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脑袋昏懵, 被抱进房间榻上。
落了枕,她依旧很粘人地想要被抱,只是睡意朦胧, 她始终阖着目, 伸手也摸不到他,只能感觉到唇上的温湿与被抚玩的隐痛。
阿烬接吻总是不老实的, 她眉微蹙, 似于梦中轻喘低喃。
他还是恋恋不舍地亲了好久,把她弄得都痛了, 宁芙没有挣脱他的力气, 只娇气嘤了两声嗔怪作罢,最后,她又拉住他的手, 带醉含糊不清地喃声, “留下陪我吧……”
韩烬没回应, 当下,听闻外面隐隐的嘈乱声,便知是大醴将官在点拔兵士们准备上山救火。
眼下也差不多到了与柏青约定的时间,韩烬狠狠心,想将手腕从她掌心抽离。
小公主却半寐半醒,似有所感地凝蹙眉头,缠着他不肯放。
“别动嘛……嘘,别被冬梅听到房间有异响。”
这会儿还惦记这个。
韩烬无声叹气, 心道小公主还真天真以为,自己能瞒得过身边人。
来到懋场后, 两人有次隔人隐秘亲热, 期间拆衣解带, 彼此亲抚到忘乎所以的程度,连他这般谨慎之人,那次也被引得失神丢了防备,也是那次,他们的私情无意间叫冬梅隔窗入了眼。
幸好,冬梅那丫头除去一开始的心惊错愕,倒还算是个稳得住的性子,事后不仅对此事缄口不提,仿若未闻,也并没有不识趣地直接劝阻到芙儿面前,而她羞耻与为难。
而方才,他抱着人直接不避讳地推门而进时,冬梅闻听动静,分明是打算起身来伺候的,可亲眼目睹公主在他怀里撒娇泼闹的模样,便犹豫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而后匆匆避过目,又放轻动作隐下身去。
可见,她的确是个有眼力见,不多事的。
不然,将碍眼之人除掉,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窗外天幕森黑昏暗,霎时,夜空中遽然亮起一簇火红信号,一燃即逝。
韩烬远眺,他知,那是广征军的信号。
已经刻不容缓。
韩烬沉沉闭了下目,躬身屈膝,又虚跪在床榻边侧,慢慢将宁芙哄睡。
亲眼看着小公主呼吸渐稳,面容安然地进入梦乡,他再次伸手帮她细致掩好被子,又摸了摸她脸颊。
之后起身走向书案,铺开一页宣纸。
执笔书写,只是为防此信落进旁人眼里 ,他并未在上直接言明身份,而是只道重逢时间。
三月,足以他回国扫平叛军,而后向大醴求娶一事,便为他心中首要之重。
落了款,他谨慎将其合叠好,压放在书案上的两本琴谱之间。
知晓芙儿平日解闷时素有拿起古谱研究的习惯,韩烬自觉置此顾虑周全。
如此,即便惹了她的恼,也不至于是不告而别,叫芙儿伤透心。
三月。
不过几簇花开,几簇花落。
待大醴迎来冬至的第一场雪前,他们一定再见,从此再不分开。
……
将渡渭水,微雨潇潇。
韩烬默然站在船头,未带蓑撑伞,眼下肩头已尽染湿寒。
他视若无睹,只放空眺远,望着远处火势渐灭的山头,他目光始终冷凝,就如这阴恻不见一丝清朗的天幕一般暗沉。
柏青在后只得摇叹,生怕天凉招来烬主旧疾再犯,于是拿来一件黑色披风,小心帮其披上。
之后一番犹豫,还是难忍劝说道:“主子,崔易已听命留下,算是暗中守卫在公主身边,他先前已活跃了郢都至玉京的联络网,随时能与我们保持联系,主子也能及时了解公主近况,如此,虽是身离,却从未心离啊。”
他嘴笨,只能如此试着安慰,并不知效用如何。
“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在此静静。”
望着粼粼泛波的江水,韩烬收眸,淡淡开口,而后将拇指指腹,留恋摩挲于右手所带的玉质扳指上,神思幽幽。
见状,柏青叹了口气,只好拱手而退。
艄公在前,继续沉默地摇着桨橹,渭水宽阔,他辛劳一整日,不过也只能等来往返一趟的机会。
一河,隔着两国。一方为巍巍屹北的霸主,另一方则为智慧谋存的弱国。
因为国界,加之北边近日又有士兵列阵,商贾避讳不敢走,纷纷转水路为陆道,故而他的生意也随之惨淡了许多。
柏青不敢继续打扰,便闲不住地一个人走到船尾,和那撑船的老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老伯整了整头戴的蓑帽,一边撑浆,一边怨叹出声,“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北边儿一直沿岸陈列着兵,虽然只驻守不动,但这架势看着也挺唬人的,先前大醴又沿河军演,这块儿啊,现在实在是不太平。”
柏青笑笑,礼貌道:“没想到您老人家还关心国家政事啊。”
对方却冷哼一声,吹胡子瞪眼,显出几分暴脾气。
“如果没影响到我挣银子,给我孙儿买肉吃,我管他们做甚!世道不太平啊,商贾旅人避讳地都不从这儿渡河了,这七八天以来,我就只拉了你们这一回客啊。”
柏青默了下,而后深意一言:“您老放心就是,北边儿的陈兵,眼瞅马上就会撤了,你老人家这渡船的生意也能见好,挣得给孙儿买肉的钱。”
撑船艄公显然是不信这毛头小儿的话,闻言摇摇头,继续沉默摇橹。
离大醴渐远,船身一半已进入雍岐界。
烬主归,军心定。
叛军哪还有得以喘息的机会,更别谈妄想去夺得郢都的权属,简直自负得可笑。
而叛军之首姜襄,也是因心惧韩烬现身,使眼下大好局面破灭,所以才会为寻其下落,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几次三番地派去杀手于五国暗中窥寻。
可杀手最终皆是无功而返。
姜襄又不放弃地将爪牙寻机探伸去五国朝堂,妄想寻得一丝有力线索,可纵是他如何挖空心思,也难得韩烬的影踪。
他怎么会想到呢?
这位戾名远扬,手段暴虐凶残到手刃亲兄时亦无一丝动容的人面伥鬼,困住他的,竟会是大醴女人的裙带。
烬主会为美色绊心。
这几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
一场‘意外’山火,叫大醴皇帝祭祀山神、祈佑国运的计划随之彻底落空。
而对于这场火,大醴皇帝身边几个博才多学的文臣则忧思更多,他们一致觉此异象应为上天赐下的警示,昭告危险将至。
其中一人不安揣测道:“雍岐于渭水列兵已有两月之久,就像一只在北沉睡的老虎,虽无动作可爪牙却锋,他们安静了这么久,难不成上天暗示着,他们近期便要有所动作?”
另有一人也怯惧附和:“此地相邻渭水河岸不过数十里,若敌军一举进发,以我方不到千人的御林军数目,实难有抵挡之力……陛下!继续驻留在懋场,所冒风险实在太大,龙体为重,还是紧急撤离方为上上之策!”
不过也有善战武将相持不同意见。
“不过一场山火,又有何可惊恐?如此战战兢兢,若传扬出去,岂非是叫五国都看了我们大醴的笑话!”
双方争执不下。
历朝历代,每至国运危时,向来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百年来都是如此。
皇太子宁桀左右思量,同样为求稳妥,劝言父皇抓紧撤离此地
而大将军谢钧却持不同意见,他为沙场征战之人,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绝不会未见敌军便先闻之色变胆寒,更觉不该只因一场山火便草木皆兵。
情况紧急,谢钧纵在私情上叫皇帝心生不满,可他是御林军统领,更是此番护卫之首,自是先以国事为重,私情放后。
当然,若早知今夜会有如此混乱一遭,谢钧也不会选择这个当口去提,无端将情况变得棘手麻烦。
当下,皇帝扶须思量,实在作决艰难。
可就在这时,前方哨兵慌急传信,言说发现前方敌情。
原是一直矗立在北,足足两月有余的雍岐广征军,此刻不知为何忽的有了明显异动,整兵点将,颇起一番气势。
此况,瞬间引得大醴上至国君,下至兵卒所有在场人的重视与忌惮,几乎人人认定,雍岐确有侵略大醴之野心。
并且,就在今日……
山火预言成真!
于是,原本见情况稳定,犹豫去留的大醴君主,此刻几乎立下决心,并紧急传下口谕。
言令时不我待,需立刻收整行囊,向南返京避难。
雍岐广征军,可谓威名远扬,五国之内谁人不闻之色变,又有何人敢轻敌?
众人亦知,昔日间,是一常带黑金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雍岐少主,亲率雄狮出征,而铁蹄所踏之处,皆为雍岐版图之扩充。
后来,也正是这位不留名的雍岐皇子,手如屠刀,人似阎罗,亲自铸就了广征军一骑铁血之师的名声。
只是叫人叹惋的是,自雍岐内乱开始,这位面具少主便突然销声匿迹,有人传言他已死于郢都夺位之争,更有人说,他便是今日雍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大醴实际兵权调动的摄政王——韩烬。
然,背后真相究竟为何,便叫人不得而知了。
毕竟当年在战场上,五国之内纵高手如云,却未有人真的有本事,能将雍岐少主的黑金面具摘下。
并且,这其中也包括谢钧。
谢将军生平吃过的唯一一场彻头彻尾的败仗,便是由这位少主亲战所致,只是谢钧并不知,他耿耿于怀扎心几年的深刺,其实早被对方毫不在意的抛之脑后,甚至,对方早不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对手存在。
毫无特色记忆点,他不过是入不了他眼的……手下败将之一。
面对这样强劲的敌手,不仅大醴皇帝慌急欲速速归宫,就连一直冷静自若的谢钧,也咬咬牙立刻同意暂且规避,比起那场山火,广征军在他心里的威慑程度,显然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
若能回玉京,借地势之利,还尚存一丝抗击的余地,可若继续留在懋场,待敌军越水入侵,那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很快,整个林场上上下下都慌乱成一团,宫婢四散,兵士蹿乱,又因为时间有限,行囊只能粗略整装,众人唉声怨叹,纷纷骂着雍岐君主蛮横无理,实在贪婪!
同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五公主宁芙,趁乱寻机出营,骑着马匆急离开了林场地界。
她醒来后身边便不见阿烬的身影,去他房间亦没有找到他,甚至连柏青都没了踪影,叫她实在不安。
尤其,父皇临时下令返京,所有人都应接不暇,当下,她根本差遣不到兵士去帮自己寻人。
既求不到别人,她不如自己骑马去找。
她喝醉酒后,素有脑袋晕涨,记忆片段丢失的情况发生,这次亦如此。
故而,她只隐约记得,昨夜她与阿烬畅快夜骑,而后两人躺在草甸上手拉着手看星星,她是喝了酒,可分明记得并不多,只几口而已,哪至于深醉?
着实奇怪。
之后的记忆便都很淡了,而她早晨起来寻不到人时,冬梅却隐晦提及,昨夜她曾亲眼看到,烬侍卫带她回来。
那时已经夜深了,所以他之后不睡觉,又能去哪儿呢?
宁芙左思右想,更难掩心焦,生怕队伍出发之际,阿烬落单依旧未能赶回来。
最后是阿姐提醒她,会不会是昨夜扑救山火,烬侍卫困在了山上未能下来……
昨日救火是谢钧哥哥全权负责,可是当下他与众臣正与父皇商议国事,宁芙心慌难定,根本等不到他出来,向他确认救火人数,于是不顾阿姐劝阻,坚持要自己上山救人。
宁桀率先得知宁芙去向,当即蹙眉薄怒,只道芙儿实在任性妄为。
于是,他不得不将一切转移事宜交于谢钧,之后刻不容缓,立即策马奔驰去寻人。
覃山靠北,眼下说不定雍岐的人马已经跨河而来,芙儿岂能自己去冒那个险!
今夜已经混乱成这般,又是山火,又是敌情,烬侍卫若当真被意外困留深山,他们也绝无可能分出人手去营救一个越奴。
所幸半途追上,宁桀罕见动怒。
“究竟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擅自出营,你知不知道前方到底有多危险!”
宁芙却顾不得那些,她急得眼眶含泪,就是不肯回头。
“二哥,阿烬很可能被困在山上了,昨夜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为什么没有人救他……”
眼下林场还急需他回去主持大局,宁桀无意与芙儿在此僵持过久。
于是可以冷着心肠,道:“徒生变故,眼下就连皇室的人都环护不过来,谁还顾得上一个奴隶的死活,芙儿你清醒一点,你是大醴最尊贵的公主,难道要为了一个区区奴隶便甘愿涉险吗?”
宁芙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她摇了摇头,同样冷下声。
“他现在不是什么低贱奴隶,而是我的侍卫。”
说完,宁芙便不管不顾,勒绳就要继续向前奔驰。
却不料宁桀率先一步加速横冲,待两马平行之时,他冒险跃身,跨坐上宁芙的马,而后狠心一掌击在她后颈之上,将人打晕过去。
“抱歉芙儿。”
没有办法,为了她周身安危,宁桀只能选此下下策。
……
此刻,林场内。
宁芙冲动出营寻人,冬梅一边忧心公主安危,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整行礼。
这时,一道温声和煦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冬梅应声抬头,竟见是蓉郡主罕见造访。
她先出声:“冬梅,芙儿不在吗?”
冬梅忙恭敬向前见礼,犹豫了下,只含糊回道。
“回郡主话,公主不在,奴婢也不知公主的去向。”
公主出营一事,方才已传进了圣上耳里,圣上又忧又怒,眼下外面已闹得风风雨雨,但冬梅不确认,一向不喜与人凑聚的蓉郡主是否也听说此事,于是为避主子隐私,冬梅只好谨慎言道。
蓉郡主上前一步把人叫起,举止间,并不像一般贵女那般盛气凌人,她素来与人和善,就连对下人都亲近宽和几分。
“无需向我多礼,你继续忙你的就是。因我此番出行随身带来的东西不多,方才简单整理完后,便想看看芙儿与蕖姐姐这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已去过蕖姐姐那里,她那边差的不多,所以便又来了这边。”
冬梅心泛感激,可哪里敢劳烦贵人帮忙。
她摆手摇头:“郡主快回去歇着就是,我这边也……快完了。”
不怪冬梅这话说不流利,实在是内室异常杂乱,她这客套婉拒之言,自然也说得心虚。
不得不说,公主随身所带的物品的确太多,她自己一人的行李,大致抵了旁人的三倍不止,只因公主从小被过分溺爱长大,方方面面享用的都是最上乘的佳品。
别的先不说,就是公主平日连擦脸的润膏,抹身的精华,瓶瓶罐罐加起来竟足足装满了一箱,更别说数不清的裙衫钗翠衣裙,或华贵,或清丽,总之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冬梅想全部收整完毕,确需一定时间,公主的贴身之物她不敢随意叫太监来碰,可只凭她的力气,怕是队伍走了,房间内还剩东西未收整到。
蓉郡主似看出她的为难,于是上前温善笑笑。
“这些书籍、琴谱也都是芙儿的吧?不如你先去整理那些芙儿贴身的东西,这边的书,便由我来装箱吧。”
冬梅犹豫,迟疑开口:“郡主身份尊贵,岂能帮我做这些杂事……”
宁蓉却是平淡摇摇头,声音低几分:“有什么尊贵的,不过是一个借光‘宁’姓的孤女罢了。”
冬梅默然,不敢接此话。
宁蓉叹了口气,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又继续柔声劝说:“情况紧急,你一人力单,定是忙活不完的。想来芙儿平日所用之物,定都是万中挑一的精品,若是被你就这样丢了拉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些异族人?再说,芙儿自己不也心疼嘛。”
冬梅被说得几分动容,也怕最后会遗留下公主的心爱之物,于是最终没能坚持住原则,允许了蓉郡主去碰公主的书籍与琴谱。
至于其他的物品,还是由她自己亲力亲为地封存好,不叫旁人沾手。
宁蓉走近一方书案前,先将毫笔洇干,装袋,而后合放几本书籍。
动作间,她注意到两本古琴之间露出一宣纸边角。
她一顿,停住了收箱动作。
而后将那两本书重新放回案面,将夹压在其中的宣纸利落抽出。
上面有字,显然的留信格式。
宁蓉刻意挪挡了下身,又用余光扫过冬梅一眼,确认她并未留意这侧,这才细看上面内容。
原是……如此。
可疑的山火,异动的敌军,三月归期。
似乎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答案。
宁蓉不禁有些冷嘲想笑,就连如此枭雄人物,都过不去那美人一关,怪不得她那痴心妄想的哥哥,连死前都还在记挂着那女人。
可人家的心,却未必肯回馈出一分。
真是可笑。
宁蓉淡淡收眸,而后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宣纸慢慢揉搓成团,她全程控制着力道,不叫其发出过大声响。
而后毫不犹豫,将其丢掷于一旁废弃渣斗之中,又随手在上丢了两块不要的帤布作掩。
有人因爱她而死,她又凭什么继续好过?
“郡主,你那边如何了?”冬梅欲走近。
闻言,宁蓉面上阴恻恻的寒戾神色陡然全无,而后很快重新换化为春风沐阳般的柔和。
她将书箧封好,抱于怀中,边走边道。
“古籍古谱都已经全部收好了,你再过去看看有无什么遗漏吧。”
冬梅自是感激不尽。
她探头看了眼书案之上,桌面整洁,书笔纸张,俱已被收整得空空如也,于是忙接过书箧未再向里走,只想郡主做事,自是妥帖无差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