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码头的两个女人一笑泯恩仇的时候,市政府副秘书长刘冬明在咀嚼易藻远指挥长丢给自己的两句话:秘书长你这是烽火戏诸侯么?
组织一次拆除行动,人工费伙食费车辆调度费,哪样不是钱?想看戏,这戏票也太贵了吧!
这两句话是刘冬明副秘书长在拆除队伍光临梅一朵家的现场,看到屋顶上的梅一朵昏倒,而下令撤退的时候,易藻远指挥长丢给自己的。
虽然此时的刘冬明副秘书长已经两鬓斑白,级别也高于易藻远,但他知道,这个前区公安局的老局长,头发比自己白得更多,革命工作也比自己干得更多,他要呛自己几句,自己只能受着。
灰尘飘飞的办公室里,刘冬明指间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点燃,屋内烟雾缭绕,似乎白发是烟雾凝成的秋霜。
这个卑微身世的梅一朵,当年的谎言是多么重的用情,她为了赢得自己的欣赏,自己的爱情,背后又受了多少委屈。
刘冬明此时意识到,不光红颜是祸水,自己一介儒生,也是祸水。
那年冬天,刘冬明和妻子金章,胁迫着将梅一朵送上了手术台,从京城回来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与妻子分房而居。
在走进家门前一刻,他的钥匙插在防盗门的锁孔里的时候,妻子告诉他,其实他送梅一朵去回龙观医院的全过程,她都尽收眼底,她说: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你要婚姻是为了要什么。
他没有回答妻子的话,只是当夜就睡到了书房里。
到了第二年春天,梅一朵从老部长家扫地出门的消息传到了金章的耳中,那夜,她炒了几个当时还是教育局长的刘冬明喜欢吃的菜,开了一瓶茅台酒,她举起酒杯对心生纳闷的丈夫说:今晚你搬回主卧室吧,那个小娼妇,连我叔叔这样的老革命都抵抗不了,何况你呢?
刘冬明没有端杯,他起身拨通了叔丈人家的电话,他问老部长:梅老师呢?
老部长着急的声音炸雷一样在那边传来,刘冬明只好将手机移开一些才能听清楚,那边在说:我要知道我也不会问金章了,她总是不接我们的电话。
刘冬明没有在意妻子金章眼里的愤怒,他紧接着又亲自拨梅一朵的手机,一声,两声,总是不接,断了之后再打,一个,两个,还是不接。
妻子金章忍无可忍,将酒杯掷到地上,说:我们还是离婚吧,没想到你还这样在乎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人,你还在乎!
他没有理会妻子,又拨打局里的电话,说:订今晚我能赶到的最快一班去北京的飞机,要司机马上接我去机场。
他是要到京城德内大街去找梅一朵,他记得她为他怀上胎儿的那个雨夜,他在德内大街找到了她,她亲口告诉过自己:一个人,根所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救赎地,像《飘》里面的斯嘉丽,心灵遭到了重创,只能回她的塔拉庄园。
他饭也没顾上吃,匆忙地洗了个澡,提着当年梅一朵偷偷但是很用心地给自己买的,带有一朵花标志的梦特娇公文包,旋开门,就要往楼下走去。
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妻子金章似乎重又回归平静的声音问:你就不管我了?
他停了一下脚步,还是带关门,走下楼去。
走到二楼拐角处,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然后是惊呼:跳楼了!谁?!快叫救护车。
然后是他司机的声音,凄恻,尖锐:金姐—局长,快来啊!
埋葬了妻子,他再也无心仕途,那年正值换届之年,找了个机会,他向市长表达了自己的心愿,最终,他如愿地挪到了联系科教文卫的副秘书长的职位上。
在市教育局欢送宴会上,老同事都举杯祝贺他成为市领导,以后开会,他的名字就要排在市教育局长前面了。
老同事这样说,他都笑纳,其实他也明白,谁都知道,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是个闲职,市教育局长,虽说只是部门领导,但一把手的含金量,比副秘书长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然而他的确心灰意懒,连谦虚、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一把手的能力与雄心壮志,已经随着妻子的纵身一跃,灰飞烟灭。
妻子金章走了之后,他也死了寻找梅一朵的心,每天上传下达工作之余,他就躲到书房里写字画画。此时他不敢再临唐艾那丰饶的粉荷,只摹写徐渭那充满死亡气息与癫狂状态的藤蔓、败荷与残菊,他也不敢再写竹与梅花的精神,只临八大山人的茅屋秋声。一年又一年,他临摹得几可乱真,然后越临他越明白,这些几可乱真的翻白眼的鸟与鱼所睥睨的视域之外,总是绽放着永不凋谢的瘦梅与丰荷。
直到去年,城建拆迁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工作,他这个落魄潦倒的副秘书长,被调整到了联系城建拆迁这个烫屁股的工作岗位上。
时隔八年后,教育局再次为他举行的践行宴上,他又喝得酩酊大醉,他以为现在自己完全彻底地离开了教育,关于梅一朵老师的消息,会更难得再听到,其实这几年,他联系教育,也只是仅仅听到过梅一朵老师在局里借调一年的函件到期时,给南山新贵学校寄来过一纸辞呈。
谁想造化弄人,命运将他调到现任的岗位上,就是为了与她的再度相遇。
无论如何,就是违纪违法,他也要补偿她,补偿她的家,对于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他都亏欠太多,一个永不能补偿了,另一个,既然重逢,就一定要了了这个良心债。
只是从何处着手呢?梅一朵这样的爱脸面,要尊严,大规模行动的那天,她显然也认出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下来和自己谈判,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晕厥。
她还会主动来找自己吗?
刘冬明的头,再次剧痛起来,他都可以感觉到后脑勺痛的部位,头发又唰唰地白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