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病倒了,宫外大臣府里停止一切宴饮活动。老太太同杨氏李氏进宫陪淑妃说话,回来后便要开佛堂吃素抄经。

廊下潮湿的青石板上落满了树叶,仆人扫着十分费劲。沈朔沿着回廊走进沈英的书房,回禀道:“先前寻的大夫已经找到了,稍后便遣人送入宫去。”

沈英问道:“大夫医术如何?”

沈朔道:“太医院里已经是天下拔尖的人了,便是再厉害的大夫也未必真能有用,不过是跟着其他人家一道做个样子罢了。”

沈英抚着胡须,道:“这话也不错。”

沈朔回禀了事情,就要离开。沈英拦下他,叫人关上门出去,看样子是要与沈朔密谈。

沈朔跟着沈英来到里间,道:“父亲还有何事?”

沈英道:“我刚收到消息,安国公上了折子请立四皇子为太子。”

沈朔眸光一凝,神色严肃起来。沈英问道:“你看,我可要跟着安国公一道上折子?”

沈朔思索片刻,问道:“陛下是何态度?”

“陛下赏了四皇子一块龙形玉珏,是当年陛下成婚时的配饰。”

“陛下成婚之时,已是太子。”沈朔道:“看来,陛下的态度已经松动了。”

沈英道:“既如此,我也写封折子罢。”

沈朔端着茶,摇了摇头,道:“这会儿就是请立,从龙之功也落不到您头上了。”

“可清妍还要嫁过去呢,”沈英道:“要是为着我不尽心,四皇子冷落她,该如何是好呢?”

沈朔沉吟片刻,道:“那就上书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英点点头,过一会儿忽然叹道:“你这话,说的我真灰心。”

齐国公府先前多威风啊,连四皇子都要上赶着攀亲戚,眨眼的功夫,风头便被安国公府抢去了。

沈朔垂眸,看着澄明的茶汤,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34节

秋雨霖霖不断,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潮湿的,小丫鬟向炭炉中添了些炭,又撒上香料。画眉忙忙地走进来,道:“哎哟,撒那么多香料,呛死人了。”

杜鹃走过来,道:“我叫她们撒的,屋子里潮,点起香去去霉气。”

画眉便罢,点起琉璃灯拿到里间榻上,对沈又容道:“姑娘,天色暗了,别做针线了。”

小几上摆满了零碎的皮子,沈又容柔顺的长发披在脑后,道:“外头下着雨又不能出去走,何况这琉璃灯亮堂得很,也无妨。”

画眉只得不劝了,也在一边绣凳上坐下,帮着挑拣丝线。

杜鹃刚倒了热茶来,就听见门口门帘响动,看去,沈朔身着墨色披风,踏着秋雨走进来。

“朝中在商议立太子了。”沈朔一进来,便对沈又容道。

沈又容一愣,叫丫鬟接下他的披风,请他来坐下。

“这么说,陛下的身子实在不好了?”沈又容问道。

屋里的小丫鬟们都被杜鹃遣出去了,沈朔抿了口热茶,道:“以如今的传言来看,怕是差不离了。”

沈又容沉思起来,不自觉道:“陛下病重,不正是你们的机会?”

“我们?我们怎么?”沈朔反问,“娴娴,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些事了。”

沈又容方觉失言,道:“这样大的事情,我关心关心怎么了。”

沈朔笑了,道:“是不是想着他早些成事,你二人之间还有些可能?”

沈又容垂眸看着手中的针线,“这我倒不敢想。”

沈朔见她神色稍淡,便不再提这个,转而道:“三妹妹的婚事也要提前了。”

沈又容看向沈朔,听见他道:“如今朝中的意思是,先立太子,然后成婚,两桩喜事搁一块,算是冲冲喜。”

沈又容点点头,又问道:“提到什么时候了?”

“定在一月之后,”沈朔道:“如今礼部已经开始问名纳吉了。”

“如此,太子的册封大典是不是仓促了些。”

沈朔笑道:“他巴不得越快越好罢。”

沈又容想想也是,又道:“三妹妹那里倒不大好,病了几日了,人也消瘦许多。”

说着,她想起什么,道:“我听说,你近来在替宫里寻名医,找着了没有?不如先叫他替三妹妹看看。”

“人家大夫是儿科圣手,与清妍的病不相干。”沈朔道:“况且,她那是心病,除非自己想开了,不然,旁人怎么救得?”

沈又容皱起眉,“儿科圣手?不是说……”

沈朔看了她一眼,沈又容停住了嘴,不说话了。

沈朔道:“如今只忙着三妹妹的婚事,你与二妹妹,怕是要往后放一放。”

“这也无妨,” 她扯了扯手中的针线,道:“我这几日看着三丫头的事儿,觉得成婚这事儿还是急不得,对于女子来说,婚嫁是一辈子的事情,太稀里糊涂了,以后肯定要后悔。”

沈又容看向沈朔,“大哥哥,你看看,若是陛下没有非揪着我不放,这婚嫁之事还是再仔细些罢。”

沈朔点点头,这倒正合他意。

沈朔没有告诉沈又容他心里的筹算。男女思考的东西大概是不同的,叫沈又容来说,她不相信日后纪琢真能做出强取豪夺之事。但要沈朔来说,男人的劣根性摆在那里,何况是个居高位者,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沈又容将针线铰断,道:“正好,给你做的暖手筒做好了,云锦面子紫貂皮子,你看喜不喜欢。”

沈朔接过了,道:“前儿我才将去年你做的那两个翻出来,你这就做了个新的。”

“去年的已经旧了,里子面子都磨得不好了,自然要换新的。”沈又容将小几上的零碎皮子都收起来。

沈朔抚摸着暖手筒,看着沈又容,道:“我的旧了该换,别人的就不管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沈又容去年冬天给纪琢做了个积雪压竹的暖手筒子,耗费的功夫可不小。

沈又容看了他一眼,道:“早知做了一个就要年年做,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

沈朔便笑了,道:“我劝你还是多做一个罢,不然明儿我手里这个就被人要走了。”

沈又容装听不见,沈朔摇摇头,起身走了。

没过多久,宫里的聘礼便下来了,系着红绸的红漆描金檀木箱抬了几十台,将正院都放满了,挤挤挨挨得没个下脚的空。

沈英在前头招待礼部的官员,杨氏在后头招待宫里的太监。一会儿淑妃又赏赐了添妆的东西,一会儿又是亲友们来给沈清妍添妆,热热闹闹忙到晚间。

沈又容与沈清和结伴来找沈清妍,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动静。

“我劝姨娘省省罢,”沈清妍声音淡淡,“宫里的聘礼要父亲做主分配,别说匀给你多少,就是少了一枚铜板都是不行的。何况我这一嫁,好听点是嫁给皇子,其实不过是给人做妾,有多大的威风借给姨娘使呢?”

吴姨娘道:“姑娘说的什么话,日后姑爷登了大宝,你可比咱家里那位娘娘还风光呢。”

“哗啦”一声,茶盏破碎,沈清妍冷嗤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姑爷!人家正经的岳家是安国公府,人家正经的岳母是安国公夫人,你也来占这个便宜,脸都不要了罢!”

沈又容与沈清和顿住脚,对视了一眼,屋里又传来一阵动静。不多会儿吴姨娘走出来,同沈又容沈清和见了面,匆匆去了。

沈又容与沈清和这才进屋,丫鬟收拾了地上的茶盏碎片,又忙端来新茶,请两位姑娘坐下。

“这是怎么了?”沈又容问到:“大喜的日子,怎么同姨娘吵起来了?”

沈清妍面上还有怒容,道:“姨娘问我要钱,说生我养我一场,如今就要出嫁了,往后也没个依靠,叫我给她五千两银子养老。”

沈清和眉头微皱,“这是什么话,五千两把你卖出去了不成?”

沈又容道:“我方才还说,父亲说了,宫里的聘礼府上一点都不留,全给你带走。姨娘问你要钱,你也可以给她些。不曾想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清妍冷笑一声,“这个娘,有还不如没有。”

正说着,门外一个管事娘子走进来,捧着一匝厚厚的礼单,道:“姑娘,这是今日下聘的礼单,国公叫拿给姑娘收着。”

沈清妍接过,翻开来看,上写着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上用绸缎各二百匹,玉器百件,珍珠百斛。这是大头,余下有金瓶一对,金杯一对,玉如意一对,针线盒,鸳鸯枕,合欢被,喜盆喜梳并各色茶叶白糖酒水三牲干果。

沈又容看过,道:“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是三万两银子了。”

沈清妍看向沈又容,沈又容道:“父亲说,咱们家每位姑娘是一万银子的陪嫁,加上你这三万两,拢共是四万两银子的嫁妆,这么多的银子,除了安国公府那位,你算是头一份了。”

沈清妍道:“只可惜没有田庄铺子之类的,便是有那么多银钱,没法开源也不行。”

沈清和叹道:“这么多银钱还不够啊!你要多少银子才够花?”

沈清妍合上礼单,“谁会嫌钱少。”

沈又容觑着沈清妍的神色,她自病好之后便不似往常活泼,行事冷淡了不少。

“别的都靠不住,只有银子才是实打实的。”沈清妍放下礼单,“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沈又容忙岔开话题,道:“我正要跟你说,先前那个玻璃铺子,生意红火得很,这烧玻璃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我就想说,把这个铺子给你做添妆。一年到头,总有几千两银子的结余。”

沈清妍眉眼一亮,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她让小丫鬟把自己妆台上的匣子拿来,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

沈清妍拿来匣子,打开来看,只见三个方方正正的胰子摆在匣子里,散发着微微的香气。

“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肥皂,也就是胰子,但比胰子洗得干净,看上去也好看。”

“就是呢,”沈清和道:“看起来跟点心似的,好精致。”

沈清妍立刻叫人打来热水,叫沈清和拿着个洗手试试。

沈又容在旁边瞧着,笑道:“这东西好,拿到市面上,一两银子一块也有人买。”

沈清妍便笑了,道:“我正是要卖这个,不过我没有铺子,还是原先一样,大姐姐拿去卖,卖得钱咱们对半分。”

沈又容看了眼沈清和,沈清妍会意,问道:“二丫头,你同我们一起罢。出几个钱入我们的铺子,日后挣了钱给你分红?”

沈清和道:“你们这能挣钱?别是唬我罢。”她想了一想,道:“唬我也无妨,总归我要跟你们一块,不许丢下我。”

于是沈清和立时命人取来二百两银子交给沈清妍,道:“随你怎么弄。”

沈又容与沈清妍都笑了,道:“总不会叫你亏了就是了。”

几人说到夜深才罢,回去之后,杜鹃伏侍着沈又容歇息,道:“我瞧着,三姑娘一时有些魔怔了,钻钱眼里了似的。”

沈又容摘下耳铛,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叫她想想别的,别老在一件事上钻牛角尖。”

九月初,陛下病情好转,然而这一遭生病还是吓住了他,他不再犹豫,终于决定下旨封四皇子为太子。九月末沈清妍出嫁,与安国公府陆嫣之在同一天,两人俱是太子正妃的仪仗,路上十里红妆,一路撒着铜钱。整个京城的权贵人家,去了齐国公府换安国公府,去了安国公府换齐国公府,忙忙乱乱了好些天,谁也没个安生。

送走沈清妍,沈又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边的沈清和也总长吁短叹,觉得家里像是生生少了一个人,怎么都不自在。

那一日午后,沈又容收到了一张字条,“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她掩下字条,吩咐杜鹃,说回禀了夫人,要去庄子里住两天。

当天下午她就到了庄子里,可是院中草木枯黄,一派衰败之象,并无草木成霜之景。管事的说,要等到明天早上起来才可看见。

沈又容悠悠叹了一声,“又得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