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部长家大院门口,金章等在雪地里,她拉开别克商务车的侧门,准备亲自扶梅一朵下车。

梅一朵像碰到了炭火一样,手臂本能地一**,从她的手中弹了出来。

刘冬明从另一侧下来,看着自己的夫人,不知自己该不该出手。

梅一朵在他的犹疑里,弓着疲惫虚弱的身子,下车,嗞嗞地踩着积雪,火红的背影在雪地里摇晃,蹒跚,她走到门口,拿出自己的出入证,递给卫兵,卫兵验过之后,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自始至终,这朵耀眼的雪里红梅都没有回头。

她听到卫兵问刘冬明夫妇要出入证,她心里愣怔了一下,脚步却没停。

刘冬明说:一起的。

梅一朵仍然没有回头,她让扑面而来的北风将这样一句话递给卫兵:不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那曾经憧憬的“要有浪漫的缘起,曲折的过程”的伟大爱情理想,随着她的这一句话,也埋在了京城的第一场雪中。

只是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老部长家。

她喜欢老部长家的不奢不陋,Bob的亦中亦洋,喜欢这生活节奏的不疾不徐,甚至是老部长耳朵的亦聪亦聋,还有他老是讲不厌的“爷爷不长(部长)孙子长”的玩笑。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偌大的京城,更大的人世,已经无依无靠,老部长是她咸鱼翻身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有了愚蠢的爱情,智慧的灵光就会在自己文昌挂阁的命运里闪现吧,她不是凤码头卖货的穷孩子,她是皇城根的女才子,天生能干异凡庸的不俗的女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耐性,增益其所不能。

让该死的爱情死去吧,大任必将降临。

在走进老部长的家门之前,她这样给自己打气。

所以她还是践行了之前刘冬明的一半建议,告诉老部长,天雪路滑,她摔得不轻,流产了。

刘冬明让她讲的另外半句她是不会讲的。她怎么会告诉老部长,为了不麻烦老部长家照顾自己,她要回到家乡去呢?

当然,作为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她是学过心理学的,她首先要做的是不要让老部长家的人认为自己不懂事而心生嫌弃,所以她进门之后,便拿出自己的存折,递给老部长夫人,说:密码是Bob的生日,这里面是这几月来你们给的工资,我太喜欢Bob了,早已当作我的孩子,本想他回英国去上学的时候,我再一并给他的,现在,我的孩子也没了,医生说,也许之后,也怀不上了,如果你们同意,Bob能叫我一声梅子妈妈,我就心存感激了。但是,这半个月,医生说要养着,我准备去德内大街我叔父家里—

老部长戴着助听器认真地听着,这时候他大声地打断:就在这里养,你叔父独自一个人,那怎么行?

一旁的Bob也大致听懂了梅一朵的意思,走过去,跪在沙发上,像个大男人一样搂住了梅一朵的头。

老部长夫人将存折又放回梅一朵的手中,轻叹:噢,主耶稣,留下来吧,孩子。

又对旁边的保姆吩咐:去买个猪肚,再买只乌骨鸡,我们给梅老师炖着吃。

梅一朵固执地把存折又塞到了保姆的手里,说:这个月,我们的伙食费,你照顾我的费用,你从这儿取,好吗?拜托了。

梅一朵成功地留下来了,但是终归没有留多久。

老部长家的保姆是不住家的,在他们的大院外租了一间地下室的小房间住着,买了辆旧单车来回跑,每天中午去菜场买了菜,来做午饭和晚饭,晚饭后收拾完屋子就离开。

梅一朵来之前,一家的早餐是夫人给热保姆先天晚上买来的馒头包子,豆浆油条,或是煮了速冻的汤圆,馄饨,饺子。早餐之后,老部长夫人就带着孙子Bob,让老部长的司机送着,去教堂做早祷告,或是去孤儿院,敬老院做义工。

梅一朵来了之后,只看了一个早晨,她就提出由自己做早餐,她的理由是,作为老乡,她有义务帮老部长找回味觉记忆里家乡的风味。

其实这之前她从未亲自动手做过一顿饭。母亲很能干,做小吃的水平堪比三爹唱弹词的水平,自然是用不着她动手;嫁给罗伟林之后,她一没有家庭主妇的意识,二没有家庭主妇的时间,自然也从未下过厨房,不过凤码头小吃一条街出来的孩子,这些是不用刻意去实践的,多少年看都看会了。

她记得弥漫在她少女时光里的各种小吃菜品原材料与成品的气味,住在凤码头小吃一条街,根本不需要三爹那样精准的嗅觉,气味是从早到晚主动飘进房里,飘进梦里来的。

她吩咐老部长家的保姆去菜市场买辣椒,她首先要做的是白辣椒牛肉面,然而这个来自老部长夫人的家乡宁波的保姆,提着新买的辣椒一进门,梅一朵就知道她买错了。

梅一朵指着通红的灯笼辣椒说:这种辣椒,晒出来会是萝卜味,不,就是萝卜,味都比它浓。

第二天,她就亲自与保姆一起去菜市场,买了长而青绿的牛角尖椒,买了模样土气的白萝卜,买了青白里泛出绿色的卷心菜,买了牵藤的偏老的空心菜,回家之后,指导保姆择好,洗净,除了白萝卜切成条状与子姜、蒜头、剁椒放入坛子浸泡外,其余的全部用开水烫过,放在驻京办主任连日坐飞机从家乡买来的竹筛子、竹簸子里,搁在老部长家阳台上,过阳光。

熟悉的气味飘到老部长的鼻子里,他的童年的记忆也纷至沓来。

他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里,穿着自染的枣红色家机布裙子窈窕的妈妈,和穿着青蓝色家机布衣裤,矮瘦的外婆一起,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支起大竹筛子,大竹簸子晒辣椒,晒青菜,晒长豆角,晒莴笋梗子,这些被阳光照大照绿的蔬菜,初端到阳光下的时候,是浓郁的绿色,傍晚端进屋的时候,却变成了白色。

外婆告诉他:太阳收绿色,就像老天爷收人的命一样,绿色好比人的一口气,老天爷给娃娃吹口气,娃娃哭喊着生出来,老天爷收谁的命,这人就落气了,就像绿色晒成白色这么简单。

老天爷给的,老天爷也要收回去。外婆又自己对自己说。

外婆就是在那个夏秋之交被老天爷收走的,老天爷收外婆的时候,外婆和他的妈妈正在剁辣椒—大大的木盆子中间放个大木砧板,一堆红红的辣椒放在上面,母女两个手起刀落,笃笃笃笃的声音里,两把菜刀上下飞舞。

他那时六七岁的光景,在旁边看得有趣,但是不敢近前,只能在她们一米开外,不然双眼也会像她们一样被辣得泪流不止,他看到她们两个一边剁辣椒一边高兴地说笑一边揩泪水。

忽然他看到外婆的一只脚伸进了小椅子底下的横杠里扯不出来,外婆喊他的母亲:贞,贞—

他看到外婆的嘴巴忽然歪向了一边,脸却是笑的,喉咙里说不出话,浓痰在她的喉管上下翕动,声音呼呼呼呼如拉风箱一样。

母亲赶紧丢了菜刀去抱她的妈妈,他则跑到门外的晒谷坪扯开喉咙求救:来人啦,救我外婆。

晒谷坪的下面是他表舅家的田,表舅正在田里除稗子,听到喊声,连忙往外婆家里跑,边跑边对他说:我知道你外婆可能要走了,早上她在扫阶基,我说婶婶你扫阶基啊,你外婆说,早上扫阶基,晚上哭娭毑。

多年后他知道,外婆是那种知道自己死期的善终,难怪脸上带着笑。

这样,那个夏天散发出的阳光下的蔬菜的气味,那圆圆的簸子与筛子里的干菜的皱缩缩的样子,妈妈和外婆阳光下翻动干菜的白而轻巧的胳膊,她们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和银子一样好听的笑声就永远埋在了他童年的记忆里。

梅一朵在他家阳台上做这些的时候,封存了多年的人物形象,一下就从他记忆里跳了出来,他眯缝着眼看着翻动干菜的梅一朵的嫩白的手臂,垂在肩头的麻花辫子,宽松的枣红色的睡裙因为手臂的抬起,裹出了她的腰与胸的线条,他恍惚了,喃喃地说:妈妈。

当梅一朵亲手做的白辣椒牛肉码子的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刚挑了一箸入口,立即老泪纵横。

外婆死的那年冬天,他的妈妈生小妹妹难产死了,那簸子与筛子上翻飞的嫩白的手臂是妈妈与外婆留给他的,阳光下最后的绝唱。

妈妈。

他吃下第二箸面条之后,又喃喃道。

梅一朵的孩子被拿掉以后的那半个月里,老部长夫人照例出去早祷告,做义工,开兄弟会,也总是带上孙子Bob,因此,每个上午的时间,都是老部长与梅一朵俩人在家。

老部长这时候就显出了极大的对梅一朵的怜爱,他宁愿自己不吃那些家乡口味的早餐,也要梅一朵躺在**养身子,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下楼去药店买了各种产妇需要的补品,笨手笨脚地煮给梅一朵吃。

吃的东西端到梅一朵的床边之后,他还总要守着她吃完,有时候,看梅一朵起身费劲,还会伸出手去扶她,或者是抱着她坐直身子,又扯过大枕头让她靠着腰。

尤其是手术后第二天上午,梅一朵去上卫生间,忽然大量的血块与血液涌了出来,梅一朵一阵晕眩,咕咚掉下了抽水马桶,此阶段一刻都不敢摘下助听器的老部长,一边大声喊着梅一朵的名字,一边赶紧找来卫生间的钥匙,打开门,扶起梅一朵。

他顾不得梅一朵的衣冠不整,躲开眼睛用浴巾给她揩干净下体的血液,系好裤子,又将她抱回**,然后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

所有这种心疼、紧张、怜惜,与其说是长者疼晚辈,不如说是孝子伺候母亲更准确些。

梅一朵是妈妈带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无微不至的,在她看来是来自父辈的疼爱,因此,一天天过去,在单独相处的照顾与被照顾间,俩人建立了真正像一家人那样的关系,不知不觉中随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