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三河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家的门。不用招呼,凤码头最后的老居民们都相跟着走进来,仿佛走进的是自己的家。铁砣娘走在最后,到了门边,想了想,一口井扯住了她的脚步,她转身朝这井走去。
这井,现在在她家厨房呆着。
在凤码头没有接自来水的年代,这井是公用的井,井边常年栽着一架葡萄藤和一架丝瓜藤。每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来挑水,总要在粗粗细细的藤子搭起的棚下,家长里短地聊半天。尤其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夜,牛郎织女相会时,这井边的丝瓜棚下,就如除夕守岁一般热闹。不知哪朝得出的经验,说是只有丝瓜棚下,未满七岁的,火焰低的孩子才能看见鹊桥会。于是,这一晚,不管火焰高还是低,七岁以下的孩子都会吵着要去看,这样一来,七月初七夜一过,铁砣家的葡萄就要少一半,孩子们的牙齿也要软几天。不过,铁砣娘不和孩子们计较,吃就吃呗,葡萄又不是自己喂奶喂饭喂大的,是吃粪码头的水土长大的,因此,那时候街坊邻居从未生过嫌隙,日子过得是又快速又快活。后来各家接了自来水,都懒得去挑了,井边的热闹也渐渐消退。再后来,见人人都把私房周边的空地搭建了房子,铁砣的爹也把这块带着井的空地做了自家的厨房,公井变成了他家的私井。
为此,不少街坊跟铁砣家生了嫌隙。他们认为,井是大家的,不用是大家的事,但是忽然又想用了怎么办?要知道,井是可以当作冰箱来用的,况且井水里泡凉的西瓜是比冰箱里拿出来的好吃得多,难道以后要泡,大家都跑到你家厨房去泡?或者忽然自来水停个一天两天呢,都排队到你家厨房去挑?
铁砣爹心里堵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家屋后只有这么块空地,本来房子就小,不搭这么一块,铁砣结婚的房子都没有,他只能一边背地里骂着“你妈的!他妈的”不知谁的妈,一边在众人的眼光里顽强地把这房子盖了起来。
为缓和邻里关系,陶三河出来做主,他在巷子口朗声说话,让铁砣家的厨房常年不锁门,大家可以随时出入。
大家其实也只是口里说说,听陶三河这样断了,反而都不上铁砣家的门了,铁砣家的人也不好意思跟大家再像以前那样热络。加上铁砣家又在巷子最尾,渐渐地,凤码头好像就忘记了这户人家,直到几年后铁砣的爹病逝,陶三河喊了巷子里的街坊四邻都去丧事上帮忙,关系才稍微缓和。
但也没缓和多久。
紧接着政府出钱,从巷子口的陶三河、梅嫂家,到巷子尾的铁砣家,各家的门楣都换上了仿古的飞檐与翘角,贴上了清一色的青砖瓷片仿古墙面,挂起了中国红的大灯笼,再把巴掌大的蓝底白字“粪码头”老牌子取下来,将原木搭的“凤码头”的新门楼竖稳当,统一管理,粪码头就变成了凤码头小吃一条街。
手艺都差不多,生意的好坏就在门面所处的位置上凸显了出来,靠巷子口的生意自然要比巷子尾的好,因此铁砣家是最差的。
铁砣娘就想办法,她要儿子儿媳到巷子口去发宣传单,宣传单上只有一句话—“铁砣小吃,送井水泡茶与井凉西瓜”。生意果然招揽过来不少。
嫌隙却也卷土重来。这次,凤码头不是逐渐将铁砣家忘却,而是逐渐将他家记恨。记恨就像毒气,到了一定的浓度,小巷子里就觉得快要窒息,按照习惯,是非又说到了陶三河那里。
陶三河在这件事情上是最有发言权的。贫穷卑贱的粪码头变成凤码头小吃一条街,最先就是陶三河为帮衬师傅的遗孀梅嫂的小吃摊子,日日坚守唱弹词招揽客人而发起的。等市场做起来,政府插手之后,陶三河就不是帮哪家了,随便谁家有客人点弹词,他都免费去唱,所以凤码头小吃也越来越出名,尤其是夏天,都午夜了,滨江马路边吃客们的小车,还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
而这次,陶三河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铁砣家一边,他说:一棵草总要有粒露水珠子养,大家住在巷子靠前,好码头就是老天给你们的露水珠子,你看现在你们的生意都还不错,都有余钱剩米了,只有铁砣家家徒四壁。这口井呢,就是老天养他家的露水珠子。粪码头臭气熏天的时候,我们被人看不起,那些有门路的街坊也看不起自家祖辈,都搬出去了,而留在这里的,几十年来都晓得互相疼惜。如今成了凤码头,小吃的香味香飘万里了,难不成还为了一口井这样的蝇头小利弄得臭名远扬?
大家听陶三河这样一说,都没吭声,也不再议论,铁砣娘本是个老实人,得了便宜当然不好再卖乖,就自觉自愿地与大家再次拉开了距离。
现在,铁砣娘矮胖的身子挑着两桶还咝咝冒凉气的西瓜,一摆一摆地送到陶三河家,大家都笑呵呵地起身来接,好像凤码头里公井私井之争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井水泡出的西瓜多少年没吃过了,确实好吃,尤其这个时候来吃。只有陶三河不吃,他听着铁砣娘嘭地杀开一个西瓜,嘭地又杀开一个西瓜,心里的高兴也嘭嘭嘭地接连绽放。
平时要是街坊们请他断了家长里短,断了是非恩怨,总是会对他讲句多谢。但是今天,他带领徒子徒孙在凤码头首“战”告捷,却没有一个人讲,都在呱唧呱唧地吃西瓜,仿佛这辈子没吃过西瓜,仿佛吃了这次就永远没有下次了。
听着这呱唧呱唧只顾吃西瓜的声音,陶三河明白,是这些老街坊心里的感谢太重了,浓得堵住了他们言路。眼睛还没瞎的时候,陶三河喜欢去河边看大浪扑向河滩,每次扑过之后,他总会看到河滩上留着些被主流遗弃的东西,一只烂拖鞋,一把秃头扫帚,甚至是一个被抠掉眼珠的布娃娃。当拆迁的浪潮像之前的若干个社会浪潮一样扑向凤码头的时候,这些河滩垃圾,又清晰地回到了陶三河的瞎眼前,让他心疼,也让他痛心。渐渐的,心疼和痛心酝酿出了一份决绝,陶三河就铁了心跟凤码头最后的街坊一起,“铁”成了“钉子”。
陶三河听到两只苍蝇在门口的太阳里吵吵嚷嚷追追打打,几番争斗后,又闯进了他的家,就说:梅嫂,今天中午你家的辣椒炒肉没吃完吧?没吃完为什么不放到冰箱里,不怕外面这么大的灰?
梅超英说:您这是怎么听的?
陶三河抬起下巴,对着右前方的空中顶了顶,说:看,它们才到你家去吃过。
大家都停止了呱唧,抬头看,看到空中的两只苍蝇,叠在一起的两只苍蝇,就噗地笑了,西瓜籽儿,西瓜汁直线喷射,有的喷到地上,有的就直接喷到对面坐着的人的身上。喷到了身上大家也不计较,这是个喜日子啊,红红的西瓜汁不正是给自己打的红彩么?是个好彩头。
秋伢子站起来追着苍蝇打,“啪”的一下没打中,“啪”的一下,又没打中,就放弃了,酸溜溜地嘀咕:这奸夫**妇!偷了梅嫂的肉又来**,咦,三爹你还听得出它们吃过辣椒炒肉?
陶三河说:没进门的时候,公的还没得逞,母苍蝇叮了辣椒炒肉,辣得嗷嗷地叫,公的呢,要追这母的,没追上,急得也嗷嗷地叫,但是嗷和嗷还不一样,随后它们进屋了,也阴凉了,公的也得逞了,声音就软了下去,窸窸窣窣地,比你们吃西瓜还甜蜜呢!
说得懂了人事的人都咽口水,大家都把眼光在梅嫂和铁砣娘之间看来看去。
凤码头的人都晓得,梅嫂虽说是陶三河名义上的师傅娘子,但是师傅死后,丰韵泼辣的梅嫂没少撩拨陶三河,陶三河自然是不搭腔,也不得罪;而铁砣娘,因为自家贫弱,得过陶三河不少恩,也含蓄着向陶三河示好,在铁砣爹过世三年后,还要儿子亲自上门请过陶三河,说是以后就由她来照顾陶三河的饮食起居,这也被陶三河婉拒了。这消息被凤码头的人知道后,都佩服陶三河的节操,更佩服陶三河的精明,他们说:三爹是何等角色!这些人看他无后,还不是想打他房子的主意?
而婉拒之后,陶三河与这两个女人都来往,俩女人却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
不再说话的两个女人,在凤码头“保卫战”首战告捷后,居然红着脸相视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