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一辆五座的越野车内,硬是挤了七个人。
车先是开上了九瑶前山,而后又在一个岔路口转向,开向九瑶后山。山路越走越阴森,沿途的车也渐渐少了。
心雅望着车窗外只能勉强看出轮廓的山峰,心里一阵发毛。她这样算不算被人绑架了?
一边的景檐却气定神闲,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车子终于停在了一片倒塌的农舍前面。
听何楚的一个朋友说,他奶奶以前就住在这片农舍,大地震那年这些房子都塌了,幸存者后来也都搬走了,留下了这片无人管理的废墟。废墟里没有任何照明,现在仅有的光亮就是来自他们越野车的车灯。借着车灯的光,何楚等人把景檐和心雅连催带赶引到了废墟之中的一个深坑前面。
何楚说:“你们俩都把手机交出来!”景檐和心雅互看了一眼,都没动。
何楚又说:“大家就当做个游戏,交出手机,免得你们耍赖求救就不好玩了。”
心雅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何楚不怀好意地笑了:“美女,不交吗?那是要我亲自来拿喽?”说完,一步步朝心雅走过去。
心雅连连后退,景檐忽然横插一脚挡,在她跟何楚中间,对她说:“把手机给他。”
何楚站住,挑高了下巴瞪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男生。
心雅却还在倔:“我为什么要给他?!”
景檐突然转过身单臂环住心雅,圈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向自己。她的脸往他胸口一撞,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倏地钻进了鼻腔,心雅顿时面红耳赤,别扭地扭动着身体想挣开他。
景檐压低了声音吼她:“你别动了!”还故意大声质问,“手机在哪儿?”
心雅急得差点儿想咬景檐一口,却忽然听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打开录音笔。”
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找机会跟她说悄悄话,她赶紧推了他一下,说:“行了,手机在包里,我自己拿!”
拿手机的同时,她打开了背包里的录音笔。
接着何楚也没收了景檐的手机,还把他随身带的黑伞也抢走了。他走到那个深坑前面,下命令说:“你们跳下去。”
心雅大惊:“何楚,你发什么神经?”
何楚和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其中一个同伴吹了声口哨,说:“美女,放心吧,已经做好防护措施了,摔不着你们的!”
景檐问何楚:“你就那么喜欢把人从高处往下推吗?”
何楚慢吞吞地说:“景檐,都跟你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推粟宁下楼的?没证据就别污蔑我!”
景檐平静地说:“粟宁醒了,不就有证据了?”
何楚说:“那也得她能醒再说。”
景檐继续淡淡说:“你还不知道吗,她最近恢复得挺好的,医生说,苏醒只是早晚的事。”
何楚嚷嚷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怕啊?我何楚怕过谁吗?”他望着心雅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对不对啊,美女?”
何楚一看心雅,心雅就下意识地朝景檐那边靠了靠。自己明明是讨厌景檐的,但这个时候,靠近他,她却有一种安全感。她虽然有点儿害怕,却还是不失时机地回了何楚一句:“你是不用怕谁,反正所有的证人都被你收买了,大不了你连粟宁也一起也收买吧!”
何楚继续嚷嚷:“你胡说八道什么?”
景檐本来以为套话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想到心雅还挺能配合他,他不禁暗暗高兴,接着说:“她有没有胡说,那个姓曹的救护员应该知道吧?”当晚来学校的救护员一共有两名,姓曹的是其中之一。
何楚的嘴角顿时抽了抽,正好车灯的光映着他半张脸,景檐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这个心虚的微表情。
何楚推了景檐一把,说:“少跟我啰唆,跳下去!”
“跳啊!跳啊!”何楚的同伴也跟着催促。
心雅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她往前一扑,朝那个黑洞里跌去。“啪”的一下,落在了一堆不软不硬的麻包袋上面,虽然不硬但还是摔疼了她。
跟着又是“啪”的一声,景檐也掉下来了。
何楚等人站在上面高兴大笑,何楚说:“对了景檐,我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坑以前是这村子里的公厕,你们忍一忍啊。”
众同伴一阵哄笑。
何楚又说:“不过你放心,好几年没人用过了,里面干净着呢。其实我对你算好了吧?知道你大少爷不禁摔,连麻包袋都给你铺好了,这可是哥儿几个大老远从城里扛出来的。”
景檐缓缓地站起来,说:“何楚,听说你家里为了收买那个姓曹的救护员,给了他两万块钱,买他在警察面前谎称认不出是我跟郁心雅。”
何楚立刻吼:“景檐,你少废话!”
心雅也一个翻身从麻袋堆上坐起来,仰着头说:“还有那个借电话给我的学长……邹旭明,对吧?他那么胆小,你说你那点儿钱能买他死心塌地为你隐瞒多久?他都跟我承认了你在背后威胁他。”
何楚蹲在坑边,抓了一把泥土往坑里砸,说:“对啊,有钱能使鬼推磨,还就没人能动得了我了,怎么样?”
心雅不失时机地继续说:“那你是承认推粟宁落楼了?”
何楚一向口没遮拦,撂狠话说:“我推了她又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啊?!就算粟宁醒了,我能让其他人闭嘴,也能让她闭嘴!”
其实,那天晚上在体育馆,何楚想逼粟宁答应做他的女朋友,粟宁不同意,两个人争执起来,何楚就不小心大力地推了粟宁一把。粟宁当时站在楼梯上,被何楚一推,重心不稳,从楼梯上扑了下去。楼梯下面是一条走廊,走廊很窄,粟宁那一扑,直接扑到了走廊的栏杆上面。由于惯性,她的身体还翻出了栏杆,掉下了楼。虽然何楚并不是蓄意想伤害粟宁,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要为粟宁的意外负很大的责任,可他不想负这个责,所以才会用各种手段去掩盖真相。
何楚等人走远了以后,越野车的灯光彻底消失在深坑上方那片狭小的天空,黑夜忽然静如深海。
心雅和景檐都沉默了一会儿,心雅先开口说:“谎撒得挺溜嘛。”
景檐说:“我没有撒谎。”
他是在一次去医院时碰到了那个姓曹的救护员,发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穷追猛打下,终于逼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个人其实可以清楚地辨认那晚在出事现场的一男一女就是景檐和心雅,但是,何楚的家人收买了他。即便景檐表示,自己愿意付他双倍的报酬,希望他重新向警察说明实情,但他也害怕得罪何楚的家人,不肯答应。
景檐又问:“那你呢?”
心雅说:“我也不算撒谎吧。自从那次在食堂看见学长邹旭明跟何楚同桌吃饭以后,我就特别留意邹旭明,得知邹旭明是在粟宁出事以后才跟何楚有来往的,我就更加起疑了。有一次我碰见邹旭明,骗他说我已经知道是何楚威胁了他,想套他的话。虽然邹旭明还是不承认,但他的闪烁其词却令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了。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意思接下去了,也想诈一诈何楚。”
黑暗里,景檐低下头,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心雅又想到他整晚的忍气吞声,问他:“难道你是故意让何楚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想找机会套他的话?”
他“嗯”了一声。
心雅对他的惜字如金非常不满:“不能多说一点儿吗?”
景檐终于收起了傲慢表情:“早就有人告诉我,何楚想报复我,我只是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而已。但我想,他报复我的时候,应该就是最佳的试探时机吧。”
心雅问:“那你也是早就想到了他们可能会没收你的手机,所以,为了录音笔,你故意把我拉进来?”
景檐暗暗绷不住笑,说:“没有!”
她:“……”
他:“怎么我在你心目中有这么料事如神吗?”
她:“……”
他:“我没有阻止何楚把你也押上车,只是为了‘回报’你白天给我的优待而已。”
她:“景檐!”
他:“放心吧,何楚就是想等天亮以后让我吃点儿苦头,你坐在一边看戏就是了。”
心雅明白过来:“你的日光性皮炎?”
他说:“嗯。”
她问:“你能在阳光下忍多久?”
他说:“不一定,得看日光的猛烈程度。”
她又问:“那你发作的时候会怎么样?”
他满不在乎:“发作了你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强打精神在黑暗里坐了一个通宵,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心雅从麻包袋上站了起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圆形的深坑,深而狭窄,几个麻包袋就把坑底垫满了。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头墙壁,没有可以借力攀缘的地方,即便把所有的麻包袋都重叠起来,也不够支撑他们踩着麻包袋爬出深坑。
意识到这一点,心雅有点儿泄气。
景檐整晚都坐在一个麻包袋上,背靠着深坑的石壁。发现他是背靠着石壁的,心雅顿时一脸嫌恶:“你还靠着墙壁?你没听何楚说这是个什么坑吗?”
景檐闻言,缓缓睁开眼睛:“你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心雅嘴巴一撇:“谁要闻啊?”
景檐淡淡地说:“我是说,水的潮气。”
听他这么一说,心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的确有一股潮气,是泥土和清水混合的味道。
景檐用眼神给她指对面那片墙壁,说:“你用手摸一摸。”
心雅心想,我才不要呢!
“要说什么你直接说。”
景檐便说:“这是一口水井,只不过水差不多已经干了,还剩了一点点,连这井壁都渗不透。”
听他这么说,心雅才犹豫着摸了摸他指的那片墙壁,果然微微有点湿润。“这坑口直径那么大,怎么会是井呢?井口通常不是很小吗?”这个坑口起码是一般井口的四五倍大了。
景檐揶揄她:“你没听他们说这里是地震震毁的吗?地震之后周围都塌陷了,井口也裂开了,不是很正常吗?而且我来过这里。”
心雅眼睛顿时瞪圆了看着她:“什么?”
景檐伸了个懒腰,捏着后脖颈说:“就连这几个麻包袋都是我找人放在这儿的,不是何楚搬过来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也干过跟何楚一样的事儿?”
他默认。
心雅笑他说:“这是不是就叫因果循环,恶有恶报呢?”想了想又说,“那你既然早知道,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
景檐反问:“有必要吗?”
没必要?她如坐针毡地在麻包袋上熬了一整晚,生怕碰到墙壁,不敢乱动,坐得腰酸背痛,他自己却坐得舒舒服服的,故意看着她难受。
心雅生气地问他:“那我们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
景檐直截了当:“没有。”
心雅觉得如果再跟这家伙说下去血压一定会飙升,她索性不说话了。反正要担心的不是她,一会儿要是太阳出来了,看他还能逞能多久。
快到正午的时候,阳光从斜上方洒了下来。井底先是出现了一个小半圆的光圈,接着小半圆缓缓变成了大半圆,景檐就被这个扩大的半圆逼得挤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体尽量贴着井壁。
但是,渐渐地还是避无可避了,阳光从脚尖蔓延,直至遍布全身,他低着头,把脸埋向膝盖。
两个小时过去,因为持续受阳光直射,景檐的身体开始发抖,**在外的皮肤上面出现了大块的红斑。
心雅开始担心他了,不停地安慰他不要紧张,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小时候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情况有多惨烈,他还历历在目。那次他全身红肿,每吸一口气就像往身体里塞进一团烈火。他用指甲去挠**发痒的皮肤,结果把幼嫩的皮肤抓破了,一道道的血印。只要一想起当时,他就更紧张了。
过了一会儿,头顶忽然有一片阴影移过来,景檐抬头一看,只见心雅正顶着一个麻包袋,慢慢地面向着他蹲下来。麻包袋的一条边抵住井壁,形成了一横,而心雅的身体就是一竖,他被围在这个一横一竖的空间里,阳光被挡去了不少。他望着她,忽然有点儿发愣。
见他发呆,心雅说:“一起撑着啊,很重的。”
他这才如梦初醒,笨拙地举起了手,跟她一起托住那个麻包袋。
那个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无声了。面对面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半米远,近到心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景檐因为痛苦而加重的呼吸在吹动着她的每一根睫毛。
对从前的景檐来说,郁心雅是沙漠里的一棵仙人掌。她冷静、傲气十足、伶牙俐齿,还敢泼他、骂他,对他横眉冷目。但是,从昨天开始,几段时间的相处,她身上的尖刺似乎在逐渐消失。
在这一刻,仙人掌的刺俨然消失殆尽,仙人掌好像变成了一朵温婉的茉莉花。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知道,这一刻,他心里的慌乱不安已经减轻了不少。
她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女生,瓷白的皮肤,圆圆的眼睛,鼻梁虽然不算高挺,但轮廓却极为精致。她的嘴唇颜色是淡淡的粉,令他想到了小时候最爱吃的一种水果糖。
心雅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生靠得这么近,她有点尴尬,为了缓解尴尬,她故意找了个话题,问:“景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病?”
景檐说:“小时候有一次被阳光暴晒过。”说着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这是我应得的。”
心雅便问:“为什么?”
景檐自嘲地笑了笑,说:“那次我在我爸爸的坟前连跪了三天。”
心雅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对方的伤口了,便赶紧岔开话题:“其实我也挺讨厌晒太阳的,我喜欢阴天,阴天的时候呢……”景檐知道她是故意转换话题,想避开他的伤心事,他心里又是一阵触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午后两点,井底依然被阳光填得满满当当。
景檐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全身的灼痛和瘙痒都折磨着他。他撑不下去了,松开了麻包袋。他一松手,心雅也不够力气了,麻包袋落在地上,他们都跟着倒了下去。
他的额头滚烫,整个人就像烤在火里似的。
景檐趴在地上,虚弱得像一尾长时间缺水的鱼。
鱼如果长时间缺水是会死的,那他呢?他会怎么样?心雅愣愣地看着景檐,脑子里有无数杂乱的念头奔涌着。
其实,她是有办法救他的,一开始就有,只是她一直在犹豫。她没有想到他的病发作起来会这么可怕。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檐。他闭着眼睛,渐渐地,他的身体几乎不动了,只剩下十分微弱的呼吸。
心雅知道不能再拖了,把心一横,取下了双肩包,从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心雅拿出的就是那支绿漆外壳、顶端有一根宝蓝色细长鸟羽的笔。
那支笔平时都插在心雅家书桌上的笔筒里面,但是,昨天晚上,在从精神病院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她才发现这支笔竟然出现在她的背包里。她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她放学回家拿录音,冲进书房,书桌上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了,她翻找出移动盘时,还不小心把笔筒也碰翻了,里面的笔散落在桌上,有几支还掉到了地上。时间匆忙,她没有整理那些笔,只把硬盘塞进了包里。转念又想到也许会需要做笔记,于是她抓起桌上一个笔记本塞进了包里,而那支笔就夹在那个笔记本里,也被她带走了。
于是,昏昏沉沉的景檐便亲眼目睹了一次不可思议的事件。
景檐虽然已经很虚弱了,但他还有意识,他尽量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偶尔微微地睁开一点眼睛。
他趴在地上,歪着头,右侧脸贴着地面。他睁开眼睛时,从他的角度,他看见心雅从背包里拿出了羽毛笔,然后又拿出课本之类的东西,其实那是心雅的古代汉语课的笔记本。接着,他便看心雅用那支羽毛笔在本子的某一页上画了一个圆圈。
忽然之间,那个画圈的位置竟然有一片白光散射而出,景檐惊呆了!但白光很快就消失了,消失以后,景檐看见心雅把地上的本子和笔收起来,走到墙壁边,他的目光跟着她,才发现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坑壁上,这时竟然倚着一架木梯。
景檐的瞳孔陡然放大,他怀疑自己产生幻觉了。但他定睛再看,没错,这个深坑里面竟然凭空出现了一架木梯。
景檐震惊得连呼吸都变急促了,但这时心雅一心只想救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她顺着木梯爬出了深坑,找到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公路,又壮着胆子沿公路走了一段,总算找到了路边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子,从村子里搬来了救兵。
景檐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仿佛被硬生生填了一块火热的木炭,滚烫的火焰还涌进他的脑袋里,仿佛在撕裂着他前额两侧的太阳穴。医院里,他忍痛躺在移动病**,救护员推着他跑向急救室。
心雅也跟着跑,在跑到急诊室大门口,景檐突然一把抓住心雅的手腕,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要走!”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平常的犀利,柔和得像三月春风吹拂的湖面,心雅甚至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流露出了一丝胆怯和惊慌,此刻的景檐就像个无人看顾的孩子一般,孤零零地坐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抱紧了自己。心雅不禁心软,说:“嗯,你进去吧,我不走。”
景檐再次确认:“好,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没事了你再走。”
心雅用眼神指了指急救室的门,表示默认:“进去吧。”
景檐被推进急救室,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刚亮起,景家的人已经闻讯赶来了医院。
景家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景檐的司机林侨生,女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衣着精致而高雅,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女强人的精明干练。林侨生去替景檐办理就医手续了,中年妇女就坐在急救室外面,面无表情地盯着门上的红灯。
心雅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安慰她:“阿姨,景檐不会有事的,您别太担心。”
中年妇女看了看心雅,温柔地笑着问:“你好,我是蓝倩。对了,出事的时候,你和景檐在一起吗?”
心雅点头。
蓝倩又问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除了羽毛笔的存在,别的心雅都巨细无遗地说了,蓝倩的反应稀松平常,最后还反过来安慰心雅:“景檐没事的,放心吧,发作的时间不长,养养就恢复了。”
心雅又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急救室的红灯灭了,医生解下口罩推开门出来,喊了一声:“里面那个病人的家属在哪?”
蓝倩挽着包站起来,问:“医生,我侄儿怎么样了?”
心雅听蓝倩这么问,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个女人并不是景檐的母亲,而是他的大伯娘。
景乐集团的董事长景国霖有两个儿子,分别以乾坤为名,长子叫景乾,次子叫景坤。景檐是景坤的儿子,而蓝倩是景乾的妻子,是景家的长媳。
医生对蓝倩简单说明了景檐现在的情况,大意是说现在没有大碍了,但还需要住院休养两天。
这时候,林侨生也办完手续回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心雅见保安走过来,扫视众人的目光最后竟然定格在了她的身上,她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保安问医生:“就是她吗?”
医生点头:“是的。”
心雅着急地问:“什么事?”
保安傲慢地说:“刚才急救室里面那个病人要求叫保安,说你偷了他的东西,如果不把东西还给他,就送你到派出所,公事公办。”
心雅瞪大了眼睛:“我偷他东西了?”
旁边的护士解释说:“刚才我们给病人做急救的时候,他很紧张地抓着医生的袖子说的,要我们一定替他把被偷的东西拿回来,说东西就在这女孩的背包里,是一支带有羽毛的笔。”
心雅想起刚才景檐的表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害怕,是在装可怜,想拖延时间等保安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帝说:“背包里的笔是我的,不是他的,你们别听那家伙胡说。”
这时候,急诊室的门开了。景檐坐在轮椅上,被林侨生推着出来。
心雅瞪过去,他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虽然他身上的那股难受劲儿还没过去,但表情却从容自得。
“那是我的笔……”为了镇住心雅,景檐故意诈她,做出把握十足的样子,说,“我很清楚那支笔的使用方法。你需要……我在大家面前表演一次来证明吗?”
心雅暗想,景檐一定是趁刚才自己圈画木梯的时候,看出了端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摸清楚神笔的用法了,她都不敢冒险让他当众演示。她顿时觉得自己像吃了一嘴的玻璃渣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恶!真后悔刚才一时心软,上了他的当,早就应该离开医院不等他的!
为了息事宁人,心雅只好由着保安收走了她的笔,交给景檐。不仅如此,他还逼着心雅把录音笔也一起给他了。
这天晚上,景檐用羽毛笔在水果店的一张广告单上面画了圈,但是,不管他圈到哪个字,都没有任何事发生。因为广告单是上周才印的,存在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他又用前天的报纸做了实验,还是没有成功。
第二天中午,虽然医生极力反对,景檐还是坚持提前出院了。
回到学校时,午间广播时间刚过。
广播室里,两名播音员正坐在里面吃盒饭,景檐突然推门自入,惊得一个男生差点儿被一块排骨噎到。
“欸,你……”
“没你们的事。”景檐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坐到播音台前,驾轻就熟地把录音笔插入接口。
把录音公之于众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就这样,何楚的那句“我推了她又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填满了整个午间的校园。
刚吃完饭的何楚听到广播,气得把食堂里的一个汤桶都给踢翻了。
舆论风靡了两天,校园里人人都在议论何楚推粟宁下楼的事情。两天后,粟宁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并且亲口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警察。
而当初谎称自己认不出心雅的那个学长也改了口,承认了粟宁出事那晚向他借电话的女生就是郁心雅,还说是因为被何楚威胁,他不敢说出实情,所以才在警察面前撒了谎。紧接着,医院的救护员也改了口,说他们想起了接到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守在现场的一男一女就是景檐和郁心雅。于是,心雅和景檐目击者身份被充分认可,他们的口供也变得更加有力了。
再加上何楚在录音里说的那些话,也能证实他的确要为粟宁的坠楼负责。警察再进一步调查,苏家的人把何楚告上了法庭,最终法官裁定,何楚对粟宁支付经济赔偿,并且判他接受管制一个月。
得知学长和救护员都陆续改了口供的那天,有人告诉心雅,景檐在女生寝室楼下,有事找她。她故意慢吞吞地换掉了睡衣,又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才慢吞吞地走下楼。
一看见景檐,果然他脸上已经有不耐烦的表情了。心雅不等他开口,先把手里的塑料袋扬了扬。
景檐皱着眉头问:“什么东西?”
心雅说:“你的手机,我跟何楚要回来的。”
那晚何楚强行没收了他们俩的手机,事后景檐并没有跟何楚要回,但心雅却硬是逼着何楚把手机还了回来。
景檐有点儿吃惊地问:“你能从何楚那里拿到东西?郁心雅,果然不能小看了你。”
心雅微微一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景檐傲慢地说:“这手机我不要了。”
“我又没说要把手机还给你。”心雅看了看路边的一个小水坑,她从塑料袋里掏出手机,走过去把手机往水坑里面一扔,“这样就扯平了。”
按照惯例,受到这样的挑衅,景檐应该暴跳如雷才对。但是,意外地,景檐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那个手机,并不打算和心雅计较。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并没有移开那个手机,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郁心雅,你说我有没有办法再还原一个跟这一模一样的手机呢?”
心雅听出了暗示,说:“想知道啊,你自己去试吧。”
“你就不担心我试出问题?”
其实说不担心是假的,就连在昨晚的梦里,她都梦见景檐用笔圈出了一颗原子弹,把城市炸成了一片废墟。于是她问:“那你试出什么来了?”
景檐反问:“不如你告诉我?”
心雅嘴硬:“没空。”
景檐无赖地说道:“好吧,那我还是去找你的好朋友简阿栀一起研究吧?”
心雅顿时有点儿泄气:“景檐!”
景檐故意摆出一脸高调期待的表情。
被阿栀知道实情是心雅担心的,被景檐滥用羽毛笔惹出麻烦,其实更是她担心的。她怕景檐一知半解,也像她以前那样,一遍遍试笔,但事情不在她自己的掌控范围以内,她担心他会试出麻烦来。所以,与其袖手旁观任由他胡**索,她想,还不如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以策安全。她便气鼓鼓地吸了一口气,说:“好,我告诉你!”
听心雅说完笔的使用规则,景檐才明白,为什么他用水果店的广告单来试笔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回到家里,圈了一本新华字典里的“眼镜”两个字后,他的面前就真的出现了一副眼镜。
他把眼镜放在抽屉里,过了两天,再打开抽屉,却发现眼镜不见了。
他又回到何楚困住他们的那口废井,发现井里也已经没有那架木梯了。
种种疑惑困扰着景檐,他也做了一些总结,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总结是否正确。他知道这支笔不简单,所以也不敢乱用,怕出现他控制不了的局面。为了尽快解开疑惑,他只能向心雅本人求证。心雅解释完毕,所有的疑惑也就尘埃落定了。
景檐问:“所以……那个人也是你用笔圈出来的,是以前的某个时间的……‘我’?”
“嗯。”
“这到底是什么笔?”
“不知道。”
“那你怎么得来的?”
“捡的。”
景檐知道她很不耐烦却还不得不应付自己,反而觉得很有趣,于是腹黑地问:“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就不想把笔要回去了吗?”
“我要你就会给吗?”
“不会。”
心雅知道跟他把关系弄僵对自己没有好处,便尽量心平气和,说:“我只知道这支笔是来自一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不过,笔的确是我高中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捡到的。景檐,这支笔我收藏了很久,从来不会随便使用它,你还给我也好,不还给我也好,我都希望,你是个会分轻重、知后果的人,即便它在你手里,你也别滥用它……给你自己惹麻烦是小事,伤害到别人可就是大事了!”
景檐沉默。
心雅转身走开,边走边说:“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好自为之吧!”
背后的景檐却忽然开了口:“我景檐从来不硬抢别人的东西。”
心雅闻言愣住了。
景檐郑重地说:“郁心雅,这支笔算我跟你借的,用完了我就会还给你。”不等心雅回答,说完也转身走了。却又听到她在背后喊他:“景檐!”
心雅在他背后喊:“景檐!我还有个问题。”
景檐放慢了速度,大声回:“说——”
“邹学长和救护员为什么会改口跟何楚唱反调了?”心雅之所以会问他,是因为她听别人说,有一天景檐找了邹学长,接着邹学长就去向校长认错,改口指证何楚了,而很快救护员也和邹学长一样,主动弃暗投明。她想,这一连串的反转会不会也和录音一样,是景檐在暗地里促成的,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在背后跟进这件事情。
这一刻,她期待他会勾起嘴角自鸣得意地告诉她:没错,我就是幕后功臣。
然后她应该会笑着再问他:景檐,其实你跟大家嘴里说的并不一样吧?你有混世魔王的一面,可是,你也有善良的一面、热心的一面、正义的一面,还有软弱和温柔的一面,对不对?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都是期待的光。
橘黄色的路灯灯光从半空笼罩下来,景檐轻轻地耸了耸肩,大声说:“我怎么知道?”
其实,嘴上说着不知道的景檐却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录音播出以后,舆论都指向了何楚,他找了邹学长也找了救护员,这几个助纣为虐的人都被他说动了,担心何楚一旦被证实的确伤害了粟宁,帮忙欺瞒警方的他们也会有麻烦,于是,他们只好说出了何楚收买和威胁他们的真相。
而何家的人想为何楚奔走脱罪也无济于事,也是因为景檐拜托了相关方面有交情的长辈,要求对这件事情严格秉公办理。
平时经常吃喝玩乐在一起的朋友当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景檐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情,他问他为什么大发善心,景檐说自己不是发善心,只是私人恩怨,他早看何楚不顺眼了,想趁机教训教训他。
然后他便想起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看见班里的一个同学捡到了一位老太太的钱包,想据为己有,他要求对方物归原主,对方不肯,他便动手打了他。最后,老太太拿回了钱包,不理景檐和同学的争打就走了,没想到后来那个同学竟然反咬他一口,说他莫名奇妙动手伤人。景檐虽然辩解了,可这件事情还是以景家出面赔偿医药费收了尾。
那以后,景檐再做任何事都懒得辩解了。他会助人行善,但也会惹是生非,他并不介意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到底是怎样的,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光和评价对他来说都轻如鸿毛。所以,刚才心雅那么问他,就像出于本能,他一口就把自己轻描淡写地隐藏了起来。
景檐刚走出几步,他就突然后悔了。
他应该勾起嘴角自鸣得意地告诉她:没错,我就是幕后功臣啊。
然后她也许会对他微笑,会夸奖他,会说一些别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他应该会在路灯下凝视她很久,就像在井底那样。然后这一天会变成一个特殊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景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光线太昏暗,他几乎看不见她了。他抿了抿嘴,心想,算了吧。
这天他没有留宿学校,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回了景家。
心雅回到寝室,躺在**困意很快袭来了。
她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景檐把羽毛笔和“白衬衫”的真相都告诉了阿栀,阿栀怪她欺骗朋友,来向她兴师问罪。
梦里的阿栀生气地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上,突然惊醒了。
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犹豫着在短信对话框里打出了一行字:景檐,既然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了笔的作用,你就没有再找阿栀的必要了吧?我希望你能对笔的事严格保密。
她盯着这两句话,想了又想,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还是不容许她把这条短信发送出去。
她懊恼地在**翻来覆去,发现外面天空的月亮很圆。
而凌晨一点半,没有留宿学校寝室的景檐站在自家别墅的院子里,也看见了天空的那一轮圆月。
他的神情有点儿凝重,眉宇间还多了一分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他已经站了好久了,他的卧室里,金丝楠木的床头柜上面放着那支羽毛笔。笔的旁边,还放着一个褐色封面的笔记本,那是他小学时期的一个日记本。因为年代久远,本子的封面早已经从浓褐色变成了淡褐色,上面还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字迹也有点儿模糊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里,拿起笔记本,慢慢地翻开。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在翻到最后一篇日记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静止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渐渐红了:七岁生日那天,我害死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