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针对师娘梅嫂家的拆除行动,弹词艺人两度集体亮相后,陶三河的艺术生命就发生了逆转。
首先是市电台请他去做节目,又是唱弹词又是介绍,还有听众的热线接了进来,陶三河在直播间里无限唏嘘,他是真没想到,从小酷爱的弹词,还有起死回生的这一天。
陶三河小时候,家里开了个茶馆,那时候闹市区茶馆很多。茶馆不像现在的茶馆,要隔成小间,那时是类似礼堂一样的大通间。茶客到茶馆,喝茶是其次,主要是听弹词听说书。他说他那时候崇拜弹词师傅啊,都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老鼠,钻到师傅的月琴里去,时时跟着师傅跑。后来呢,就学了这一行,他那时候是师傅唯一的睁眼徒弟,为了跟师傅与师兄弟保持一致,等他能独立唱弹词的时候,就也买了副墨镜戴着,装瞎。他说:装瞎有两个好处,其一,眼盲又有高艺,令人佩服;其二,眼盲行动不便,让人同情。
主持人俏皮道:您现在也戴着墨镜,也是装的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一语成谶哦!三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年因为意外,我的双眼就真的瞎了。那时候我就想,老天爷看我老是装瞎,可能像看到叶公好龙一样,会错意了吧!
一个星期之后,好事再次来临,电视台又登门来请。
电视台是一档选秀节目邀请陶三河的,陶三河负责用弹词现场编唱做点评。这次陶三河带上了曾经在电视台工作过的梅一朵,梅一朵也在电台采访了陶三河之后,看到了汪氏弹词的复兴希望,又操起了小时候弹过的月琴。
虽然在电视台的地面频道当过编剧,也亲临过台里的一些综艺栏目的录制现场,但时隔十年,梅一朵还是被本省卫视的长足发展震撼了。而现场的音响效果,更是深深地震撼了陶三河。以前他去丧礼或者寿宴上唱弹词,那些音响,声音大是大,可是不保真,不丰富。这录制现场的音响,是既大,又清晰,连陶三河的呼吸,给月琴紧弦时手与木柄的轻微摩擦声,都被清晰地送出去。这送出去,又不像普通音响是猛然砸向听众的耳朵,陶三河觉得,它是带着尖尖的箭头,盘旋着钻进人的心里。钻也不是从耳朵里钻进去的,好像是从全身的各个毛孔里渗透进去的,进去了还在盘旋,盘旋到五脏六腑哪里都舒服。
为了配得上这震撼人心的音响,陶三河的点评一改往日市井弹唱时的俚俗,全部用了雅评。
声音甜得发黏的选手,他评点弹词的起兴是:
槟榔蜜涎吐胭脂,荔枝膏茶搅瓊酥。
声音厚实或高亢的选手,他就换成了:
曲径绕回廊,疏篱透晚香。
或者这样来比喻:
云霞横碧落,孤鹜傲江天。
选手们的声音年轻,是槟榔蜜涎、荔枝膏茶,可以曲径绕回廊,也可以孤鹜傲江天;陶三河的声音苍老,是老坛酸菜、陈年原浆,可以乌云遮望月,也可以潜龙搅深潭。这两种绝然不同的音质与形式,通过这音响一扩一转,就相辅相生得天衣无缝,夺人心魂。节目异常出彩,陶三河,以及以他为首的汪氏弹词因此出了名。
又过了几天,大总再次来到凤码头。
一进门,他就从皮包里摸出一本套了透明塑料外壳,A4那么大的材料册子,塞到陶三河手里。他告诉陶三河,这几天没来看师傅,是去跑弹词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了,现在已经批下来,陶三河是唯一的传承人,还被授予至高称号—弹词活化石。国家级的申报材料也递上去了,还要拍纪录片附上,评上国家级之后,就要代表中国,走出国门去唱弹词了。
随着大总的叙述,陶三河那馄饨皮一样的瞎眼窝里,泪水慢慢地浸了出来,慢慢地成颗,再成线。
揩了一把浊泪,陶三河笑了,恢复了惯常的交谈方式,说:大总,明天你帮我到西山去看看,这些天没落雨,怕是那边的土都干开了坼呢!
大总说:什么意思?西山?土开坼?哦—大总一拍他的大脑袋,说:祖坟开坼!
陶三河感叹:谁想得到呢,土都埋了大半截了,祖坟才开坼。
大总又从包里摸出两个聘书,递给陶三河,说:聘请您老为省艺校的客座教授,梅一朵也被聘为您的助教,不是有个女子十二乐坊搞民乐搞出了名堂吗?我们也搞个弹词乐坊,还搞理论研究,弹词就彻底救活了!
陶三河忽然不笑,也不说话了。他扯过搭在脖子上的白手巾,不断地、久久地擦着并不明显的汗。大总也静静地看着陶三河。他在等待。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会要来的,也是必须他承受的,他做好了思想准备。
屋外,秋伢子的妈妈喊儿子回去吃饭;梅一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月琴;沿江风光带传来了广场舞的音乐声。
许久,陶三河停止了擦汗,攥着手巾去揉胸口,说:大总,这好事来得太快太多了吧,我的心就不安,你说怎么突然一下子,好事就跑到我们这要拆的粪码头了呢?怎么天老爷一下子就照应了我们这群瞎眼珠子呢?
大总很快接话了,他叹口气说:师傅啊,主要是那天刘秘书长在拆迁现场看到了我们的弹词,和您老的号召力啊!
陶三河不合时宜地笑了两声:呵呵!秘书长,秘书长是把我当作凤码头的宋江了,要用这活化石把我招安呢!
大总说:他们说,是双赢吧。
陶三河将两本聘书又里里外外地仔细摸了一遍,连同申报国家级的材料册子一起,递回给大总,说:大总,九年前你拜师,学的是哪一曲呢?
大总迟疑着说:《韩湘子化斋》啊,是神仙腔,就是那次,您告诉我,韩湘子是我们的祖师爷。
陶三河说:不错,好徒弟!没有忘祖!今天师傅再给你唱一遍吧。伸手拿过月琴,腿上一竖,一拨,唱:
须弥山上一只鹅,阿弥陀南无;
口含青草念弥陀,阿弥陀南无;
畜生也有修行意,阿弥陀南无;
凡人不修所为何,阿弥陀南无—
大总听出了陶三河是在谴责他。师傅把聘书还给他,又给他唱祖师爷韩湘子,看来是要拒绝跟指挥部合作了。但是,现在的处境,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陶三河面前,带了哭腔说:师傅啊,别唱了,我难过啊!我晓得,凤码头的邻里,都是您老的手足兄弟,但是弹词呢,师傅,我们的弹词,可是您老的亲儿子啊!断了手足命犹在,断送亲子苦难当呐!
最后一句,不知不觉中,他带上了弹词的大悲腔。
陶三河又长叹了一声:唉,树倒猢狲散,擒贼先擒王,大总,我晓得什么重要,你走吧!
结果从大总离开的那天傍晚,到第二天中午,陶三河都没有睡着,也不吃饭,任凭凤码头的声音与气味将他淹没。
屋里屋外,物事纷纷。
动静最大的,是砖块,三三两两被水泥结在一起的砖块,陶三河想,它们当然也可以叫作墙,如果它们还活着的话,就像他自己,曾经是连茶都讨不到一杯的唱夜歌子的陶瞎子,现在是倍受重视的弹词活化石,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两种叫法之间,是生死之别。
身边砖墙萧萧而下,挖掘机的铁齿又咬着了哪栋房子的胸脯,巨型铁齿咯咯响,木檩子旧砖头摩擦出它们的体味,这种体味聚集着几十年的日光月光的气味,男人女人的气味,风霜雨雪的气味,油盐饭菜的气味,还有粪码头几十年前的粪味,弯江里头臭鱼烂虾的腥味,它们和在一块儿,就有了酱香陈酒的醇厚,很醉人,它们一波一波地往这个活化石的鼻子里灌,醉得他只想抹一把泪,擤一把鼻涕,骂一把娘。
日上中天,倒地了的老墙体的老气味更浓了。再次念及几十年的老街坊,几十年的老心事,忍啊,忍啊,陶三河终于没忍住,他摸索着上到楼顶,仰头朝着火辣辣的太阳,扯开喉咙骂:X你的娘咧—!
眼泪就下来了,鼻涕也出来了,他用那被琴弦磨得起了老茧的手指,将汗水、眼泪、鼻涕和在一起,一揪,再甩到酱香陈酒一样的空气里,又对着苍天喊了句:X你的祖宗哦—!
惊得午睡里的梅一朵鞋子都没穿,就往三爹家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