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褚国最后一位嫡出的公主,父皇赐我封号为长安。
那些年,边境战火不断,父皇期望我的诞生能够给天下带来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我有七位哥哥,与我同母所出的三哥哥被立为太子。他是司马鋆,长我十岁。
我不知“鋆”字为何意,问母后,母后告诉我鋆就是金子的意思。
后来我一直唤他金子哥哥。
他笑起来真的像金子一样亮闪闪的,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最亲近的姐姐,长兴。
美丽大方的长兴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夏族蛮夷对褚国大肆侵略时,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姐姐没有半点不情愿,那时候莺飞草长,天空是淡蓝色的。
她站在秋千上对我说:“若以我一人之力可挽救千万百姓,佛祖会保佑我下一世到天上去做仙女。”
我拉着她的裙子说:“我也想做仙女。”
姐姐的秋千晃了几下,她跳下来抱着我:“你不要做仙女,做个普通人就好,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最后姐姐没有去和亲,金子哥哥说,国家的磨难不能落在一个弱女子肩上。况且这名女子是他的亲妹妹。他和哥哥们去打仗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
姐姐同母后去城楼送他。
我没去,我坐在太液池边哭,那时的天空是红的,好像燃起了火。
芳姑姑安慰我说:“他毕竟是太子,将来的皇帝,上战场也不会有事的,所有将士都会保护他。公主不要哭了,奴婢带你去放风筝。”
芳姑姑是照看我的宫女,她到了出宫的年纪,今年秋天就要离宫。我舍不得她,她说她出宫以后,会生个女儿再送进来陪我。我信了,反而盼着她快点走。
那风筝是我画的,有绚丽的颜色,飞在天上特别显眼。
我叫姑姑把风筝的线剪断了,让它自己去飞。
我喜欢画画,画在风筝上、画在碗碟上、画在衣服上。
父皇找了位师傅来教我画瓷,师傅说画瓷是最难的,在圆弧形的瓷器上画画,需要拿捏恰到好处的分寸。要依着不同的弧度找出最合适的图案。对,是最合适的,不是最美的。
美丽的都太短暂,合适的才能长久。
我第一次完整画下来的瓷碗打碎了,因为有个无耻的坏小子捡了我的风筝来故意惹恼我,于是我生气地举起碗砸了他。
那个坏小子叫王嗣,是某位将军的儿子。
他不知从哪里捡了我放走的风筝,趾高气昂地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你这风筝飞不高,因为架子没扎好。”
“谁说这是我的风筝了?”
“大家都说这是长安公主画的风筝,你不是长安公主么?”
我不愿意和他说话,拧着一股劲儿道:“不是!”
王嗣认真地打量我,恍然道:“哦,我看也不像,听人说长安公主长得跟小仙女儿似的。你这么丑,肯定不是长安公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瞪他。
他捂着脸大叫:“哎呀,这么凶,更丑了!真像母夜叉!”
我顺手抓起摆在桌上的碗朝他扔去。
那只碗便那么轻易地碎掉了。我愣了好一会才跑过去看,满地的碎片,仿佛预示着我们的国家即将支离破碎。我哭着将碎片都拾起来,一点点地拼凑。
“喂,你别哭呀……大不了我赔你呗!”
“你赔不起!”
“……”
芳姑姑跑来抱我,还叫小太监把王嗣赶走。我哭得很厉害,视野一片模糊,转头看见王嗣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只受了惊吓的顽猴。
那年夏末,父皇四十大寿。
外面四处都在打仗,每天都有带血的战报送回宫来。
寿宴办得很简略,连喜庆的乐声听起来都有些悲伤。
那一天,金子哥哥回来了,他戴着头盔,腰间佩剑,卷了一身战火的硝烟味。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悲伤。他身后的随从抬着用白布裹好的尸首,即使裹得那么严实也难掩腐臭味。
母后将我的眼睛捂住,紧紧抱在怀里。
我只能看见指缝中的几线光亮,懵懵地问:“母后,那是谁?”
“是大皇子。”
“大哥哥……死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蚊子一般细,被铺天盖地的痛哭声掩盖了。
大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掉。
她眼睛睁得很大,只流泪,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好像整个人已经空掉了,徒留一副躯壳在那里。这画面一直烙在我心底,是我对于死亡的最初印象。
我抬头看看母后,又看看金子哥哥。我问母后:“金子哥哥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母后只回答我说:“你哥哥是太子。”
我害怕极了,躲在母后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我害怕有一天金子哥哥也会被人抬回来,害怕母后像贤妃娘娘一样想哭都哭不出声。我所依赖、我所喜欢的人,会因为这场战事一个个离我而去。
于是,才八岁的我,郑重其事对父皇说:“我要去和亲。”
刚刚过完四十寿诞的父皇变得憔悴、苍老,他对我笑,“长安,你真是傻孩子。”
“我去和亲,哥哥们就不用打仗了是吗?”
父皇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你太小了,长安,等你长大了,战就打完了。父皇会给你挑一个好驸马。”
“我要一个了不起的驸马。”
“哦?如何了不起?”
“像金子哥哥一样。”
“好,父皇一定把最好的驸马留给你。”
但是我又想起来,长兴姐姐比我年长,她还没挑驸马,我怎么可以抢先呢?于是拽着父皇的胳膊蹭了蹭,“最好的驸马给长兴姐姐好了。”
父皇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奏折发愣,当时我以为他在想谁是最好的驸马呢。
后来我才知道,战事已经蔓延,父皇根本没有时间来为我们操办婚事。
我和长兴在御花园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换了常服的太子,干净磊落。他过几日又要走了,我真不喜欢他穿着战甲的样子,很冷、很慑人。
待他走近,我才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坏小子。忍不住拧了眉头,抱怨:“金子哥哥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父亲已经阵亡了,他世袭将军之职,可是年岁尚小,父皇就暂且将他收养在宫里。”
我原本厌恶他的心思在这瞬间一扫而光了,同情地看着他。
王嗣规规矩矩上前来参见我们,双手捧上一只奇丑无比的破碗:“长安公主,我把碗粘好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是我已经尽力了,请公主恕罪。”
粘成这样也好意思还给我,我好气又好笑地把碗拿过来,“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本公主饶恕你了。”
“谢公主!”
我觉得他板着脸的模样真好笑,于是背过身去偷笑。长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与金子哥哥说话去了。
秋天,应是芳姑姑出宫的日子了。
可是她没有出去,因为战乱的缘故今年没有选宫女,芳姑姑只好留下来。她说要陪我一起等金子哥哥凯旋归来,等我们将夏族蛮夷赶出中原大地。
我在书房里画瓷,跟着师傅一心一意学字、学画。
画是魂,瓷是骨,若要制成一件绝世瓷器,必须做到心无旁骛,魂骨合一。
王嗣趴在窗户上偷看,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趴在窗户上看。
某天,我如常在书房里练习工笔画,王嗣突然跑了进来跟我说:“方才我在御花园看见贤妃娘娘和皇上。”
“哦。”我认真画画,没看他。
王嗣神秘兮兮说:“皇上要把四皇子也送上战场,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哭呢!”
我的笔终于停下了,摔在一旁,好好一片雪白的瓷板被弄花了。“贤妃娘娘只有两个孩子,父皇真狠心。为什么我们大褚国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呢?像戏本里唱的霍去病、薛仁贵,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王嗣手里挥着一柄木剑,神气道:“再过几年,我就是大褚国最了不起的将军。”
父皇信佛,总是虔诚地在佛祖面前祈祷国泰民安。
可是佛祖并不保佑我们。
半年后,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蛮夷的俘虏。
太子带领重兵突袭敌营,将四皇子从蛮夷手中救下,亲自送回宫。
春日煦暖的阳光照耀着依旧辉煌的宝殿,只是宝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从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痛心疾首说:“老四,你怎么可以降?你大哥宁死都不给蛮夷下跪,你怎么可以弃甲投降?”
“父皇……儿臣辜负了您、辜负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头,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被血迹污了,斑驳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剑,指着四哥说:“我大褚国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皇子!”
一个利落而熟练的动作,三尺长剑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
“皇上不要!老四!”母后从我身边冲了出去,扑在四哥身边。有汩汩淌出的鲜血浸染了母后的绸衣。
我的眼睛不知被谁蒙上了,大殿里安静得出奇。我于一片黑暗中想起贤妃娘娘垂泪的样子,心骤然揪成一团。
“长安乖,不要睁开眼,芳姑姑带你回去。”是长兴姐姐的声音,是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两腿发软,勉强走几步就摔倒了。
芳姑姑抱着我逃命似的跑,我听见她急剧的心跳和喘息声,才知道她也很害怕,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原来人长大了也会害怕死亡。
我惶恐地望着她说:“姑姑,我只剩五个哥哥了。”
幸好,我的金子哥哥是个大英雄,他智勇双全,令敌人闻风丧胆。
为了金子哥哥,我决定每日习完书画便和母后一起去祠堂里祈求祖宗庇佑。
往日贤妃娘娘也去的,可是四哥没了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某天夜里,她在父皇的龙**服毒身亡。那时父皇正在熟睡,直到清晨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冰冷僵硬。
听说四哥死的时候她都没哭,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
那是血泪,她故意死给父皇看的。
这个时候的皇宫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办不起,简单地将她安葬。
贤妃出殡的那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听见母后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去看看,芳姑姑不让,她紧紧搂着我哽咽道:“小公主,皇后娘娘扛得太辛苦了,就让她哭会吧。”
我的眼眶也打湿了,泪珠儿啪嗒啪嗒往下掉。
此时我异常地清醒,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
为了母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每天为金子哥哥祈福,我会努力地长大,像长兴保护我一样地保护她、保护亲人、和百姓。
除了外敌侵略,内忧也不断,那些曾被流放的亡命之徒趁乱集合势力造反起义。
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欺压百姓、对抗军队,四处作乱。
我深切体会到什么是危在旦夕。担心一睡着,第二天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母后一日比一日消瘦,她挂念太子,因为有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
不知道他在哪里,战事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劳累。
母后习惯站在太液池边望着北方的高空,待日落之后,叹一声:“一定要回来啊……”
太液池里的莲花开得十分好看,可是我们的国家岌岌可危。
我盘膝坐在岸边,怀里抱着一只笔筒。
笔筒上画满了连天的碧叶和数朵怒放的荷花,已经烧了一层底釉。还要烧一层,师傅说这只笔筒要做成孔雀蓝釉。
父皇赞我画得好,可是有些空,叫我写行诗上去。
我只怨平日里读书少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父皇笑了笑,拿过去写了句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落款写了他自己的名字。
父皇极少留下自己的名款,我将这只笔筒视作珍宝,郑重地交给师傅,让他仔细地给我烧好孔雀蓝,只准成功,不许失手。
师傅没有令我失望,笔筒烧好了,瓦蓝的釉色均匀漂亮。
王嗣也惊奇不已,“真是稀奇的宝贝,这样的颜色我竟从未见过!”
师傅说:“这还不是最难烧的瓷器,最难的是红瓷。”
我反问:“红瓷?宫里不是有么?”
“宫里仅有两只,那是微臣的祖师爷烧的红瓷,光滑如凝脂,毫无瑕疵。”
“那我们也烧红瓷吧。”
“微臣毕生心血都耗费在上头了,可惜仍然没有满意的结果。”师傅惋惜道。
此后,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个。
费劲地从母后那里将两只红瓷花瓶讨来,每日对着看,吃饭也看,睡觉也看。
红瓷有两层釉,当中的图案是用金粉描的。
我问母后,为何红瓷要用金粉描图?
母后道:“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
这话我听过一遍就忘不掉了。
只有景德镇烧得出红瓷,听说那边的土地都是红色的。
我央求父皇送我去景德镇学艺,那里是战火尚未殃及之处,还算安宁。
父皇犹豫了几日,暗暗与母后商量,最后同意将我送走。
芳姑姑带十名宫女、一支禁卫军随我一同南下,在景德镇一呆就是两年。
还有王嗣也去了。他怀里揣着父皇的谕旨,说要保护我一生一世。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谕旨,总是想方设法去偷看。可惜王嗣藏得太严密了,他那么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始终没找到那道谕旨。
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阳光都那么干净透明。
连绵的山峦是四季常青的,不必担心冬天会有多么萧瑟。而到了春天,田野里会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远处的山坡上满满缀着茶花。
这个地方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战报没有等待。
只有一摞一摞的素胚,长了铜锈的器皿,红砖垒砌的高高的窑炉。
我做泥胚的时候,王嗣总是帮我拉盘。
其实他是想借机偷偷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红釉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一件红瓷需要进炉烧四次方能成器。
一批烧十件,一件能成,可仅成的那一件也并不完美。
师傅对于瓷器的要求极为苛刻,稍不满意便要罚我。
那时师傅还在研究从外邦传入的一种瓷器。原本是景德镇的薄胎瓷,传扬出去之后,有人在黏土中加入动物骨粉,制成了更加透光的骨瓷。
因为需要大量骨粉,王嗣便整日敲敲打打,帮师傅磨粉。我听着不胜其烦,连笔都拿不住了,任性地冲他嚷嚷。
他捂着耳朵躲开,我不罢休,追上去打。
他忽然跺一跺脚大叫:“哎唷!你再这么凶我就不要你了!”
我直拿笔戳他,“你说什么?讨厌鬼!”
王嗣昂首挺胸道:“我说,要不是皇上非要我当驸马,我才不要你这样的母夜叉!”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脸颊发烫,“你胡说,我还没长大,父皇怎么会给我招驸马?”
“防患于未然啊,谁知道哪天蛮夷不会打到京城去……”王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噤声了。
我呆住了,似乎明白了为何父皇答应送我来学艺,为何母后送我出京的时候泪眼婆娑却还强颜欢笑。我在很远很安全的地方躲着,他们仍然危在旦夕。
我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父皇给你交代了什么?那谕旨上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王嗣用脏兮兮的袖子来擦我的脸,“你别哭啊,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金子哥哥打仗回来了没有。”
王嗣一慌,又坚定无比地说:“公主,红瓷没有烧出来,不能回去。你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吗?”
我仿佛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异样,那个年纪,敏感得难以置信。我浑身打冷战,拉住他的手使劲摇:“我要回去,快带我回去!”
“这是怎么了?”芳姑姑从外头干完活回来,急忙推开王嗣,“你怎么又欺负公主啊?”
王嗣蔫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姑姑,对不起,我说漏嘴了。”
“姑姑,金子哥哥在哪里?!”
芳姑姑笑着答:“在打仗啊,又打了胜仗呢。”
我愣愣地望着她,几乎就相信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宫女跑进来喊:“姑姑!宫里来信了,让我们带着公主赶回去,皇后娘娘不行了!”她一定是说完这番话才发现我就站在芳姑姑身后,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冒失了!”
我的脑子转不了那么快,迟钝地问她:“母后怎么了?”
“这……”她支支吾吾不敢说,求救似的看着芳姑姑。
我推开芳姑姑,揪着她的发髻怒喊:“芳姑姑不许出声!你快说,快告诉我!”
或许是我揪痛她了,她泣不成声道:“自从太子战死,皇后娘娘一病不起,公主快些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想,我的快乐就此结束了,即使再躲避也躲不过命运。
我蹲在地上大哭,王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还不够宽大,但是长了很厚的茧子。
那一整夜我都呜咽着同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金子哥哥没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金子哥哥,褚国最了不起的人。他是我们的太阳,太阳落了,哪里还会有温暖呢?
回京的马车上洒满了星光。
芳姑姑告诉我,二哥和太子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那个人是夏国的摄政王,赫连勃。
我要记住他的名字,没日没夜地诅咒他。
芳姑姑睡着之后,王嗣拉我爬上了车顶。
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死了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到天上去,他们很快乐。
“你看,那颗最亮的是我爹。”
“你怎么知道?”
“他冲我眨眼睛。”王嗣笑嘻嘻说,“你找到冲你眨眼的那颗,就是太子了。”
我找啊找,脖子都仰酸了。忽然看见斜半空中有一排练成一线的星星,好似有四颗,其中最亮的一颗不停地闪烁。
“我找到了,在那里!”
“那是璇玑,北斗的前四颗星。”
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找到了我的哥哥们。刚刚好从大哥数到四哥,原来他们在天上团聚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以后会变成哪一颗星星?
我问王嗣,王嗣骂我是傻丫头,哪里有人盼着自己死呢?
可是我想死了也跟他们在一起。
王嗣霸道地握住我的手,“皇上让我娶你,所以你死了要跟我在一起。”
“我才不信!把父皇的谕旨给我看!”
“等你长到十五岁再给你看。”
“那还有四年呢!”
“你等不及要嫁我么?”
“呸呸……”
秋风凉薄,弦月如钩。
菱花镜中是母后暗黄的脸色。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长兴,笑容很惬意。
父皇坐在后面亲自为母后梳髻,他的手在发抖,袖口的如意纹也抖抖瑟瑟。
母后的手很凉,手心里都是冷汗。我听芳姑姑的话,在母后面前要笑,一定不能哭。于是我强迫自己笑,不知道笑得有多难看。
母后虚弱地说:“长兴,和长安一起去江西吧。”
“长兴哪里都不去,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我也跟着说:“长安也不去了,只想留在宫里。”
“皇上。”母后转回身,朝父皇跪下,“若有一日,江山沦亡,请好好地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孩子去隐姓埋名。臣妾明知这样的话不能讲,可是作为母亲,臣妾不得不讲。臣妾的遗愿,只求我的夫君和孩儿平平安安。”
“皇后……”父皇搀扶母后,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是相拥而泣。
我和姐姐跪坐在母后身旁,看着她在父皇怀里闭了眼,泪浸湿鬓发,被烛光照得晶莹。
姐姐伸手推了推母后,忍着泪唤:“母后,我听你的话,你还能睁开眼么?”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水和烛光模糊了一切。
那满座烛台的火苗在夜风中轻摇,外面屋角的风铃不住地响起来。
我飞快跑去窗边看夜空,一仰头,泪从眼角淌下,视野恢复了清明。瞥见一抹星光从天空划过,不知划去了哪里。
风卷着满地落叶,呼啸着奔去树林,如泣如诉。
父皇抱着母后哭了很久很久,不肯松手,就这么一直捱到了天明。
晨曦映着惨白的光景。
母后被抬走时,父皇声音嘶哑念了一句:“皇后,你给朕出了多大的难题……朕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母后的丧事是大褚国历代皇后中最寒酸的,经历了持久的战祸,谁都是一幅惨淡的神情,没有哀恸的力气。
从皇陵回来见到芳姑姑,我才开始哭。因为姑姑说母后不愿意看见我们哭,她希望我们笑,就算将来的日子多艰难,也要笑着过下去。
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又醒过来,鼻尖上似乎飘着一抹令人垂涎的香味。
有两天没吃东西,我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
屏风外头是细声的谈话。
“王公子还是先回去休息罢,明日一早等公主醒了才好吃东西。”
“那可不好,公主两天没吃饭了,我就在这里等,等她醒了我好喂喂她。”
“这……公主现在也大了,男女授受不亲,王公子怎好在这里守着?”
“本公子是未来的驸马,怎么不能守着?”王嗣生气地嚷了一声,然后二话不说冲进了床帐。他看见我睁着眼,愣了愣,然后忿忿地冲外面喊:“都骗人,公主明明醒着呢!”
“我不想吃东西。”我往被窝里缩了缩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
王嗣将食盒打开,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你不想吃?那我先帮你吃着,免得浪费。”
他果真胃口极好地在我面前吃了起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饿惨了。
宫女们见我没有发话,便由他呆在这儿。
我咽了咽口水,病怏怏道:“王嗣,我没力气了。”
“你想吃什么?”
我朝桌上瞄了瞄,“水晶包。”
他夹了一只塞我嘴里,可是我一口哪里能吃得下,连忙“唔”了几声,他才明白过来,用筷子夹住水晶包让我咬了一口。他一边盯着我看一边嘟喃:“你的嘴太小了,这么小的包子都要吃三口。”
我嚼了许久,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跟他说:“我是公主,当然不能像你那么吃东西。”
“真是麻烦,饿了就快些吃嘛!”王嗣撇撇嘴,又往我嘴里塞了只小包子,“快吃快吃!”
我咬也不是吐也不是,气恼地瞪着他。
外头的宫女齐声喊道:“参见公主。”
我一骨碌爬起来,将包子吐回盘里,“谁?是长兴姐姐吗?”
果然是长兴,还有芳姑姑拎了一只包袱跟在她身后。
长兴望了王嗣一眼,轻声与我说:“长安,夏兵已经打到京城外了,恐怕天亮就会破城,我们尽快出宫去。”
“出宫?”我仓惶摇头,“父皇呢?我们不能擅自出宫。”
“不能让父皇知道了,我们偷偷出去,然后一路南下,去庐山避难。”长兴利索地打开衣橱帮我收拾东西,捡了些轻便的常服,一俱繁琐的首饰全扔在地上,“这些都是虚的,带上金子银子才能用。”
我愣愣地没有答话,不知所措地看向王嗣。
芳姑姑看我吓傻了,对王嗣说:“王公子,你也去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王嗣放下碗筷,低声道:“宫里守卫森严,城外也有敌军,怎么走?只怕出了宫也难以出城,出了城也怕碰到夏兵。夏族蛮夷凶残成性,以折磨俘虏为乐,倘若不小心遇上了,只怕比死还难受。”
芳姑姑将他拉到我身边,悄声对我们说:“宫里有密道直通护城河,我们带足粮食在出口呆上几天,等夜深人静涉水过河,出了城就安全多了,外边天大地大,哪怕藏在山洞里也足以避过去。”
我坐直了身子,又惊又怕,“那父皇怎么办?”
芳姑姑无奈道:“……方才大臣们都去劝过了,皇上誓死守城。”
长兴摸了摸我的头,“长安,快多吃点东西,我们赶路会辛苦,一定要吃饱了才行。”
我咬着唇,任性地推开长兴的手:“我不走,我要和父皇母后在一起。”
长兴坐下来哄我:“你忘了母后怎么说的?她叫我们去江西,记得吗?母后叫我们隐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跳下床把桌上的菜都摔了,哭嚷道,“父皇一个人在这里多可怜,母后不会希望我们丢下父皇的!我哪里都不去,就算死,也可以到天上去和母后、和哥哥在一起!”
长兴揪住我的胳膊,坚决地告诉我:“长安,要活着!母后只希望我们活着!只要我还在,你就不能提‘死’这个字!”
“姐姐,父皇怎么办?还有五哥六哥七哥,怎么办?”我不想哭,可是忍不住,母后撒手而去,留下我们继续在水深火热的尘世中煎熬。
或许我与父皇的心思是一样的,宁愿在宫里坐等死亡降临。
这样早些认定自己的结局,不用挣扎、不用呼救,痛苦是不是会少一些。
长兴抬手抹了抹眼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给王嗣,镇定道:“王嗣,你背长安先去祠堂,现在那里没人。密道就在供牌位的石桌下面,密道的地图交给你,这是我从御书房偷出来的,千万不能让外人拾得。我和芳姑姑还要去找侍卫,你们先走。”
我急忙拉住她:“姐姐,你们去找侍卫做什么?”
“母后早有打算,安排了一队禁卫军在琉璃厂等候时机,只要我们逃出去就能得到禁卫军的保护。现在我去找接头的侍卫,他是母后娘家的族人,会帮我们逃出去。”
“那你们要快点来。”
“长安,不要任性,记住母后说的话。”
“嗯。”我泪水涟涟挥别长兴,然后蹲下去捡地上被打翻的食物,拼命地往嘴里塞。
“公主,你干什么呀?”
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只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虚弱,不拖累旁人。拽着袖子擦了擦眼泪,一边吃一边说:“王嗣,你也吃,不吃饱怎么有力气逃跑!”
“好。”他也蹲下来,抓起一只烧鸡大口啃咬,气势十足道,“我是皇上封的驸马,要保护你一生一世!长安,你相信我吗?”
我憋住眼泪不停抽着气,用力地点头。
我相信王嗣,我相信父皇给我挑的驸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祠堂里点了许多长明灯,一开门,夜风涌进去几乎将灯火吹熄。
我回首望窗纱外头,黑夜的边际火光冲天,隐隐传来战场厮杀的声音。
王嗣拉着我躲在供桌底下,我突然又跑出去从供桌上将母后的牌位拿下来揣在怀里。
厚实的明黄桌布垂下,将微弱的灯光挡在了外面。
我们俩窝在漆黑的石桌下面静静等待。
大概等到二更了,更声未响,不过锣声敲了起来。阵阵急促的锣声夹杂着慌乱的呼喊此起彼伏。这是信号,表明敌军已经破城而入了。
我一着急,从桌底爬了出去,“姐姐怎么还没来?我去找她!”
王嗣将我拽回桌底,敲了敲地上的石板,“这块是空的,密道就在这里,快下去!”
“姐姐不来我不走!”
王嗣捏得我手腕发疼,他极严肃地对我说:“长安,不要任性。”
我默默地掀开石板,瞧见底下有很长的石阶,犹豫了会,抬头央求道:“再等一会好吗?蛮夷没这么快打进宫,我要等姐姐一起走。”
王嗣点头了,将手搭在我肩上,静静无言。
大概这几日太累,我枕在王嗣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了一场荒芜的梦,梦里的尽头,我和长兴被疾风吹散,从此天各一方。
后来是被剧烈的吵闹声惊醒的,我于昏暗中缓过神来,愕然发现桌子底下只剩我自己,王嗣不知去向。
看外面有些光亮,已经天亮了。
侧耳听见毛骨悚然的哭喊声连成片。
悄悄掀开桌布往外看,祠堂里很安全,没有外人闯入。只是门窗外面忽而闪过黑影子,我又吓得躲了回去。
“快跑!皇上疯了,快跑啊!”
“啊……救命……”
“奴婢不知道公主在哪里!皇上饶命、饶了奴婢吧!”
我心惊胆战听着依稀飘进来的碎言碎语,浑身发冷。
门被踹开了,又迅速地关上,王嗣扛了一只大包袱蹿到桌子底下拉着我说:“快走,来不及了!”
“姐姐呢?姑姑呢?”
“她们就快到了,我们先走。”
“你骗我,这是芳姑姑的包袱,她人呢?”
王嗣捏得我手发疼,亮亮的眼睛里有湿润的痕迹,“她在想办法救长兴公主。”
“姐姐怎么了?”
“蛮夷已经打到宫门外了,皇上派禁卫军拿住了皇室所有男女老少,统统赐白绫以死殉国。”
“父皇?”我不敢相信,连连摇头,“不会的,母后说过,要我们好好活下去。”
王嗣低着头说:“皇上已经失去理智了,正拿着剑到处砍人。长兴公主为了回去偷皇后的令牌被捉了,芳姑姑正在调动皇后留下的亲信护卫想办法救她。姑姑已经给你安排了替身,现在千万不能出去,若是被发现了,她们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长安,你不能辜负所有人。”
我沉默许久,紧攥着王嗣的手都没了知觉,小声问:“她们会死吗?”
他坚决地告诉我:“不,长兴公主说,一定要活着。”
到现在这地步,除了相信,已别无选择。
从那时候、从十一岁起,我知道我将穷极一生,用尽所有力气只为支撑一个信念,活着。
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等到了长兴,她和芳姑姑逃入祠堂,只差那么几步。
可惜后有紧追的禁军和父皇,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行踪,姐姐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冉冉的旭日笑了两声,她轻轻说:“父皇,可还记得母后的遗愿?”
“长兴,朕是失败的国君、也是失败的父亲。江山沦亡,全天下的汉人遭受这一场浩劫,身为皇室,又岂能逃脱?与其被蛮夷羞辱,苟且偷生,倒不如以身殉国、死得其所。”
桌布挡住了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几乎能听见姐姐的呼吸,她仅离我一丈远,听着她的呼吸被白绫一点点地绞灭。
王嗣紧紧箍着我,一手捂住我的嘴。
“公主……皇上,求皇上饶命!”芳姑姑哭天抢地也无用,她被禁军挡在一旁。
父皇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他哽咽道:“长兴,莫要怪为父狠心,只怨你生在帝王家!”
我与姐姐一样在濒死挣扎,她的指甲在地面上狠狠地刮,我的指甲在王嗣胳膊上抓下了几道血痕。
那种锥心之痛,经那一次之后便麻木了。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遭受什么,我都不会再痛成那样生不如死。
漂亮的阳光从天窗洒下来,长兴穿着惨白的素服躺在祠堂中央,颈上绕着白绫。
她躺在那里肯定很冷,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跑出去温暖她。
我只能偷偷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看着我父亲在杀了我姐姐之后蹒跚而去的背影。
芳姑姑跪在长兴身边磕了三个头,待外面空无一人,飞快地朝我跑过来,“快走!王嗣带公主快走!”
王嗣掀开砖板,先钻了进去,回头来拉我的手。
芳姑姑也钻进了桌底,将包袱先扔了下去。
我看着她红肿而憔悴的眼睛,低声说:“姑姑,不要难过。姐姐去天上当仙女了,她会比我们都好的。”
芳姑姑惊愕地看着我:“公主……”
“我们走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兀自低喃着,迈开发软的双腿走下深不见底的石阶。
我们走过暗无天日的密道,出口在护城河的一座桥洞下。
等了几日,看着河水一点点变红,腥臭,干涸。
看着一车一车的尸首被拖出城,扔在远郊的荒野里。
等到夏军进城的进城,剩下的扎了营,我们趁着夜色过了护城河,往琉璃厂逃去,在那里找到了姐姐安排好的禁卫军。他们原是我母后家族的旧部下,化装成贩卖瓷器的商队潜伏在御窑厂附近。
以商队作掩护,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路途中尸殍遍野,瘟疫肆虐。
我们尽量绕偏僻的小路,因攀山越岭弃了马车,徒步而行。
常常碰到夏军,便在山林里躲上好多天,有时候碰上大部队,一躲便是半个月。
冬天的雨雪冰寒彻骨,我的手脚都冻坏了。王嗣会用草药给我搓手搓脚,然后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碰到城镇,他们会冒险进去弄点吃的,可是大多数被蛮夷杀掠过的地方,活人都只能吃死人,哪里还有食物。冬天,连野果子也吃不着,林子里的动物也都躲了起来。运气好的时候,能吃上一锅鱼汤,或者烤田鼠。
就在这样辛苦地一直往南行,走到长江边,已经开春了。
过江的大桥被夏军把守,而江水湍急,我们无法涉水,只得在江北的一座尚未沦陷的城池歇下。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如何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一支从京城逃亡的御林军恰巧也要过江,与我们躲在了同一座城。
紧接着,夏军追击而来,一夜之间将城池包围。
城中二十万百姓,眼巴巴望着皇家的军队,期盼他们能抵御强敌,保护他们的家园。
那支御林军,加上我母后家族的禁卫军,还有城中的守军,统共不过二百人。
以二百人敌两万人,这场战役,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夜里下着细雨,杏花开满了枝头。
我站在窗边伸手接着雨水,看地上的落花随水流逝。
身后是几方人马在商议对策。
禁卫军的职责是保护我,守军的职责是保护百姓,而御林军却是逃亡而来的。
他们是逃兵,自觉背负耻辱。
可我告诉他们,想要活着并不可耻,况且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而他们带给我的,的确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我父皇和长兴都没有死,他们还活着,只不过一个被囚禁在宫中,一个被养在公主府里。
我忽然觉得天都亮了,仿佛有暖暖的阳光在我眉间流淌而过。我握住姑姑的手,高兴地说:“姑姑听见了吗?我父皇和姐姐没死!”
禁卫军的领队过来拉着我,对所有人宣布:“这位是我等拼死从宫中救出来的长安公主。既然皇上还在,我辈应不遗余力保护公主,留下皇室这一线血脉,以图后举。”
有人问:“若我们投降为俘,可否换得城中百姓和公主平安?”
御林军统领冷笑:“不能,夏族蛮夷残忍至极,一旦投降,恐怕百姓们连全尸都留不下!否则,我们又为何千里迢迢逃至南方?”
有禁卫军提议:“不如……动员城中百姓挖地道,我们尽量拖延时间,三日够不够?从城里挖一条地道通往西边的山林,让公主混在百姓当中一起逃出去。”
几人同时拍案道:“唯有此法可行!”
我无法了解那些殷殷期盼获救的百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失望,他们要日夜不休地挖地道,只为了保我周全。
晚上城里静悄悄的,可是密道已经在挖了。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太久没睡床了,不习惯。过去的一百多天里,每天都有一只手握着我安慰我入睡;我累了乏了,便有削瘦的肩膀递给我让我依靠;我想哭的时候,他会教我抬起头来看星星,跟哥哥和母后说会话。
我想去看他,出了门发现他就睡在外间的椅子上。
他睡得很浅,一下就醒了,警觉地瞪着眼睛。当他发现是我,面色又柔和下来,挠着头问:“怎么起来了?”
“你这样睡不行,睡都睡不好哪里还有力气逃跑呢?”
“军士们都去做应战的准备了,百姓们在挖地道,我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保护你。”
“这里冷,你进来。”我拽着他进了房,拍拍床铺说,“你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松开我的手,“那是你的床。”
我跳上床去,转身拽他,“快上来。”
他忸怩地撇开了头,任我怎么拽他也不肯。
“本公主命令你,上床!”
他支支吾吾说:“你、你想轻薄我么?我们尚未、尚未成亲啊!”
我乐不可支笑了会,小声对他说:“看不到你我就害怕,睡不着。”
他终于脱掉外衣上来了,与我蜷在一起,握着我冰冷的手说:“别怕,我有皇上谕旨,要保护你一生一世的。”
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只是不知道,各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长短。他的太短,而我的太长。
这三日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
除了死守南北两座城门别无他法,要坚持抵御直到地道挖通,疏散所有百姓,军士们方能撤下来。不知道到那时候,护送我的禁卫军还能剩下几人。
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为我而死,可是我亦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一个人。
第二日夜里,面对几排被稻草掩盖的尸身残骸,我没出息地跪在军士面前哭求:“你们别打了,就把我交出去吧,或许能换得所有人的平安。”
“公主,对方不是普通夏军,而是夏国的皇族军队,赫连勃宁愿亲自带兵追我们千里也不放过我们,可见他们是穷凶极恶之徒!不要以为屈服便能换得生存,在他们眼里,征战多年无非为了侵占、掠夺和杀戮,那些蛮夷根本毫无人性,倘若我们任何一个落到他们手里,都会立即拔剑自刎,否则便是生不如死!”
“赫连勃……”我念着这个名字,怔怔地抬手擦去了热泪。他杀了我哥哥,是我日日夜夜诅咒的人,没想到有这样一日,我与他不过隔着一道城墙。
“有没有办法杀掉赫连勃?”我问道。
底下无人出声,纷纷垂眸。
那是一个怎样残暴的人,令我们汉室的将军闻风丧胆。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打蛇打七寸。”
“赫连勃此番带了两个少年在身边,似乎很亲密,莫非是他的……亲人?”
“是吗?”我郑重地下达作为公主的第一道旨令,“想方法诱杀那两个少年。要赫连勃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知道,一辈子所有生老病死的折磨,都不及丧子之痛来得那么惨烈。
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模样,母后倒映在镜中虚弱的笑容,父皇亲手绞死长兴后离去的背影,那些痛苦的每一瞬间都在我脑海里被密密麻麻的针脚缝死了,就算转世也不可能忘掉。
后半夜即将天明的时分,一小队人潜行出城,在敌营开外的山林里设下陷阱。
夏族的少年都有晨猎的习俗,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锻炼出机敏的反应,直到成年之后此项训练才会取消。
这是个美丽的时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一名少年落入陷阱被活捉了回来,他亲口承认了自己是赫连勃的儿子赫连鹄。他说:“你们若敢伤我,我父王定会将这座城踏平。”
可见赫连勃是极宠爱儿子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可就在这时,希望又在顷刻间崩塌。
大概是褚国列位皇帝中大有昏庸无道之君,连老天都不肯放过我们。还差一日便能挖通的地道那边传来了噩耗,往西挖掘的途中竟挖到了一条暗河,将整条地道都淹没了,死伤无数。
城中百姓纷纷去挖救亲人的遗体,哭声动天。
我们始终沉默着无言以对,天叫我们亡,我们可还有办法活下去。
被捆在廊柱上的赫连鹄猖狂地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喊道:“天助大夏!天助父王!”
或许他说得没错,天助他们,凡人怎可与天相抗。
地道通不了,我们只能死等,等到夏族蛮夷破城而入,烧杀抢掠。
可是我不甘心。
像是所有埋在心底的仇恨都被激发了,我从身边的禁军手里抽出长剑,咆哮着朝赫连鹄的腹部刺了进去。
他震惊了,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你敢杀我……我父王会踏平中原!”
“我就要杀你!蛮夷、蛮夷!”我看着鲜血沿着剑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袍子。血就像包裹在素胚上的红釉,流淌着、化开来,可以填充掉所有干净的角落。我闭着眼抽出长剑,再一次狠狠地刺了进去,他惨叫一声,嘴里不停地咒骂:“贱人!我父王会将你撕成碎片!”
我不听,我不看,这个罪恶的人在咒骂我的时候是一幅什么也的嘴脸我永远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用剑刺他,一下一下,血溅在脸上,又腥又咸。一边刺,一边嘶喊:“大哥哥!二哥哥!金子哥哥!四哥哥!母后!我给你报仇了……”
他早就不出声了,可是我仍然握着剑疯狂戳刺他的身体。
直到后来,我虚弱了,扔下剑转身跑出去呕。腹中呕空了,几乎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王嗣从水缸里舀水给我洗脸,瞧着那水一点点变红。
透着泪,我看见模糊的双手沾满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杀人了,王嗣。”我抖得很厉害,眼泪跟倾盆大雨一般不住地流。
王嗣从我身后抱住我,清瘦的胳膊上有几道消不去的抓痕。他低声说:“别怕,就算他变成鬼,我也会保护你。”
不出一个时辰,夏军大举进攻,我被塞进了地道入口。
那么多百姓死在这条地道深处,而我踏着他们的死亡之路寻求庇护。
他们会庇护我吗?还是恨我害了这么多人?
王嗣、芳姑姑还有两名禁军守着我。
第一次杀人,我受了惊,浑身发热,芳姑姑用冰凉的手帕在我额头不停上擦拭。
期间说了什么胡话我已记不住了,只记得那地道里又黑又湿,外面的声音从土地里透过来好似地震一般。
惊天动地的呼喊,无休止的杀戮。
我虚弱地张口问道:“为何不让百姓躲进来?这里至少能容得下一百人。”
禁军答:“城中有二十万百姓,我们告诉所有人地道塌了不安全,若让他们发现可以躲藏,只怕真的会塌陷,到时候我等又如何保护公主?”
我痛心地攥住了芳姑姑的手,“可是他们……太无辜……”
芳姑姑叹道:“乱世中,哪个人不无辜?”
无论是夏人还是汉人,为战争付出生命作代价,谁都是无辜的。
人为何要有野心,为何不能平和地相处,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地道里呆了有多久,我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一直滴水未进,说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被烤焦了一般。
伸手往旁边一摸,就摸到了熟悉的柔软的手,我哑着嗓子用力唤了声:“芳姑姑。”
“奴婢在……”她的手反握住我,身子渐渐朝我靠过来,“公主,王嗣出去找水和吃的了。”
“那二位禁军大哥呢?”
“早一日……他们出去就没再回来……”
我歪歪地靠在芳姑姑身侧,彼此沉默着。
没有力气,整个人好似漂浮在空中,一遍一遍朝云层中呐喊:王嗣,你一定要回来。
你是我的驸马,不能丢下我的。
地道的暗门吱悠响了一下,我和芳姑姑警惕地扭头看过去。
就着火折子微黄的光,我看清了王嗣的脸,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咧嘴冲他笑了笑。嘴唇干得一笑就裂了,一股血腥味窜入鼻尖。
王嗣猫着腰跑过来,将几块煮熟的肉塞过来,“快吃!吃了牛肉才有力气!”然后又打开水袋,递到我唇边,“喝完了我再去弄水。”
我抿了一口,冰凉的水从喉管淌下去,打了个激灵。又将水袋还给王嗣:“我们省着喝,不要频繁地出去,会被发现的。”
“没事,我就趁夜出去。夏军白天才进来,夜里就回营里了,留在这里值夜的少。”
“他们怎么还不走?”
王嗣低头撕了块肉,一边嚼一边说:“在清理尸首。”
我小心翼翼问:“尸首……多吗?”
王嗣默默吃了会东西,说:“赫连勃要为儿子报仇,下令屠城。”
我看着壁上的烛火一点点变得模糊,轻喃了声:“是我害了他们。”
王嗣异常冷静道:“这与你无关,是可恨的夏人侵占了我们国家。他们生性凶残,即便不屠城,也不会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
我看见他紧攥的手、发白的指节,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很烫,我轻呼:“王嗣,你不舒服?”
“没事。”他挡开我的手,叫我继续吃东西。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其实只要想一想上面的惨状就知道,王嗣可能是害怕了。我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可是想起手上洗不净的血就胆战心惊。我正想跟王嗣说不要害怕,背上蓦然一沉,我猝不及防往侧前方倒下去。
回头一看,是芳姑姑倒在我身上。
王嗣丢下食物跑过来扶倒在我们,拽住芳姑姑枯瘦的手腕,“芳姑姑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我傻眼了,愣愣望着烛火中憔悴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的芳姑姑。她温软的双手、黑檀木一般的眼睛,在我童年中那样温馨的记忆,从现在起一点点地剥离。
“公主……”她虚弱地唤我,“奴婢不能陪公主了,奴婢走不动了。”
“姑姑!”我像六岁时闯了祸一样扑进她怀里寻求保护,嚎啕大哭,“姑姑不能丢下我不管我,你还要生个小女孩来陪我玩耍呢!”
芳姑姑艰难地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枚令牌,“这是皇后的令牌,你带着它去江西庐山找白莲教的人,过了江,不多远就到了。姑姑身上还有些金子,你都拿上,有钱才好办事……即便遇上了坏人,也可保一命。”姑姑说完这段话就闭了眼,猛地又抽了口气,大喊:“王嗣,公主就交给你了!”这下,才完完全全地断了气。
“姑姑……”我晃着她的胳膊,小声央求,“我不会再给你惹事了,母后若再要罚你我会告诉母后都是我任性,都是我淘气……”
王嗣跪在我身后,轻声说:“长安,我们把姑姑埋了吧。”
“不要!”我转身推了他一把,眼泪如春雨般绵绵不绝,扯开喉咙嘶吼,“她没死,她没受伤也没生病,怎么会死!”
“她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王嗣从地上爬起来,朝我伸出手,“现在夜深了,外面没人,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抱着芳姑姑痛哭,不肯放手,也不听他的话。
王嗣揽住我的双肩,一字一句说:“敌军守在南北城门,从城门肯定逃不出去。西边的军队已经撤走了,在西城墙附近有一棵很老很老榕树,长着很长的胡须,在那树后面有个小洞,小孩刚好可以爬出去。”
“出了城一直往南走,会遇上很多难民,和他们一起过江,过了江就到江西了。长安,听清楚了吗?现在我们吃东西,吃饱了就跑。”
我埋首在芳姑姑怀里,无助地哭泣:“姑姑怎么办?我不能不管她。”
王嗣将我拽起来,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的光芒,“长安!还记得大家给你的希望吗?要活着!你父皇和姐姐尚在人间,你一定要活着,日后总有再相聚的一天。”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我懵懂、浑噩,无力、凄惶。
可是一想到姐姐,顿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
我和王嗣趁夜色逃出去了,在那棵很老很老的榕树下,王嗣喘着气。
长长的须垂在我们身边,月光惨白。我看见王嗣捂住的腰间漆黑一片,他的手也是黑的,湿漉漉的还泛着光。难怪他总是猫着腰、难怪他会疼得发抖……
我紧张地抱住了他,害怕他也会离开我。“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没关系,明天就好了。”他咽了咽口水,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我已经把城里所有的油都倾在了地沟里,地底下的沟壑纵横相连,只要一点火星,整个城就会被烧毁。”
“要烧了这里吗?”
“他们屠尽了城里二十万人,难道不该付出一些代价?”王嗣划开了火折子,这才能看见他紧抿的唇角裂出了血。
他蹲下,将火折子扔进一条沟里。
火舌从我们脚下开始蔓延,弯弯曲曲向街巷一路燃烧。
我们从小洞里钻出来,没命地跑。身后时不时发出爆炸的声响,滚滚热浪催着我们跑得更快。跑过了田埂、跑进了树林,远处的浓烟遮蔽了月色。我们一直没有停下,腿脚都麻木了。
我哭着问:“芳姑姑也被烧了吗?”
王嗣说:“烧了多好,不会被虫子吃掉。”然后他跑不动了,倒在一棵杏花树下。
天微微亮了,有阳光、有晨风。
我看见他褐色的袍子上全是血,哭得更厉害。可是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长安,继续跑,不要停。”
“你跑我就跑。”
“我累了,先让我做个美梦好不好?你先跑,我比你跑得快,一会就追上你了。”
“我等你。”
“你别哭了,像母夜叉一样难看。”
“王嗣,你别睡,你睡着了就不会理我了。”
“长安……你看,我流血了。你去前面找个郎中来好不好?”
“好,去哪里找郎中?”
“过了长江就能找到郎中了,只要你从现在一直跑到太阳落山,就能找到郎中了。”他说完,吃力地将芳姑姑交给他的布袋子挂到我肩上。
“好,我这就去,你要等我。”我又哭又笑,挎着袋子拔腿就跑。
过了长江就能找到郎中了,我想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谎言吧。
我的驸马,就这样被我丢弃在了江畔的树林里。
那天我跑啊跑啊,鞋子都掉了,脚上全是血,刚踏入江西的地界,就被白莲教的人找到了。他们说是奉命在这里等我,我问是奉谁的命,他们却说不上来。
我昏睡了一夜,醒来之后就叫他们去找王嗣。
可是王嗣已经没了,连尸体都被野兽吃掉了。在残骸边只留下一样完整东西,我父皇赐给他的谕旨。那件我找了几年也没找见的宝贝。
“绥远大将军之子王嗣,品性敦厚、才思敏捷、奉公守法,因父兄叔伯皆在战乱中以身殉国,朕愧于琅琊王家,特将王嗣收养宫中,待成年之后世袭将军一职,并招为驸马,赐婚配长安公主。特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