方还是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大概就这么过去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也只有我还过不去。”

心雅正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景檐,景檐却又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算了,既然问你也没用,那我自己再想办法吧。笔再借我用几天,要是还没有进展,我就还给你。”

这时,前方冲过来几个拿着水枪的孩子,一边跑还一边用水枪相互射击。有个孩子被水弄得睁不开眼睛,想找掩护,就绕着景檐和心雅跑。其他的孩子完全不理会两个陌生人夹在中间,还是拿着水枪一阵猛射,水柱直接打在景檐和心雅身上,景檐顿时火了:“都给我滚开!”

熊孩子们被这一声怒吼吓得愣住了,全都站着不敢动。

心雅看景檐似乎很生气,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她急忙往他前面一站,瞪着那些熊孩子,假装凶他们,轰他们走。几个小孩在缓过神之后集体冲心雅做鬼脸:“就不走,就不走,我们就要在这儿玩,你们自己走啊?”

心雅着急,小声嘀咕了一句:“再不走你们麻烦大了。”

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忽然往前一冲,撞了心雅一下。心雅没站稳,左脚一拐,鞋掉了。男孩见状接着踢出一脚,那只鞋子顿时被踢出去老远,掉在了马路中央。好巧不巧,正有一辆车子经过,车轮就从鞋上辗了过去。

熊孩子们见状,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心雅盯着那只被压扁的鞋子,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了。她尴尬地看了看景檐,景檐也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她。他完全明白她刚才的小心思,忽然生气地说:“郁心雅,在你眼里,景檐这个人到底有多十恶不赦?你觉得他会怎么样?会把那几个还在读幼稚园的小孩揍一顿?”

心雅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候,一直阴天的天空放晴了,太阳出来了。阳光慢慢地在地面上画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景檐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伞撑开了。心雅以为他要走了,便单脚跳到马路边,也准备搭车离开。

景檐打着伞站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的脚后跟可能被沙砾扎到了,有一点儿伤口,还挂着几道血丝。

他想了想,走了过去,用两根手指去夹她的衣袖,拽她说:“过来!”

“景檐?你还没走?”

心雅被景檐拽到路边一张石凳上坐下,他说:“在这儿等我。”

“为什么?”

景檐用眼神瞥了瞥不远处的一栋商场,问:“你穿多大码的鞋?”

心雅突然觉得脸有点儿发烫:“你去给我买鞋?”

景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嗯!”

心雅忙说:“不用了,我打车到宿舍楼下就行。到了之后我叫阿栀接我一下就行了。”说着,她赶紧给阿栀打电话,但阿栀却一直没有接电话。

心雅更尴尬了,不听地说着:“不用了,真不用了。”

景檐还是坚持:“说吧,多大的?”

心雅吞吞吐吐地说:“三十六。”

景檐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商场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就算十恶不赦,也有想装好人的时候啊。”

心雅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在意自己刚才的举动,忍不住出声喊:“景檐!那天晚上,碰见那个‘小野人’的时候,他说有人以大欺小,动手打他,我本来是相信的……不过,虽然明知道在学校里大家是怎么评价你的,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我觉得你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所以,那一刻,我觉得那个孩子说谎了……”

心雅说的每一个字都钻进了景檐的耳朵里,顺着耳朵滑进身体,最后,扑通一下,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笑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很想回头的。什么也不说,就想回头看一眼那个坐在石凳上跟他说这番话的女孩,想回头对她笑一笑。但是,隐藏自我的本能再一次阻止了他,他没有回头。

他走过马路,走进商场里。

女鞋卖场的鞋子琳琅满目,他挑来挑去,导购员也给他推荐了不少款式,可他都不满意,每看一双都想着应该还能挑出更好的,能更衬得上她的。

最后,他选了一双银灰色羊皮带方扣装饰的平跟鞋。他想,她的脚有伤,穿平跟鞋应该会舒服点儿吧?

景檐付了款,离开商场。在大楼外,他发现旁边的商铺有一家药店,于是,他走进药店里买了一包创可贴。拿着创可贴出药店的时候,他内心不禁有点儿小得意,就像一个考试考了满分的学生,他很满意自己的细心周到。

然而,当他带着鞋子和创可贴回到刚才的地方,心雅却不在那里了。景檐那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她打来的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她在短信里说:景檐,不用给我买鞋了,我还有事,搭朋友的车先走了。谢谢你!

景檐此刻还抱着鞋盒,鞋盒上面放着创可贴,突然,他眼神骤然一黯。

他把鞋和创可贴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刚在没有对心雅细说的那个问题:你爸爸是怎么出事的?

那是在十三年前,景檐七岁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景家包了五星酒店的一个贵宾厅,邀请了一些亲戚朋友为小景檐庆祝生日。

贵宾厅里飘着的气球和彩带,精致的菜肴,热闹的宾客,还有角落里堆满的礼物盒,这些他全都记得。

他更记得,因为他的任性,放着那么多的礼物不拆,非闹着要自己落在家里的玩具车。

向来溺爱他的爸爸才会在中途离席,回家给他取玩具车。

小景檐坐在贵宾厅正中间的椅子上,驼着背晃着腿,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爸爸都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没给我把玩具车拿回来。”这时候,妈妈的电话响了。他看着妈妈走到角落接电话,满脸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眼泪如溃堤般坠落,他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妈妈怀里。

“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在静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尖叫了一声,狠狠地推开了景檐。

她是这样说的:“你为什么非要你爸回家给你拿玩具车?你害死你爸爸了!”

世界就是在那一瞬间坍塌的。家里的佣人打来电话,说自己外出采购,回家时发现别墅停电了。佣人查看电箱,发现里面的线路被人破坏了。她摸黑走进客厅,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

景坤先生也就是景檐的爸爸躺在地上,已经全身僵硬,没了气息。

景坤是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滚下来,头部重创致死。而那天的景家别墅还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佣人回来的时候,除了电箱被毁坏,别墅大门也没有上锁。警方推测,景坤是在回家时撞破了入室行凶的歹徒,所以惨遭毒手。

可是入室的歹徒后来一直没有抓到,而景家也没有丢失值钱的东西,歹徒潜入别墅的原因一直是个谜。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在别墅二楼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海螺。但那个海螺却不属于景家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大家都怀疑海螺是歹徒不小心落下的。可是,法证做过指纹鉴定,海螺上的指纹从大小来看,是属于一个未成年人的,而当时的档案库里也没有这个人的指纹记录。

父亲落葬以后,景檐一度在墓前长跪不起。任何人来劝他,都会被他发狂地踢打、撕咬,他就像一头失控的小兽。

六月盛夏的烈日暴晒着他,晒得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蒸发殆尽,他的日光性皮炎就是因为当时过度受到紫外线照射而烙下的病根。那时他想,他要跪在墓前赎罪。

他无论清醒着抑或是在梦里,耳畔都会飘**着那句话:你害死你爸爸了!

就那样,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提早结束了。他变得阴郁、寡言。他再也不会撒娇地对长辈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他对长辈就算有不满,也会忍着,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对长辈千依百顺。

但是,相对于在长辈面前的隐忍,他在外人面前却变得骄纵暴躁,很多压抑的情绪他都会发泄在外人的身上,所以他才渐渐成了别人眼里惹不起的魔王。

在爸爸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景檐都不敢听任何人提起他爸爸,那是一道根本无法愈合的伤口,任谁来触碰都会痛得撕心裂肺。所以,关于神秘人的那篇日记并不是他在爸爸出事那年写的,而是在三年以后,一个无处发泄的深夜里,他趴在昏黄的台灯下,流着眼泪写的。

因为,在那一天,妈妈也离开他了。

自从爸爸出事以后,妈妈整天郁郁寡欢,她没有再打骂过景檐,也没有重复她失去理智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她依然很关心景檐,但是,母子之间还是多了一份难以复合的疏离。三年过去以后,妈妈看景檐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趋于稳定了,她终于狠下心来告诉他,她想离开这个家了。

她说,那三年,每当她痛苦绝望的时候,都是她的一位好友在陪伴和支持着她,她决定跟他走。

丈夫的死对她而言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留在家里的每一天她都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她不想再面对了,她只想逃离这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摸着景檐的头说,爷爷会照顾好他的。

景檐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地用稚嫩的声音说:“你走吧。”

妈妈闻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景檐倔强的眼泪被他硬生生地困在眼眶里,他不允许自己哭。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血浓于水的女人,缓缓地补充说:“如果你走了,这一次,就是我最后一次喊你了。妈——妈——”

女人跪倒在地板上,哭得全身发抖。她喃喃地说:“小檐……小檐,你不要这样,我还是你的妈妈!我还是爱你的!”

景檐不哭反笑了起来,行尸走肉一般走出房间,边走边说:“走吧,我不在乎再多失去一个。”

后来,景檐又看着妈妈跪在爷爷面前磕头;看着她哀求蓝倩以后多照顾景檐;看着她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塞进行李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下楼梯,景檐一直没有哭。

妈妈临走还想抱一抱景檐,他却转身躲开了。他跑回卧室里拿起书包,对爷爷说他要去上学了,然后飞快地冲出别墅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到学校以后,正好老师在发前几天考试的试卷,老师扬着手里的成绩表,说这次有些同学进步很大,而进步最大、最值得表扬的就是景檐。

那是景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考全班第一名。

老师说大家都要向景檐同学学习,景檐站起来,骄傲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的眼光,笑得十分灿烂。

老师还说,景檐的作文也是全班得分最高的,她说景檐同学一定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坚持课后阅读和写日记了吧。但其实,景檐很少写日记的。

第一篇日记除了标注年月日和当天的天气以外,他只写了一句话:语文老师真无聊。

两个学期下来,景檐总共只写了十篇日记。而那天放学回家以后,他写了第十一篇。

在那篇日记里,他久违地写到了两个字:爸爸。他写道:我的爸爸是因为我的任性而死的。妈妈说得对,我害死了他,妈妈恨我,所以她不要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也恨她。

那个晚上,景檐有很多话想写,可是,他写得乱七八糟,越写越没有条理,最后,他气得把笔从窗口扔了出去,痛哭着却又没发出任何声音。

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

三年过去了,案子依然是个谜,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出现在别墅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讨厌写日记的景檐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他把一张全家福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把日记本放进了一个纸盒,纸盒里还有几件玩具,都是爸爸生前送给他的。那些东西被他当成不可触碰的回忆塞进了柜子。但他没有想到,又过了十年,那篇日记竟然还能帮他一个大忙。

在井底看见心雅使用羽毛笔的时候,想得到那支笔纯粹是出于好奇和贪玩,甚至是故意想跟心雅较劲儿。但是,当他渐渐发现了羽毛笔的神奇之处以后,他就有了一个令自己血脉偾张的念头:这支笔如果用在人的身上应该也奏效吧?

所以,景檐向心雅求证了那个假冒自己的人是不是她用羽毛笔圈画复活的,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他彻夜难眠,好几次翻开了日记本,但是,近情情怯,他紧张得又把日记本合上了。

直到心雅去找陶森的那一天,景檐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面对多年前的痛苦,他在日记里的“神秘人”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接着,那个神秘的海螺的主人就出现了。

那个金黄色爆炸头、穿兽皮的“小野人”就是海螺的主人。

当时,“小野人”一脸惊恐地看着景檐,景檐激动地扑过去掐着对方的胳膊连声追问他是谁。没想到“小野人”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而且灵活得跟条泥鳅似的。他咬了景檐一口,挣脱他逃出了景家别墅。

心雅看到那个“小野人”的时候,他身上有伤,但那并不是景檐造成的,是他自己在跑出别墅时摔倒受的伤。为了博取同情,“小野人”才对心雅和陶森说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