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她回忆太长还是黑夜太短,当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时,阳光漫上了窗纱。

她说:“就是那时候,我的嗓子哭哑了。”

我嫉妒,又心疼。

如果那个叫王嗣的少年还活着,那我这辈子就遇不见我最爱的人,多么可怕。

我捋着她的发丝,问:“你不恨我吗?我可是夏国的皇帝。”

她惨惨地笑了,“怎么能不恨呢?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贺睿之啊……”

我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沉重、绝望,或许还带着点自嘲。作为夏国的皇帝,凭什么要求前朝公主爱我呢?就好似长兴与察德,到最后,她死也不肯为他生孩子。

无端的恐惧像厚厚的积雪从屋顶坍塌下来,将我掩埋。更加用力抱紧了丝绦,迟疑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丝绦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对我耳语,“倘若你能告诉我真正的晋国公被囚禁在何处,我可以留下来作为交换。”

我郁郁地看着她笑了。她留下来是作为交换,仅仅是交换而已。

她说的“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是假的么。她将所有的秘密都坦然相告,实际上也是一种要挟么。

我真的很生气。

她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于是我所有的喜欢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她要挟我的筹码。

而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因为晋国公是假的。我手里根本没有她要的东西。

这一场赌局我必输无疑,除非使诈。

我紧紧搂住她的腰,生怕她转眼间又凭空不见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直到齐安在外面说该上早朝了。我起身,准备去更换朝服,她不安地抬起头,那双莫测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问:“怎样?”

我捏着她柔荑般的手,微笑着说:“一命换一命。你为我生个孩子,我就放了你父皇。”

她的脸色有微妙的变化,我不愿意看了,拂袖而去。

我笑容满面地从寝宫走出来,连齐安看了都觉得诧异。

我真的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既然我留不住她的心,我也要留住她的人。我要她即便得知了真相也舍不得离开,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个血肉相连孩子。

朝上有些忙乱。

晋国公的尸首从城外的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宫中。不少汉臣唏嘘不已,认为应该给晋国公风光大葬。而夏臣们则觉得乱党无声无息潜入皇宫救走了晋国公,应当是宫里有内应,要求彻查所有汉族宫人。

我只说那晋国公是假的,真正的晋国公尚在宫里,很安全。这场争论就稍稍平息了。可是关于捉拿乱党和内应的提议十分踊跃。后来我便下令彻查京城,家家户户挨着查,无户籍人士一律收押,并且悬赏捉拿疑犯。

当然,任凭外面多少风起云涌,后宫里仍是平静的。

丝绦不会知道这些,只会乖乖地呆在我身边。

她大部分时间在画瓷,偶尔对我笑。

我的宫里从此多了一个人,一个只为我而存在的身影。有时候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几天而已,我觉得已经离不开了、眼和心都离不开。

我侧身窝在矮榻上看折子,浑身暖洋洋。

丝绦坐在边上玩弄瓷器。那只红瓷曾是三年前她亲手献给我的寿礼。

那个金灿灿的寿字有着她独特的风骨。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自红釉上掠过,轻言道:“这是师傅历经十年烧出来的红瓷,可惜只能写个寿字。”

我呼吸一窒,定定地望着她。她是在可惜这红瓷献给了我,或许在她眼里,我配不上。

她接着说:“瓷为骨,画为魂。这红瓷竟然没有魂。”

我笑道:“那你呢?你的人在这里,魂在哪里?”

她歪头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么?在瓷器里。”

我挪过身子去从她手里将红瓷花瓶抱过来,认真告诉她:“整座皇宫,这只花瓶是我最喜爱的东西。”

她低下头,笑而不语。

外面有人通传太后和皇后往这边来了,我本想叫丝绦回避,不过迟早也要面对这样的局面。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多大区别,于是叫丝绦去端茶水来敬一敬母后。

皇后将玲珑也带来了,母子两看上去很亲昵。我许是很久没仔细瞧过皇后,觉得她的面容有些变化,似是多了几分柔和。

母后双手拢在袖中,说话的时候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我心上不安宁。

皇后抱着玲珑紧挨茶几坐下,用一种很淡泊的目光瞧着我:“皇上这是明着告诉后宫众人沫儿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吧?何不干脆册封了?”

我望着母后说:“这倒是不急,待她怀了龙嗣再册封岂不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母后缓缓摇头,笑道,“皇上真是越来越会自欺欺人了。”

丝绦在一旁添茶,不知怎么突然手上一抖打翻了茶盅,滚烫的水恰好溅在了玲珑娇嫩的小手上。玲珑顿时呜咽不止,整只手通红通红的。

皇后急得大呼:“哎呀!传太医、快传太医!”

宫女们去请太医的请太医、打水的打水,皇后抱着哭闹的孩子匆匆跑进了偏殿。

当母后大发雷霆的时候,丝绦已经跪下了。

她蜷着身子都扑在母后脚底,发髻后面的珠钗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这样心里难受,转头去训斥老嬷嬷:“个个都没点眼色,看见皇后这样疲累,都不晓得将大皇子带下去玩耍,不分轻重!”

母后却指着丝绦讪笑:“你看看,皇上竟这样帮着你……哀家要怎么办了你才好呢?”

“母后?”我惊疑地扶着母后的胳膊,“此话何解?”

“别以为哀家老了,哀家还没聋没瞎。”母后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俯下身对丝绦说,“你根本不是哑女,也不是什么达奚沫儿,你分明就是那个勾引皇上险些害死皇上的汉女!”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齐安,飞快地解释说:“母后,她不是存心欺瞒,只是因为嗓子不好,担心开口会惊吓母后凤体。”

母后道:“她轻易挑拨了皇上与荣亲王的关系,难道这不是蓄意为之?将这样危险的女子留在身边,哀家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我哑然,低头看着丝绦慢吞吞说:“朕要封她为妃。”

“你……”母后气急了,跌坐在椅子上。

“她若想害朕,早就下手了,何必在宫里受这么些委屈。”

“哦?反倒是哀家让她委屈了?”母后声音越发不稳,急剧地颤抖,“她伤了大皇子,理应受罚!来人,把她带去佛堂罚跪,跪到子时!”

我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逆母后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玲珑的手起了泡,上药包扎之后仍然哭不停。那哭声真叫人心碎。

我起先没进去,就躲在门槛后面看。只见皇后倚在贵妃榻上剥桔子吃,老嬷嬷在另一边哄着玲珑。玲珑哭得小脸通红,嘴里不停叫着“阿妈”。即便他哭得在大声,他阿妈也无暇理会。

是了,这才是皇后。无论她装得再怎样憔悴,也不过是担心自己失势,并非真的因为骨肉分离之苦。

我进去的时候,皇后下了榻。她赶紧将刚剥好的桔子塞进玲珑嘴里,哄道:“玲珑乖,父皇来看你了。”

我抱着玲珑逗了一会,待他不哭了才交还给老嬷嬷,令她带玲珑去午休。

皇后满脸凄楚地望着我说:“真是可怜,不知会不会留下疤。”

我牵起她的手,无奈摇头道:“皇后也知道可怜,怎么下得了手?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她一惊,想要抽回手去,却被我捏得铁紧。转眼间又理直气壮辩驳:“皇上这是什么话?那贱婢故意烫伤了玲珑,皇上反倒怪在臣妾身上?”

“是谁故意的,朕心里有数!”

皇后愕然,咬牙切齿道:“皇上竟然听信她的谗言来冤枉臣妾……”

“朕还没去看她,更没问她这事情如何发生的。但是她的品性,皇后的品性,朕都一清二楚。”她已经没有了家族的依靠,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玲珑身上,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以伤害亲生骨肉的方式来获取同情。我甩下她的手,蹙眉道:“若再有下次,朕会废了你。”

傍晚,我将奏章都搬去了佛堂。

丝绦在那里罚跪,我在一侧批折子,直到子时。佛堂里极冷清,冻得我双手僵硬了,写出来的字也不流畅,就像被冻了一样。

她跪得太久,膝下麻痹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便将她打横抱着上了辇车,虽然不合规矩,但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分,也没有人看见。

她很安静地蜷缩在我怀里,用一种寻求庇护的姿势。我怜惜又自责,抚慰她道:“暂且委屈你了,之所以在母后面前没有为你争辩,是担心她继续查下去会把你的身世也查出来。我害怕事情到那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我满腔仇恨,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知道。”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你不说,我也相信你。”顿了会,我又说道,“毕竟皇太后是我的生母,我喜欢你,也希望她能喜欢你。你委屈一些,先让着她。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她会很高兴的。”

“嗯,我知道了。”

母后原本是喜欢她的,时常夸她聪明,厨艺好。这么多人服侍在身边,她却对丝绦格外满意。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们俩的关系不会回到从前了。

除夕历来是欢喜的日子。

这样歌舞升平的夜晚,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十分祥和。

玲珑和贤越坐在一处玩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逗得妃嫔们笑得合不拢嘴。

晚膳过后不久上了点心。

盘式精美,糕点也是新花样,大家忍不住都去尝新鲜。

母后只尝一口,便朝我看了过来,她能尝出来这是丝绦做的点心。我附耳对她说:“是她孝敬母后的心意。”

母后兴致阑珊,望着那边两个孩子在抢糕点吃,于是命宫女把她的这份送过去。

皇后一手拉着玲珑、一手拉着贤越,一本正经说:“来坐好了,母后给你们分果子。”然后煞有其事地将一碟点心分成了两份。分完之后,她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枚油果,笑嘻嘻地塞给你了贤越:“来,你是弟弟,母后多给你一个。”

贤越嘟着嘴念:“多谢母后。”接着便伸手递给了玲珑,“哥哥,我们一半一半好不好?”

皇后忙推开贤越的手,“哥哥不要,留给弟弟吃。”

玲珑一听这话马上不乐意了,瘪着嘴,皇后又转身去哄他。

母后微露笑意,颔首对甯贵妃说:“贤越这孩子很小就懂事了,头脑也聪明,像皇上。”

甯贵妃温柔一笑,答:“还不是受了太后的恩泽、皇上的庇佑。”

守完岁,大家从慈宁宫散了,各自回宫。

这一夜不见,我太过想念丝绦,可是齐安偏偏不识相地来通传了一件大事。说是京城护军逮了一行疑犯,循例来问我何时提审。

我说今夜太乏了,明日再审。不料母后从里间出来了,劈头就问:“难道在皇上眼里,此乃小事?”

我喏喏道:“只是除夕之夜不想沾晦气。”

母后转身问齐安:“疑犯在哪里?”

“刑部大牢。”

母后说:“先传护军都尉进来,把话问清楚。明日好审。”

我兀自想,母后早已说过不再参政,如今却毅然凌驾于我之上。

护军都尉回禀:“除夕当夜城门大开,没有宵禁,但是守卫暗暗增加了一倍。疑犯一共十余人,混入人群中企图出城,被拦截时装作不认识,但口音却都一模一样,显然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既然从外地而来,又拿不出通关文书,于是全部押解送了刑部。”

母后吩咐道:“用刑逼供,对付乱党绝不能手软。”

“慢!”我及时出声制止了,“勿要滥用刑罚,若是无辜之人岂不冤枉。先关押罢,明日上朝再议。”

大年初一,刑部审疑犯未果。

那些人一口咬定他们是从江西来的瓷商,前后说法不一,更加扑朔迷离。

其实我已然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想不通晋国公是怎么被救出去的。这样的疑问丝绦可以给我答案,我却不愿意去问她。我宁愿装作相安无事,安安静静地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亲自去了天牢,那一行人十男三女,分别关押在两间牢房。

我一眼就看到了芳姨。

她也看见了我,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暗无天日的审讯房内,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刺耳。

经久的铁门吱嘎响,人被带了进来。芳姨看上去老多了,两鬓露出几根银白的发丝。丝绦说过初入白莲教就跟着芳姨,因为芳姨和芳姑姑带了个相同的字,能给她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我既然亲自审她,就是不想她受苦,于是命人拆了她的脚镣。

她坐在我面前,起先面容很冷很僵硬。不过我清退了左右,只留齐安在身边,她才变了一副神情,焦急地望着我:“皇上,求你放过长安公主。”

“朕为何要放她?”

“她到京城里只为了见亲人最后一面,后来我接到我们教主的密令,要营救晋国公。公主听说了就不肯走,还以身犯险。结果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笑道:“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芳姨就不用操心了。”

芳姨疑惑问:“皇上此话何意?”

“她已经决定留在朕的身边,做朕的妃子。”

“不,她不是这么说的!”芳姨激动地站了起来,被绑在背后的双手用力地捶打椅背,“公主只是回宫继续打探消息,不料却被皇上识破了……”

“然后朕囚禁了她?”我挑一挑眉,笑得更开心,“她骗你们的,其实是她亲口把一切都告诉了朕,因为她怀了朕的骨肉。”

“不!”芳姨目瞪口呆瘫下去,“公主……被你毁了。”

“芳姨,把皇宫密道图交出来罢,朕看在长安公主的份上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交出图来,朕便放你们走。”

芳姨低着头喃喃道:“我把公主弄丢了,还有何颜面回去?要杀就杀,反正地图已经烧了,我没有。”

“你看,朕想放你们一马,你却不领情。”我深深吸气,然后叹道,“那就继续在牢里呆着,直到你们想通了为止。朕会叫刑部给你们换好一点的地方、好酒好菜招待着,若你们愿意,呆一辈子也行,朕养得起。”

如若他们在天牢呆一辈子,我和丝绦在一起呆一辈子,那岂不完满?

忽然之间沾沾自喜起来,带着齐安回了宫。

齐安当然认出了芳姨,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丝绦是前朝公主。

这样一来,齐安颇为恐慌。一方面他已经被母后招降了,纠结这事情该不该上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是关心我的,担心我受到损伤。

但我今天特意让他知道这件事,便是警告他倘若再出卖我,下场可是不太妙的。

母后那边,我就解释说先施以小恩,若他们不领情,再用刑不迟。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万事尽在我掌握中,可是天刚刚暗下去的时候,德阳宫传来了噩耗。

当时绿姝只是面色仓惶地说大皇子身体不舒服。

我想说生病了怎么不快些去找太医,她哭丧着脸补了一句:“太医说可能是中毒。”

昨儿才过完除夕,怎么好端端的会中毒?

我撇下所有政务匆匆赶去德阳宫,母后、丽妃、贵妃、如嫔几个早已在那守着了。

皇后呆若木鸡地坐在床边望着**小小的孩子。

我朝皇后劈头盖脸问:“玲珑何时开始不舒服的?如何没人来禀告?”

皇后冷冷道:“禀告?皇上眼里心里还有我们母子吗?”

绿姝在一旁小声答:“回皇上,大皇子夜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来瞧过了,也开了药。谁知吃过午膳就开始呕吐不止,接着又腹痛。太医复查,看情形像中了毒……或者吃坏了东西。”

我问:“中午吃的什么?”

皇后打断道:“午膳吃的东西老嬷嬷全部尝过,哪里会有问题?保不准儿是昨夜里的膳食有人下毒!”

我说:“昨夜的膳食咱们不也都吃了么?”

皇后带着哭腔大声嚷:“那些糕点呢?糕点是哪个厨子做来的?”

“糕点?”母后突然开口,气息急乱,“那不是沫儿做的么?她竟然敢下毒!快来人,把她抓起来!”

我急忙伸手拉住母后:“怎么可以这样胡乱抓人?哪里有证据,不过是皇后的臆断!”

母后气得脸色发白,高声喝道:“彻查御膳房,所有人都抓起来审问!”

我惶然无措,扬头环视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羸弱的孩子身上。可怜他的小手还在结痂,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无端端想起司马缇对自己女儿说的那句话,只怨你生在帝王家!

因为这样高贵的身份,所以才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啊呀!”在玲珑身边号脉的太医惊叫,“没了、没气儿了!”

“怎么可能?!”皇后扑了上去,抱着玲珑大叫,“刚刚还叫了我阿妈,怎么就没气儿了?你们这些庸医!统统都该死!”

几个太医颤颤巍巍,轮番上前去检查了,末了,一个一个在床前跪下磕头。

我迈开了脚步,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真实,落不了地。晃晃悠悠走到床边去,摸着玲珑的脸蛋,还是热的,就像熟睡了一样。

皇后连眼泪都来不及流一滴就昏了过去,我将孩子抱过来,紧紧贴在胸口,“玲珑,你还未叫过朕一声父皇呐。”

寝宫里顿时哭泣声一片,悲伤满溢。

母后终于站不住了,倒头倚在丽妃身上痛哭流涕。

我摸着那张娇巧玲珑的脸,仍然感觉不真实。

我的儿子……会不会是因为帝王家太无情而离开?因为母亲的冷漠,父亲的疏忽,所以宁愿离开我们,去更加美好的地方。像丝绦的哥哥们一样,去天上守护星星了。

我一直害怕大火、战争,以及所有可以伤人性命的东西。其实我只是害怕死亡而已。

真的太残酷了,死亡就这样带走了我的儿子。我的玲珑。

这样的正月新春,白雪冰封了整座城。连同空中浮游的那些喜庆和安详的爆竹声一同冰冻了,徒留一日复一日的北风呼啸。

我的大皇子于正月初八发丧,弱小的尸首冻在棺木里好可怜。我亲自将他送去了皇陵,看着他被安葬在我的墓穴旁边。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皇后的,可是我打算废后,这个墓穴留给皇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玲珑夭折的那一天夜里,甯贵妃在德阳宫陪床,以免皇后悲伤过度会想不开。

我在外间抱着玲珑抱了许久,觉得他还有体温就不愿意放开。担心放开之后,他会彻底地冷掉。旁边还有许多宫人们在陪着我,我不动,他们也不敢动。

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内殿里传来毛骨悚然的尖叫。待我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赶到里面去,只见甯贵妃倒在了殷红的血泊里。

皇后举着簪子发狂似的大笑,她半人不鬼的声音如诉如泣:“贱人,你要给我的玲珑陪葬。该死的明明是贤越,应该是贤越去死!他拿了那个果子,他拿在手里,怎么会吃进玲珑的肚子?都是你这贱人!”

我听着周围纷乱嘈杂的声音,心好像抽搐了几下,接着就动弹不得了。

玲珑泉下有知,会不会怨他的母后?

反正我是怨她的,恨不得现在就拿把刀来剜出她的心,看看流出来的血是不是黑的。

太医及时赶过来救甯贵妃,她命悬一线,但是命不该绝。她还在半昏迷中,就泪流满面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皇上,贤越、贤越会被害死的……臣妾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扔掉的果子还会被玲珑捡起来……臣妾冤枉……”

“放心,朕会照顾好贤越,没人能害他。”我说这话的时候毫无底气,我凭什么保证这辈子没人能害他呢?说不定哪一天碰到哪个嫉妒成狂的妃子,他就和玲珑一样被毒死了。

玲珑下葬之后,我昏昏沉沉睡了两日,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母后。

见旁边空无他人,我含着泪对母后说:“朕要废后。”

“废吧。”母后心灰意冷地阖了眼。

外面的积雪压断了许多树枝,只听见“嘭嘭”的响声。透着窗户缝望出去,只见雪地上一片狼藉。我似乎看到了并不光明的未来,与这狼藉的雪地一样。

母后哀哀叹了声:“造孽……”

我混沌的意识被这两个字激醒了,是谁造的孽,报在了我儿子身上。是我的父皇、我的叔父们,我的祖先、我的族人们,积年累月的杀戮和侵略,那些悲愤而死的无辜百姓在诅咒我们。

那个浑身着了火的人说:“蛮夷,老天会来收拾你们……”

我像中了巫术一样突然间头痛欲裂,抱头大喊大叫,可是即便喊到喉咙沙哑,头颅里的剧痛未有半分的减退。越来越多的画面在眼前轮番演换,我像一个看戏的人,却又深陷在戏中,被湍急的漩涡卷入无底深渊。

“皇上!”

“皇上、这是怎么了?”

“来人、来人呐传太医!快!”

一直听着母后的声音在唤我,所以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渐渐地,一点点地从深渊里往上攀爬。

我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伤心到了极点难免出现一些心悸头痛的毛病。我便只能按着太医的嘱咐好好休养,尽量别去想那些伤心事。

母后说这是劫难,唯有捱过去。于是她自己搬去了佛堂,虔心向佛以求我平安。

看得出来,母后从一开始的敷衍我,到现在是真的信了佛。

我废了皇后,将她打入冷宫。

本想赐她毒酒,可是那天看着皇后褪去凤袍,换上一身素绫白缎,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一阕长门赋。我到底心软了,即便她活该被千刀万剐,可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伤人性命了。

因为这都是造孽。我现在杀了她,将来又会报在谁身上呢?

窗影寥落,宫灯寂寞。

我捧着一本书半躺在矮榻上,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书上的墨香被烘出来,缠了我一身。

丝绦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一只碗不停地画。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始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对,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但是她可以安慰我,至少说点什么来哄我笑一笑。

可是她懒得那样做,她把全部心思都凝聚在她的笔尖上。

我心里很难受,仿佛有一头洪水猛兽在叫嚣、在挣扎,要冲破桎梏。

于是我不能自控地扔下书,拦腰将她抱住,狠命地揉在怀里。

两种心跳声合在一起,节拍全乱了。听着她沙哑的嘤咛,我终于觉得舒畅了些,搂着她柔软的腰身不住亲吻,在白润的肌肤上落下一点点嫣红的吻痕。

我以为她很喜欢,专注地盯着她的神情看,却发现她心不在焉。捏着她的下巴问:“你在想什么?”

她眸中的烟雾愈浓,微眯了眼,说:“芳姨是不是被你抓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十足肯定的语气。我轻轻捋着她的头发,俯首深嗅,一边问:“你怎么发现的?宫里究竟有你多少探子?”

她似笑非笑道:“你说宫里的汉人多还是夏人多?”

“丝绦。”我低声唤她,顿了许久,又唤,“长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不过你要听话才好。”

她扬起下颌,眼里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我想见见芳姨。”

“太危险了,你容易暴露身份。”我说完,一心挑弄她的身体,有些日子没碰过她了,她还是那么敏感和羞涩。

这样情氛正浓的时候,我不想与她说那些原本与我们无关的事,可是她不依不饶,一面敷衍我,一面问:“你抓了我的人,难道不想问我什么?或者要跟我说点什么?”

我的视线被烛光模糊了,不停摩挲着彼此的身体,将唇依附在她耳旁哝哝道:“你是我的女人,总该知道怎样取悦我吧?”

她轻笑出声,仿佛在嘲讽我。可是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身上,那我便好好享受她的身体,以免辜负了她美好的年华。

还未出正月,寒风不见消退。

察德被软禁,呼延家完了,朝中的汉臣与夏臣平分秋色。母后终日吃斋念佛,不再理会朝政之事。这是我很久以前就盼望的局面,而今却觉得有些失落,总是缺少点什么。太平静、太冷清。

天色开晴,尚有微涩的寒意。齐安在我身边,身后是仪仗、护军、宫女和太监。丝绦混在宫女当中远远跟在我身后,我忍不住时不时回头去看她,以免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齐安看出来了我的异常,提醒我说:“皇上放心,后边有人看着。”

我点点头,苦笑道:“朕是不是很蠢?”

齐安答:“皇上英明,只是情到深处不由人。”

真会说话,情到深处不由人。

若有一天,她对我也是如此,那就不枉我对她用情一场。

我独自进了天牢秘苑,齐安又悄悄领了丝绦进来。

秘苑里一向关押犯了重罪的皇亲国戚,如今却腾出来给那帮白莲教的反贼,我这样用心良苦,她不会看不到。

芳姨被关押在东向的房里,大门挂了锁链,旁边只有一个送饭的小窗。因为不想被人认出丝绦,于是也没叫侍卫来开门,她们便开着那窗户说话。

我没有回避,坦**地站在丝绦身边,任由芳姨恶狠狠的目光将我扫了好几遍。有我在这里,她们有许多话不方便说,可我只答应丝绦带她来看芳姨,我已经做到了。

可每个人都有软肋,丝绦转过身来哀怨地看了我一会,我便低着头走开了。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苍老的树下,还可挡挡风。不过这秘苑里万籁俱寂,她们说话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十分清晰。

“公主,你受委屈了。”

“芳姨,你们怎么被抓的?”

“狗皇帝派人抓了很多人,但凡在京城没有户籍或者没有通关文牒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审,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直躲着。直到除夕,想趁着守岁那会溜出城去,没想到外头有埋伏。”

“他打算把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他很古怪……公主是不是因为我们才被要挟了?狗皇帝上次来说,公主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丝绦回头淡漠地望了我一眼,说:“迟早。”

“那就是还没有?公主千万不能答应啊!”

“我和他谈妥了,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会放了父皇。”

“什么?蛮夷就是蛮夷,从来都言而无信!公主万万不能听信他,这样只会被他玩弄于鼓掌!”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芳姨。”

我竖起耳朵听,除了叹息,什么也听不见了。看来她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我放宽心走了过去,拉着丝绦的手说:“放心,我应承了你的事情一定兑现。只要你听话,他们在这里好吃好住,还有人伺候。”

丝绦斜目看我,苍白无力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

简单几个字,令我心胸狭窄得难以容忍她任何的冷言冷语。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吧,不是你情我愿,而是胁迫。我就像个十恶不赦的人,不择手段地将她禁锢在我身边。

可是我很冤枉,明明是她先来招惹我,明明是她用我的满腔真心作为筹码。

为何到头来,我成了恶人?

直到这一年开春,逃人法完全废止,放宽了服装的限制,汉人可通过儒师举荐报考科举。

我出宫巡视,能感受到平淡和麻木背后隐隐的生机。他们要活过来了,不再是被苦苦压抑的奴隶。我们祖先想要奴化汉人的愿望也终于落空。

马车行至一座桥旁,我连忙喊停。

这条河,河边的梅树,即便换上了春装我也熟悉得很。我与丝绦度过的第一个上元灯节就在这里,那时候她站在树下面等我,亭亭玉立。

丝绦也下车来了,默默站在我身旁。

我拉着她的手说:“还记得吗?在这河边,我第一次捧着你的手。”

捧着她的手呵气,用自己的掌心温暖她。回想当时的画面,心里头流淌着低缓的情意。我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低声说:“告诉我,那时候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她垂目道:“那时候你是贺睿之。”

我心急解释:“有何区别,那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你抬头看看我,哪里变过?我对你,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她眼睫一掀,定定地看着我:“那你又凭什么判断我现在对你不是真心?”

我噎住了,这种事需要理由和借口来分析判断么?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像她这样的,不是像她这样处处算计、处处提防,不是像她这样用自己做筹码来谈条件。

苦笑了一番,转身上车。

待到那株绿油油的梅树来年开花时,她还在我身边就好。我也只有这样微薄的期盼。

听说甯太妃进宫了,大概要去慈宁宫请安。

我命人截住她,带她去佛堂见母后。

算一算,母后在佛堂也住了将近两个月,天气都转暖了,她还不愿意回宫。不如趁甯太妃进宫这机会把她劝回来,将身子好好调养一番。

不过我刚从御书房赶到佛堂去,就见甯太妃匆匆忙忙出来,说是得了太后恩准去探望察德。我也就随她去了,到底是至亲骨肉,一年才见上一面也是在情在理的。

母后住的地方很清净,院内只有几株稀疏的竹子,屋里简陋极了。

我说何必呢。母后一反常年的从容神态,卑微地跪在佛像面前念叨:“哀家也是想赎罪,希望那些报应不要报在我们的子孙身上。”

玲珑的死,对于母后来说是一场浩劫,将她彻底击垮了。我宽慰她道:“朕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子嗣。母后无需想太多,如今应当颐养天年。”

母后徐徐叹道:“皇上,哀家想捐银替呼延家修陵。”

自皇后被废,呼延家族已经散了。而且呼延硕的罪名很重,哪里还能让他光宗耀祖?我正想反驳,母后又说:“皇上下手还是狠了些,呼延将军毕竟是开国勋臣,他只是性情耿直,并无反义,皇上何必赶尽杀绝。”

“若不是呼延硕放肆妄为,朕哪里会赶尽杀绝?就算要治他,也必须有个名目才是。朕在做什么,天下都在看,哪里敢滥杀重臣。”

母后抬头望着我,“那呼延将军又犯了什么罪?”

“呼延……”呼延将军竟不是母后派人暗杀的?我惊愕不已,又必须极力掩饰自己的一切情绪。不是母后,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察德遇刺,呼延遇刺,晋国公凭空消失,我大致清楚了白莲教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只是心里总有一些避讳,不愿想起那些事,那些和丝绦有关的秘密,我其实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算了,既然都已经发生了,那哀家也只能多给他们烧香。”母后由侍女搀起来,随我走到偏厅里去坐着,喝了杯茶,又问:“皇上,晋国公那件事打算怎么办?”

“既然说了晋国公还在宫里,那就再找个来好了,反正宫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司马缇。”

“难道一直这样拖下去?”

“再过些年,等那些旧臣都老态龙钟了就给晋国公办丧事,想必几十年过去,他们也认不出来他们的皇帝了。”

“总之,小心仔细一些,此事切不可败露。”母后平和地看着我,像很久以前她看父皇的目光,不再急躁、不再焦虑,终于觉得我是个真正的帝王了。

母后留我吃一顿斋饭,我便陪着她吃了。

几样清淡的小菜依次呈上来,令人胃口大开。

母后见我吃得很好,面容和蔼了许多,回头问侍女:“沫儿呢?传她过来罢。”

我一愣,“她在这里?”

“这些菜是她做的。”母后难得展开了笑容,“哀家想过了,作为皇帝,一生要走过许多路,比常人的路要复杂曲折得多。若是有一个你极喜欢的人陪着你一道走,或许会轻松一点。皇上愿意册封就册封她吧。”

我一时又惊又喜,丢下碗筷朝母后跪下叩头:“儿臣多谢母后体谅。”

母后扶着我,欣慰点头道:“是啊,无论怎么样,你是哀家的儿子。哪里有阿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呢?”

不一会,侍女回禀道:“回太后,沫儿姑娘已经离去了。”

母后怔了怔,“哦?这么快就走了。她不知道皇上来了吗?”

侍女答:“大概不知道吧,她说要回去伺候皇上。”

母后看着我,好似有点神思恍惚,喃喃说:“这样……那皇上用完膳就回宫去吧,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三月的阳光很柔软,不比早春的单薄。

杏花和桃花开在沟渠旁,明媚色彩遮掩了所有荫蔽的角落。

我从佛堂出来直奔御书房,召了户部和翰林学士来拟定册封的诏书。

尽管在户籍上,达奚沫儿仍然是赫连察德的侧室,但察德被囚禁在深宫,要他的印鉴来造一封休书也不是难事。

我兀自欢喜,只要一想到她即将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妃子,永远也不能离开我,所有的不畅快都暂时消退了。

不知道她拿到诏书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最好能假装出一点欢喜来,别让我扫兴。

齐安提醒我该用膳了,我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来,发现天色都暗了。

都已经三月了,天怎么还是这么短。我披上斗篷,从明亮的御书房走出来,一时有些适应不了外头的昏暗。当齐安扶我上了辇车,我才发现丽妃竟然在附近。她站在一行花圃面前,正对着御书房,若不是头饰反光几乎看不出来那里站了一个人。

我朝她招了招手,唤:“丽妃?你来是想见朕?”

她福了福身子,答道:“臣妾只是在御花园胡乱走着,就到这来了,便想着来给皇上请安,并无要紧的事。”

我抬手道平身,“那你早些回去用膳,明日、朕明日去瞧你。”

“谢皇上,恭送皇上。”

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我没看见她的目光,但多少有点歉疚之意。自从丝绦住进了德阳宫,我有很长时间没去看她了。

檀木香炉里的锥香已经烧尽了,内殿里没有人伺候。

层层轻纱帘幕后,烛光映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我半挑开一层,往里走了几步,“丝绦,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便继续朝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