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那天,刘冬明借口去广州出差,回了一趟老家梅县,他想去他们梅溪客家人特有的公王庙里,挂一个写着“新丁刘一川”的添丁灯笼。
公王庙在梅溪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据说在公王爷爷的庇佑下,这一族出了不少进士、学士、院士、博士、将官与富豪,从古至今,只要谁家添了男丁,便要将写着新丁名字的红灯笼,挂到庙里,一来祈求公王爷爷的庇佑,二来向祖宗汇报,这一脉后继有人。
而他刘冬明这一脉实际上就在他这里断了,其实在抱养刘卅的同时,他也死了这条心,他不愿意随父亲回乡祭祖,也有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先。
为了化解这个心结,他经常跟院士父亲开玩笑:爸爸你怎么不生两个孩子呢?你那时候又不计划生育,毛主席还说人多力量大呢,你怎么不听毛主席的话呢?要是你听了他老人家的话,传宗接代的重任就不要我一个人来扛了。
他那时候是告诉父母,自己和妻子都有问题,才不能生育的。
父亲回答他说:做好事业,也等于养个儿子,也是对祖先、对祖国的一种交代。要养个不肖子,更加愧对祖宗,愧对社会。
父亲将家里的私事戴了顶大帽子来言说,表面上看,是对有无后继之人不在乎,但刘冬明知道,作为受客家人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民俗文化哺育出来的子孙,父亲其实骨子里是很在乎的。要不在得知伯父的独子离婚之后,孩子判给了母亲一方,父亲怎么会那么生气,又那么费力地追到上海,出钱请最好的律师要回来呢?要回来之后还以伯父家家境不好为由,主动负担孩子的学费,又为孩子考大学找工作操心,其关心的程度,远远大于对刘卅,这不是骨子里在乎又是什么呢?
因此在猜到梅一朵怀了他孩子的那天傍晚,他还有将这个消息告知父亲的冲动。他以加班为由,在办公室拖延时间,抽了无数根烟,设想父亲知道之后的反应,也设想妻子知道之后的后果,想来想去,主意还没拿定,妻子就以性命相胁,他权衡利弊,还是以保护现有的亲人、现有的安逸生活为重,放弃了这个来路不正,来时不对的孩子。
但心里又怎么能甘心?
他们客家人,几百上千年前为避战乱,从中原逃到南边的山区,一靠崇文重教谋发展,二靠远涉重洋求生存,而这两点,都需家族的繁衍与壮大才能完成,因此,他的祖上几辈,都是结婚之后,青年男子马上下南洋去非洲挣钱养家,媳妇儿便在家里等着孩子出世照顾老小,婚姻的目的好像便是繁衍,与爱情几乎无涉。
而他刘冬明,作为客家人的子孙,不能为家族繁衍的羞愧多年来重压在心。而今有了饱含爱情的结晶—奢侈品一样的子嗣,却不能让他见到日光,见到这个欲望张扬的人世。
但孩子毕竟来过,他客家人刘冬明终归是能有骨血,也有过骨血的,这一点,他一定要告诉祖宗,他相信祖宗是明察秋毫的。
从机场出来,他租了台出租车,直接开到镇上的杂货店,但杂货店老板说:你是外地来的?我们这里没有添丁灯笼,你要到卖花圈香烛的篾匠店里去买。
生死相依。
庆生与祭死的用品都在同一个地方出售,原来生与死离得如此之近!不是吗?他的骨血刘一川,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的心又开始了绞痛。
村头的篾匠店里,客家人刘冬明买了个最大的蔑灯笼,又亲手裁了一张九寸长三寸宽的红纸条,亲笔写上:新丁刘一川,再用手指沾点浆糊,小心翼翼地贴到红灯笼上,比他在文件上签阅任何一个意见,在案头画任何一张画,都要用心。
篾匠店老板问:哪天做酒?今日公王庙里螺丝塘邱家屋场添灯做酒,你府上的公子跟他一个日子出世?
客家人刘冬明略一点头,提着灯笼逃之夭夭。
到了公王庙,却是不能近前挂灯。
公王庙里的添灯宴席还没散,还有乡邻燃点鞭炮陆续来贺。
客家人刘冬明要司机将车停在离公王庙十米开外的坡下等着,他自己则走到庙对面的田埂上,遥望这一边的热闹。
公王庙的围墙边,金黄色的鞭炮花怒放,逶迤开去,像窗帘一样密实地遮住了围墙,公王庙种鞭子花,也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多少年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客家人,简直只为繁衍而活。
他那年中秋随父亲回来祭祖,就正逢一家人娶亲,那新娘手上是拿着柏树枝进屋的,父亲当时告诉他:这是客家人的风俗,柏枝,就是“百子”。
而父亲今生注定是没有孙子了,公王庙里,他家这一脉,也几十年没有进去挂过灯笼了,他今天定要弥补。
站在田垄上抽完一包烟,邱家的添灯宴席才散,却又见剩下的十几个人,相邀着趁办酒的桌子未还,正好边打麻将边晒太阳。
客家人刘冬明为难了,他知道守庙的老人并不认识他,但留下打麻将的呢?也许有五服之内的堂兄弟,到时怎么说呢?
他尴尬不已。
又抽了三根烟,他决定放弃向公王爷爷禀告,他要将写着“新丁刘一川”的灯笼,带到祖坟上去焚烧—未生先死,刘家的列祖列宗,另一个世界里,你们就替我照顾这个可怜的小伢儿吧。
想到这里,刘冬明泪如雨下。
广东梅县腊月二十四的大太阳下,他脱下外衣,包裹住大红的灯笼,穿过飘着杀鸡宰鸭的血腥味与油炸捶丸香味的村庄,从小路绕开乡亲们住着的围屋,上到后山。
被院士父亲修葺得庄严气派的祖坟前,刘冬明用捡来的干柏树枝托着“新丁刘一川”的红灯笼,放到平时燃点鞭炮的烟灶里,打着了很久以前梅一朵送给他的Zippo打火机。
火苗在太阳下几乎看不见形状,刘冬明不忍马上焚烧,又将火熄灭。
熄灭又打燃,打燃又熄灭,他的眼泪已经淌完,他的嘴角出现了微笑,他看着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叫这些名字的祖辈他一个都没有见过,他对着陌生的祖先说:我的儿子刘一川来报到啦!多多关照!
就点燃了灯笼。
写着“新丁刘一川”的那片九寸长的红纸最先燃烧,黑黑的灰烬被火力推出烟灶,扑向蹲在灶前的刘冬明的眼睛,刘冬明抬手一抹,再看,手心一线乌黑。
他笑:这孩子,跟他妈妈一样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