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波罗的七弦琴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屋顶上,克里斯蒂娜像飞燕一样轻盈地攀了上去。她站在喧嚣的巴黎上空,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她招呼拉乌尔来到自己身旁,两人肩并肩地在浅灰色的水泥台上漫步。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屋顶的蓄水池里,这是剧院舞蹈团的小男孩们夏天玩水嬉闹的地方。
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影子,这时正俯伏在他们脚下不远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却毫无戒心地放松了下来,坐在一尊青铜雕像旁。这是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手里高高举着一把七弦琴。
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天边的夕阳仿佛在燃烧。金红色的晚霞像舞女曼妙的纱裙,轻轻从头顶飘过。克里斯蒂娜对拉乌尔说:“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像这彩云一样,一直飘到世界的尽头。然后,你会离我而去。但是,如果你准备带我逃走,我却不肯同意,拉乌尔,到时你一定要强行把我带走!”
“克里斯蒂娜,你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吗?”
“我不知道,”她狂乱地摇着头说,“他是个魔鬼!”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肩,浑身不住地颤抖。
“现在,我特别害怕回去跟他待在一起:待在地下!”
“有什么东西可以强迫你一定要回去呢,克里斯蒂娜?”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边,就会有悲剧发生!……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知道应该同情那些与世隔绝的人。可是,他实在太可怕了!天啊,时间就快到了,我只剩最后一天的时间。如果我不去,他就会用他的歌声来召唤我,把我带回到地下世界。他会跪在我面前,用那颗死人头看着我,说他爱我!他会泪流不止地看着我。天啊!他的眼泪,拉乌尔,从骷髅般的两个黑洞里流出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她焦虑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拉乌尔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不!不!你再也不用听他说爱你!你再也不用看他流泪的样子!我们逃吧!……现在就逃,克里斯蒂娜,我们现在就逃!”说着,他就伸手要把克里斯蒂娜拉起来。
然而,克里斯蒂娜制止了他。
“不!不!”她悲伤地摇摇头,说道,“现在不能!这太残忍了!……让他明晚再听一次我的演唱吧,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就逃走。午夜十二点,你来我的化妆室找我,正好十二点。那时,他应该在湖畔的餐厅里等我……我们不会有麻烦,你一定要带我走!……即使我到时候不肯走,拉乌尔,你也一定要带我走……因为我知道,这次,如果我回去了,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仿佛也传来一声叹息。
“你听到了吗?”
她的牙齿碰在一起,咯咯作响。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拉乌尔确信无疑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说,“每分每秒都这样胆战心惊!……不过,在这个地方,我们应该没有任何危险。这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有阳光和空气。现在,太阳还像火焰一样,夜晚的魔鬼是不敢见阳光的!我从未在阳光下见过他……那真是太恐怖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死了!”
“为什么?”拉乌尔问,克里斯蒂娜的坦白让他受惊不小,“你为什么以为他快要死了?”
“因为我看见了他!”
这一次,克里斯蒂娜和拉乌尔同时转过了头。
“我听见有人在哀叹!”拉乌尔说,“好像是受了伤害……你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说,“即使他不在,我的耳朵里也充满了他的叹息声……可是,如果连你也听到了……”
他们站起身四处张望,可是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两人又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三个月前,我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时候,我跟你一样,也以为是隔壁房间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处寻找歌声的来处。拉乌尔,你知道,我房间的位置相当偏僻,走廊里寂静无声,而那声音就在我的房间里。他不仅唱歌,还和我说话,像正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唯一不同的是那声音美妙无比,就像天使的声音!该如何解释这样离奇的怪事呢?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父亲临终前许下的诺言,他说会让音乐天使来找我。拉乌尔,你认识我的父亲,他也非常喜欢你。小时候,我们都对音乐天使信以为真。所以,我只敢告诉你,因为你一定不会耻笑我。当然,瓦雷瑞斯妈妈也有一点责任,当我把这件事全部告诉她时,她立刻就说:‘这一定是天使。不管怎样,你应该问问他。’于是,我照办了。果然,他说他就是我一直苦等的音乐天使。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还提议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当然答应了,每天准时在化妆室里等他来上课。虽然你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但你想象不出来,他的课真是太棒了!”
“没错!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是怎么上课的,”拉乌尔表示赞同,“你们用什么伴奏呢?”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仿佛就是从墙后传出来的,音质非常准确。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十分了解我,非常清楚我父亲的极限,然后带领我越过这个极限。短短几周的时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唱出这样的声音……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一度以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瑞斯妈妈安慰我说,我这么单纯的女孩,是不会让魔鬼感兴趣的……总之,在那个声音的指导下,我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是除了瓦雷瑞斯妈妈,谁都不知道这件事。一走出化妆室,我就还用以前的声音唱歌,所以没人觉察到我的变化。我对那个声音言听计从,他总是对我说:‘耐心地等……总有一天,我们会震惊整个巴黎!’于是,我就这么等待着,仿佛生活在梦境中。有天晚上,在剧院大厅里我看见了你,那一刻,我简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妆室后还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不幸的是,他已经等在那里,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异常,于是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时觉得我们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所以就向他全盘托出。听我说完后,他默不作声,我叫他,他也不回答。我苦苦哀求,可是无济于事。我担心他会一去不回!……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瓦雷瑞斯妈妈,她说:‘哦,当然了,他在嫉妒!’亲爱的,正是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爱你的……”
说到这里,克里斯蒂温柔地把头靠在拉乌尔胸前。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那个黑影正在悄悄靠近,他宽大的衣袖就像蝙蝠的双翼,几乎要扑打到他们头上。
“第二天,”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化妆室,发现那个声音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他很悲哀地说,如果我留恋人间的欢愉,那么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其实,我当时就该意识到,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凡人的情感。但是,对他的信任,再加上对父亲的怀念,使我不想失去他的声音。再说,我也仔细考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它不过是我儿时的美好回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我也不敢奢望能够嫁给你。所以,我向他发誓我们只是兄妹情谊,并无其他,而我对人间的**根本不感兴趣……所以,每当我在剧院后台或走廊里遇见你,都装作没认出来……与此同时,我在他的教导下取得了匪夷所思的进步。有一天,他对我说:‘来吧,克里斯蒂娜·戴伊,是时候让那些俗人听听你的天籁之音了!’那天正要举办老经理的告别晚会,不知为什么卡罗塔没能来剧院,所以我就临时顶替她演唱……你不知道,当我唱的时候,我觉得那根本不是我自己,那种前所未有的**,让我体会到了灵魂飞升的感觉!”
“哦,克里斯蒂娜,”拉乌尔泪眼模糊地说,“那天晚上,你唱的每一个音符都让我的心跟着颤抖。我看见你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便也忍不住跟着你流泪。你怎么能一边哭泣,一边用那样的力度演唱呢?”
“是的,我感到筋疲力尽。”克里斯蒂娜说,“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看见的人居然是你!可是,我知道那个声音也在场,拉乌尔!……我害怕极了,我不想在他面前与你相认。所以,当你说起跳进海里为我拣回披肩的事时,我故意嘲笑你,装作不记得有这回事……可是,我骗不了他!……他早就认出你了,而且他一直在嫉妒你。接下来的两天,他情绪极坏,总是对我说:‘你爱他!如果不爱,你不会故意逃避他!如果他只是一个旧友,你至少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就像对待其他朋友一样……’他喋喋不休地指责我,最后我忍无可忍地大吼:‘好了!明天我要去佩罗镇拜祭我的父亲,到时我会邀请夏尼子爵与我一起去。'‘随你的便,’他回答说,‘但是,你要知道,我也会跟你一起去佩罗。克里斯蒂娜,你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如果你不辜负我,到午夜的时候,我会在你父亲的墓前,用他陪葬的那把小提琴,为你演奏《拉撒路的复活》。’就这样,我给你写了那封短信,邀请你前往佩罗。唉,我怎么会这么蠢呢?我早该发现他流露出来的凡人情感,觉察到他的私心和占有欲。到最后,我再也不属于自己,而是变成了他手上的棋子……”
“但是,毕竟……”拉乌尔大声地打断了她,“毕竟你还是识破了他的真相!……你为何还不迅速脱身呢?”
“识破真相!……拉乌尔!……迅速脱身!……不,真正的噩梦正是从我识破真相的那一刻才开始!……哦,不,什么也别再说了!就当我什么也没告诉你……让我们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吧。拉乌尔,怜悯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会发生许多悲剧……卡罗塔在舞台上发出咕呱的叫声,仿佛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剧院大厅突然陷入黑暗,甚至还有吊灯砸在观众席上……就在吊灯坠落的那一刹那,拉乌尔,我几乎同时想到了你和他,那时你们在我心目中同样重要。我抬头看见你和哥哥仍平安地坐在包厢里,立刻放下心来。但是,他告诉过我,那晚他也会来看演出,所以我很担心他,怕他和常人一样难逃死亡的厄运。我对自己说:‘天啊!吊灯可能会砸到他。’当时我正在舞台上,心急如焚,想跑到受伤的人群中去看看有没有他。但随即又想,如果他没有受伤,肯定会赶到我的化妆室等我。可是等我回去之后,发现他不在。我关上门,含着眼泪大声祈求,求他说几句话,让我知道他还活着。起初,他没有回应。突然间,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吟唱。那是拉撒路听见耶稣的召唤,睁开眼睛看到第一缕阳光时发出的咏叹。然后,他唱出了那句歌词:‘来吧!相信我吧!信我者得永生!来吧!信我者永不灭!’我相信他,于是我站起来向前走。奇怪的
是,这明明是我的化妆间,可是却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当然,我有可能陷入了某种镜像,因为我眼前正对着一面镜子。突然,不知怎么回事,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房间……”
说到这里,拉乌尔猛地打断了她:“什么?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你别再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也亲眼看见我从镜子里消失吗?你或许能够解释清楚,但我不能!……我只觉得眼前的镜子突然消失,我回头去找,可是镜子和房间全都不见了……我站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害怕极了,大声地尖叫,但是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红光在跳动。我的叫喊在墙壁之间回**,歌声和琴声已经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一根冰冷的骨头,紧紧地套在我的手腕上。我大声呼救,这时,一只手臂拦腰把我抱了起来……我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后来,我感觉那道微弱的红光越来越近。透过光线,我看见抱着我的是一个身披黑斗篷,头戴面具的男子……我想开口大喊,可是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于是我昏了过去。
“等我睁开眼,发现周围仍是一片黑暗。地上有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亮了一个地下泉眼,泉水咕噜咕噜地冒出来,然后迅速渗透到我身下的地面。我头枕着那个黑衣人的膝盖,他仍戴着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着我的太阳穴。他的手仍让我闻到死亡的味道。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问道:‘你是谁?那个声音在哪里?’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叹息。突然,一股热乎乎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扭头一看,在黑暗之中,在黑衣人身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白影。他把我抱起来,放在白影上。我听见一声欢快的嘶鸣,大吃一惊,低声喊道:‘恺撒!’白马兴奋地抖了抖鬃毛。我半躺在马鞍上,认出了那匹马正是《先知》中的恺撒,平时我经常给它糖果吃。后来,听说这匹马被剧院幽灵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乐天使的存在,却从未相信过剧院幽灵的传说。然而,此时此刻,我忍不住猜测自己是否已沦为剧院幽灵的阶下囚。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那个声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远无法想象那个声音和剧院幽灵竟然是同一个人!你听说过剧院幽灵吗,拉乌尔?”
“是的,我听说过。告诉我,你骑上《先知》中的那匹马,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它驮着我往前走……起先,我还是害怕,后来慢慢地平静下来,只觉得在黑暗中晕头转向。黑衣人扶着我,我也不再做什么徒劳的反抗。我好像喝了迷魂药,脑袋昏昏沉沉,但知觉仍然清醒。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当时的位置应该在剧院地下宫殿的环形走廊上。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曾走进那个庞大的地下室,但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往前走了。我感觉底下至少还有两层,规模之大,简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我之所以被吓跑,是因为那里有一群黑衣魔鬼,围着一个大火盆,手里挥舞着铁铲和刀叉,不停地拨弄着炭火。只要你一靠近,就会有熊熊火焰向你喷射而来……可是,恺撒却什么都不怕,泰然自若地驮着我一路前进。突然,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没错,就是那群拨弄炭火的黑衣魔鬼,他们时隐时现……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始终搀扶着我,恺撤走得很平稳……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只隐隐觉得我们在旋转,好像是沿着旋转楼梯不停地往下走。难道是因为我头晕目眩吗?……不,不可能,因为我当时感觉非常清醒。恺撒突然打个响鼻,深吸一口气,然后略微加快了脚步。我感觉空气越来越潮湿。最后,恺撒停了下来。黑夜似乎一下子散去,眼前亮起了一团蓝光。原来,我们来到了一个湖边。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见岸边用铁环拴着一条小船。”
“什么?一艘船?”
“是的。当然,我知道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经过,怎么不让我心惊胆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清醒过来?总之,眩晕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赶走了恺撒。我听见‘嘚嘚’的马蹄声由近而远,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黑衣人把我扶上船,然后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快速而有力地划动。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湖水寂静无声,我们离那片蓝色的光晕越来越远,很快就再次陷入黑暗。不久,小船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靠岸了。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吓得再次大声尖叫。突然,眼前一片光亮,惊得我停止了喊叫。在明亮的灯光下,黑衣人把我放下来。我吃惊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里。这些鲜花很漂亮,但也很俗气,因为它们全都扎着丝带装在花篮里,就像在花店里卖的一样。你知道,每次演出结束,我都能收到许多这样的花。那个戴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花丛中,抱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蒂娜,别害怕,你不会有任何危险。’天哪,是那个声音!
“我又是吃惊,又是生气。我冲过去,想扯下那个面具,看看他的真实面目。但是,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腕,说:‘你不会有任何危险,前提是你别碰我的面具!’我吓得不敢再动。后来,他轻轻地扶着我坐下,然后他就跪在我的脚边,再也没说话。他谦卑的态度使我重新鼓起了勇气。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周围摆放着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鲜花,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花是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客厅真是再普通不过了,只是它的位置比较特别,深深地藏在剧院的地下。毫无疑问,我遇上了一个怪人,他不肯住在地上,却要住在剧院地下五层的暗室里。可是,那个声音,尽管他戴着面具跪在我面前,但是我还是认出了他的声音。天哪,他居然是一个男人!想着想着,我就哭了起来。他似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安慰我说:‘这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精灵,也不是幽灵……我叫埃里克!'”
这时,克里斯蒂娜的讲述再次被打断。他们似乎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重复道:“埃里克!”
哪里来的回声?……这时,他们发现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准备起身,却被克里斯蒂娜拦住:“别走!你必须在这里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蒂娜?我担心你会受凉。”
“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应该是那些暗门。这个地方离暗门最远,也最安全……在剧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们见面……现在还不是与他抗争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我有种预感,我们不能等到明晚,我们必须立即动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听不到我的演唱,会难过一辈子的。”
“但是,你既然想永远地离开埃里克,就必然会使他痛苦……”
“你说得很对,拉乌尔……我离开他,会让他伤心欲绝,”克里斯蒂娜说,“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不也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吗?”
“这么说,他很爱你?”
“他甚至会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我们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灵,我们就可以跟他谈谈,甚至强迫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蒂娜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强迫埃里克!我们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你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你听我讲完,就会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大声地叫道,“你呢,克里斯蒂娜,你恨他吗?”
“不!”克里斯蒂娜一口否定。
“是啊,当然不恨!……你根本就是爱他!你的害怕,你的恐惧都是出于对他的爱,这是特别的一种爱,可能你自己都意识不到这种爱!”拉乌尔尖酸地说,“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你就会激动得全身颤抖……想想看,那个男人统治着整个地下宫殿!”说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么说,你是要我去找他了?”克里斯蒂娜冷酷地说,“拉乌尔,我告诉过你:如果我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三个人之间……两个说话的人,还有一个在后面偷听的黑影……
“在我回答你之前,”拉乌尔的语气缓和下来,“请告诉我,如果你不恨他,那么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恐惧!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令我觉得恐惧,但我却丝毫不想恨他。当他跪在我的脚下,不断地责怪自己,不断地请求我的原谅,我怎么可能恨他呢,拉乌尔?”
“他向我坦白了他的一切。他那么卑微地爱着我!正是出于这份爱,他才挟持了我!……但是他敬慕我,跪在我脚下,对着我哭泣!我站起身来,告诉他如果不立即放我离开,我只会鄙视他。他竟然答应了,真的……他说,只要我想离开,他随时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诉我。但是,我突然想起来,他虽然不是幽灵,也不是天使,但他却是那个美妙的声音啊!他高声唱起歌来……我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忘记了要离开……那晚,我们一句话也没再说,他用舒缓的歌声伴我入眠……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个长沙发上,房间很小,有一个老式的柜子,大理石柜面上放着一盏油灯。我很快就发现,我被他囚禁了,除了这间小卧室以外,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隔壁那间布置得很舒适的浴室。突然,我看见柜子上有一张用红色墨水写的字条,上面写道:‘亲爱的克里斯蒂娜,对你目前的处境,请不要担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敬重你的人。请暂且待在房间里,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房间。我现在出去给你购置一些日常用品。’我觉得糟透了,我肯定是落在了一个疯子的手里!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轻信,竟然把这个疯子当做音乐天使,最后落到了这个下场。我不知该大笑一场,还是大哭一场。
“就在这时,埃里克回来了。他在墙上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从墙上一道隐蔽的暗门走了进来。他抱着一大堆纸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放在我的**。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要他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实面目。但是,他平静地回答:‘你永远也不会看到埃里克的脸。’然后,他责怪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梳洗,还好心地告诉我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说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梳妆打扮,还给我的手表仔细地上好了发条。他让我打扮好之后,就去餐厅与他共进午餐,还说他准备了很丰盛的食物。
“我怒气冲冲地把
他关在门外,冲进了浴室。等我梳洗完毕,感觉精神一振。我走出房间,埃里克说他爱我,但是如果我不想听,他就会保持沉默,直到我点头同意为止。至于剩下的时间,他说,我们除了音乐什么都不必谈。‘你说剩下的时间,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五天。’他简单地回答。‘五天之后,我就自由了吗?'‘是的,克里斯蒂娜,我想,五天之后你就不会怕我了。或许你以后还会时不时地来看看可怜的埃里克……’他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心里很不安,但真的饿坏了,吃了几只虾和一只鸡翅,还喝了半杯托凯葡萄酒。他告诉我这酒是他特地从科涅斯堡酒窖买来的。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问他是哪儿人,因为他叫埃里克,听起来像是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风格。他说他没有姓氏,也没有祖国,只是随便起了个名字。
“他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想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一声,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他的手冰凉枯瘦,分明是一具骷髅……‘哦,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门。‘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你想进去看看吗?’他文雅的举止让我有了信心,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就像是死人的灵堂,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幕布,不过,在通常应该挂上白色挽联的地方,却挂着一张巨形乐谱,上面是《安魂曲》的旋律。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垂挂着红色幔帐,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一看见棺材,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我就睡在里面,’埃里克说,‘人必须慢慢习惯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死亡。’我再也受不了这阴森可怕的景象,把头转到了一边。
“我的目光落在一架管风琴上,它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琴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色的音符。我请他允许我看看他的乐谱,然后拿起来一看,标题是《胜利的唐璜》。‘我有时也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写完之后,我将把它带入棺材,再也不会醒来。'‘哦,那你一定要写得慢一点,’我说。‘有时,我会连续工作十几天,不吃也不喝。然后,我会连着休息好几年。'‘你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吗?’我以为这样的请求可以讨他的欢心。‘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阴森森地说,‘你不会喜欢听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弹一段莫扎特,它顶多会让你哭泣。但是我的唐璜,它像火一样,会烧毁一切……’说着,我们回到客厅。我发现整个房子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这时,埃里克已坐在钢琴前,对我说:‘克里斯蒂娜,你知道吗?有一种可怕的音乐,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你还没有接近它,否则你将失去你美好的容颜,等你回到巴黎后,谁也认不出你来。我们还是唱唱歌剧吧,克里斯蒂娜。’他说“歌剧”的时候,似乎带了些轻蔑的味道。”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他就弹起了《奥赛罗》的二重唱,悲剧氛围一下子降临到我们中间。这一次,我唱的是苔丝德蒙娜。在他的伴奏下,我唱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埃里克的歌声充满了爱、恨、妒忌,简直就是奥赛罗本人!而且他也恰好戴着一个那样的面具!突然间,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我不顾一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实面容。于是,我再也不能自控,猛地冲过去,掀开了那张面具……哦!可怕!……可怕!……可怕!”
克里斯蒂娜停止了讲述,仿佛又回到当时的场景,吓得睁大了眼睛。黑暗中再次传来回声:“可怕!……可怕!……可怕!”
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把对方抱紧。抬起头,纤尘不染的夜空中闪耀着繁星点点,显得格外静谧。
拉乌尔说:“真奇怪,克里斯蒂娜,这么平静的夜晚居然会传来这么悲哀的回声。难道老天也在为我们叹息?”
“听我说完,拉乌尔。等你知道了全部的秘密,你的心会和我一样充满悲凉。”
她紧紧地握着拉乌尔的手,好像在为自己壮胆。然后,她打个寒战,接着说道:“哦!即使我活一百年,也忘不了他那张恐怖的脸,还有他那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尖叫声!……拉乌尔,你应该见过那种风干数百年的死人头,或者,即使你没有做过死人的噩梦,至少你还记得在佩罗镇的那天晚上,你见过他的那颗死人头吧?还有上一次化装舞会,你见过那个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对吗?但是,所有这些死人头都是面无表情的,虽然恐怖,但却是静止的。可是你想想看,如果那张死人脸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五个黑窟窿扭曲在一起,喷射着愤怒的火光……对了,他的眼睛就是两个深深的黑洞,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看到黑洞深处的两团火光……
“我吓得一直后退,身体紧紧贴在墙壁上。他咬牙切齿地向我逼近,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从牙缝里对我嘶吼……他吼着:‘看着我,你不是想看吗?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满足你的好奇吧!看看埃里克的脸!现在,你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模样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还不能满足你吗?为什么非要知道我的长相!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非要这么好奇!……现在,你满意了吧?我很英俊,是吗?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看见了我的脸,她就是我的人了。她会至死不渝地爱我!我,就是唐璜!’他站起身,一手叉腰,肩膀上那颗丑陋的脑袋摇来晃去,大声喊着:‘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我扭过头去,恳求他的原谅,但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拉回来……”
“够了!够了!”拉乌尔怒火中烧,“我要杀了他!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克里斯蒂娜,告诉我他那个湖边的老窝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拉乌尔,别嚷,先听我把故事讲完!”
“好吧!我想知道你是怎样从他那儿逃出来的。克里斯蒂娜,快点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听我说……他拽着我的头发,而后,而后……哦!实在太可怕了!”
“怎么了?快说啊!”拉乌尔愤怒地吼道,“快说!”
“他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我吓着你了吗?没错!……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戴着另一张面具?哼!……这个!我的头,也是一张面具?’他发疯似的嘶吼着,‘来啊,扯掉它,就像刚才一样!来啊!来啊!再来扯!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给我!……’我瘫倒在地上,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拉乌尔……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把我的指甲按进他的皮肉……哦,拉乌尔,那是死人一样僵硬的皮肉!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是一具彻头彻尾的僵尸!但我爱你、崇拜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看,我在为你哭泣,克里斯蒂娜,因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如果你一直以为我长得很英俊,克里斯蒂娜,或许你还能再回来!……但是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你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必须留住你!! !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呢?你疯了,克里斯蒂娜,你一定是疯了!竟然要看我的脸!……我的父亲,他从不肯看我的脸,而我的母亲,为了不看见我的样子,送给了我第一张面具!’
“终于,他放开了我,痛苦地抽噎着,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再后来,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一个人在恐惧中反省着自己的行为……这时,耳边传来管风琴的声音……我突然明白埃里克为何用鄙夷的口吻谈论歌剧。他那首《胜利的唐璜》(我猜他一定是想埋头演奏自己的作品,好忘却我带给他的痛苦),一开始就像一句摄人心魄的长声哀泣,可是慢慢地,曲调中的**越来越饱满,仿佛突破了人类能够承受的痛苦极限……他的音乐让我不能自已,我猛地推开门,走进了他的房间。埃里克听见我进门,立刻站起身来,但他仍不敢转身面对我。‘埃里克,’我对他说,‘转回头来,让我看着你的脸。你不用害怕。我发誓,在我心中,你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可敬的男人。从今以后,如果我看见你时仍会发抖,那一定是因为我震慑于你的才能!’埃里克转过身来,因为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几乎也相信了自己……他跪倒在我的裙下,说着爱我的话……用他那死人一样的嘴巴……音乐停止了……他激动地亲吻着我的裙裾,没有看见我一直紧闭着双眼。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亲爱的拉乌尔,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两周就像一场悲剧,每天不断地上演……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埃里克。我说了那么多谎言,我简直就像个怪物。可是唯有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烧了他的面具,让他相信我不在乎他的脸。我伪装得很好。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时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条卑微的小狗在向主人乞怜。他对我关怀备至,慢慢放松了对我的禁闭,开始带着我到湖畔散步。最后那几天,他还趁着夜色带着我穿过一条暗道,来到地面上。那里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带我们到森林大道去兜风。你出现的那天晚上,差点要了我的命,因为他非常嫉妒你。我不得已,只好告诉他,你不久就要离开法国……终于,经过两周的监禁生活,度过了日日夜夜漫长的煎熬之后,他放了我,因为他相信我说的那句话:‘我会再回来的!'”
“你确实回去了,克里斯蒂娜。”拉乌尔嘟囔着说。“是的,但并非我害怕他,才会信守诺言。而是因为他送我离开时,站在他坟墓的门边,发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泣!他的哭泣……让我难以抑制地怜悯他,不忍离开他……可怜的埃里克!可怜的埃里克!”
“克里斯蒂娜,”拉乌尔站起来,说道,“你说你爱我,可是,你刚刚跑出来几个小时,就又回到他身边去了!……你想想化装舞会那天!”
“事情确实如此……但是也请你想想,在那几个小时里,我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那个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否爱我。”
“现在呢?你还怀疑吗,拉乌尔?……每一次回到埃里克身边,我对他的恐惧就会增加,因为我的离去非但没能平息他的**,反而使他更加疯狂地爱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你害怕……但是,你真的爱我吗?……如果埃里克是个英俊的男人,你还会爱我吗,克里斯蒂娜?”
她站了起来,用柔美的双臂搂住了拉乌尔的脖子,说道:“哦!即将离我而去的未婚夫,如果我不爱你,就不会让你吻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吻我吧!”
拉乌尔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突然,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的夜空。他们担心暴风雨的降临,急忙携手逃离,边走边回头看,似乎担心埃里克会出现在身后。这时,他们发现头顶上方有一只巨大的黑鸟,攀附着阿波罗的琴弦,正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