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认识了李培生这种倔强和单纯性格好处,那就是为她带来了一种平静的生活。
赵艳青过了不惑之年才懂得了爱情。现在李培生每天都很辛苦和忙碌,好像都没有功夫看一眼她了。但她并没有感到被冷落,对李培生充满了理解,那是一根筋的人做事的态度。
在早晨匆忙的时间里,他往往会忘记赵艳青放在枕边换洗的衣服。她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忘了,并没有生气,把衣服拿来,叫他换上,李培生说:“先放那吧!等我晚上回来换。”说着抬腿就要走,赵艳青拉住他,耐心的像个母亲,帮着把衣服脱下去。李培生嚷嚷着像个孩子似的不讲理:“我又不是女的,衣服换这么勤干什么?再说我也不嫌埋汰,快点,要晚了。”看着李培生一只穿反了的袜子,又帮他脱下穿好。
李培生是不拘小节的人,不爱穿戴打扮,赵艳青总叫她换衣服,把他弄烦了。李培生不知道妻子对男人的关心,更乐于表现在这些看起来不屑一顾的穿衣吃饭的小事上。
而男人倒是乐于女人的关心表现在性事上,希望她们能主动大胆。李培生曾对赵艳青提过类似的建议,如果逢赵艳青心情不好,她既不弄清李培生的问题所在,也没能自控情绪,更没想解决问题,而是借此对李培生好顿侮辱,使两人要生好几天的气。
现在李培生觉得赵艳青变了,晚上会主动跟他温存,他也敢开点夫妻间的小玩笑,大胆地有点小要求什么的。即使她没有情绪,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懵懂无知的激烈反抗和拒绝,也不会像曲彩云那样带着铁一样冰冷的理性公然蔑视,更不会穿上诗人作家的衣服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她总能让李培生做完想做的事,或者好生安慰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
她不再是一具冰冷的人体,而是充满着温暖和柔情,他们在肢体的互动中创造一种巨大的快乐,多少年来李培生一直希望在自己的**中看到妻子的快乐,因为他觉得这才是给妻子最大的快乐。
过去当李培生一声不响地跟她脸对脸,目光深情而专注,多么希望赵艳青也能像他一样,跟他在平静中相爱和缠绵。而赵艳青从来不看好他所创造的这种生活的意义。
其实赵艳青的心里也有这种愿望,只不过被李培生这样一种形象给破坏了。她渴望这样的时刻,却因为对爱情肤浅的认识和分别心把它给推迟了。爱是一种最私密的体验,如果一个人不爱对方,跟对方和一切都没有关系,而是自己的内心出了问题。
现在两人的关系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他们互相理解和包容,互相关心和惺惺相惜。但他们却没有享受到这种情感带来的家庭幸福,总会被儿子情绪上和话语中明显的敌意给破坏了,他们同时挑起了这个已经不可避免的家庭危机。
当李培生看不惯儿子交朋好友,又是上网又是给同学过生日怕影响学习而批评他时,李化一惊讶地发现,以往处处维护他,跟他在一个战壕里的妈妈竟然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跟爸爸站在了一起,而且还处处维护起爸爸来。
这个总爱在他面前诉说爸爸种种不是的妈妈,如今让他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原来并不是她内心的批判和敌视,不过一种发泄罢了。
那时他感到妈妈弱小可怜,不明就里的跟妈妈结成了同盟。妈妈的态度和情绪影响了他,对爸爸的那些不满和叛逆就来自这些印象。妈妈简直就是挑拨离间他们父子关系的罪魁祸首,使他现在一看到爸爸批评他时,妈妈站在一边的随声附和,帮腔做势,就气不打一处来,差点说她是里外装好人。
从此再也不愿跟妈妈说这说那了,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现在看爸爸倒没有气,对妈妈倒有一肚子的意见了。
当年赵艳青跟李培生一生气,就爱把儿子当成倾诉对象,这造成了他们父子间的深深误解和看不见的裂痕,除了证明她糊涂和心胸狭窄,还有什么呢?看着儿子跟李培生疏远的关系,赵艳青有点着急,想消除儿子对李培生的成见,把他们的关系拉近点。
她有点讨好儿子,跟他套近乎,不断说李培生的好话,说他身上的诸如为人正直,做事踏实,有家庭观念等优点。其实儿子早就察觉了爸爸身上的优点,只不过是用他那孩子般任性和无法抑制的叛逆快感对付爸身上那仅存的缺点————死板教条的教育经验,以获得自己学习上的自由。这让赵艳青觉得比当初把他从孤独的性情中拉出来还难,她越说儿子越不听。
她不知道不能达成和解的原因,是她那种虚伪讨好的态度和矛盾对立的两面性让他反感。儿子不知道妈妈是在急于弥补过去所犯下的过失。赵艳青现在才懂得,家庭教育应该有整体观念,父母更不能搞帮派,让孩子在矛盾的教育中迷失或困惑,不然孩子长大不但会出问题,而且不懂得尊重父母。
现在当李培生喝斥儿子:“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带大,怎么能这样跟你妈说话,书都念哪去了?”时,赵艳青也会在一旁帮腔:“怎么你爸说你几句不行啊,你就好好听得了,干吧非要顶撞他?看他气成那样,显你能耐?”两人倒互相维护起对方来。
赵艳青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把儿子教育成一个跟李培生性格和兴趣完全相反的人是个巨大的错误。爱交朋好友热衷于空洞的理想,又因为没有安静的性格和脚踏实地的作风,让她操心费力又忧虑重重。
儿子在高中这几年,她就是在这种心力交瘁中度过的。每天儿子下晚自习回来,她都希望儿子能再看一会书,可他回家从不看书。他对妈妈说:“我都看一天的书了,让我放松放松吧!”即使看书,一边用耳麦听着mp3,一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李培生推开门看到这一幕,大怒把mp3给扯下来,摔在地上,并对儿子大加训斥:“干什么也不认真,三心二意,你这是在看书?还是在听歌?嗯!你以为你是周恩来,长两个大脑?”
李培生还责怪赵艳青惯儿子:“要什么都给,正要劲的时候,你给他买这玩意干什么!”事后赵艳青也说儿子:“你说同学都有这玩意,看你也喜欢就给你也买了,给你买也不是叫你看书时听的呀?”
儿子却不解地说:“这跟看书有什么关系,听歌也不耽误看书!再说我在课堂上就把老师讲的消化了。”就这一副心不在焉,轻松自在的样子,每次考试的成绩却不太差。这让赵艳青有点不解了。
李培生希望儿子不要靠小聪明,考点分数就满足,学习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如果认真对待,再付出点辛苦,成绩可以提高不少,可儿子就是不听他的。
儿子的精神头是在传统的另一端,让人感到学习不是他的正业,他的精神都用在玩上。就在高考的前十天,李培生还发现儿子跟同学在网吧里联打一种游戏。跟踪而至的李培生当时没有吭声,晚上儿子回到家里,他把心里的怒火全都撒了出来,把儿子好顿打骂:“叫你玩,叫你玩,我看你考不好怎样办!”更可气的是儿子并不在乎他的暴怒和生气,也不跟他争辩,依然我行我素。面对儿子的不服,觉得儿子一点也不像他,这令他感到非常失望。
在临近高考的前三天,他们意外得知儿子已经恋爱三年的消息,先是震惊,然后不相信。
初中时就告诫不准谈恋爱,特别是上高中,他们还郑重其事地跟儿子交谈了一次,并一再强调。李培生拉长着老脸,那种认真和严肃就象一种警告,足以使儿子望而生畏和有所顾忌。
赵艳青也非常重视,在跟儿子的交谈中,儿子对她也做了保证。三年来当有的家长为儿女的早恋弄得惶恐不安、头晕脑胀时,只有他们内心安宁而清静。李培生觉得自己的威严足以使儿子没这个胆量,赵艳青也十分相信儿子对她的承诺。
而今看到儿子丝毫没有把他们当回事,要不是怕影响高考,他们商量,先不搭理这小子。李培生真想把儿子暴打一顿,他找来一个大棒子拿在手里说:“等着,小兔崽子,等考完,看我怎么收拾他!”
对儿子的不守承诺,赵艳青的心里也怀着一种模糊的恼怒和伤感。在淘米,择菜、洗衣服时都不能释怀,感到儿子欺骗了她。
李培生不在家里时她责问起儿子,儿子说什么也不承认这是欺骗,还说不敢让他们知道,全赖他们粗暴和不讲道理。
在偶尔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明白,春天来了,花要开了的自然道理。当这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向他们深处的传统观念挑战时,她同样感到内心无力接受,像那些家长一样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但她自己的怨气还没解,却劝起李培生来,说高中谈恋爱是普遍现像,就像她比李培生还了解高中。还说起美国的社会现象,孩子到了十四岁还没有获得异性的好感和追求,那是很没面子和伤自尊的事,她东拉西扯无非劝李培生想开些。
后来倒不是赵艳春的劝说,化解了李培生的生气和愤怒,使儿子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而是儿子的高考成绩。李培生高兴地说:“这小兔崽子,倒是什么也没耽误。”
他们没想到儿子竟考入了一所名牌大学,顿感到一天的乌云都散了,日子阳光灿烂起来。
参加学子宴的人们从四面八面赶来,爸爸赵连城和陈嫒到的最早。周秀华是在晓敏和立秋左拥右扶下走进来。一大帮曲家堡子的人包了几辆小面包车,大多是来还赵连城的礼,有的子孙考入了李培生的重点高中,借机重新来建立一种关系,让李培生多多关照。
赵艳红和鞠满仓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怕迷路找不到,女儿丽丽陪他们过来的。李培生的父母、姑姑及一大帮亲戚都来了。她和李培生就站在酒店门口,接待着前来祝贺的人们,看到这些熟悉的令她怦然心动的人们,早已**尽了赵艳青内心所有的孤独和怨恨。
赵艳青坐在周秀华身边,这一桌全是曲家堡子的人。李培生坐在他亲戚堆里,都夸他儿子考的好,不愧是教师,教子有方。
李培生喝醉了,一个劲地说儿子不好,不服管教跟他较劲对着干,说但凡要是听他的话,铁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关于孩子不听话引起不少人共鸣,都说现在的孩子不好管,越管越不听话。
大伙争吵的有点乱时,一个洪亮的不耐烦的声音让大伙静了下来。“管什么管,就像你们能管住似的,还不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大的,你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李培生抬眼看了盘膝坐在椅子上,穿一身洗走了形蓝校毕的二大爷,他永远阴沉着脸不停地吧嗒着烟袋。
李培生对他最深的记忆是那年他卖了窝猪崽,数钱时说的一句口头禅:“人是钱架的,GB是熊架的”。那一刻让他觉得二大爷那僵硬笔直的腰板和快乐的情绪都是被手里这些纸币主宰着。周围的人都打趣起二大爷,懵懂少年的李培生像看着风景。
现在想起这句口头禅来,觉得自己有点钱,是给学生补课挣的,但这份钱却不大让他有自信。觉得今天的腰板直了,是儿子架的,活的有点风光了。
儿子给他争了脸,李培生回顾起儿子这些年来的玩劣行为,尽管让他操心费力,却从没有失去一个好孩子的标准。同时也觉察了自己的缺点,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儿子,并不一定合适和正确。
特别是他那老眼光下为儿子挑选的专业,总是在安稳传统的职业中打转转,而儿子却喜欢那些新兴的充满挑战的工作,去寻找人生的**。这让他觉得年轻就应该有年轻时的活法,不能求同。所以在填自愿时,他放弃自己的意见,让儿子自己做主。
儿子上大学走后,李培生试着跟儿子建立一种全新的父子关系,主动打电话想跟儿子交流,但除了问问吃什么,缺不缺钱外,半分钟不到就没有话说了。儿子那边似乎也枯燥难耐,随口问道:“我妈呢?”
他像解脱了似的叫赵艳青:“来,儿子找你。”
赵艳青跟儿子唠起来话可就多了,李培生不明白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话,儿子会把学校里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不是参加了这个团体,就是又听了哪个名人的讲座,今天组织了一场什么辨论会,明天又引进了什么外国模式。就是做了研究生,也不像个做学问的人安下心来,倒像个给导师跑腿的小杂役和公关,她发现这不是她费心巴力改变儿子的性格起了多大的作用,而是时代的过失。这个时代好像只有忙忙碌碌才让人感到充实和成长。
自从儿子上了大学,赵艳青一下子空闲起来,闲的让她想找点事做,她能做什么呢?她除了爱好文学和做饭,什么都不会,至于能不能写出点什么,她没有一点信心。
对一个作家的要求人们强调她的生活和阅历,她的生活太过于平凡,甚至过于严肃和简单。婚后那种贫穷单调的生活把她束缚的几近窒息,种种原因都没能走到家庭以外的生活中,有时感到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
婚姻是她仅有的一次恋爱,没有**也不浪漫,几乎像个农村妇女一样连个异姓的寄托都没有。她性格死板,既不活泼热情也不擅长交际,不会唱歌,不会跳舞,每天的生活从没有超出家的范围,根本谈不上什么阅历。
对一个作家的要求,还强调文化程度和一些资历。她初中文化,当年虽然发表了几篇诗文,但迫于生计的原因她搁笔了大约近二十多年,不是作家协会的会员,也没上过文学院。这些看来注定使她不会成为作家的条件,让她陷入几近失望和悲观的情绪之中,不但人们怀疑她有什么可写的,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
但她常常感到那种灵感的光顾,有时书中一句话,一种情绪,一片风,不知什么原由就会陷入一种文学情绪中。它不是生活常态,往往是心灵直接观照的层面。
比如她和李培生在公园里看到一株老柳树,两人先是惊异柳树之大之美,拉起手来搂抱丈量它的粗壮,用手去摸树干上凹凸的质地,感叹它的岁月沧桑。
天气很热,李培生去买冷饮,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出神地看着老柳树在湖里的倒影,随着微风乍起和天空云影的变化,它是那么虚幻无常,千变万化。回到家里她想写下的不是跟李培生所感受的现实世界,恰是她心灵观照的那个虚无的老柳树的倒影。
她想那些关于春天的古诗,什么杏花雨、杨柳风、春色满园、草色遥看,诗人把心灵看到的那个美的虚无的世界呈现给世人,让人直觉对美的感悟。她想用诗来表现,一想到诗已没有人看了,但她实在找不到比诗更能表达这种情感了。
使她感到爱好写作,是这个世上特定的人群,不管有没有人看,写作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和生活方式。就像现在她除了写作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事做。
她写了几天,写得索然无味,她不禁在问,我这是在干吗?自己都不爱看,写这些有什么意思?在这个有网络,微电影、电视剧,田间地头都能玩微信的时代,文学到底有什么用?人们还需不需要文学?她不断地苦苦思索并寻找答案。
有一天,李培生从外地学习回来,买回条珍珠项链。她不爱戴想把它收起来,就把那个用冰果棍粘的手饰盒拿出来,这让她想起往事,就在她小心翼翼拨开重重覆盖在生活真相上的灰尘,心不禁一动,觉得文学,在她生活中的意义可能不同于任何人。
文学不仅像林黛玉闺房中的朋友,摆脱她少女时的孤独和寂寞;文学还给了她爱情,如果不是文学,她这个身世孤苦、性格呆板的女子,不知会被谁主宰了婚姻。是文学成了她和李培生爱情的媒介,他小心翼翼靠近鸡鸣犬吠的曲家堡子敲开了她家的大门,把她引出那种孤苦绝望的境地。在儿子的成长中,文学还一度帮助她解决了教育和辅导儿子的困境。
她发现,如果处于那种文学情绪之中,她更善于用心灵感受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美也是生活的本质。只要她一走出那种文学情绪,就会被世俗的压力改变了心态,多忧多虑,郁郁寡欢。
这么多年来,她既没有在纯净的文学心态中,又不愿活在世俗的重压下,在这两种世界中游走不定、反复无常,正是这种双重的体验让她对文学和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
重要的是文学让她对生活有了解读能力,使她能静下心来重新认识和理解自己及生活。进一步而言,丰歉、贫富、穷通、贵贱……也都是在心存欲念之后才有了分别,人应该放下自我,回到真实生活中,才会发现所有的不幸和幸福的根源都来自心灵。
文学没有给予她那些虚荣的繁华和作家的名誉,她一直在抱怨文学的无所作为,没想到上天却以这种形式给予她奖赏。让她用文学认识生活,认识自我,认识曲家堡子的人。
那一刻她不禁为命运的神秘感到敬畏,同时对文学充满一种莫名的神圣感。从今往后,无论谁对文学什么态度,她是感激的,也不必在为自己爱好文学而感到心虚和自卑了。
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使她对曲家堡子的那些人有了一种画面感和从这些原型中涌出的复杂情感。这时她看到的曲家堡子,再也不是曲家堡子人们眼里的生活,是另外一个世界,同时她也在用文学创造这个世界。
她想起周秀华、曲兆和、曲彩云、那个古怪刁钻的老太太和张露,顾春玲、孙世堂、小珍、孙素芹、晓敏、立秋等……,对这些的人的认识也是她成长的过程,有喜欢和同情,有的是疏离和厌烦,就像她对干妈周秀华,甚至对跟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丈夫李培生的认识都有过反复。
这个性格呆板固执的像老农一样的人,跟人不远不近,不油滑,不表现也不世故,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个人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只有用文学的目光才能发现,是这个污浊世界中的可贵品质。
有些事都有点模糊不清了,如果把这些写下来,多少还能挽救她的一些记忆,迫使自己以他们为镜,寻找自身的缺点,重新认识自己。人是多想能认清自己啊,古往今来,人们用了种种不同的方法,看镜子、拍照、算命、中医、宗教和读历史,以期达到真正认识自己的目的。
曲家堡子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那平凡的生活和人生经历,在赵艳青的笔下是那样的不同凡响。她也没想到那些熟悉的人和生活场景,用文字描述会成这个样子。这让她一下子理解了文学,只有文学才能让这些故事和人物有一种生命力。
她是从立秋闹的沸沸扬扬的离婚开始的,她没有像人们那样对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怀孕感到新奇,而是看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家族力量下维持的婚姻,事态严肃,但场面总像一出出喜剧。
顾春玲的理想爱情却是一个患精神病的母亲,在半疯癫的情况下解决的,让她觉得无奈,同时也看见她们在这些无奈的婚姻中无可奈何的悲伤。
曲彩云决不是人们议论多年的作风不好,她看到的是世上最纯洁爱情——单相思。这种纯洁的爱情为她的婚姻生活埋下了痛苦的隐患,婚姻中充满的**,让她痛苦不堪,当她把丈夫小马调到新的环境,希望能保持婚姻的纯洁性,没想到社会的一系列变革,带给她那么多的困惑和苦恼。
周秀华一生争强好胜,人们对她尊敬有加,却没能逃脱命运对她的嘲讽,但谁也没经历过她那种精神向物质和亲情妥协的痛苦。
写着写着她还感激这么多年的困苦生活,迫使她放下笔来,让她自觉地溶入生活,跟着时代的脚步,渐渐忘了过去的写作模式,使她没有那种阶级斗争情结,才没有把曲兆和曲永煜村干部写成人们的对立面,把人性之间的磨和复杂写成阶级矛盾。
她对农民和粮食充满的一种诚敬感,使她把曲兆和写成一个庄稼的王。这个王的去世,意味着农耕社会的瓦解,新时代的来临。
她至今还印象深刻,从晓敏找了一个英俊的大学生起,女人们议论起来就酸溜溜的,对保守的性观念产生了质疑,更对自己不济的命运发出了不公的抱怨。但她们仍然活在自己的不可动摇的生活中,因为所有的人都无法仿效晓敏。她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不顾地敢抛弃一切,但谁也没想到,中年以后的晓敏却过着洁身自好的独身生活。
刚开始人们在婚姻问题上所产生的盲目和惶惑感,还习惯于找周秀华人解决,连精明强干的韩小乔也未能免俗。曲彩云对周秀华更是长久地依赖,但并没有帮她们真正解决问题。都是绕过生活的圈子,自己面对的。
事实证明,所有的事最后都要靠自己解决,看不清的东西要在时光背后才能看清楚。她自己是多大的年纪才理解了爸爸?才从曲家堡子这些人中涌出最真诚的情感和最深刻的悲悯?除了时间背后的目光,没有什么能使人大彻大悟的了。
悲悯是一种包容,包容的基础是理解。理解就是回到曲家堡子这些人的生活里感受他们的生活和痛苦,竟然让赵艳青体验到,慈悲和包容竟然不是道德,而是一种认知。过去的认知是荒谬和有缺陷的。
懂得了包容和理解,同时也明白了在这个没有战争、饥饿的时代,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情绪,不但造成了亲人间的隔膜和疏离,还是自己命运的始作俑者。
这种认知的改变,才是自己最大的改变,人生真正意义上的改变。这不是对生活的妥协和无奈,而是智慧。这不是阿q精神,而是一种生活的态度。鲁迅是一种批判,她觉得这种批判不该用在农民身上,应该真诚去理解。
但她觉得好像又不是要写这样的故事,而是在女人身上寻找一种人性的缺点和心理痼疾——嫉妒。如果把嫉妒的范围拓展一下,周秀华的争强好胜,妹妹当年生怕她和爸爸和好的心理,一般女人的嫉妒最明显不过了,不是生气就是使小性子。
曲刘氏和顾春玲的嫉妒看似是种病态了,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嫉妒是来自内心的巨大恐惧。而她和曲彩云,恐怕她们自己都不会承认,而她也是刚刚认识。
那不过是家里发生的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新年有人送给李培生一本美女挂历。李培生满脸喜气要在屋子里挂起来,她觉得挂在卧室里不舒服,挂客厅又低俗,照量来照量去,觉得家里哪都不合适。
李培生看着她说:“这可奇怪了,家里这么大的地方挂不了一本挂历,我说媳妇,你是不是嫉妒了?”当时觉得脸热了一下。李培生走后,不免验证自己,不知是对李培生还是那些年轻漂亮女人的模糊的恼怒,最终在心里默认了这个事实。
而曲彩云更是怀着对丈夫小马喜欢女人的深深嫉妒,拒绝跟丈夫睡在一张**。她们在一代一代人惯性的生活里,在狭小的生活环境,性观念保守,对男人的认识不足,才使她们不同程度地患上这种心理疾病。但是她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时代烙印,在婚姻里坚守着自己和对方的纯洁性,而且不管这种纯洁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
她觉得现在的女人已没有了这样印迹,立秋的儿子与同居了二年的女友,因为结婚要的彩礼没满足就分手了,女孩子说自己才二十二,年轻,还能找到更好的。
赵艳青迷惑起来,女孩子如此自信不在乎,是她已经没有传统观念的约束?还是男人已不在乎身体的纯洁性了?
几年以后儿子李化一为她带回儿媳时,并不是高中时的初恋女友。这个容貌端庄举止大方的杨欣显得那样成熟,第一次见面没有任何羞涩感和拘束感,使她们的关系颇像母女。这个来自大城市,家境较好的女子,赵艳青发现她竟是个没有任何嫉妒心的女人。
她婚前没有感情经历是个处女,竟大方的为儿子挑选按摩小姐,并坐在一边陪着,一同在T台下看各类时装秀和一些选美活动,还跟他探讨:“现在我了解,当年即使是一些被认为很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也不再坚持单调的反选美立场,反而把选美当作有待剖析的现象,而非一个只能否定的对象。”
赵艳青一度怀疑她之所以没有嫉妒心,是她活得像个男人,经济独立,心理和身体都没有依赖。她仍然认为女人只有在本色角色中,才会有这种情感。不知是不习惯这样的现代女性?还是心理上不接受这样的女性?觉得她超越了某种年龄和性别上的一些东西,她一点不喜欢儿媳这种理性和成熟。
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去适应来表明自己的时尚,也不想妄加评判暴露自己守旧的目光,觉得什么都不能过早下结论,一切都要等待时间才能看清真相。
杨欣晚上有时会耐心等李化一回来,他是家公司的老总,每天好像总是吃吃喝喝忙个不停。她的工作是时尚杂志编辑,在外比在家的时间还多。但她们的婚姻看起来相当成熟,互不干涉,各忙各得,从不争吵打闹。
但对于赵艳青来说这种夫妻关系过于理性,缺少一种**,情感上行将就木,只是听从生活的摆布,觉得这都是杨欣活得太现实的缘故。她甚至领悟到了女人身上决定爱情的基因密码——嫉妒。
嫉妒就道德而言,它是一种情感的感受力,在医学上应该是一种病,但是在爱情上,它带着强大的生命力,至死不与世俗妥协,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感。没有这种色彩感的爱情,多少有点苍白和乏味,甚至没有真实感。
她明显感到杨欣已区别于她写过的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女人,在婚姻生活中介入了一些心理、生理、及社会意识上的认识和理解,这让她在婚姻中存在适应和相应的忍耐,学会顺从并接受未知事物。
但这种平静的幸福生活,并没有让赵艳青感到安慰。在她看来婚姻是我们平常那个理性的现实生活,爱情则是心灵直接观照的情感世界,让人有对“美”和“深刻”的领悟。
妒嫉是人性的缺点,也是她们的心理疾患。女人只有回到女性的身份,才会表现这种单纯和情感,而她这个儿媳好像从青春期就从各方面了解男性世界,一种自省自悟的理性让她进入了一种两性之间的模糊不清的身份之中。
头发花白的李培生和平安度过一场疾病的赵艳青在大街上相扶相携地走过,引来无数年轻人羡慕的目光。
杨欣不相信爱情,不相信两个人对爱情的感受是同步的。那种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爱情,在她看来得有一方做出某种牺牲和有相当的忍让才行。这是她看到婆婆常对公公表现出的不耐烦得出的结论。但他们一生长相厮守,白头到老,总是结伴而行,互相关照,使她常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看他们。
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在院子的摇椅上欣赏过早出现的秋色。李培生不时把赵艳青肩上的披肩往上拉拉,赵艳青一受风寒就咳嗽。他几乎消失了那种年轻时的热情,带着一种清心寡欲式的平静无时不在关心体弱的妻子,这小小不言的关心常使赵艳青感到幸福。
当她重温自己的一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跟李培生那些不快的记忆。她想是老了,记性不好?还是感受能力出了问题?还是女人情绪化?不客观不理性,任由把幸福夸大,也把痛苦夸大。幸福让她们忘了不快,痛苦也会让她们忘了曾经的幸福。而此刻赵艳青体验的幸福,好像是她一生的感觉。
李化一搂着杨欣站在窗下的游廊上用羡慕的口吻说:“你看我们要是老了,也能像我爸我妈这样多好!”
他们一生以这个家为圆心,所活动的范围从不超出家的范围。闲暇的时候,一个爱在书桌前看书写字,一个爱搞发明或者研究棋谱,从不对家以外的世界感兴趣。婚前婚后没有一个异性朋友,一生没有绯闻也不情感走私,这是世上多么忠诚的情感,彼此相守。
但是在杨欣眼里,这两个人穷其一生的努力,却是把家改造成了囚禁他们的牢笼之后,自己正切肤般感受着孤独的痛楚,在里面变成了对外面、往日和自由孤独的守望者,她请他们到饭店里吃顿饭的兴趣都没有。
当杨欣发出:“这样的生活也太没意思了”时,夜幕已经落下,她顺手剥开一只桔子吃起来,顿时空气中散发出桔子的清香气味。
赵艳青正出神地看着一轮圆月在慢慢升起,面对天空这面明镜,能够在里面成像的还是曲家堡子。这让她忆起了那些她曾写过的人们,时光从他们身上掠过,这些重现的记忆使她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在乎这些过去最被她轻视的人们。这些活在她生命历史中的人们,承载着她多少思想和情感,只有面对这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她才会突然从那种丧失自己思维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有了自己独特的思考。
李培生端详着妻子,感到岁月的流逝正洗尽赵艳青的浮华和青春,他多想看到她的笑容,最多只能看到她平静的目光。
李化一费力地在辨认天上的一些星星,当他看到瓢形的北斗七星,就像天空中一个巨大问号,感到生活中有越来越多的疑问和困惑。星星又多又密,他想起地球和银河系的距离,感到自己就像一粒灰尘,或者一只小虫子。在这奇妙的瞬间,觉得自己一下子放下了世上那么多**的重压,轻松的就要飞起来时,他的手机响了……
杨欣突然看到天上开放着一朵流星,在她叫喊出:“快看”两个字时,刚解开上衣的一个纽扣,根本来不及对自己幸福的祈祷,那个花朵就凋谢了。她觉得时间太快了,现在的人们都忙于生存,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培养爱情。
在公元二零XX年的一天里,他们在同一时刻各自感受着生活中的不同事物,谁也没有打扰谁。
2018年8月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