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锡回到临安之前,就已经派人为谢周卿一家找了一个小院,现在他们暂时安顿了下来。此时谢瑛正领着雁儿四下里张罗布置房间,冉璞则陪着谢周卿小酌,他第二日即将返回潭州,谢周卿对他这些日子的帮助感激不尽,特意让谢安安排了酒菜,他为冉璞把酒践行。几杯酒过罢,谢周卿看着窗外的雨夜,院子里的树上,梧桐树叶被风搅动的沙沙作响,谈了口气说道,“马上将要满城风雨了。”冉璞知道他话里有话,劝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太过忧虑。”谢周卿跟他说,“我有些事情告与你听,你回潭州之后,只可告与真大人,绝不可与旁人知道,以免连累无辜。”冉璞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心知绝非小事。

谢周卿将济王赵竑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一转述给冉璞,就是他被史弥远等人联手陷害的所有过程。这些事情冉璞其实已经知道了大概,因为赵汝谠已经将详情告知了真德秀。当谢周卿得知真德秀早已知晓此事,这才明白为何他会派遣冉璞蒋奇到湖州来公干,心里大感安慰,说道,“有真大人他们在,朝廷自然迟早会还给济王一个公道。朝廷不能没有了公义啊!”冉璞问他济王遇害传言是否确实,谢周卿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并非我所为。钦察余大人曾经要求于我,被我拒绝,后面的事情我就无从知晓了。”

话说到此,两人沉默了片刻,冉璞说道,“大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谢周卿说,“请讲。”冉璞想了想说道,“这些都是天家之事,与我等并无干系。且不说究竟济王已经在不在,就算还在,天无二日,倘若争执不休,于百姓何益,于大宋何益?”谢周卿知道冉璞在劝自己不要再为济王之事所累,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可以袖手旁观,可是这件事干系到了朝局安危。倘若朝廷失去了公义,就会有一股无形的戾气充斥了上下,害天理,弃人伦,对我大宋立国之根本伤损太多。天下的士人也会在心里置疑皇上得位不正。而士人离心,无疑有着更大的危害。”说到这里,冉璞点头赞成。谢周卿继续说道,“所以我希望朝廷能为济王平反正名,化戾气为祥和,笼住失去的人心。”

冉璞问道,“这么说大人已经想好下面如何做了。”谢周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要上书,上奏折给皇上,陈明真相。”冉璞叹了口气说道,“果真如此,大人危矣。在这种时候,大人上书恐怕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白白牺牲。”谢周卿问道,“历朝历代,国无忠臣必亡。我为大宋做牺牲又有何妨!”

说到这个份上,冉璞已经无法再劝了,只好沉默。这时谢瑛进来了,给二人斟上酒,说道,“叔父,其实不必作此牺牲。”冉璞问道,“这般说,瑛姑娘可有良策?”谢瑛点头说道,“叔父大可不必上书,也不必说话。如果朝廷派人问话,只需摇头推说不知就可以了。此刻,只有沉默,才能救了自己,也是为救济王。”谢周卿问,“这是何意?”谢瑛回道,“湖州之事,只有叔叔您知道,也愿意说出所有真相。沉默,不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更是为了保全真相,日后平反济王才有可能。如果叔父牺牲了,就再不会有人揭露真相了。所以沉默并不是抽身退出,而是曲中求直,暂时忍耐而等待时机。”

冉璞听到这话,将手中酒杯端起,向谢瑛致意道,“佩服!听到如此高论,我自当浮一大白。”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这时谢周卿仔细想想,也觉得谢瑛所言有理,愧然说道,“哎,难怪钦差余大人说我尚未悟透官场!丫头,你刚才那番话确实点醒了我。叔父要敬你一杯酒。”谢瑛说道不敢。冉璞接着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大人您很快就要身陷囹圄。的确只有沉默才能保全自己。”谢周卿这时看着谢瑛,说道,“我自己倒也无所畏惧,只是下面要苦了丫头你,再没人看顾你了。”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冉璞听了此言,站起身说道,“大人放心,只要冉璞一口气在,一定尽全力保护瑛姑娘和家人平安。”

谢周卿这时微笑着对冉璞和谢瑛说道,“你二人的心意,我已经知道。”听到此言,谢瑛羞地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冉璞只是笑着,也不说话。谢周卿又对谢瑛说道,“趁着我今日在,可以给你二人指婚。按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只是我们读书人的礼仪还是要的。”冉璞马上说道,“我明日就返回潭州,本来应由家母派帖,只恐潘州路途遥远,来往不便。我想请真大人向您致帖,您看行吗?”谢周卿笑道,“如此甚好。”谢安雁儿听到这些,全都笑着走过来向冉璞和谢瑛道喜。

这时,虽然屋外秋风乍起,寒雨飘零;屋内却如沐春风,人人喜气。冉璞和谢瑛此刻都在心里默念:缘何聚首,还诺前世;聚散依依,皆为今生;爱何相守,此心相依。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天犹未亮,凤凰山下的皇城丽正门门口,大臣们已经排队等候上朝了。大内宫城四周有皇城包围,南为丽正门,北为和宁门,东有东华门,西有西华门。皇城大内分为外朝、内廷、东宫、学士院、宫后苑五部。外朝建筑有大庆殿、垂拱殿、延和殿和端诚殿四殿。今日朝会就在平日里常用的垂拱殿。随着钟声响起,宫门开启,百官们人人都身着方心曲领的朝服,手执笏板,依次进入宫门。进殿以后,文左武右,依官职序列排队朝班。理宗此时刚刚进殿,一眼就望见史弥远今日依旧未朝,他知道这是宰相史弥远故意地安排,他这是无声地向众人传达一种能够掌控全局的宣示。而这对理宗来说也是一种信心。众臣向理宗拜礼已毕,理宗询问道,“众位爱卿平身。今日可有事陈奏?”

余天锡站在左首第三位,立即出班奏道,“臣前次奉旨会同禁军统领彭壬将军,到湖州平息骚乱。经连日勘查,现已查明,湖州巡湖军营的潘壬,及其同宗兄弟潘甫潘丙等人,平日素来就不安分守己,近日不知受何人蛊惑,竟然利欲熏心,胁持众官,妄图拥立济王赵竑私登大位,谋取荣华富贵。实则乱我朝纲人伦,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佑我大宋,圣上英明,将士用命,天军到处,贼徒土崩瓦解。主犯潘甫潘丙等已被击毙,唯有首犯潘壬仍然在逃,现今全国通缉,不日之内定将此贼擒获正法,以儆效尤。其他一干人犯均已解入刑部监牢,等待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说完,向理宗呈上他的奏折、卷宗和主从犯详细名单。

理宗匆匆浏览了一遍奏折,又看了一眼名单,说道,“爱卿湖州之行辛苦了,你们此次彻底平叛,对朝廷社稷的功劳,朕是不会忘记的。”余天锡赶紧回道,“此乃臣等份内之事,也是陛下齐天洪福,运筹得当,才能如此迅速平叛。”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出班说道,“陛下,臣有几个问题要问余大人?”大殿之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此人身上,这人就是资政殿学士魏了翁。魏了翁号鹤山,是与真德秀齐名的两位理学大师级人物,同为朝廷清流的领袖。曾有人评价说,“从来西山鹤山并称,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不独举也。鹤山之志西山,亦以司马光与范仲淹之生同志,而死同传相比。”又有人称颂他是:“晩宋名儒,继明绝学,著书行世,抗节立朝,遗疏攸存,余风未泯,式彰明祀,以厉方来。”

理宗点头说道,“魏爱卿想问何事,请讲。”魏了翁转头朝向余天锡问道,“请问余大人,几日之前就有传闻,说是济王会同湖州知州等州府官员率军共同平叛,请问是否如此?朝廷是否收到湖州奏报?再有请问济王现在情形如何?”

余天锡听他问地直截了当,每一个问题都得仔细应对,一旦处理不当,随即就会遭到御史和清流的群起围攻。于是他谨慎地回答道,“听魏大人所言,魏大人未曾看到什么湖州奏报,我也是一样,刚刚从湖州归来。我与禁军大统领彭壬将军领军到湖州平叛,彭壬将军先我一步到达湖州,迅速控制了湖州全城,抓捕了大量涉案的重犯要犯。关于平叛情况,你可以向彭将军咨询。至于济王赵竑,我有一个沉痛的消息向大家宣告:济王殿下已经病逝。”听到这话,大殿内一片咂舌惊讶,议论纷纷之中不乏强烈置疑之声。

余天锡赶紧接上前话,继续说道,“济王殿下本已染病在身,由于变乱骤起,为贼人胁持效仿陈桥旧事,黄袍加身,受到极度惊吓,以至病势愈加沉重。随后济王连同湖州官员与彭壬将军共同平叛,操劳过度,以至于病体不支而于当夜仙逝。”众人听他说得在情在理,一多半的人就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

唯有魏了翁继续问道,“济王如此迅疾过世,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请问余大人,可有太医随行诊脉?又或有仵作验尸格单?”余天锡早有准备,说道,“刚才验尸格目在卷宗内已经上呈陛下了。值班太医吴友德当日随行,关于济王病情,他可以回答大家咨询。”于是理宗让人立即宣召太医吴友德上朝回话。不一会,吴友德被宣到大殿。魏了翁问他,“请问吴太医,济王究竟身染何疾,以至于会突然过世?”吴友德事先也是做了准备的,从容地回答道,“圣上,魏大人,各位大人,济王得的是心绞痛之症。此症最忌就是过度惊吓,和劳累辛苦。而这两者因素,济王都有。在下医学浅薄,无能救治,实在惭愧至极,已经向圣上写表请罪了。”

魏了翁心里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言语,于是向理宗进言道,“圣上,湖州平叛,事关朝廷声誉,不可不慎重对待。臣想请陛下批准开棺,由太医院集体验看,方才可以平息谣言,安定众心。”

这时,梁成大出班说道,“陛下,臣反对。”理宗看是他,就问道,“梁爱卿这是为何?”梁成大说道,“臣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魏大人。”魏了翁说道,“请问。”梁成大问道,“请问魏大人刚才所说的谣言是什么?大人说要安定众心,是不是想说人心不稳?”

魏了翁听他问地尖锐,实则是要攻击自己了,于是慨然回道,“湖州距离临安很近,因而湖州之事很快就传到了临安。连日来,坊间传言不断,都说济王赵竑已被钦差处死。尤其在彭壬将军将棺材运回当日,众说纷纭,传言汹汹。所以我以为,朝廷应该开诚布公,将湖州之事所有真相向天下公布,这样谣言自清,人心安稳。”

梁成大听完冷笑了起来,说道,“只怕是你魏大人心中不稳,因而推说民意不稳。”魏了翁怒道,“梁大人,请你说话自重!”

这时莫泽听到魏了翁动怒,站出来说道,“圣上,古人说流言止于智者。只有那些不智之人,或者别有用心之徒,才会相信谣言。而且孔圣人曾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何国家之事,要向小民公开?”

魏了翁回道,“圣上,莫大人之言大错特错,他曲解了圣人之言。孔圣人之意其实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们朝堂之人千万不可低估了民心。民不信,则不附;民不附,则国失其本。这会置国家于危险之中。”

余天锡听他们开始了辩论,担心乱了朝堂秩序,就说道,“我是钦差,自然知晓所有真相;所谓处死济王之说,纯粹无稽之谈。请魏大人不要理会它。”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清之出班说道,“圣上,臣以为魏大人和余大人所言都不无道理。只是余大人刚刚自湖州返回,一应卷宗人犯,都还未彻底审结厘清。臣奏请,让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会审此案,此案审结之时,就是真相公布之日,到时一切谣言自会消失。”

以郑清之目前在朝中的地位,他说出的话自然极有分量,众人一听也就不再互相私语了,魏了翁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就回到班列不再说话了。

于是理宗说道,“就依刚才郑大人所奏。关于主审官员,容朕再思量一下,旨意下午就会发出。众位爱卿,还有事要奏吗?”

这时,余天锡之弟,时任兵部尚书余天任出班奏道,“陛下,楚州急报,前日忠义军统领刘庆福在楚州叛乱,乱兵在城中到处杀人,抢劫财物。淮东制置使衙门被乱兵攻陷,制置使许国大人全家被害。刚刚传来消息,许国许大人昨夜自缢身亡。如今淮东群龙无首,兵乱未平,只恐金军趁势而动,威胁我扬州和建康二府,进而威胁到行在安危。请陛下决断,早日平乱。”

这个消息一下子镇住了所有大臣,理宗事先已经得到了史弥远和郑清之的汇报,因此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此事由你们兵部和郑清之大人会同处理。”

郑清之应声而出,说道,“陛下勿忧,我们已经做了应对,昨夜就发了急递,让赵范大人和赵葵将军整理军队,防止乱兵南下。同时拟好了圣旨,严词斥责保宁军节度使李全对部下管束不力,要求他必须亲自出兵,尽快清除这些害群之马。”说完,将拟好的圣旨朗读了一遍。众臣听这移文写得力道十足,有理有节,都点头称是。接着又有几位大臣陈奏了各自所辖之事,理宗一一分派完毕,之后散朝。

众官员回往各自衙门的路上,莫泽在散乱的人群里四处找寻赵汝述,看到他正走在前面,赶紧追上了赵汝述,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道,“赵兄慢行,我有一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