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遍野,生生不息◎

放眼望去, 天地苍茫,雪粒越积越多, 脚下很快堆叠起厚厚一层。

长风席卷着细雪, 浪涌般冲上双颊,云笙愣愣地看向远方,风雪呼啸, 将所有的声音都覆盖住了。

入目明明是白茫茫的一片, 但视线里总是无故浮现出刺眼的红艳,倒地之时激起数阵雪潮,沁凉的白雪和滚烫的鲜血齐齐溅到脸上,手中长剑蓦地随之落地。

放大的瞳仁中映出来的,是最后那人浅浅的笑。

“师姐……”

刺穿他的那一瞬间,血液涌出,他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不再是那股陌生的劲, 眼底反而盛满了笑意, 是一贯的懒洋洋的笑。

云笙手顿时松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她张了张嘴唇,喉咙却像被死死堵住了一般,话语萦绕于心口。

不消片刻, 那些流露出的异样之情被压了下去,她整理好了情绪,又恢复原来那般冷漠的神态。

“手刃仇敌的感觉怎么样?”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一字一句地问。

云笙摇了摇头, “还不够。”

阴影之下, 这人扬起眉头, 想不到仅仅数日, 她便有了如此心性,倒是免去了他那些担忧。

“那接下来,去里面把所有人都杀了。”他眼中旋有疯狂的情愫,地上数具尸身令他更加兴奋。

黑衣人踢开脚下碍眼的尸体,看向苍白的天际。

只是过了许久,身后都没有传来脚步声,黑衣人脚步一停,转身去看。

衣袂被长风**起,夹杂着细雪,背后少女的神情看得不是很真切,周身却绕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在这之前。”云笙顿了顿,“我觉得,你也不该活。”

就在话音落下,地上的长剑随声飞动,咻的一声将黑衣人的身子切断。

无数浑浊的**从中流出,身子竟是被直直地切成两截。

怎么……会这样?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那团黑气越来越浓。

云笙手上握着剑,将其翻了个身后掩于身后,抬起脚步朝后面走去,一点眼神也没给他。

“你!你是怎么回事!”扩散的黑气开始变得寡淡,黑衣人的身子开始扭曲,最后趋向透明。

云笙没理他,只是走到郁起云死去的尸体旁,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良久,又微微蹙眉。

这明明是幻境才对。

从被楼中众人注视的那一瞬,她就明白这一切都是幻境,每一个到达离阙深处的人,都会深陷其中。

再加之怨妖之前和她说过的,若是他们得知自己是天生灵骨,那态度必然会急剧转变。

所以自打她进去离阙后,那些看起来会令她心寒的人与事都不能挑起她的半分情绪。

而自己,也顺着怨妖布下的幻???*境,装作一个被抛弃后心生怨念的妖女。

这些天,只有她冷眼看着那些同门时所表现出的神态才是真实的。

一群假冒的人,她在心中冷哼,脸上愈加没有表情。

所以,在杀人之时才会毫不犹豫,毕竟都是一群冒牌货,顶着自己最为熟悉之人的脸,惺惺作态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

但是这人……

“姑娘?还听得到我在说什么吗?”

一双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将云笙从狭长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下意识地拿起剑鞘朝那抹幻影拍去,青年眼疾手快矫健地翻过身,这才堪堪躲过这一袭击。

眼前青年收回手拍掉身上的灰,又撑着手好整以暇地看向自己,云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何事?”语气略显清冷。

这人身手看着很是不错,竟是一下就躲开了。

“我只是想说,姑娘在这看了半天了,是否听见在下说过的话?”

青年被蓦然袭击,倒也不显愠色,甚至摊开手真诚地问道。

云笙眯起眼很快从他褴褛的衣裳上略过,压下心中诧异,将剑鞘收回:“抱歉,没听见。”

说是抱歉,脸上却没有任何歉意,青年看着她,只觉额前青筋开始突突地跳动。

他叹了口气,“现在的少年人可真是,尤其是你这种身子骨不同的——”

话未说完,脖颈处顿时被紧紧掐着,他忙张开双手,“都是同类同类。”

脖子处的力气小了些,云笙眼神一紧,看了他许久,最终还是松开手。

两厢沉寂,只有潇潇风雪仍不停地落下。

良久,沉默的气氛被打断,“你来这里多久了?”

云笙捂着手腕抬眼盯着他,眸子全是警惕的意味。

眼前青年眉头扬起,轻笑着:“不记得了。”

他倒是没想到第一个问题是这个,愣怔了一会竟是垂头细细思考着:在这里待了多久?好像有很多年头了,具体多久却是不清楚了。

只记得,自己来时这里也是漫天白雪,经年累月,依旧如此,那些飘**的风雪似乎不曾停歇过。

“不过这些年来,只有你一人能够活着到这里见到我。”

云笙不语,仍是不掩警备。

“你也看见了,离阙深处不是仙境。”青年扬起笑,“而是地狱,所有闯不过幻境的人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白骨堆积成冢。”

传闻中,幽深的离阙后面,是描金绘彩的楼阁殿宇,云雾环绕、仙气凌然,但从未有人亲眼见到过。

因为那些想要亲眼目睹的人,都先一步死在无尽的幻境之中。

云笙大概是明白了,幻境里呈现的场景要么是内心最为渴望的,要么是最害怕的。

因此,那些人亦或深陷囹圄,亦或醉生梦死,最终长眠于风雪交加的丘陵。

青年随意地瞟了外头一眼,狭长的眼睛里落下莫测的神情。

“我好像见过你。”云笙盯了他许久,蓦然开口,“你是那晚陈府内室的大师。”

仅仅瞬间,断断续续的记忆涌上心头,云笙看着他望向穴外的神色,莫名与那晚被陈怀拉入镜像的大师重合。

是那个,在陈川房内,指示他逃出去的人。

青年愣住了,半晌后从胸膛发出闷笑:“你倒是敏锐。”

“你在那个时候便见到我了。”云笙握紧拳头,目光犀利而研判。

青年笑而不语,淡淡地看向她,笑容比往常更为深邃,显得意味深长。

“好吧,我刚才说错了,其实我们见过很多面了。”他耸了耸肩,歪过头道。

云笙内心莫名闪过一丝念头,再次看向他的视线里又增添了几分怒意。

恐怕远远不止,在自己寻找戚珩之时偶然送来的那封信,大概也是他送来的,还有皇宫里恰好出现的残卷。

从陈府一事开始,他便注意到了自己,并且费尽心思把自己引到这里面!

霎时间寒光乍现,冰冷的剑搭在他的脖颈处,云笙指甲钻进手心里,另一只握剑的手拿得更紧了些。

“我又没害你,何至于如此大敌意。”青年叹息着,指间扳上脖颈处的剑,手指发力将其震开。

酥麻的劲力自尖端飞速袭上手心,云笙眸色一动,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松了些,随即又紧紧覆上,将长剑翻转。

她点地掠起,眼底的杀意早已抑制不住,灵光飘**在剑身,直直朝前头冲去。

青年猛地起身躲下,边躲边喊:“冷静冷静,你难道不想知道怎么出去的办法吗?”

此言一出,凌冽的剑气徒然一转,硬生生地转了个向,斑驳的洞穴上空被破开几道口子,五光十色的冰石被震下几块,弹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云笙收回剑,朝他扬起下巴,眼底仍是冰冷一片。

外头的雪下得愈来愈烈,被风刮着斜斜飞入。

“那你就没想过出去吗?”云笙抬眼,愣愣地看向外面,又转头问他。

“出去?这里和外面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笑的春风和煦,只是笑意并未浸染眼底,云笙抿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深意。

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洞穴外传来数阵剧烈声响,似是坍塌声,又似是兽类咆哮的声。

云笙还没来得及探头去看,洞穴便开始猛烈摇晃,眼前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

不好。

她沉下心迅速站住脚,灵气凝结将数道飞旋而来的妖气斩断,再次抬头张望时,周边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有白茫茫的雾气缠绕。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那些奇异的声音逐渐褪去,云笙踏着脚下细雪,挥剑拂开雾气。

浓雾被骤然划开,她睁大了眼,只身立在冰天雪地之间。

脚下细软的雪被凌厉的北风吹开,露出底下血色,数具森森尸体从中显露出来。

“你居然忤逆我的话?”

言语间,身后飘来一袭空****的黑色衣摆。

“忤逆?我自始至终都没信过你,何来忤逆一说?”呵出的白气凝固在半空,云笙右手摸上腰间佩剑,左手开始结印。

长剑自鞘中飞出,伴随泠泠之声。

云笙沉着脸,脚尖一点即刻飞出半丈远,手中利剑铮然作响。

她身手敏捷,落剑也是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只是每一次剑身刺穿那抹黑气,断掉的半截又很快系上,像是一个会自动痊愈的无底洞。

“那些人都这般对你了,你居然还能留有情面。”被划开的影子又重新聚在一起,形成原样。

如毒蛇般肆意扩散的影子再次朝前击去,怨妖布满怒气的声音随之散开。

风雪自剑气**开,云笙转动剑身在半空翻转,又施展灵气,旋成飞花后朝他刺去。

“是吗?那可能我们说的人并不是同一类吧。”她敛了敛神色,又是猛地一刺。

遍地尸骸被这几道剑气划过,血色被白雪稀释,又很快被掩盖住。

两人不休不止地斗了数个来回,黑影被刺穿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无论如何,最后总是回归原样。

云笙提着剑,有些气喘吁吁了,她停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

怨妖正要哂笑她,被劈开的阴影在晃动的灵气中有些看不清楚,伴随飞雪卷起又要开始凝结。

只是下一瞬,那些零碎的阴影却恍若覆水般洒在地上,竟是凝结不上去了。

怨妖惊呼,本体那截身影被狠狠地贯穿

身后,云笙冷冷地收回手,将手上沾染上的浓稠碎影碾碎,怨妖大叫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伤的到我。”

只是不管怎么大喊,他的影子都无法再拼接起来。

灵光逐渐消失,跟着漫天飞舞的细雪一道,消散于天际。

总算,结束了。

云笙大口大口喘着气,闭了闭眼。

窸窣的声响自身旁传来,她睁开眼,声响越来越密集,地上似乎有东西破雪而出。

是那些尸身!

数具凌乱不堪的尸体从雪地里站起来,骨骼安在一块显然有些生疏,他们的手脚混乱,摇摇晃晃地才勉强支撑住。

风雪下得更为迅猛了,白雾开始弥漫,模糊了她的视线。

雾气再次褪去之时,原本只有白骨的躯体此时都长上了血肉,只是双目透着血色,脸色狰狞。

灵光随着呼啸的剑气涌动,云笙挥动长剑,将冲上来的尸首砍断,那些接触到灵光的尸体被斩断时,竟是像个活生生的人一般,鲜血涌出。

很快,漫无边际的雪地再次变成流动的血河,尸骸遍地都是,但始终斩不断,每死一人,又有新的尸首从地上晃悠着站起来。

许久后,云笙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半条腿跪在地上,将手中剑刺向地面支撑着全身。

绛紫色的长衣此刻都是红艳的一片,更像是被血渐染的红衣。

尸骸遍野,却又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