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那个学生所长告诉他们,新建的综合大市场要启用了,马上就要取缔街边这些零散商贩了,问起老师的打算。这让李培生一时没了主意,更让赵艳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压力。

眼下摆这小摊没有什么费用,本钱也不大,他们还能维持,如果进到那个有现代感的大市场,他们怕真的要失业了。连日来赵艳青好像染上了那种贫穷带给她的不快,穿着陈旧不堪、满脸愁容。

儿子发现了她头发上的白头发,赵艳青叫儿子给拨下来,儿子小心翼翼地拨下这根白发,又叫起来:“妈,还有,一根、两根……多的有点让儿子数不过来了。

也就是这一刹,歪着脖子的赵艳青猛然看到爸爸赵连城站在距离十米以外的地方看着她,然后怯怯地走到她面前,她没有听见他说什么,竟然沉浸在往事之中。当爸爸要把一些钱送给她,想到他将要成为父亲再度回家时,已经麻木了多年的怨恨情绪竟空前激烈地复萌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爸爸对李培生说:“走!我们回家,我有点累了。”李培生非常听话,匆匆收拾好摊子,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家了,一路上还不停耸得转身朝后看的儿子,恶声地催促他:“看什么看,快走”。

回到家里后赵艳青却是趴在炕上抽搐着恸哭起来,她把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往事联系起来,得出父亲是个不念亲情的人,他的眼里只有陈嫒一家。此时她所产生的孤寂悲凉之感,类似在这个世界上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那种孤儿体验的情感。

赵连城得知女儿日子过得非常贫困,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带了些钱物来看看。在别人的指引下,看到一个衣服陈旧,头发干枯坐在书摊前织毛衣的女人,他难以相信,这就是女儿赵艳青。而书摊前买青菜的胡子拉碴的小老头竟是女婿李培生,他有点怨这小子,他究竟给了女儿怎样的生活?女儿长这么大从没穿的这么破旧,这让他心里好生难受。

他躲在墙角看着他们,不一会,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给女儿拔白头发,好像还跟她讨要什么。李培生过来就要打,这一定是他的外孙了,他不禁冲过去拦住了李培生。

这次倒是李培生拒绝了他的施舍,不是李培生记仇。是他留心过赵艳青寂寥时的心境,她试图要把关于爸爸的一切都忘掉,不希望爸爸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和心境。

他们对赵连城这些年的不幸遭遇和孤独心境也一无所知,他想坐下来跟他们谈谈,但他们都没容他说几句话,就匆匆收拾好摊子回家了。

把他遗留在身后,除了小外孙一个劲地回头看着他,女儿和女婿连头都没回一下。

他们这个样子使他恼火,不禁大骂起李培生来,但他在回去的路上气消了。他回忆外孙聪慧清秀的样子,有点像《红岩》里的那个小萝卜头,大大的脑袋,不禁让他又笑起来,回去后就开始张罗把李培生往城里调。这不但能让女儿摆脱一个贫困的环境,更是为了外孙能有一个良好的受教育的环境,更想拉近跟女儿的距离,让自己摆脱一个无依无靠的晚年。

街上那些小商贩都被赶进了大市场,开始还抱怨不止,不久人们就高兴起来,虽然交点税,却再也不用风吹日晒了。

李培生再度回到家里来,尚崇礼携老妻来到家里安慰他们,劝他:“还是找一找领导上班吧,你要是实在不爱求人,我给你找所农村中学吧”。

李培生对待老师,有种传统的尊师心理,于是答应老师。老师很快就给他落实了所农村中学,但赵艳青坚决反对。她希望李培生找找领导,回到城里的原单位,她觉得到城里生活还有变化的可能。如果在那所农村中学,就仿佛看到在老家那种毫无生机和变化的日子,令她心灰意冷。

李培生实在不愿违逆自己的性情,拿东西去找领导,也不愿违逆赵艳青,他一边答应赵艳青去找找看,一边找借口推辞行程。

后来他迟迟没有成形的原因是生病总不见好,他浑身酸痛,终日躺在炕上昏昏沉沉,持续发着高烧,吃了几天的退烧药也没见好。赵艳青找来了大夫,不过是一场重感冒。大夫要给他挂吊针,他怕花钱不打,固执的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劝他,连赵艳青不理解也没了耐性:“你这人真是怪物,早治早好得了,看这多耽误事”。

他白天躺在炕上,无力的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喝口水都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颤抖不已。但在夜晚,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像他那个瘦小强悍的、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祖父一样的战士,使赵艳青受到不小的惊吓。

赵艳青先是被李培生的:“冲啊,杀啊,缴枪不杀”等喊杀声惊醒,然后看到李培生威风凛凛的姿式,手里的枪只不过是炕上那把笤帚头,怕他打着儿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笤帚头从李培生的手里给夺下来。被她弄醒的李培生一下子又变成了,毫无力气的发着高烧的重症病人。

次日赵艳青把夜晚的情形告诉他,李培生似乎相信,说自己做了一夜的梦。梦中他是一身戎装的军人,跟随在祖父身边打仗,辗转在北方广袤的疆场经历了许多战役,甚至记得走过的一些地名,他好奇地找出地图,想看看有没有这些地方,看到些地名赫然为他标出了祖父当年的行军路线,他奇怪自己怎么做了这样的梦,莫非自己前生是个军人?

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而赵艳春向他揭示的事实是:“这有什么犯合计的,不过是小时候你爷爷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你应该像爷爷那样的血性,用军人的勇气和胆魄来解决眼前的困境,而非像现在这样怯懦窝囊,连找个领导都不敢。吭!”赵艳青用鼻子发出了声音。李培生知道赵艳青生气了,答应病好了就去。

李培生病了大约有一个月,就在他要去找领导时,就接到原职业学校叫他去上班的通知。他们不知道是赵连城给办的,还以为国家开始重视职业教育,学校大兴土木修建教学楼、扩招学生、需要老师的原因,倒心安理得不用担人情。

全家进城,在学校周边租了二间民房,重新走上讲台的李培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不久却感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这种回报不是领导的表扬和工资的提高,而是学生的学习状态,特别是数学课,学生们不感兴趣,使得李培生产生了消极懈怠的情绪。

而四百多元的工资让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更大的困境。李培生想成百万富翁的理想也屡屡受挫,申请的一项项专利丝毫没有变钱的迹象。没有人找他谈专利,每年那笔不少的维持费更是累及生活,好在赵艳青没说一句抱怨的话,这让他心生愧疚,最后他放弃了这些专利。

除了儿子,他和赵艳青都已消失了进城能转变命运的兴奋劲,没过多久儿子也变得像他们一样焦躁不安,情绪低落。

原来农村的英语教学水平低下,老师发音不准,期未考试,因为英语成绩不好,使这个从读书就是一、二名的学生,在这里竟然快要成了下等生了。

城里的孩子功课不好,家长不是请家教就是参加补习班,他们因为没钱竟都实行不了。于是他们就像那些贫困人家一样,不断用教训和励志的方法。每天李培生都会对儿子教训一通,赵艳青则是励志,大讲古今中外的名人故事。

显然儿子的英语成绩并没有提高,眼看着数学成绩也渐渐下滑时,李培生则表现出了急躁情绪,常出言不逊地骂儿子不要强,抱怨不争气。不久,他就成了儿子最厌烦的人,不知不觉在躲着他。

越躲爸爸越往他跟前凑,因为李培生觉得自己是教数学的,儿子的数学成绩不好,自己脸面过不去,他要给儿子补习数学。

刚开始李化一还有点兴趣,时间不长就被他繁琐的讲解弄得不耐烦了,觉得没必要讲这么细,也不接受那不落步骤的演算。他已经在头脑中算完了,干吗非要用笔写一遍费那个事?

两人说着说着就会争吵起来,李培生的经验,被儿子看成是一种僵死的教条,他把爸爸逐渐老去的年龄和老套的教学方法连在一起,觉得爸爸落伍了。

每当放学回家,爸爸要给他讲题时,挨于一种情面,强忍着心中的不耐烦坐下来,当他还用老套的方法告诉他这是一种最好的方法时,他忍不住会跟他争辩起来:“那是你自己认为好,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更崇拜自己班级的年轻的数学老师。

李培生总是被儿子这种轻视,或者不被理解弄得生气发火:“你还能看出好来?你才吃了几天的咸盐?”

他反感爸爸把自己的东西强加给他,可能是这种态度让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于是他再也没有耐心来应付他,每当李培生要给他讲题,就推脱有其它科的作业,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一次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不好,李培生要给他讲讲试卷,李化一回来说老师都给讲过了,意思是没必要再听了。

这种大不敬的态度惹恼了李培生,为此他大骂起来,李化一不服气跟他争辩起来,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后来李培生动手把儿子打了,儿子越发跟他顶撞起来。

急的要死,气的要死的赵艳青这时是劝不了任何一个。但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争吵的原因,一个是年少轻狂的儿子对爸爸的逆反,一个是倔强认死理的老子死守着传统教育,要儿子绝对的服从。而她急于平息这种混乱的场面,竟然不是协助李培生教育儿子,而是愤愤不平地指责李培生不长眼力见,不讲究方式方法,耽误了儿子的学习。

这一时期的赵艳青在儿子眼里是那种具有现代感的妈妈,善于理解孩子,能够放下长辈的架子,乐于跟他们沟通,产生没有代沟的友谊。把自己当学生跟儿子学电脑、听音乐,谈时尚和八卦类的东西。

赵艳青这种当着孩子面批评他,护儿子的短,李培生觉得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或者当一家之主,更让他生气的是,她一点不懂教育孩子之道。他曾耐心地告诉过她:“两口子在教育孩子时,要保持一致,不能变成两个阵营,才利于孩子的成长,性格的完善”。可她从不听,更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道理,仍然我行我素。

他说服不了赵艳青,跟儿子发生矛盾冲突时,越发表现出固执和倔强,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把对赵艳青护孩子的不满也发泄出来了。

这时李培生也会吃惊地看到与往日不同的赵艳青,她是那样意志坚强,力大无穷地把儿子护在身后,他一下子就丧失了制服儿子和她的信心。

这一阶段李培生不但看儿子来气,更看到了一个越来越让他吃惊和不喜欢的赵艳青。她一改过去的温和安静,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女强人,做什么事也不跟他商量,像那些城市人一样觉得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挣钱。

于是她不加任何思考就匆匆卷入各种各样的工作中,从中介到传销和卖保险,后来进了小报社当起了专版记者。这是为那些自己出钱,为自己谋取政治和商业利益的人提供的一个版面,为这些人写些歌功颂德弄虚作假的文章,从中获取一定的报酬。并常跟人在歌厅唱歌、在酒店吃饭,这让他心神不宁。

有时还会把一些男男女女的人领到家里来,好吃好喝招待,她忙里忙外,好像是家里的主宰。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初中毕业生,竟然给快要上高中的儿子辅导起文科的课程,他们把他撇在一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当她还受着李培生巧妙语言的嘲弄时,却在儿子稳步上升的成绩中自信起来,再也没有耐心和精力给李培生一种温情的夜晚。“去去,我今天累了”赵艳青对他更是百般挑剔,常常为不点小事跟他生气,嫌他眼里没有活,干什么都得支使。

李培生跟他争起理来:“我这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支使呗!你支使我哪样活没给你干?”这种死板又有点蛮不讲理的样子倒把赵艳青气的更抑郁了,不再跟他说话,也不理他。

这让他对赵艳青也失去了耐心,两人好像是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都陷入了失语状态,形单只影。这对于当年他的“我一辈子对你好的”诺言的实行,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

他拿赵艳青实在没办法,觉得越是对她好,她越是反感和躲避。无论白天夜晚,都有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感到这是即将要死去了的爱情的先兆。

他怕她产生婚外情,还是极力地想对她好点,一改生气后不理她的习惯,低三下四的哄起来她来。但赵艳青跟本不在意他这种对付小女孩子的一套了,同时也深感自己的无能,没有让赵艳青享受到眼下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却不知道如何弥补。他越是想办法,想出的办法却是那么拙劣和不合赵艳青的心意。

赵艳青生日这天,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他为她买回了一支红玫瑰,但并没有为他赢回的爱情。

正在厨房的玻璃窗前欣赏雪花飞舞的赵艳青,不知在思念或是想象什么,接过红玫瑰时并不动心,就像接过一把青菜一样,话都没说随手就把它放在一边。还不如当年接过冰果棍做的手饰盒时,那番虚伪的客套安慰李培生的心。

看样子她又生气了,也没做菜,两人吃的是剩饭剩菜,李培生说:“今天你过生日,怎不不做点好吃的”,赵艳青毫无表情地说:“我不爱动弹”。

每年这个日子在李倍生早早提示下,更像一个重要的节日,赵艳青都会忙个不停,做李培生和儿子爱吃的菜,好像是给他们过生日,晚上他们也会用爱情表达自己的庆祝方式。

今年在这个早早降临的夜晚,李培生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妻子的祝贺,但在赵艳青没有拒绝的清心寡欲的平静中,只不过是重温了一下自己那索然无味的爱情。他越想弄明白赵艳青到底是怎么了,却发现陷入了更大的迷惑当中。

他不知道赵艳青这两年来屡屡受挫的经历,盲目自大的赵艳青其实是最没有自信的。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不行,比如做推销,首先对这些天价的产品产生疑虑,那种底气不足的语气很快就让顾客毫无兴趣。

兴致勃勃干起了保险,并用那些成功者鼓励自己百折不挠,最终因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草草收场。

进报社是偶然,主编是当年认识的文学青年,因为没有文凭只能是临时招聘,跑的专版就好像是为主编拉钱干私活。这项工作并没有发挥她的写作特长,倒是难为她搞起公关和交际来。

开始还以为是上天给的机会,学着别人的疯狂和生活方式,勤奋又厚着脸皮天天去找那些有虚荣心的商人和政府的官员。在干得十分吃力和艰难中觉得有违自己天性,后来就呆在家里不出去了。这么多年,她发现自己的努力用在什么地方,最后都走了进死胡同,这令她绝望和自卑。

近来觉得只有用在儿子身上好像有点效果。她拿起课本,为儿子寻找简单的学习方法,对儿子的心理把握的更准,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使儿子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去上学,成绩也稳步上升,她都归于自己的鼓励和陪伴。

从儿子上初三,就再也没有跟李培生一起躺下,等着儿子下晚课,提前五分钟把门打开,洗好水果。儿子回来一边吃东西,一边跟她讲班级的趣人趣事。

这时她看到的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孩子,灯光下发现儿子长出的柔软的胡须,感到他已是个小男子汉了。儿子高高的个子,眉眼有点像李培生,跟老师和学生们的关系都很好,使赵艳青觉得儿子早已摆脱了李培生那种死板和倔强的性格,并暗自庆幸。社会上也正流行陪读,跟那些只是能照料孩子生活的家长相比,她能够给儿子指导和交流,觉得更有陪儿子的价值。

在赵艳青心安理得地陪伴儿子的日子里,性情多变的令自己都难以琢磨,这一时期她还患上了慢性盆腔炎,反反复复不愈。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大病,医院的女大夫只给她开了两盒加味逍遥丸、两袋元胡止痛片,并叮嘱忌生气。

她觉得一天到晚都气呼呼的,特别是李培生更让她生气,她怀疑是不是更年期,她还不到四十岁,这更年期也太提前了吧?她觉得李培生应该像这些城里的男人,她给儿子辅导功课时,应该把饭菜做好,而不是坐在那里看棋谱。她身体不舒服时,不是对她嘘寒问暖,而是做顿可口的饭菜。

就像今天过生日,她需要的可能是一件衣服,一条围巾,而不是一枝花,需要能够为她解困的能力,而非肉体的温存和缠绵。李培生不知道现在的赵艳青,需要的是那种从天堂返回尘世的爱情,通俗的物质的。

那天李培生为她买玫瑰花时,看到赵艳青站在窗前不知想什么。赵艳青已不知在窗前站多久了,她走入了维尔瓦第的《四季》。在第一乐章中,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她看到春天里最纯净的天空和最平静的水面,色彩的音符在春天的大地上一路舞蹈着走来,这些平静的、充满美好希望的音乐,令她摆脱冬天和内心的压抑,产生一种想象的快乐。

虽然是过生日,但她没有像往日忙忙碌碌去做菜,反正儿子中午不回家,也不理李培生,只顾听着音乐和想象着什么,这显然对李培生是一种公然的报复。

对她而言,钟表是一种时间的提示,生日则是人生的钟表,不免让她感慨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呀,快的就像春天冰河溶化时恣意汪洋时的景象,像那些冰块,带着野性和无法阻止的惯性**。又像印象中一匹奔腾的骏马,当听到由远及近的蹄声,却被一阵大风带走,转瞬就消失在远处的时光中。

它们是那样快,让人伤感世事的沧桑,内心的疲惫。而只有自己的年龄不需要任何努力,竟会越过万水千山,一路所向无敌。她都要到更年期了!

时间又像李培生老家那座迟钝的老钟,不紧不慢地走在岁月里,她每天怀着无人倾诉的悲苦心情,在这种慢吞吞的时间里,来到一些人群密集的场所游**,菜市场、商场或者一大清早就来到洗浴的地方,在慢慢浸泡中消磨无尽时光。

然后不停地往脸上贴黄瓜片,涂抹自制面膜,用这些东西与青春岁月的消磨做斗争。这种慢时间消磨着她的耐力,信心,让她有一种因贫穷而带来的无法慰藉的空虚。

有时她感到时间像个性格倔强的人,就堵在她要过的独木桥上,使半夜李培生开灯去小便,一眼就看到双眼圆睁的赵艳春仍与时间对峙。他不禁会问:“你怎么还不睡”。她不屑回答,因李培生解决不了她任何问题。

她常想,要是有母亲多好,可以回家去找母亲说说话。但母亲并没有给她多少温暖的回忆,很小她就照顾精神恍惚的母亲。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种孤独的心境中,却在周秀华身上感受着娘家和母亲的字眼,并赋予它们全新的意义。一想起她那肥胖的身体,一天要来好几趟,给她们送好吃的或者跟她们说说话。那时她并没有理解她,但那些温暖感人的事件,让她重温了一种温暖的母爱,是那样清晰真切。

于是在压抑的逼仄的日子,她匆匆跑回曲家堡子,在周秀华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在周秀华关心的询问下,结果让自己都吃了一惊,她竟然找了一个有正当工作,作风正派,没有恶习,正直顾家的好丈夫。周秀华是这样问的:“他打不打麻将?跟不跟人出去喝酒唱歌?课讲得好吧?”

她根本不看平日时碟碰碗、舌头碰牙和使小性子所造成的那些家庭矛盾,而是从这几点上来看一个男人的大是大非,同时还指出了赵艳青爱挑眼、心眼小的毛病,好像错根本不在李培生。

这倒把她想大倒苦水的情绪给弄没了,有了爱面子的虚荣心,于是她把此行目的说成是想干妈了,来看看。

不知是周秀华批评的效果,还是看到农村生活的枯燥和艰苦,跟这里女人的生活相比,觉得自己的命并不太差。

回来后她不动声色地做了李培生爱吃的饭菜,表达了内心的惭愧之情,这些日子对李培生也太冷淡了。

事实上生活中所有的问题不都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尽管赵艳青明白了一些道理,但做起来并不容易,还是无法避免为些小事跟李培生生气,事后又后悔。最后几乎为自己的困境绝望起来,觉得管住自己真是太难了。

不久倒不是她自己的克制,而是生活发生的连二接三的事件,治愈了她爱生气的毛病。

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第一个来家里贺喜的人令她颇感意外,是从未来过的周秀华。但她不是得到消息有备而来,而是为了把一桩好事告诉他们赶上的。

赵连城颇费周折地把李培生弄进这所省示范高中,也就是李化一考上的高中,怕他们固执拒绝,就拜托周秀华来劝说。周秀华把到高中的好处说了起来,就像给他们描绘了不远的富裕生活。

夜里,周秀华跟赵艳青唠到后半夜两点多钟,说尽了赵连城一生的遭遇和各种无奈的心情。她说:“你爸可不是个坏人,是你们姐俩对他的成见太深,是你们的心太硬,性格太要强!这是何苦呢?根本没必要么!你说一个长辈还要怎样对你们?”

这些话唤起了她童年的记忆,同时也唤醒了当年那种像父亲示好却遭遇妹妹阻止的温情。周秀华还告诉她,上次李培生进城也是赵连城给办的,这不都是为你好么,你说这不是牵挂你是什么?他图你们什么?这次赵艳青顺从地接受了周秀华的安排,把爸爸请到家里吃饭,李培生当面也表示了感谢。

赵连城和陈嫒过着凡俗人的日子,只不过陈嫒在痛失爱女之后,把这一生所有不幸都抱怨给赵连城,抱怨像个门槛,把她挡在了幸福之外。这让赵连城对她也没有了牵挂,做什么事不再跟她商量,也不用看她的脸色。

他帮赵艳青买了房子,并常来看望他的外孙。赵艳青彻底地在家安下心来,李培生也希望在家给他们爷俩好好做饭,让他们安心工作和学习,现在的工资虽然不太富裕,但以他们平素节省的习惯,完全可以过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

赵艳青心里也觉得不必再为生活而劳心劳力,也一下子消失了那种因生活贫困带来的不安和恐惧。

现在她在家做家务,心绪平静,这种平静让她有一种接近幸福的感觉。平生第一次觉得毫无牵挂,无忧无虑,终于能够和湛蓝的天空、花开、日出这些自然景色的心情交融在一起了。

她喜欢感受这些自然景色,从早市买回的水果、青菜和新鲜的玉米,都会为她打开曾经历过的那些乡村景色,想起曲家堡子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朴实勤劳的生活,唤起一种亲切纯朴的情感。

促使她居家不出,安心家务的原因并不是人们认为的生活无忧,也不是她屡屡受挫而消失的欲望,而是恢复了一种往日被压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几近枯萎的文学情愫。

每当做完家务闲下来的时候,她会重新拾起那些文学书籍。读着这些作品,一股熟悉的气味,使她对那种文人趣味和腔调产生了厌恶。有时发觉自己进入不了状态,看不懂这些诗了,这让她悲观疑惑起来,这么多年跟文学的隔膜,是不是落伍了?或已消失了对文学的兴趣和敏感?即使看那些名著都没了耐心。难道是人到中年,看书有了功利性?看些像历史的,养生的,中医的能为自己排忧解困的书籍?现在她对这些书还真有兴趣。

想到自己是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喜爱文学的,当时那么多人创造了一种文学繁荣的画面,全国各地文学社和函授班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遍地生长。人们羞谈物质,崇尚精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想把自己变成诗人和作家,这些人生活还在贫穷的环境里,他们的思维却开放和自由。那些美好的希望和爱情,是这些人生活中的实际存在,还是个空泛的意向已不重要,但至少可以被心灵唤起,感觉活得非常有意义。

而现在的文学和诗在这个社会里有什么用呢?对大多数人而言已毫无意义,或者说它暂时消失了意义。

这种足不出户安于家务的日子让李培生心满意足,仿佛终于过上了那种男耕女织各尽其职的理想生活。

因为课讲的好,李培生开始有上门来的补课学生,他们不能免俗地收费,不久家里渐渐宽裕起来。尽管每天劳累不堪,李培生却面色红润胖了起来,外穿质地精良的黑色校服,内穿白衬衫的李培生一改过去的萎缩弱小形象,变成了城市的白领。

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给赵艳青买了只金戒子,说是弥补当年的结婚信物,当他拿回家用炫耀的口吻对赵艳青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给你做的首饰盒呢?”同时他的脸上还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欢悦神态,赵艳青也被这种模仿秀逗笑了。

他们好久没有看到对方的笑了。

李培生上班走后,赵艳青才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被遗忘在岁月里用冰果棍粘的首饰盒。它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儿子的玩具,里面有一个用泥巴做的小兔子。站在贮藏室里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大多是他们生活和爱情的见证物,这唤起了她许多记忆。

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岁月,竟然像是在屏幕上放过的电影一样。在当年那些无法看透的事件中,她像一个观众足以洞察事件发生的原因,使她看清了自己多年来由于生气和焦急而不能看到的真相,并改变了对李培生的看法。

当年她不是出于爱情,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惧而委身于李培生的。在她匆促找到生活落脚的地方——婚姻,内心一直追求林黛玉式的纯情美好的爱情,而她却不知自己变得越来越来庸俗。

结婚二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李培生的脸,李培生在她心里只是个模糊的形象。从认识李培生起,就在他爱的目光里从不抬头,婚后因为忙碌和倦怠的生活,使她跟李培生从没有过那种对视深情的目光,这似乎都证明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哪次争吵都是由她挑剔李培生引起的,而她那敏感的自尊心,从来没有感觉过李培生不喜爱她。在这始终如一的爱情中,她才觉得并不是自己有多么漂亮和多么好,而是李培生那单纯执着的性格所造成的深沉的情感。

他对待婚姻就像对待所有的事物一样,都是自己的真性情,他那种不谙世事的劲头,好像早已超然于一切世事和虚荣之外,即使她生气地把他撇在孤独的境地,他那明显压抑的情绪,都没像一般男人那样暴怒争吵,也没有跑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排解,始终保持自制,在那些破铜烂铁和破瓶烂罐子中寻找内心的安宁。

过去她还视为窝囊和没有出息,不知嘲讽过多少次。原来跟她生气时躲进文学的书本里一样,并没有真正地安下心来搞什么发明,而是用这种方法去消磨一种过分漫长的痛苦和对付孤独的办法。

李培生的自尊心太强,听不得坏话,性格单纯死板,不善交际等,在自己身上也一一找到对应的缺点,他们的性子是如此的相像,原来他们的夫妻相是在这里。

想起那年关于他们是棋手的感悟,这么多年两人在生活和岁月棋盘上的对弈,没有成为争夺胜负的竟争对手,倒像是一对好友在消磨无尽的时光,令她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其实幸福就是一种宁静下来的状态。

她享受着世上最真诚的爱情,却从来没有感知,连好好看他一眼都没有。她从来没有向他主动示过爱,这常让李培生在她是不是性冷淡和爱不爱他的猜疑中拿捏不准。

但事实是,她不是没有爱,像大多数中国女人一样是个不会表达爱的人,她表达爱的方式可能就象林黛玉那样,不是生气就是使小性子。

当初李培生在她面前显摆背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说他五岁就会背,她不信,他就背起千字文,她第一次听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这些充满着自然意境的古老作品,还嘲笑李培生像个老古董,竟喜欢这些。

他说他喜欢这些,还有那些关于天气和农业的谚语,孔子和周易,而今看,这些传统文化早已完成了对他的启蒙教育,形成了他不事张扬的中庸性格。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获得过什么优秀、模范教师等荣誉,也没有做过什么出类拔萃或感动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些困扰着世人的吉凶祸福,毁誉是非,穷通贵贱,弄得赵艳青心神不定,使家永无宁日,看起来李培生一生都会处于那种不动欲念之境,随遇而安,善尽人生之职责,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她一直抱怨说他不知进取,不要志气,相比之下,她倒显得急躁和没有目光,李培生显出一种修养和境界,是一个清高正直、不卑不亢的人了。

现在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李培生更符合她内心对丈夫的要求。他有知识有尊严,没有交际阿谀奉迎之恶习,也没有毫无生活规律的生活方式,对人对事对物都有一种真诚认真的态度,看似迂腐却不失真情。如果不是一味找他的毛病自寻烦恼,其实她一直生活在内心向往的那种有爱,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中。

可能每个人都是这样,骑驴找驴,不知内省,也不知足。

她觉得是内心的欲望和生活的重压,才使自己失去省察能力和超现实目光。生活是平面的,得学摄影家会取景。上苍给人爱情,是搭配了许多你不想要的东西跟着一起来的。刹那间她摒弃了对李培生长相和性格上的缺点,接受了苍天给予她的这份并不完美却真挚的爱情。

同时她对自己厌烦起来,那种完全不顾他人感受自作主张,把自己的观点当成绝对的真理,就像一个顽固的独裁者,无非是想把李培生变成世俗中的那些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把男人变成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样子,爱管家和操纵男人。固执地到处插手,往往把家里搞的乱哄哄的,结果还大发脾气并且到处抱怨。

仿佛看到当年在她的哭闹下,把李培生变成那个灰蒙蒙的街道边买菜的小贩的情景。年节逼着李培生上领导家,想把他变成奉迎讨好的阿谀之徒,还嫌他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去跟人交往,办个事也没个朋友。她忽略了李培生身上的个性,也不顾他的感受,还觉得自己是何等的操心受累,找了这么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