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四月中下旬的十到十五天里,雄心壮志、雄性勃发的北京就会变成“飞絮”的温柔乡。白丝丝、毛茸茸、轻飘飘、黏糊糊的白色精灵,情切切地亲吻你的脸颊、钻入你的脖颈,还要明目张胆地飞进你的家,占领你家的饭碗、你家的床,甚至是你张开的口,呼吸的鼻。

如果你是在北京生了根的常住者,要年复一年地享受它们的“温柔”,这个时候,北京的男人就会比外地男人更明白一点,世界上最烦人的并不是屋里的管家婆,最缠人的也不是屋外的小情人了。

如果你是首次在这个时候来北京的出差旅游者,假设你坐的是火车,一下车,你马上要找的,保准不是来接站的人在哪里,而会张望着思索,那正在装卸的“棉花”专列在哪里呢?

如果你坐的是飞机,你还是会想,都动用“专机”运棉花了,难道首都首先得到了地球要重回寒武纪的消息?

这种情绪和错觉,都是北京那500万棵大叶杨带来的。

这一年的热,也来得特别反常。四月底直到五一劳动节的一周里,北京白天平均气温达到了历年少有的30摄氏度。

梅一朵被拿掉的胎儿,若论预产期,就是这几日,这也是梅一朵不用强记,也忘不了的日子。

这天一早,老部长夫人便带着孙子Bob去参加拯救大叶杨的行动。梅一朵起床后,像原来在自己家里一样,懒得穿内衣,只套了件长及脚踝的玫瑰红珊瑚绒家居服,便坐在阳台上,头从膝盖处摊开的书本里抬起来,出神地看着窗外。

在这杨花飞舞的时候,一双燕子也带来了它们在哪里孵出的宝贝,在檐下窃窃呢喃。

大叶杨是植物的母亲,雨燕是动物的母亲,梅一朵是人类的母亲。

三个物种的母亲在北京的春光里相遇了。

只有梅一朵是空的,腹中与心中一样空。

她有些惆怅,记起还没有给老部长做早饭,便去他的房里看他是否起床,她打算给他煮过年从凤码头的娘家带来的,自制酒药子做的甜酒冲鸡蛋吃。

老部长这时候却也在书房看书,他很愿意吃家乡的辣蓼花酒药发酵出来的甜酒。

老部长对梅一朵说:也别煮了,我们就吃生甜酒,我小时候,常常打开妈妈捂甜酒的棉被,偷吃。偷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吃食,明白吗?梅老师?

梅一朵说:明白,我也经常偷吃,偷吃似乎也是一种童趣?

银发的老部长,与黑发的梅一朵,站在一大盆生甜酒边,一人一勺地舀着吃,说不完的话,吃不厌的甜酒。

他们聊到家乡水边漫天的紫红色的辣蓼花,聊到江南的好春景,聊到水灵的南方妹子,聊到山桂花,聊到纯正好吃的山桂花蜜,聊到蜂窝被马蜂侵犯的时候,工蜂是如何在田野里找到主人回去救命。

他们边聊边吃,白脸吃成红脸,还在吃,还在聊,吃到盆子见底的时候,梅一朵意识到自己要醉了,但是纵然这个时候,她依然没有泄露,她自己的外婆家,其实很巧的是,只和老部长的外婆家隔着一个村子,她怕老部长知道了她是谁的后代,任何暴露她粪码头卖货的女儿出身的事情,潜意识里她都锁得紧紧的。

老部长却完全放开了,还趁着醉意,唱起了家乡的山歌。

这一顿别具一格的早饭,他们直吃到了快11点钟。

梅一朵没想到辣蓼花酒药的甜酒这样浓,顷刻她就血脉贲张,心如鼓擂。

阳光直晒进房间。梅一朵醉醺醺地躺在了沙发上,说:热,热呀。

老部长也带着浓浓的醉意说:热,热呀。他脱了自己的上衣,光着上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准备回书房里去。他的身上哪儿都瘦,就是肚子滚圆,滚圆的肚子上,还有几颗很大的褐色的老年斑。

梅一朵梦里还在说:热,热,顺手解开了玫瑰红珊瑚绒家居服的腰带。顿时,大半个丰满骄傲的**跳了出来,跳进了他的眼里。那是像他妈妈那样丰润香甜的的**,那是哺育了自己的骄傲的**。

妈妈!

老部长跪倒在沙发边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头一歪,枕着她的胸脯就进入混沌的童年:妈妈—

老部长夫人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她见到了沙发上和跪趴在沙发旁的两具衣冠不整的身体,她见到老部长银色的头发正覆盖在梅一朵高耸的胸脯上。

她唤:哦,主耶稣!

她赶紧跑到门边,阻止孙子Bob换鞋进来,她说:走,走,我们快走?

Bob大声问:Why?又很响地带关防盗门,坚持要进来。

老部长夫人在门的玄关处抱紧了孙子,大声朝里面喊:你们快进房,快进房!

沙发上的俩人同时被唤醒。

梅一朵朦胧睁开眼睛,与银发飘飘的老部长对视,俩人都惊呆了。

梅一朵没有做任何解释,当即就清理了所有的行李,将存有作为家庭教师收入的存折,压在了枕头底下,离开了老部长的家。

她已颜面扫地,存折是她留在老部长家最后的一点尊严。

走上自行车道,梅一朵发现前面一群“京片子”,正怒气冲冲地围着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在高声说话,旁边一棵巨大的杨树被伐倒在地。

走近了,梅一朵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原来,他们正在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说要保护北京的功臣大叶杨,还有的说得很极端:

“有权有钱儿的,空调车空调房热不着,不知道老百姓就靠着大叶杨给点儿凉爽”。

“这杨絮的都是母树,这人避孕的方法都那么多,科学这么发达,就不能给这树儿打什么避孕针啥儿的吗”。

“虽然它是一棵树,可咱们是人哪,做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呢,非典那时候没砍,现在砍啥儿呢?到底是谁的主意呢,是不是想借着换树的工程捞钱儿呢”。

梅一朵这时的心境是说不出的悲苦与无奈,她只想找个由头撒野,她认为不撒野她会被憋死的。她蹲在被伐倒的大叶杨旁边,抱着它粗粗的枝干,如丧考妣似的大哭起来。

她想起了“金色痰盂”里的那些小姐,听说她们的收入不菲,那么,哭过之后,就去那儿卖吧,谁叫你是凤码头卖货的女儿呢?

长得好,是自己生存的唯一利器么?这把利器为什么一次次的总是伤害到了自己?男人只是需要一具丰满的肉体,可是我是有思想的、有品格的呀,为什么漂亮总是变成了自己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呢?

难道就这样回到凤码头?

绝不能这样!

那又能哪样?真的去卖么?真的去么?

梅一朵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厉害。

哭得旁人面面相觑。有人指着她的行李箱说:肯定是外地来上访的,受了刺激,咱们快走,别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