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一朵约谈之后,伍海洋放弃了通过她来打动刘冬明副秘书长的计划;又通过三次行动,伍海洋观察到了刘冬明那掩饰不住的为难与心痛,以及他得知陶三河是梅一朵的亲爹的消息之后,花心思去做宣传部的工作,动用各种老关系老人情来推动弹词的申遗工作等等情状。伍海洋又有了新的计划,他想女人狠起心来真是比男人还要狠,他不如直接站到刘冬明一边,帮他完成偿还灵魂债的心愿—梅一朵和陶三河去卫视录节目,就是伍海洋的关系达成的。那日为了酬谢他,这些年来再也没跟他吃过一次饭的刘冬明破例与他吃了饭,也喝了酒。酒酣人醉的时候,刘冬明终于对他一吐为快,显然,时隔十载,因为梅一朵,他们又继续了交情,还因为梅一朵,伍海洋终于看到刘冬明又活了过来。
活了就是人了,是人就会有欲求,有欲求就有突破口,伍海洋看到了希望。
从这以后,梅一朵老师的这两个学生家长就经常聚会探讨,如何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既能帮到她,又能推动拆迁,尽早让凤码头这块地三通一平,尽早招标。
一来二往,刘冬明副秘书长也如伍海洋期待的那样,带他去见了主管城建拆迁的副市长。
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伍海洋看着深陷真情的刘冬明,就像一个不吸毒的人看人吸毒,既向往,又庆幸。
爱情就是冰毒,这辈子他都不要碰了。
梅超英和梅一朵坐在门口吃面条,看着对面陶三河家的大门这时候都没打开,觉得纳闷,梅嫂大喊了两声:三爹!三爹!
没人答应。
梅一朵就说:未必三爹这么早就出去了?
梅超英说:出去了不要紧,别这个时候队伍又来了。
话音未落,一辆警车停在巷子口,庞大的队伍尾随着走过来,行动真的又来了。
梅超英“呀”的一声,拉着梅一朵进屋把门关了,又赶紧打陶三河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梅一朵想,难道这个刘冬明忘了曾经的恩情?难道他把原配妻子金章的死,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时候要替发妻报仇?
她被自己猛然升起的想法吓呆了。
梅超英看着梅一朵的样子,也顿时没了主意,浑身发抖,带着哭腔喊:天老爷诶—,要照应呐,瞎眼珠子天照应呐!
老天居然听见了她的请求,队伍从她门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梅一朵回过神来,说:不拆我屋里?
梅超英说:呀!莫不是虚晃一枪,等下又杀个回马枪杀到我屋里来了?快!我们把礼花弹搬到楼顶上去,免得措手不及。
母女俩往楼顶运送礼花弹和石头砖块,正忙着,听到街坊秋伢子在叫陶三河,拍了陶三河的门见没人应,又拍梅嫂家的门。
梅超英伸了头出去说:我们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手机也关机。
一朵云飘了过来,秋伢子的脸就阴着了,说:今天是拆铁砣家呢,那个大总的号码你晓得不?
梅嫂摇了摇头,又说:怪了!出去就出去,怎么关机呢?他可从不关机的,而且偏偏这时候队伍就来了!
秋伢子说了句:是怪哦。忽然想起前天他照例守在指挥部对面的粉店里打探动静,看见过大总从指挥长的车上下来,又一起进了指挥部。当时他没在意。紧接着下午铁砣被人叫去打牌赌博被抓了,他也没发生联想。现在,队伍兵临城下,陶三河又失踪又关机,而前些日子,凤码头的钉子户们都看到了电视上陶三河好不风光!这之间有联系吗?想着想着,秋伢子就觉得自己的天眼倏然张开了,似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忽然一转身,朝铁砣家方向边跑边喊:各位,快关门啊,陶瞎子把我们卖了,铁砣就是他点了眼药抓进去的呢!他是眼线呢,拆迁的眼线就是他呢!
陶瞎子是拆迁指挥部的眼线?!铁砣的娘就是听了这句话昏死过去的。铁砣的老婆连喊了几声娘,见婆婆没答应,摸了摸还有鼻息和心跳,又说:娘诶!别人家里,昏是要昏给指挥部的人看呢,你现在不吓他们,吓我做么子!
娘还是没睁眼也没应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去掐娘的人中也没掐醒,想了想,一咬牙打开了大门,指着躺在地上的婆婆说:大家看清楚了,我婆婆被指挥部的吓死了,大家做个证!
指挥部的医疗、公证、拆除等几支小分队进来了。医疗人员马上把铁砣娘抬出去进行急救,公证人员对拆除行为做了公证,拆除便开始了。
秋伢子和家人关着门守着自己的老房子。
听着挖掘机轰隆隆乒乒乓乓拆铁砣家的屋,家人的心就不安起来。秋伢子的哥哥春伢子,也就是梅一朵十三岁时的初恋,他们家在凤码头拆迁开始的时候就轮番回来守屋谈判,这时他谴责弟弟秋伢子道:你没抓到证据呢就乱喊,铁砣娘都吓瘫了,你要是错怪了三爹,看你怎么收场!
秋伢子其实喊过一嗓子之后,心里也有些忐忑。这时候看家人都怪自己,就气冲冲地摔门而出,门缝里留下一句话:我倒要证明给你们看!
正是午饭时分,秋伢子知道指挥部定点吃饭的几个饭店。他想,这陶瞎子一伙,是不是正在某个包厢里跟指挥部的人风光呢?
秋伢子几个饭店挨个找,终于在一家饭店的停车场找到了易藻远指挥长的车。他又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顶开门缝看,他看到大总、易藻远指挥长一干人正觥筹交错,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对大总敬酒,说:耽误一天,我公司就要损失几十万利息,我先干为敬!
里面没有陶三河。
秋伢子一会儿血冲头顶,一会儿又心里打鼓样不安,他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指挥部。
指挥部的前坪里,刚刚收兵的队伍正蹲着站着吃盒饭,秋伢子走到他们中间东张西望找熟人,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是经常上门谈拆迁的一线工作人员“光脑壳”,他问“光脑壳”:看见陶三河没有?就是陶瞎子。
“光脑壳”诡异地一笑:呵呵,他是政府的红人呢,怎么会被我们这些小喽啰兵看到?
秋伢子问:什么意思?
“光脑壳”说:没什么意思,要你老爹来跟我们谈啊,何必咬着个屎片子油饼子都不换。拆是一定要拆的,你看今天铁砣屋里就挡不住。我告诉你们,信那瞎子,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秋伢子试探着问:陶瞎子是你们的眼线?
“光脑壳”笑得更诡异了,说:呵呵,这话是你说的啊,我什么也没说!
还要说什么呢?不是明摆着的吗?秋伢子把电动车骑得飞快,一瞬间就闯进了铁砣家的断墙中窜出来的老灰尘里。他一家家敲开门,一家家耳语:陶三河的确是眼线,大总是他的狗腿子,指挥部的“光脑壳”还在我面前卖关子,您老听我分析,看是不是?
日落西山,凤码头还被新起的老灰尘笼罩着,晚霞射过来,尘雾变成了朱纱。大总把陶三河送到了瑰丽的红尘朱纱里。
红尘朱纱的气味让陶三河打了个寒战。
街坊邻居一直守在巷子口。他们本来端着饭碗或是端个茶杯,蹲着站着在聊天,看到陶三河从车上下来,就都噤声了。
陶三河翕动鼻翼闻了闻,轻声问大总:凤码头今天又有老房子倒地了?
大总说:没有吧!
陶三河又闻了闻,说:肯定拆了!
他走到街坊身边,他停下脚,问:拆了哪个屋里?
秋伢子转头对众人说:我讲对了吧!
有人阴阳怪气地问:大师,他们什么时候拆我屋里呢?
梅嫂楼顶上生气地问:三爹!你关什么手机啊!
大总替陶三河回答:我一清早就接了三爹去拍电视了,三爹评国家级传承人要用,拍电视是不能开手机的。
陶三河感受到周围毒针一样的眼光越来越密集。他脑子飞快地运转,搜寻着这毒针的来龙去脉。昨天晚上,大总过来劝说他配合宣传部抓紧拍纪录片申报国家级,他就犹豫过,怕像上次去一样,中了指挥部的调虎离山计。但是大总说,电视台有好远?上次西乡都赶回来了,这次还怕赶不回来?耽误了这次申报机会,就不会有下次了。听大总这么说,加之观察到近段时间来,女儿梅一朵对弹词的空前热情,陶三河就去了。哪知一进录播间,编导就要大家把手机统一放在外面的筐子里,还不知什么时候关了机。也怪自己唱弹词唱得太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拆迁,忘记了整个世界的存在。
陶三河的心绞痛起来,为了尽快弄明真相,他边走边喊:大总,快,快进屋去!
俩人回家调出当天的录像看和听。录像是安装在房顶的四个方位的摄像头拍摄而来,当凤码头的纺织厂和水厂的住宅楼拆掉之后,巷子口的陶三河家因为地势的原因,就成了凤码头最高的建筑,可以俯瞰整个拆迁工地了。取得这个战略位置的首日,陶三河便让大总在二楼顶四个方向都安装了摄像头,拆迁的任何违规行为,他都要摄下来刻碟做证据。
大总盯着显示屏,在一旁解说:拆除队伍来了,是拆铁砣屋里,秋伢子说你是眼线。
至此,陶三河明白自己又一次中计了,而且这次中得彻底,他虚脱了的声音喃喃道:我听见了,听见了,大总,搭帮你,啊,感谢你,你快走吧,啊,恩人,我自己听就是了!
陶三河说这些的时候,大总一直看着他。
他看到他转身摸向旁边的竹床,他走的时候,像脖子上忽然吊了个无形的大沙袋,腰背一点点地驼了下去。他驼着腰背躺到竹**,弯弯地侧躺着,松松的白汗衫松松的肚皮垂到一侧,像一只挖了馅儿的瘪饺子。
大总心里歉疚起来,有些痛,说着:师傅我走了。
就逃了出去。
陶三河铆足力气长叹一声。自从那日大总告知了刘副秘书长就是抢救弹词的幕后人,他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的心力都在担忧与煎熬中一点点泄露殆尽。
显示屏里,画面在流动,声音也在流动,这些声音像一条条鞭子,响亮地抽着他这只落水狗。
他听到了救护车呜咽着开远了。他听到嘈杂又清晰的人声,大大小小,议论的声音,喊叫的声音,来来往往熟悉和不熟悉的脚步声,挖掘机的声音,轰隆隆倒墙的声音,叮当当瓦片倾泻碎裂的声音,人群被灰尘呛得咳嗽的声音,惊慌逃窜的灰尘与人群的声音。
在这阔大浑浊的背景音里,街坊跟梅嫂的对话尖锐地跳了出来,尖锐地划开了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街坊说:梅嫂,陶三河出去真的连你都没告诉?你看他城府好深,他瞎眼珠子就好比窗户拉了个窗帘,他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透他,所以被卖了都会帮忙数钱。
街坊说:我们不算么子,好歹你还是他的师傅娘子呢?你看他现在,国家级的活化石,还不是你老公教的?真不知好歹呢!
梅嫂说话了。梅嫂说:你们讲得对,可能当初他喊我们几户人家开会的时候,就跟指挥部一起设了个大圈套给我们钻,我屋里搞行动的那天,他可能是演戏呢,他反正唱了几十年的夜歌子,本来就是戏子一个。
最后是梅一朵的声音:娘你莫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