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我箍得紧紧的挣脱不开,于是懈了气力,倚在我胸前,“哪儿来这么多素胚?”

“从御窑厂拉来的,等你画好了,我再叫人拉回去烧。”

她仔细看了会,问:“看这胚子做不了青花,要做粉彩么?”

我摇头说:“你忘了还欠我一只玲珑瓷碗?”

丝绦仰面看着我,为难地蹙着眉:“那是要胚体半干的时候做镂雕,这样的胚都干透了,不能做玲珑瓷。”

我苦了脸:“啊?朕还念着那只摔碎的碗,真可惜了。”

“日后有机会再做。”她沙哑的声音我听习惯了,觉得颇为迷人。或许头一回听的人会害怕,譬如此刻站在垂帘外头不知进退的侍女。

我扬声问道:“热水备好了?”

那侍女忙答:“是,请皇上与娘娘入浴。”

我一愣,脸面发烫。丝绦也一愣,侧目睨着我。

原本我是想叫人伺候她去沐浴更衣,毕竟一路风尘、汗液黏黏,并没有要与她共浴的意思。恐怕是听我吩咐的侍女把话听岔了。虽然我们之间已算不上什么清白,但是赤膊相见实在是……

我缓了缓急促的心跳,镇定道:“先伺候娘娘沐浴,朕要去看看大皇子。”

“奴婢遵旨。”

丝绦离开了我的怀抱,走了几步出去又回头看我,那眼神真是意味深长。大致的意思是叫我别再偷看。我尴尬地笑了笑。

玲珑快两岁了,说话声音很动听,叮叮铃铃。

如今我方觉得这名字取得妙,长相玲珑,声音也玲珑。估摸心也是玲珑剔透的。

玲珑以前粘着乳娘,断奶之后便粘上了丽妃。他害怕自己的母后,皇后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瑟瑟发抖。令我想起我的小时候。

“皇上,放心吧,他睡得很熟。”丽妃说着,催我去沐浴更衣。

看着玲珑嘟嘟的小嘴,我眼前晃过一张两张熟悉的脸。是皇后和母后,她们的脸会重叠,眼睛鼻子嘴巴都重合在一起。幸好玲珑的嘴不像她们,不是那种薄唇。

我宽了些心,认为这个孩子越大会越像我。

在书房批折子到半夜,灯花旋落,香炉都凉了。

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夜里身边没有红袖为我添香是一种寂寞。

终于没了看折子的心思,匆匆回到寝殿去。

丝绦竟然没睡,趴在矮榻上看书。身上罩一件雪白的纱衣,长发随意地编成了一条辫子耷在一旁。

我脱了鞋踩上冰凉的玉簟,俯身捞了她一把,“你这样趴着不好。”

她困倦地眨了眨眼,喃喃地念一声:“你回来了。”

我望着眼前温暖的场景,头脑莫名地混沌了。仿佛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而已。在我疲惫归家的时候,那个人没有睡,点一盏灯、捧一本书等我,看见我便说一声“你回来了”。

从她身后抱住她,深深嗅着她的发。

抬眼发现窗台上摆了整整齐齐一排碗,惊讶道:“一下午就画了这么多?”

“嗯,太久没画,好像生疏了。”

“看什么书?”

“李义山的诗。”她被我压得有些气喘,由趴着的姿势转了个向,仰面朝着我,“睡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迷蒙的眼睛,不自禁吻下去。

刚刚吻到她的唇边,她捶了我一下,埋怨道:“不是要睡吗?”

“嗯,睡。”我笑得不好意思,将她抱上床。

她真的累了,一沾枕头就睡得很死。

我在她耳边窃窃道:“以后不用等我。”其实这不是真话,我喜欢她等我。可是又心疼她为了等我熬到睁不开眼了。

她不知是在回答我的话还是在做梦,低声念道:“一定要回来啊……”

美人与瓷器都是赏心悦目的东西。

在畅春园无拘无束,我闲时最大的消遣便是看丝绦画瓷。

什么笔在她手里都很灵巧、细致。一到我手里便不受控制。

所以我只能在她做胚的时候帮忙拉一拉泥盘。

盘子转起来难免吱吱嘎嘎地响,可是不影响她的认真。那样的全神贯注,她只在对待瓷器时才会有。有时候我恨不得变成她手里的泥巴,以求她也会全神贯注地对待我。不过我终究不是泥,她只会在无聊的时候看我一眼。

夜深人静时想一想,我竟然不如一坨泥巴。

我又失眠了,明明身边就躺着我喜欢的人,心情却比较晦暗。

早知如此,刚来的那天我就顺着侍女的话把她丢进我的浴池里,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没有存在感。谁叫我胆怯呢?明明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一种无限悲凉之感化作叹息从唇角溢出。

丝绦睡得好好的突然弹了起来,哽咽唤了声:“姐姐……”

看她的样子惊慌而悲痛,想来是做噩梦了,我赶紧将她揽住,“做梦吧?”

她瞪着我,豆大一滴的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我不想乘人之危的,可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就像那天的那场雨。

有些事情不用预谋,顺其自然就好。

不过这回她还是在哭,我揪着自己的头发问她很疼么?她拼命点头。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委屈地说:“难道是我故意的?”

翌日我郁卒的样子被丽妃瞧见了,她便关切地问我有什么烦心事想不开。

我沉思了半晌,委婉地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丽妃掩口笑道:“皇上怎么会为这样的事烦恼?”

我急切问:“你告诉朕,第二回还会疼么?”

丽妃究竟是脸皮薄的,涨红了脸小声说:“皇上,她是中原女子,与我们不同。”

我缓过神来想了想,虽然不是同族,但总归都是人吧?能有天差地别么?莫非要去找个老嬷嬷来问?

丽妃见我还一知半解的,于是凑到我耳边说了句话。

我觉得丽妃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稀奇,不过她倒是平静了许多,好心提醒道:“皇上耐心点对她,看情况还得备上一些药。”

她说的药是宫中秘药,我心领神会。丽妃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显然床事没有什么可耻的,我安慰自己。

忙完政事回到寝殿,总能看见丝绦悠闲地坐在一架绿油油的藤蔓下面画瓷。

皓腕如玉,纤指细长。一手托着素胚,一手执笔在胚上随心所欲地勾勒出她喜欢的景物。

前几日我请医女来为丝绦请脉,她的身子比我预想的还差些。我命医女留下来照顾她,务必将她调养好来。

丝绦不愿意喝药,拧眉斜了我一眼:“我一直都这样好,不需要调养。”

“当然要的,你这样瘦弱,将来怎么给我生孩子?”

“谁要生孩子?”她忽然怒目相向,脸都涨红了。

我笑她终于知道害羞脸红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一日下了朝,呼延将军求见。

他其实是为皇后来求情了,可是丝毫没有求情的样子。尽管这两年他对我恭敬了许多,但是难免端出功臣的架子对我指手画脚。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声如洪钟道:“老臣知道皇上是要对皇后小惩大诫,只不过这回惩的时日太久了些。骨肉分离之苦实在让皇后寝食难安。”

我耐着性子说:“皇后的性子需要收敛,从前是掌上明珠,娇纵难免。如今贵为一国之母就该懂得包容和谦让,朕不会像大将军一样宠她惯她。玲珑跟着皇后,朕和太后都不放心,于是与贤越放在一处养着了。”

“皇上不如早日立储,由太傅来教导太子,这样大家都放心了。”

我抬眼盯了他一会,慢悠悠说:“大将军,朕龙体安康,不着急立储。”话音一落,只见他的脸色急转直下,原本就黝黑的脸面绷得铁紧。

待他走后,我修书给母后将实情相告,希望母后能在我们之中周旋一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在丝绦的指点下做好了一个碗胚。

想叫她用这个碗胚雕米孔做玲珑瓷,她却嫌我手艺不精,挑剔了一堆毛病。

我两手尽是稀泥,巴巴望着她说:“做了十几个,这个算最好的。”

“底盘都歪了,放不稳。”她看也不看我,骄傲得像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喜欢她如此张扬的模样,仿佛骨子里天生有些不安分的东西。

我也一样,习惯将表象维持得波澜不惊,其实心里从不安分。

趁她看碗胚看得分神,我如饿狼一般扑过去吻着她的下巴和脖颈,手上的泥蹭得她两袖上皆是。她使劲推我,也给我身上蹭满了泥。

两个人摔跤似的在藤架下滚来滚去,在门外守着的太监统统转过身去避嫌了。

我本来只想亲近她一下,不过那些恰到好处的避嫌让我不安分了。打横抱起她来,奸诈笑道:“脏兮兮的,带你去洗洗。”

“去哪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没答话,一直抱着她跑到寝殿后面的沿溪池,直接将她放进了水里。

原本在午休的侍女闻声而来,忙着准备沐浴用的物件。

丝绦坐在池子里仰头望着我小声说:“我自己洗就好,不要人伺候。叫她们都出去好了。”

我点点头,转身吩咐她们备置妥帖了就退下去。接着自己也跳下去,一身的衣裳都湿透了。

丝绦避开我几步,怒道:“你要干什么?”

我伸手抚着池边镶金的龙头,叹道:“多么金贵的浴池,可不能浪费。”

“那就请皇上尽情享受,我不奉陪了。”她仓惶逃跑。

我倾着身子一把就将她捞了回来,“哪儿跑?”

“我……”她着急地在我怀里转来转去,带着哭腔央道,“你饶了我吧?”

“只是共浴而已,我不碰你。”我认真地、几乎是发誓一般地向她保证。当然这是诱饵而已,大鱼都落网了,渔夫会放生么?

我们都泡在浴池里,各占一边。我心怀鬼胎,琢磨怎么才能像上回一样自然而然。可是哪儿有那么多自然呢?只好直勾勾地盯着大鱼垂涎三尺。

侍女呈上茶水和糕点之后又退下了。

温水从龙头的嘴里淌出来,淅淅沥沥。

四周垂着帘幔,静止不动。这酷暑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抬手抹了一把,发现额头上尽是汗。撩了几捧水往身上浇,可是越洗越热。不自禁朝丝绦看去,她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角闭着眼睛。

这样都能睡着,她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站起来,水只没到了腰间,慢慢地朝她那边挪过去,尽量不弄出声音来惊醒她。

走近了发现,她裹了一条白裙半躺在一张玉**。花瓣随着水波**漾,有些沾上了她的肩膀。

如此场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是折磨。我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忽而听见隐秘的水声,接着,发烫的掌心贴上我胸膛。

我惊讶地睁开眼,正对上丝绦那双云遮雾掩的眸子。那么近,我便顺势将她揽住了,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她的气息压得极沉,死死盯着我问:“你在我茶里放了什么?”

我一懵,脑子稀里糊涂的,摇头说:“不是我,不知道。”

“小人!”她咬牙切齿骂我。

可是转眼间又软绵绵地倒在了我身上,女人真善变。

上朝的时候腰酸得厉害,回去便找丽妃替我揉了揉。

昨夜里我百般解释说这事不是我吩咐让人干的,因为我也遭了暗算。可是丝绦不信,指天起誓说今后再也不喝我的茶,然后气鼓鼓地卷铺盖睡到偏殿里去了。

我愁眉苦脸和丽妃说:“那秘药的确是好东西,不过朕似乎不需要。”虽然我平日里不喜床第之欢,敬事房隔三差五就献药来,但却从未用过。

丽妃抱歉道:“谁知道哪杯茶会给她呢?为万全,臣妾只好都放了药。皇上放心,那药是无害的。”说着,她脸又红了红,低声问,“这回如何?皇上觉得她喜欢么?”

我挠了挠满是吻痕的脖颈,谦虚道:“尚可。”

岂止尚可,简直妙不可言。想及此,脸颊又烧了起来。

盛夏时光在畅春园一晃而过,我只觉得这日子欢快到了顶点,担心将来会每况日下。至少回宫以后我不能与她夜夜同眠,不能想见就见她,也不能看着她画瓷发呆。

就好像失去了自由,一颗心都被禁锢了。

不过皇宫历来就是个禁锢人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没道理直到现在才觉得不习惯。或许有些习惯的养成不需要积年累月。

母后早已知晓我在畅春园干了什么好事,虽然很不高兴,但她也没说我什么,还在考虑怎么样才能让丝绦名正言顺。毕竟察德才被软禁半年,母后仍然希望我谨慎些,反正人已经得到了,再迟个两三年册封也不打紧。

我不情愿地摇头:“莫非要等两三年后朕才可以堂而皇之与她在一起?万一她有了身孕呢?”

母后冷笑道:“如若怀了龙嗣,当然可以册封,就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暗自想,这不是看她的本事,而是看我的本事。

隔着几道宫墙,我的思念与日俱增。

政务繁忙,加之心情有些不顺畅,偶尔去佛堂坐上一会,看一看丝绦安静而自在的身影。

我想就这样安宁地度过这一年,明年开春定要想办法给她个名分。

深秋,京中出了件大案子。

镇国将军府中遭了劫,呼延大将军与匪徒搏斗时摔下荷塘意外溺水身亡。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是新月,正站在窗边发呆,值夜的小应子连滚带爬冲进来禀告了这个消息。我回头盯着他问:“真死了?”

他的神情十分惶恐,连连点头。

呼延将军生长在北方大漠,不习水性。母后的手段果然高明,不动声色就除掉了他。

这时齐安也来了,禀告说:“皇上,那一伙匪徒已潜逃,呼延小爵爷带了亲兵要出城缉拿。可过了子时已经宵禁了,守军不放行,小爵爷召了更多兵马来,正与城门守军僵持不下。”

我反问齐安:“私自带兵夜闯城门,这是什么罪?”

“是……作乱。”

我点头微笑:“那便传朕旨意,捉拿呼延硕,生死不论。”

他呼延家手握的兵权再多又怎样,呼延硕毫无威信,更没脑子。这个时候他悲痛交加,一心捉拿匪徒,自然不知道贸然行事的后果是什么。

偌大个将军府竟无军师提点他,可怜可悲。

黎明时分,呼延硕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外。

我一夜未眠,精神仍然好得很,梳洗之后便去上了朝。

这一日的朝政都在商议呼延将军的丧事,至于呼延硕的所作所为,似乎被忽略了。

若按法例论处,呼延全家逃不掉被革除贵籍贬为庶民的惩治。可是朝野上下竟无人奏本。我漫不经心听着他们左一个提议右一个提议如何将呼延将军的丧礼办得声势浩大,忽然间心灰意冷。

即使除掉了所有隐患,我仍然不得人心。

夏臣认为我重用汉臣是背弃了他们,汉臣则认为我受制于人、昏庸无能。

所以即便我花费了再多的精力别人也看不见,那我又在为谁辛劳?

呼延手下的一名武将高声道:“臣以为,镇国大将军乃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理应举国守丧百日!”

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符汤微弱的声音掺杂在其中:“那怎么行?万寿节在两月后,难不成让皇上也跟着守丧?”虽然人微言轻,但是这句话令嘈杂的大殿里安静下来。

众臣都纷纷看向我,似乎意识到今日上朝我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一把明朗的声音:“微臣有事要奏!”

站出来的人是严起,我去年亲点的状元,如今官至吏部侍郎。

“呼延将军虽然功不可没,但呼延硕带兵夜袭城门、扰乱民心,屡劝不听,犯下大罪。此罪足以株连三族,如今是皇上大度,不治将军府的罪,可各位竟然要为逆贼之父大办丧事,岂非犯上?”严起言之凿凿,字字铿锵。

我颔首道:“爱卿昨夜亲自劝降呼延硕,劳心劳力,朕还未封赏。”

“微臣并未劝服呼延硕,事态反而恶化,微臣不敢邀功。”

我慢慢说道:“若朕的臣子都像爱卿这样勇为,而不是躲在家中听风看雨,恐怕呼延硕也不会死于非命。”

众臣面色惊惶,纷纷跪下:“臣等罪该万死!”

“既然呼延将军德高望重,令大家挂念不已,那丧事便好好办一办。朕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说罢,我从龙椅上起身,头也不回说,“退朝。”

当晚,我去了德阳宫。

皇后换了素服,头上全无簪饰,只别了一朵雪白的芙蓉花。她蹲在矮榻上缝制麻衣,她从来不会柔弱成这个样子,泪流不止。

我受不了女人掉眼泪,心会莫名其妙地软成一团。

她抱着我的腿轻轻说:“我什么都没了,能不能把玲珑还给我?”

“先起来,地上凉。”我搀着她,发觉她的手臂瘦了一大圈,只剩骨头了。

她蜷在我怀里哆哆嗦嗦念叨:“皇上,一定要抓住害死我阿爸的坏人,阿爸是枉死的!”

“皇后放心,已经在通缉了。”我安慰她,却知道那坏人永远也抓不到。他们或许就隐藏在宫里的角落,或许已经被灭了口。我想了想又说:“皇后现在要节哀,玲珑暂时不用接回来,免得打扰皇后休息。若是想他了便去看一看,每日去都可以,不过要注意身子。”

皇后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又蹲下去接着缝麻衣。

她的针线活不好,缝得歪歪扭扭,可是那些泪滴在麻布上看得人心酸。

我于是留下来陪她一晚。

宫里宫外连着几日忙碌下来,风光了一世的镇国大将军终于下葬了。

至于呼延硕,我恩准他葬入祖坟,其他一切仪式从简。

只是哀悼了几日,宫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皇宫各所着手准备万寿节的事宜。

母后去德阳宫看望了虚弱的皇后,回途中恰巧在御花园与我相遇。

这些天各忙各的,竟没有好好说几句话。

我问了问母后的生活起居,又试探地问道:“快入冬了,玲珑的生辰就快到了,母后觉得朕应该将玲珑送还皇后身边么?”

母后望着我,目光意味深长,“皇上长大了,哀家决定不再干预朝政。至于后宫么,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由她作主。”

母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仍然向着皇后。我也不是非要废了她不可,如果她能踏踏实实地帮我打理后宫,我便放过她罢。

佛堂里焚着香,微弱的暖意被严寒毫不留情地驱散。

我陪母后坐了会便劝她回宫去,然后径自绕到佛堂后面去看丝绦。

前些时日我命人在她屋里垒了炕,调了两个宫女过去服侍。一进院子便闻见柴火味,宫女在小厨房围着炉火谈笑,一面往炉里送柴。见我来了,她们赶紧出来行礼,一面急着进去通传。

我摆了摆手,叫她们回去烧火,令齐安和小应子也进厨房去暖和暖和。

新垒的炕就靠在西边原先放书案的地方,书案横在了炕面前。

丝绦盘膝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倾,长长的经卷从她手边滚下来,一直滚到我脚边。她的眼眸斜过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继续抄经。

我走过去摸一摸炕,还好很暖和。侧头对她说:“抄经?这么冷的天不如歇一会。”

她一丝不苟地检查抄好的部分,面容松弛了一些,说:“这些是万寿节要用的。”

我问:“万寿节打算送我什么?不会就是这些?”

“怎么这些不好么?”她抿唇一笑,从身边的褥子下拿出一只碗来,“在炕上烘了几日就干透了,你想要什么花样,我给你画。”

我欣喜地接过来看,雕得极细致的玲珑瓷碗,一个接一个米孔透着光亮。“你画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丝绦低头笑了会,抬起迷蒙如烟的眸子望着我:“那款识写什么呢?不如你来题。”

“好,要写小篆么?”

“随便。”

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赫连睿德。

她靠在我肩上嗔笑道:“真是厚颜,若要写名字也该写我的。”

“这碗是我的,自然该写我的名字。”我突发奇想,提起笔往她手臂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得意洋洋道,“看,连你都是我的。”

她拿了丝巾过来要擦,我偏不让她擦,牢牢钳住她的手命令道:“你若擦去了,我便在你脸上写。”

她瘪着嘴,好一会才忿忿地说:“你欺负人。”

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转身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身上的墨香,轻叹:“丝绦,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她闭上眼,安静地依偎在我怀里。这样呆在一起什么也不想,舒适而安宁。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拉着我的衣袖轻轻说:“万寿节那日,我想去德阳宫。”

我懵了一下,接着浑身都热起来,谑笑反问:“去我的寝殿?你想侍寝?”

她垂着头低喃:“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看着她娇羞的模样,胸腔顷刻间被充盈得满满的,“我会遣人来接你。”

万寿节这一日天朗气清,无云无雪。

因北方大旱,国库拨银数十万两赈灾,我的寿诞便没有像往年一样大办,一切从俭。

眼前所有喜庆热闹的场面都在清香酒水的浸泡中化成一幅幅模糊的影像,贺寿的话语也听得腻了,愈发想要早点结束。只好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到时候借故离席。又不敢醉得太厉害,担心回了宫之后无法消受美人恩。

皇后与我一道回德阳宫,她以为我要同她一起。可我在正殿门前与她分道扬镳,回了自己的寝殿。

两旁的淡粉纱帘后面,坐了几名乐府的女子,弹奏丝竹。

龙床前,百鸟朝凤的绣屏上映着一道单薄的身影,拖曳着极长的裙子,水袖翩翩。

我慢慢走到屏风后,贪婪地望着头一次为我盛妆的丝绦。

她的肌肤如骨瓷,白如玉,微微透明。身上着的一件汉服,宽袖上绽着大朵大朵的青花。发髻梳得很高,衬得一双蛾眉飞扬。

床前的案几上摆了热腾腾的酒水和点心,像是她亲手准备的。我在案前坐着,醉眼朦胧望着她轻唤:“丝绦……”

她冲我微笑,伸手朝外打了个响指。只有她的巧手才能打出那么漂亮清脆的响指。

乐声扬了起来。

她舞着青花长袖,嘶哑而苍老的嗓音缓缓唱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烛光里,她那把被熏哑的声音好似融化了,变得细腻温柔。

真是动人的歌谣,她唱我是她的郎,她唱她是我的妾,她愿意与我岁岁相守,白首同心。

我终于不胜酒力倒下了,醉生梦死。

丝绦也喝了酒,醉态憨祥伏在我身上。

那夜的她是红润的、潮湿的。她时而哭、时而笑,哭起来歇斯底里,笑起来欢畅愉悦。

清楚记得那些赤露的纠缠,毫无遮掩。心跳和喘息都被情欲所掩埋。

我爱极了她,一声声问她爱不爱我。

她不肯说,双臂激烈地缠住我的脖子,像水蛇一样缠得我几乎窒息。

就在窒息中迸发,在欲火中焚毁。

后来怎么睡着的已经记不住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耳边有许多呼唤,整个床帐里都弥漫着一股气味,像雨后泥土的芬香。

我忍不住笑,转头,却望见齐安仓惶的脸。

“皇上终于醒了!”齐安哆哆嗦嗦扶着我的后颈抬我起身,“太后在外面,奴才来请皇上更衣。”

我迷糊中望了眼窗户,天还没全亮,母后来做什么?

“什么时辰?”

“回皇上,鸡鸣了。”齐安一面答着,一面唤太监来替我穿衣。

我不肯下床,慢吞吞说:“还是先沐浴罢。”回首望了一圈,低声问,“人呢?这么早送回去了?母后没瞧见吧?”

齐安急得直跺脚,低呼:“皇上,出大事儿了,先别管丝绦了!”

“什么事儿?”

“晋国公失踪了!凭空没了!”

我的心好像停了一拍,然后突突直跳。匆匆擦洗了一番便穿戴好,出去见母后。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的侍卫和宫人,母后的威仪令他们动都不敢动一下。

“怎么回事?”我禁不住大吼一声,“值夜的人呢?!”

“皇上恕罪!皇上饶命!”求饶声和磕头声夹杂成一片。

我觉得头昏眼花,摇晃了两下,强行支撑着体力不济的身躯。

母后沉声道:“你们再说一遍给皇上听。”

一名护卫头领说道:“回禀皇上,禁苑向来守卫森严,哪怕一只猫闯入都能被抓出来。可是今夜未曾发现任何异常。”

一直跟着晋国公的邱公公连滚带爬冲到我面前哭喊:“皇上饶命!奴才……奴才本来在晋国公寝殿外守着,忽然脖子上吃痛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没人了!”

另外两名值夜太监也磕头求饶,“奴才也是被人打晕了!”

我飞快地问:“晕过去之前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邱公公连连摇头,忽地眼神定了一下,恍然道:“有、有!好像听见有人在打响指,紧接着就被打晕了。”

响指?我出神地想起丝绦的响指,漂亮而清脆,指甲莹白,透着淡淡的粉。

“难道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他是成仙了还是变成鬼了?”母后压抑着怒气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向着底下的人吼道,“去找,皇宫、京城、城外,统统去搜一遍!”

前朝皇帝失踪,这事在万寿节次日四更时分发生,一定早有预谋。

上朝时群臣踊跃提议如何搜寻晋国公的下落,我一直魂不守舍,下了朝,母后又在我面前推测种种可能。

其实无数种可能,最终都归为一点,我手中攥着的一只香囊。被她遗落在我**的香囊,里面装着一颗颗小小的散落的佛珠。

丝绦不见了,连着假司马缇一同消失不见。

她喜欢穿汉服、喜欢瓷器、喜欢李义山。

她会打响指,她随身带着前朝皇室的佛珠。

……

我觉得她可能去了什么地方,过几天就回来了。所以我没说,也没人知道她不见了。宫里又忙又乱,谁会在乎一个藏在佛堂里没有身份的女人。

寒风呼啸,大雪绵绵。

夜里睡不着,连眼也闭不上,脑子一直回旋着她给我祝寿唱的那首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爱我的心如此昭然,我还在怀疑什么呢?

自己安慰自己,笑了又笑,却还是觉得心里被剜掉了一大块,血肉模糊。

我想对她说,快点回来,让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

可是我连她都找不到了。

眼睛真干啊,鼻子被什么堵上了,嗓子也疼得发烫。

“皇上,皇上怎么了?”身边躺着丽妃,她不知何时醒的,焦虑地望着我。

她伸手摸着我的眼睛,用温润的手指擦去我的泪。

“她骗我……”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在哽咽,汹涌在血液里的愤怒和失望再也藏不住了,所付出的一切情意,如覆水难收。我转身埋头在被子里大吼大叫,凶蛮地挥舞着拳头,床板几乎要被砸碎。

“皇上!”丽妃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我,“无论发生何事,皇上要珍重自己!”

我的鼻腔被堵得严实,张着嘴吃力地呼吸,听着自己气若游丝的嗓音颤颤巍巍,“她骗我,她犯了欺君之罪。”

丽妃捧住我的脸,流着泪问:“她骗了皇上什么?”

“心……”我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贴,“还在吗?朕的心还在吗?”

“在,好好的呢!”丽妃将我的头抱在她温软的胸膛,声音一颤一颤,“倘若皇上丢了心,臣妾这里还有一颗,替您补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闭着眼不敢想象明天、以及未来。

禁军已经在京城里连续搜查了两天,所有无法证明自己户籍以及没有通关文书的百姓都被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晋国公原先住的寝殿被挖得稀烂,大家认定那里有什么密道,不然大活人怎么凭空不见了?于是母后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来。

我只是听着人们不停地来禀报,脑子却迟钝得很,连话都懒得说。

厚厚的积雪映着月光,窗上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殿里的炕烧得很热,一桌子珍馐,举着筷子不知先吃哪样。

丽妃说:“这几日降雪了,旱情有所缓解,皇上也可以放心些。”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吃了几口饭菜,食之无味。拢了拢夹袄起身离席,丽妃忙问:“皇上怎么不吃了?若不合口味,臣妾叫御膳房再做些来。”

“不必。”我匆匆答道,人已经走了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我在廊上站了会,手冻得没了知觉。

有名身穿披甲的侍卫笨重地从雪地里跑来,他站在殿门处与齐安说了话又走了。齐安怔了怔,跑过来对我说:“皇上,丝绦姑娘又去了绪阳殿给荣亲王送东西。”

“丝绦?”我傻傻地看着齐安,“你没听错吧?丝绦还在宫里?”

齐安一脸迷茫:“皇上,难道丝绦姑娘不应该在宫里?”

我来不及说什么,一头冲进了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绪阳殿跑去。

齐安在后头叫唤:“皇上起驾!愣什么?快去取斗篷来!还有伞!”

风那么大,雪花像冰刀一样划在脸上。

我拼命地跑,僵冷的四肢渐渐发热。

绪阳殿就靠在熹阳殿边上。熹阳殿已成了废墟,绪阳殿便如风烛残年的老屋子,看起来也摇摇欲坠。

她从绪阳殿外头蜿蜒的小路上缓缓走来,穿着青灰色的袍子,披了我的那件狐皮斗篷。她冲我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一直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我抱住她,亲吻她的发际。

雪下得那样大,落了我们满身。我始终箍进她不敢松手,指节在寒风里被冻得发疼。

她从宽厚的袖子里伸出一根食指,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轻轻问:“你都知道了,怎么不通缉我?”

我认真地说:“我想等你回来。”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白花花的。一眨眼,睫毛如冰玉般的小翅膀扑扇,“我回来可能会死。”

“除了我,没人知道,没人会要你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闭上眼拼命摇头:“不想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怕我杀你吗?”

“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可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笑容轻盈地推开了我,脚步渐退,“人一旦有了致命的牵挂,就很容易被击垮。我输了,因为你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想。”

我快步赶上她,用力将她拽回身边,“不要离开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眸中的云烟凝成了水,漾漾地盈满眼眶,“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我竟然傻傻地回来了,只为看看你是否在想念我。”

我就知道,她唱的不是虚情假意,她对我如同我对她一般深情。伸手揉着她的脸,笑道:“我想你,已经想疯了。”

她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字一句说:“我是前朝末代皇帝最小的女儿,长安公主。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无意识地僵了一下,才缓缓拍着她的肩说:“先回宫,慢慢说给我听。”

互相搀扶,沿着雪地里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往回走。

方才我说了,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肯告诉我她最大的秘密,她肯接受我这个仇敌,所以不管她是谁,只要爱情是真实的,那所有过往都是虚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