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青为自己的婚姻做主,除了工厂的几个姐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年后赵连城才知道女儿跟小教师结婚的消息,出于对女儿辞掉工作的轻率做法的气愤,除了大骂李培生,心里并不承认女儿结婚这个事实。

当李培生回家跟父母说要结婚时,他们感到很突然,心里有些不满,脸上大为不悦。学习成绩总是第一的儿子带给他们多大的希望。本以为能考入名校将来出人头地,不想只考个师专。希望能留在城里工作,却被分配到一所刚刚成立的山区中学,条件极其艰苦。

听说儿子课讲的是没说的,刚来时学校把他当骨干培养,让他当了班主任。班里出了两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没管住就失去了信心,班级乱了套,校领导批评他,他一气之下就不干了。

他从不往领导跟前靠,也不像操心的班主任那样一天到晚忙,好像比谁都清闲,不是跟老师们下象棋钓鱼,就是钻进那些科普读物里,据说还迷上了写科幻小说。

于是人们便看到了一个不求上进,也不修边幅的李培生,星期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沿着那些崎岖的山路回家。那些认识他和熟知他父母的人都会发生一些联想,感叹他读书那么好,却混成这样,老大不小,连对象都不好找。

连他的父亲都经不住这些失败考验,脸上蒙着一种自怜自怨的神情,不断对他抱怨,只有他自己满不在乎,保持着一种失败所需要的平静。父母更是把内心的希望一再降低,起码儿子得找一个有工作的人,最好是同行。

没想到儿子这样不争气,竟找一个没有工作,家境不全和来路不明的人。但是儿子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并没有把结婚这样大的事当儿戏。因为他对父母一一味强调赵艳青人品,而没说长相,好像真是为自己找一个能跟他同甘共苦的人生伴侣。

此时他的父亲心灰意冷,明显感到改变儿子命运的一切希望已消失,儿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们对自己的命已认了,享受不着儿子出息的命,现在还得为他操心受累。

出于悲观的情绪,家境的贫寒,老师也不受重视这种现实的考虑,看到儿子被学校条件艰苦和工作无聊弄得憔悴不堪,因年华流逝和被人漠视变得苍老疲惫的样子,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只能答应儿子的要求了。

他们为儿子的婚事张罗起来,都过小年了,一切显得十分仓促,因而也十分简单。只做了一套被子和婚礼时穿的内衣。李培生穿的是一身蓝色的假校毕,花了二十五元。赵艳青在农村集市上花了十五元,买了一件机器逢制的红花缎子棉袄,绿棉裤和里面的红布衬衣都是婆婆缝的。

那天她看起来跟农村那些大土大俗的女人没有区别,但这种穿红着绿的风俗令她好奇。她没有任何彩礼,公公说家里实在没钱,还向她细说了家里一年的进项和各种花销,让她感到他们的生活压力可真不小,也真不易。看着这狭小破旧的房子和环境,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于是她一再表示自己不需要什么了。

赵艳青也没有什么陪嫁,倒像是个跟李培生私奔的人,只拎着一只皮箱子和一个行李,还有姐妹为她送行时买的一些纪念品。

李家多年没什么大事,使得这简朴的婚礼上并不缺少前来祝贺的人。老亲少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拥挤看热闹的人们,那些喜悦而生动的脸使赵艳青感动着,没想到她的婚礼能这样热闹。

她没有亲人也没有伴娘,却没有感到形影孤单被人撇在一边的清冷,她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人们围着她,看着她。当她被簇拥着坐在铺着新苇席的炕上,有人为她开脸梳头,有人为她端来了荷苞蛋,一些女人闹哄哄打开她那只红皮箱看,以为是她的陪嫁,要看她的老底。

当红皮箱被打开,看到里面除了一些换洗衣服,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书籍,这让她们大失所望的同时,对赵艳青也起了轻视之心,一下子走了大半。他们纷纷来到屋子和院子的角落对她指指点点,好在赵艳青不知道这风俗,以为她们是看着玩而已。

她的内心早已被这些快乐的祝福和忙忙碌碌的应酬占据了。晚上李培生那些儿时的伙伴都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有的还带着手拎的录音机,在院子里,刚刚流行的“八七狂热”和这些年轻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和力量扭动着和呐喊声,使她感到婚礼早已超出了她预期的快乐。

好在赵艳青一味在自己的体验中,她从来没感觉,这个家到底欢不欢迎她?即使他们都不跟她说话,也不感到孤单。她把他们看成是农民那种不善于表达的性格,这一家人总是沉浸在各种劳动中,但却从不支使他们。

李培生无所事事地领着她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李培生上班一走,她才感到像被人遗忘在这个寂静的家里了。

大躺柜上的老座钟发出有力而又迟钝的走动声,像个好胜的老人迈着年轻人那种一掀一掀的脚步,努力显出年轻的样子,听着听着赵艳青想笑。

院子里的鸡鸭杂乱悠闲的走动,春天太阳嗡嗡的噪音,那些从惊蛰雷声的长梦里醒来,翻了个身就到处乱跑的小虫子和那些浆水走向枝条的声音,那盘老磨似乎还在转动磨着无尽的岁月,这些在她听起来比月光下更清晰。

她足不出户,像个害羞的新媳妇。有时候拿起书和笔,她那书桌前认真的神情和削瘦孤傲的身影不过是从以前移到了今天而已。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屋外,房前屋后转悠,看看天上走过的和滞留的云,听听门前河水的流动和大杨树上的叶片拍出的无尽掌声。

有时趴在大躺柜前看着墙上那些老照片,辨认跟这个家有关系的人。有些人是用事件联系起来的,比如她跟这个家的关系。她那张彩色照片被插在镜框外,风干的一角还略略卷曲着。

当初李培生跟她要照片,是非常迫切的要求,当他看到她这张彩照时,立刻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照片比本人更具魅力,仿佛被艺术化了。

那些日子他习惯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常独自跟照片上的赵艳青脸对脸、眼睛对眼睛的凝望,犹如真实中相爱一样的缠绵。当家里人还在为他找不到媳妇而焦急时,他就这样跟赵艳青幸福地在一起。

当父亲逼着他跟卖猪肉的女儿相亲时,他才告诉了跟赵艳青的事,并把这张照片拿给他们看。那时赵艳青病刚好回到市里不久,父亲说了一声:“净扯蛋,人家都进城了还能跟你回来?”他也不太自信,因而没反驳父亲,一任父亲唠叨。他的母亲却把这张照片掖在了像框边上,这张彩色照片跟这些陈旧的老照片放在一起有很大的视觉冲击力,人们往往一眼就能看到它。对于人们的询问,他的母亲会为来人说明:“这是咱家培生的对象。”。

有的是因为血缘关系。比如那个只有七、八岁,大大眼睛梳着小辨子的女孩,是李培生的姑姑。结婚那天赵艳青给她点了一支烟,她把手里攥好的十元钱便递给了她,司仪高声宣布:“姑姑抽烟钱十万”,如今却是个胖胖的老太婆。

那个一身军装的干瘦老头,是李培生的爷爷,当过解放军团长,参加过辽沈战役那样气势宏大的战役,立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功。在他七十岁那年的国庆大典,被市里领导接待后照了这张照片,他那大病初愈后相当虚弱的身体,却表现着他一如当年的非凡体力和强悍,看起来滑稽可笑。这让她觉得李培生跟他爷爷有种相似的神情。

当一夜春雨,水井边的老杏树繁花呈现,她绕着树看个不够。当她陷在人们对她身世的猜疑和陪嫁的议论,陷在家人对她的遗忘时,她却一点没有感到自卑和可怜,反而感到现在过的正是她内心梦想的宁静生活。

她除了做饭洗衣服,对家里的其它活儿都无所适从。公婆、小姑、小叔子去干农活儿从来不叫她,跟她在一起感到陌生和不自在,他们把她当成临时的客人,而不是家人。

她来的太突然了,就像来自天上,没有一个亲戚能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人们习惯熟人和媒人的介绍,而她突然来到他们家,让他们感到这桩婚姻存在着一种欺骗和不稳定的危险性,因而他们的心始终悬着。对她的了解只是听李培生说的那么一星半点,而李培生知道的好像也不太多,父亲问什么什么不知道,便骂他糊涂。

父亲李运财看着李培生稀里糊涂的样子就来气,每月把那五十多块钱的工资交到他手里后,就不管不问地过着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读书时,被他惯坏的毛病,使他从不知道帮家里干点活儿,结婚了也不懂事,回家就跟媳妇粘乎在一起。

眼看儿媳即将生产,这一家三口将要成为家里的负担,如果儿子找个有工作的,两人在外面生活,怎么也不会领回家来给他添堵。

李运财突然感到家里一下子人满为患,三儿子李培革三天两头把老霍头家的丫头往家领。这个丫头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吃饭的时候都不用让,她爱说爱笑,所制造出的热闹气氛,使人很容易感受到家庭的和睦气息,连从来都看不到笑容的小姑都会轻松起来,只有他不断皱着眉头,表现出厌烦的样子。

家里一下子添了好几张嘴,让他感到生活的沉重,看着家里这些人一个个从不知愁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替他想想,为他分担些,这让他对家里人看着很不顺眼。

特别是看着李培生,火气越积越多,但碍于赵艳青的情面又不好发。于是,这个最应该挨骂的人却一直安然无事,而家里那些人便成了他的出气筒。他骂大儿子是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因为他看见孙子端着碗,满街走着吃饺子。

三儿子李培革留个女人式的长发,像个小痞子,整天领着霍家丫头到处晃悠,不爱干农活,非要去学修理电器。李培生还帮着劝说,说将来家家都会有冰箱,彩电,洗衣机,活指定少不了。

他们不认为是父亲缺钱的缘故,是他观念上的落后和缺乏目光,气得他真想把李培生大骂一顿,但碍于赵艳青在跟前,只对李培生嘲讽了一句:“我还用你来教育!”

他还嫌女儿李玉环一天总是洗洗涮涮,太费洗衣粉和肥皂,这么穷干净不是主贱么,天天的絮叨使得女儿变得越来越抑郁和孤僻。

他对自己的老妻也挑剔起来,吃高粱米饭时吃到了一粒沙子,便呸呸地往饭桌上吐个不停,继而又吃到一粒,气得把饭碗一推不吃了,并对老妻大骂起来:“你这做得什么饭,还让不让人吃了,也没让你做十个碟八个碗的,做点饭都做不明白”。

他的言行举止十分粗鄙,却理直气壮骂个没完。但这个高大干瘦说话都像没有力气的女人不动气也没动火,什么也没说,收拾碗筷时小声在他跟前嘟嚷了一句:“你这算什么能耐,也不怕人笑话。”她没有说这饭是赵艳青做的。

当李运财气呼呼地出了家门,到地里去干活,她安慰起赵艳青来:“你爹就这脾气,一点不压事,我都受他一辈子气了”。在下一顿做饭淘米时,她耐心细致地教赵艳青米淘。

赵艳青看出婆婆在维持公公的形象,维持这个家。看着儿女们都反感父亲的脾气,她极力劝说着他们要体谅父亲。背地里她也劝说老头子要改改脾气,儿女们都长大了有话跟他们好好说。

李运财说他现在看见李培生就来气,对赵艳青也不看好,说娶这样的媳妇有何用,什么也不能干,就是个摆设。她可不这么看,说看起来至少比大儿媳面善,嘴也老实,将来不能咒死咒活地骂他们,她还有文化会写文章,将来能教育孩子,比娶那些能干活的媳妇更有益家庭。

二儿子李培生是她的心头肉,从小李培生体弱多病,给他吃的奶最多,照顾他费的心思和精神也最多,因而发现李培生可爱的地方也多,不知不觉地偏爱起这个儿子来,对儿子的偏爱也会体现在儿媳身上。

所以这个家里,只有她还能跟赵艳青说上几句话,但不久一场突患的眩晕症,让她的性格大变,好像也被一种焦虑情绪传染了,看上去对赵艳青也不大有耐性了。

李培生生性迟钝,从没感到家里排他的情绪,说来也怪,连赵艳青这么敏感的人都没感到。小叔子总想在饭后有个体已的地方跟霍家丫头亲热一下,因为家里到处都是人,不得不去一些阴山背后的地方,但这些树林河边都不可靠,往往第二天村子里就会传出他们干了什么。他倒不在乎,可霍家丫头生气,他得费好大劲才能把她哄好。

看小叔子总把自己弄得象摇滚歌手的样子,赵艳青想轻松一下,她说他应该出去唱歌,带上墨镜拿把吉就齐活了。小叔子白她一眼说:“我看你倒是不应该在这地方呆着,会作诗,又会写文章的多可惜!”赵艳青以为是玩笑,并没有在意。

二十岁的小姑看样子也十分不快。她那住了十几年的里屋,因为二哥结婚,突然就变成了他们的新房,她只能跟父母、三哥睡在一铺炕上。不方便的感觉使她变得抑郁和孤僻起来,一副心事重重又焦虑不安的样子,好像极需一间自己的的闺房,来享受自己的单相思。

母亲总是劝慰她:“你就将就点吧,你二哥他们不可能在这里长住的。”她觉得是无望了,二哥走后,马上就会变成三哥的新房,所以看着二哥三哥都很生气。特别是二哥二嫂,这种鹊占鸠巢的仇恨,在没有盼头中生长着压抑着,使她整天都噘嘴生气的样子。

二哥自从有了媳妇,就不跟她玩闹了,也不给她带回些小东小西,打小二哥就喜欢她,现在二哥当着她的面宠起二嫂来,这种内心的不满,不是对二哥甩脸子生气,就是理都不理赵艳青。二哥还取笑她噘的小嘴能挂个油瓶,说她从小就爱耍小性子爱生气,赵艳青不明就里过来凑趣逗着小姑,却不知小姑对她那些来自心底的不满。好在小姑的表达方式就噘嘴生气和掉脸子,如果长着一张利嘴,怕是早就让他们知道真相了。

尽管她怎样努力,也只能跟婆婆说几句话。几个月过去了,家里和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当外人,她变得有点落落寡欢,终日不语。这里没有人去注意她关心她,渐渐她才感到自己这种醉心的宁静的生活,其实是在一种孤独中游**。

她每天帮婆婆做饭,还很勤快地,把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净整洁。她挥汗如雨地用小铁铲,铲掉了猪食锅沿上的陈年老垢,又用碱水除掉了饭锅沿边堆积的油垢,并把所有的饮具擦洗一新。

每天都清扫满院子的鸡屎鸭屎,拨掉院子里的野草,到山村的集市上买了花种,在临街的院墙外种上姜似辣,串红,和芨芨草花。甚至把自己偶尔一次两次寄来的稿费,买了涂料和风景画,并拉上李培生用好几天的时间把陈旧不堪的家里变得焕然一新,觉得这才像个家样。

但是家里谁都不承认她这种劳动,他们每天忙碌的都是山上和地里的活。她如何忙碌和劳累从来没有人夸一句、或者问候一声,尽管这样她还是没有懈怠和灰心,好像是一种生活习惯,让她感到生活的意义,同时也有一种跟这里人的生活恶习相搏斗的乐趣和精神。

李培生只有周末才回家,在李培生不在的日子,有时她走出家门在村子那些自然景物中消磨时光。她无法走进人们的生活,从身边走过的人,只能点点头,因为记不得该叫他们什么,虽然她生长在农村,但对农村好像并不熟悉,人们一看她像个城里人的样子,也不大实惠跟她唠扯些家常里短的话。

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家里的人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们就变成贪睡的人,只有她在黑夜里长时间地清醒着。但是在午后难耐的酷热中她昏昏欲睡,直到晚饭时都不会醒来,吃饭时还要被人叫起来。李运财很看不惯,认为这很不懂事,但他内心强烈的不满,就是找家里人的毛病,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

这种吵吵闹闹的日子,终于使赵艳青呆不下去了,李培生一回来,她就急迫地表达想离开这里的愿望,李培生劝慰她:“你说你挺个大肚子,咱俩上哪去?等生完孩子再说吧!”她跟李培生任由愁云和烟雾包裹,沉浸于失望的自怜自责中,好像徒有远大的理想和本事,却不得不挣扎于眼前这种无奈的等待中一筹莫展。

八月的一天,赵艳青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看着李培生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样子,父亲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家里又添了一张嘴,还不知愁的慌。

李培生乐颠颠上班走时,还对家里人做了安排,叮嘱母亲好生照顾赵艳青,叫李玉环帮二嫂洗尿布,吩咐李培革:“没事的时候,上山给你二嫂弄点核桃补补”。

星期天他回家时,破自行车上挂满了东西,他自作主张把一个月的工资全花了。给母亲买了件罩衣,妹妹一个人造革包,弟弟一副墨镜,给赵艳青买了一些营养品。看着这些不正经的东西,父亲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他正等着这笔钱办满月酒呢!

他大骂儿子一天到晚稀里糊涂,一点不想怎么过日子。李培生也不知忍让,还觉得自己有理,这种顶撞让父亲更暴躁起来,发起怒来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家里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父子俩不断争吵着,关系进一步恶化。父亲一怒之下开始把他们往外撵了,并断言就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去还不得要饭!

这激起了像他跟赵艳青拉倒时的那种倔强:“出去就出去,我就不信还能要饭”。他的语气状态都是跟父亲确立那种永远不想和解的关系,他暴怒地命令赵艳青快点收拾东西,几乎一刻也不想呆在家里。屋里屋外乱走一气,后来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过是想找辆车而已。

不一会他找来辆小四轮拉着赵艳青娘俩气乎乎地走了。他们来到了学校,学校没有闲房子安排他的家属,也没资格,他只好不管不顾地把家安在了他的不足九平米的单身宿舍。有点耍无赖的样子,让赵艳青很没面子,好在校领导没再过问,他们就这样住下了。

李培生总是耿耿于怀被父亲赶出家门,心里一直较着劲,非要把日子过好不可,为此他还真有了不少改变。他热切而盲目要成为比父亲还勤劳能干的一家之主,不停地在家里转悠找活干,凡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会把它们都干了。

但赵艳青一点不领情,因为那不过是在大男子主义的思想支配下男人该干的活。比如,把缸里挑满水,而不管做饭,把煤面子和好,而不去给你添铲煤。在外面瞎转悠,也不知回家看看孩子。

还像个农民一样早早起来想干点活,但是学校里过着像城市人一样的生活,根本没什么活干的。他硬是在学校厕所旁边的垃圾堆开出了块菜地,早晨晚下都在菜地里忙乎,拔草浇水,还不怕脏掏厕所的大粪,把粪腐熟后施在菜地里。

常引得一些上厕所的老太太和女老师们的驻足夸赞:“瞧,人家李老师多勤快,多会过日子”。“满院子还真找不出这么实诚能干的人呢!”在他心里那种传统的男女界线,被他划分的一清二楚。

事实上,他在理论上头头是道,在生活的迷宫里赵艳青却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不是孩子哭闹吃不上饭,就是不给烧煤我就生气不做饭,于是他不得不帮赵艳青干些家务来。新的生活把李培生弄得忙道道的,让他有些自顾不暇。

李培生处在赵艳青支使的各种家务活中,都没有时间跟人钓鱼、下象棋了。下班回来连家门都不出了,他们共同的娱乐是哄儿子。

儿子出生两个多月了,他们一直叫他大蛋蛋,觉得应该给儿子起名字了。儿子出生后,他们想把起名权交给爷爷,但爷爷李运财没领会这份隆重的委托,觉得他们小题大作:“你们自个起吧!我可没这份闲心。”

李培生非要照族谱上起,按照族谱中间是个“化”字,赵艳青翻起了字典,她起了好多漂亮又意义非凡的名字,都被这个化字给局限住了,半天没有一个名字让她满意。

照着族谱起出的名字听起来老气横秋,一点现代感都没有,赵艳青说李培生真是个老古董,何必墨守陈规非要用那个字,现在谁还用族谱?

但李培生非坚持不可,说这是祖宗留下的一个家族中的特殊符号,凭着这个符号就能看到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有序的发展历史。

其实他也被老祖宗留下的这个字给难住了,因为凡是他想出来一个名字,发现都被家族里的人给用上了。他想到自己本来就死板文思枯竭,这该是赵艳青的强项,熟不知她好像也没什么灵感,最后还把责任推给了他。赵艳青说:“还是你起吧!”。

最后绞尽脑汁的李培生给儿子起了名字,叫李化一。赵艳青立马感觉挺好,以为李培生用“一”这个简单的数字和数学的符号,来纪念儿子的出生,还真符合一个数学老师的思维。

但李培生说出来的实情让她哭笑不得,根本不是她猜想的那样。李培生说他也是实在起不明白,不过想到他所认识的这些人中,那些叫什么“一”的人命都不错,都挺厉害的,就像林彪权势炽热时,人们爱给孩子起彪字,人们爱把那些有能耐的人和命好人的名字拿来借用。赵艳青想,这还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们把胖乎乎的儿子放在被单里抬起来摇**,看着儿子脸上迅速变化的各种表情,两个人乐的不行,倒像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方式。

他们的娱乐有点霸道,赵艳青不停地教读一些押韵的句子,据说叫诗。李培生则把化学周期表刻在儿子三岁的记忆里。那些汉字被写在一种叫啪叽的纸玩具上,他们一边跟儿子打啪叽,一边教他识字。

偶尔赵艳青在书桌前那笔直冷峻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但不是在搞什么文学,而是写记录孩子成长的日记。自从搬到学校,她在灯光下写作的身影,有时会出现在跟李培生生气的夜晚,但大多时又被李培生热哄哄的温情给熔化了。出于欲望的需要,李培生的态度非常温和,他就这样也溶化了赵艳青执著的文学梦想,喜欢被李培生这样怜香惜玉地爱着,甚至还放下多年养成的睡前爱看书的习惯。

那时她跟许多人一样被现实和生活改变了对文学的看法,渐渐地失去了对文学的依赖和热情。他们守在家里,互相陪伴,也时常抱着孩子出去溜达,在这个大院里李培生被人们看成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他们就这样小打小闹又和和美美,最终让他们的小家蒙上了宁静祥和的气氛。

赵艳青庆幸日子并没有像公公所说的那样没法过,而是越来越好。李培生的工资得到不断上调,不久这所山区高中搬迁到了城里,城里的职业学校将搬迁到这里。李培生没有随学校进城,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还是留下来好。

那些热衷于进城的人劝说他们:为了孩子也应该进城,城里的教学质量多好。他认为是以后的事,眼前的现实是,这里生活花销小,他能分着房子,家属还给安排工作。

原职教的人没有一个人到这里,高中留下的人也不多,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这促成了许多家属就业,让留下的这些人高兴坏了。连一些老教师年龄大又没文化的在家呆了快一辈子的老妻都有了工作。她们到学校食堂做饭或打铃送信,一些领导家不能读书又不爱吃苦的儿女,也谋到司机和会计等职,连赵艳青也有了社会角色,做起了女宿务老师。

这批家属的社会角色的定位,虽然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演变过程,但无论表面上看还是能力都是那样恰如其分。

虽然是个临时工,工资也不多,但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学校分给他们两间瓦房,家里看起来十分清贫,什么家具都没有。学校的后勤科长尚崇礼是李培生的小学老师,他告诉李培生:“学校还搬来一台苏联老电视,坏了扔在仓库里,你明个跟校长打个招呼,拿回来修修用吧”。

这台大电视有30英寸,虽然图像不好,总有毛病,好在李培生总能维修它。那时人们的电视大多十五英寸,有了这样一台与众不同的电视,他们除了感激老师,还被当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幸事。

赵艳青开工资的那天,又发生了一件事。科长的老妻从传达室递他们一张高达二千元的汇款单,汇款单上没有寄款人的任何信息。两人坐在家里猜了半天也没猜出这笔钱的来历,就是想把它退回去都没法。

但他们又不能接受这笔来历不明的钱,直到赵艳青看到那个阿拉伯数字的2字的尾部是从中间走的,几乎像个手写的Q了。她一下了想起爸爸在小时候教他写字的记忆,她的心怦然跳了起来,一下子消失了刚才那种欢悦的神情。她深信不疑,是爸爸用这些钱来赎回他不安的良心了。

她不知道爸爸那里发生了什么,好几年了爸爸都没找过她,觉得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亲情了。按说爸爸都没有干妈对她好,但是在生活中,她早把周秀华忘在了角落里,而这个极力想忘却的人,却常常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让她产生痛苦的混乱不堪的回忆,并留下绵绵不绝的怨恨和不满。

她想自己能有一个平静的生活和心情,就是结束和这个人的关系。次日,她吃着那顿苦涩难咽的早餐时还心酸地在想:“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现在我更不用你管了”。

饭后,她神情严肃到邮局把钱寄了回去,还愤愤地在留言栏中写下了:“此地查无此人”。无疑她心里的潜台词是:这个人已经死了。

赵连城为女儿赵雪治病,弄得身心俱疲,也没能挽救她美丽的生命。赵雪的去世,对陈嫒的打击很大,她的性情大变,一改过去开朗的性格,变得沉郁和孤独,不爱说话也不出去跟人打麻将喝酒,整天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渐渐地她像个受尽痛苦和逆来顺受的怨妇那样,每天都在赵连城面前把数不尽的污言秽语不断地倾倒出来,大骂赵连城不是个好东西,在外面洗澡按摩找小姐。赵连城常常被她的这些污言秽语和怨言,挤到屋子的角落里和家以外的地方。

有一次在外地开完会,他不愿回家,竟不知不觉来到赵艳青的织布厂。想从早已停产了的荒芜的工厂找回女儿的容颜,却发觉女儿离他越来越远,女儿现在在哪里?都不记得女儿长什么样子了。

工厂黄了,现在看来女儿结婚倒是个不错的归宿,这让他对女儿当初的不辞而别的怨气消失了。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对赵雪去世的忧伤和怀念,出于对像个男人一样粗俗不堪的妻子的失望,他迫切地想在以往的亲情中寻找温暖和依赖,不管女儿原不原谅,愿不愿意他都想跟她们恢复关系。

不久他打听到了赵艳青的住址,瞒着陈嫒给女儿寄去了二千元,想弥补女儿结婚时的亏欠。很快女儿把钱又退回来了,他知道女儿心里还生他气。

随着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他们的工资不断增长,然而竟感到日子越来越紧巴了。有些老师不再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当回事,开辟财源,不是经营买卖,就是辞职另谋高就。

李培生和赵艳青也被现实所困,但他们苦思冥想的结果,只能是利用赵艳青的工作之便在家开一个小卖部。这次是赵艳青自作主张,李培生没有任何异议,像大多数的男人一样,都在结婚的头几年对妻子表现着俯首听命的习惯。

家离教室近,学生下课也会来买东西,晚上下自习时,两人把麻花、面包、火腿肠和一些饮料等拿到学生宿舍,一边看管学生,一边卖货。这种集中在一个时间,抢着买东西所造成的兴旺景象,让俩人感到了振兴家业的希望。

不久,这些干巴巴的食品让学生们没有胃口,他们要求老师做点馄饨、下点面什么的。后来又按学生的要求,做起了包子,还有炒菜。在不断扩大的经营上,两个人更加忙碌,几乎无瑕顾及儿子,还未到年龄就把他送进了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