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献的,是假玉啊◎
瓷白的玉砖上铺着柔软的毛毯, 灯烛辉煌,斑斓的光打在各种奢华的器皿上, 恍若泄了一地的美酒。
陛下脱去冗杂的外裳, 整个人沉默着坐在龙椅上,冰凉的黄金珠子握在手下,他捏着眉心深深地叹着气。
这些天许多复杂诡谲的事情纷至沓来, 本就年迈老化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了, 现如今的自己没有健壮的身体,没有清晰的头脑,不再青春年少无法再像以往那般运筹帷幄与权臣斡旋。
现在的他,只余下满脸的褶子和一头白发,除了身上那件张牙舞爪的龙袍,这般年迈苍老的模样又有谁会将自己与那些高高在上是帝王相比呢。
“陛下,六殿下求见。”
皇上仍是闭着眼,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口溢出:“宣。”
步履声愈来越近, 皇帝睁开眼, 第一眼望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倒也不能说完全陌生,他眉头颤动,仔细睁大了眼望去。
戚珩一声不吭,怔怔地站在李钰身旁, 也不行礼。
“你——”陛下没追究他的无礼,倏然从龙椅上坐起了身,细长着眼上下打量他。
皇帝打量了半天,只觉得一股熟悉感萦绕着他, 但却始终没想到究竟是哪里熟悉, 他将头朝前伸着, 问:“朕觉得你有些眼熟。”
戚珩答道:“没错, 毕竟陛下此前得以痊愈的乌溟玉,正是草民不远万里送来的。”
他背挺得很直,语气莫名有些呛。
陛下点点头,倒是有些兴致:“既如此,那朕便不追究你的无礼。”
戚珩抬眸,眼尾不自觉染上潮红:“陛下,草民是戚家人。”
本还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眼神蓦地发愣,随后脸色骤然下沉。
——
李钰从大殿走出来时,郁起云正坐在恢宏殿堂前的石狮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落了一半的余晖。
天光渐散,那抹余晖如灵光般倏而逝去,很快日落西沉,京城外的山顶已是黑湫湫的。
烛火和宫灯早就染着光晕,拓在朱栏玉壁之上,染红了宫女身上的翠绿裙角。
郁起云见他出来,手撑在石狮上,一个借力从上跃下:“他说的怎么样了?”
李钰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郁起云抬眉:“怎么?又是触怒了龙颜?”
李钰摇摇头,叹着气:“何止。”
橘红色的烛光将殿堂照得很亮,戚珩定定地站着,眼泪一滴一滴淌下来。
“陛下,您下令杀光我们一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还得用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治病?”
他眼眶四周全沾染上猩红,语气里带着愤怒:“您之前让巫师下蛊杀人,又可曾想过如今也是被蛊虫缠身?”
戚珩一步步逼近,皇帝握着椅上龙珠的手不自觉攥紧,他眼睑颤动张了张嘴唇。
“论心狠手辣,果然还是帝王家。”戚珩死死地盯着他,“家父与您曾经纵马天涯的时光,您又可曾记得一星半点?”
皇帝被他逼问至此,无奈地闭上眼,每一句话都令他倍加窒息,可一闭眼,戚珩父亲的模样却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戚珩的父亲曾是他的伴读,在他夺嫡的那段艰难岁月里,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其实不止是他,年少时的自己也拥有众多肯为自己打江山的挚友。
后来自己成功脱颖而出,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
起初也曾封他们为万户侯,只是自从登上这座孤独的座椅后,他再也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他们,留给他们的那段肆意张扬的少年时代已经烟消云散了。
充斥与他们之间的,只有无尽的猜测和怀疑。
皇帝站起身,疲惫的神态在他脸上蔓延,他有些愧疚,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擅自顶撞圣上,本应株连九族,念你之前救驾有功,赶紧滚出去。”
戚珩双唇翕动,只呆呆地流着眼泪,却没有哭声。
……
大门紧紧闭着,微微晃动的烛火将皇帝的影子曳得很长,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苍老的手,又走到窗子边,看着外头几欲消失的落日。
适才那青年质问他,可曾记得以往的一星半点。他轻轻笑着,想起自己鬓角递增的白发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又忽地笑出声。
苍老而嘶哑的笑声回**在空**的殿堂,只有珠光宝气的玉石默默听着。
他怎么不记得呢,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多年前自己被告知他们已经死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几乎落了太阳的傍晚,光线逐渐藏在山下,自己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殆尽。
“轰”地一声,将他的笑声打断。
他瞥过眼,见是李钰。
“你又来做什么?”
李钰眼里不再是以往的呆滞,也并非灵光漫动,但多了些别人看不懂的深色。
“父皇,您是想起了以往吗?”
他轻声问道。
陛下转过头,深深地闭了闭眼,很是疲惫:“看着???*今天闯进来的那个戚珩,我倒是感触颇深。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固执,他的确很像他。”
李钰双手置于袖中,缓缓走上前。
皇帝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少年,唇红齿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既然您很想他们,那不如现在去陪陪他们?”李钰淡淡地笑着,似是真诚地建议。
陛下盛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钰颇有些无辜地摊开手:“儿臣自然知道,不过儿臣确实是为父皇着想,生怕您思之成疾啊。”
他刚说完,那少年便轻飘飘地飞至皇帝身后,恍若鬼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剑摆在他松弛的颈子上。
锋利的剑刃渗过些许血珠,脖子上刺痛的感触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想弑君不成!逆子!”皇帝这下什么都明白了,但仍是不可置信,朝他大声吼道。
李钰点头,唇角挂着的笑更深了些。
陛下冷着眼看向他,破口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朕刚把你从大牢里召出来,尚未立储,你这厢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皇位。”
李钰毫不在意他骂自己什么,一律点头认下。
他越靠越近,眼中狰狞的人影也愈加清晰,此刻呼风唤雨的帝王被人紧紧要挟着,甚至害怕得不敢挪动半步,只敢扯着喉咙朝他叫骂。
只是离他半尺远时,李钰又徒然停住脚步,忽地冒出一句:“你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此时的帝王哪里还会去想这些,他满脑子只有这个胆大包天妄想弑君的白眼狼。
“你的母亲?怕也是哪个下贱的东西,这才会生下你这个蠢货。”他啐了一口,“是我看走眼了,你一点也不蠢,你心机得很,在宫里潜伏了多年可真是委屈你了。”
李钰额间青筋暴起,他笑得阴森,眼底那些包藏不住的怒意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李钰缄默地走上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回**在空旷的殿堂,皇帝的脸上涌上红印,他久久未能回神。
那个瘦小的女人,尽管她身份低微,但却始终竭尽自己全力护着他。
起初只是因为容貌出众,又性情温和,因此受到皇帝青睐。
后来因为和戚家的关系,母亲被陛下冷落厌恶,将她打入冷宫。
冷宫之中,二人相依为命,尽管冬天没有柴火取暖,夏日没有冰块驱热,还得忍受无数下人到嘲讽和唾弃,她却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譬如夏日里带自己去池塘游泳,躲在宽大的荷叶下;冬日寒风刺骨,他们就紧紧抱着互相取暖;下人的那些不屑他们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觉得,那些日子艰苦,可总是苦中带甜。
戚家死后,皇后派人将她擒拿。
母亲早早地将他安置在橱柜下,自己则找了一件干净的衣裳穿戴好,平静地坐在院子里。
那些人不由分说地闯进来,毫不讲理地将她抓住,又牢牢将她手脚束缚着包进牛皮袋子里,再狠狠丢进冰湖里。
寒冬腊月里,他穿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单衣,躲在破旧的橱柜下目睹了这一切,可他只能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因为母亲和他说过,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可是那样刺骨的冬日,湖面尚还结着冰,一个衣着陈旧单薄的女人就这样被绑在袋子里,然后被一把扔进去。
北风渗进他的衣袖,那透心凉的风令他整个人都僵硬着。他无法想象,被投湖的母亲该是怎样被冰锥刺透。
湖面被砸出碎块,那片失了冰封的湖水开始**漾着涟漪,她在袋子里不断挣扎,但很快没过湖面,只飘开一圈圈红色血迹。
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洁白的冰封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过了很久,待到外面没有一丝动静后,他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向湖边。
可这里哪有半点影子,除去那片被冰块凝结的红晕,他甚至连母亲的尸身都找不到。
从那天开始,他就变得沉默寡言,皇后本想连着将他也一块杀了,只可惜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就先因病去了。
也因此,他逃过一劫,却从不肯展露锋芒,只是默默当个窝囊的毫无大志的庶子。
无数个夜里,他总是能梦见母亲被封在密不透风的袋子里,脸上只有惊恐和无措,她想挣扎,可就算袋子被抓出一片血迹也无济于事。
再怎么样,也只是冷宫死了个小妃嫔,这样的事从没有任何人关心,甚至还会成为那些下人口中的谈资。
“您尽管骂我,但不能对我母亲有半点侮辱。”李钰深吸了一口气,又笑着凑到他耳边,“您不知道吧,太子给您的那块乌溟玉其实是假的。”
皇帝顿时怒视着他,满腔怒火将他整个人都烧得没有理智了:“你说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血液都冷了下来,又颤抖着声嘶吼着,扬动的脖颈蹭上剑刃,又是几道倾泻而出的血泉。
失控的悲痛与怒火将他彻底包绕,他喃喃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郁起云握着剑柄松开他,冷眼旁观。
“真正的乌溟玉早就随着你处死戚家的令下,跟着他的父亲一齐火化了。”李钰冷冷地投以视线,唇边只有讥笑。
皇帝歇斯底里地咆哮:“他怎么敢!”
李钰冷眼看着爬在地上的皇帝,他终于开始害怕了,毫无目的地用手在地上抓这什么。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他自然抓不住任何东西。
“你就等着蛊虫慢慢腐蚀你的身体吧,反正你已经是行将就木了。”李钰微微拉过衣摆,又好言提醒道,“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蛊虫发作的时候。”
“走吧。”李钰对着郁起云点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
不顾身后匍匐于地脸色痛苦不堪的人,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门被彻底阖上,又只有冷淡的光晕渲染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殿外,郁起云提着剑有些不满:“我这些天总是被你呼之即来,合着我就是替你威慑人的?”
李钰总算是真切地笑了:“你说的倒也不错。”
郁起云翻了个白眼,急匆匆地越过他。
高高束起点马尾在半空中肆意扬着,少年意气风发。
李钰缓缓地在后面跟着,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了以前。
若是没能生在帝王家,他年轻时应该也是这般明媚的少年,肆意张扬,带着一股少年侠气。
他看着天边唯余的一轮弯月,星星点点的光点缀在它的周围,却更显得那悬弯月孤独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