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赵连城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曲彩云的家门口,他还带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跟周秀华交待了一些事情,又对女儿叮嘱了一番。赵艳红始终不说话。他让两个小伙子送走了周秀华跟赵艳红,又带走了赵艳青。
赵艳青满腹心事带着一种孤独的神情,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象时,没有一点兴奋和好奇,她没问爸爸妹妹去了哪里,而是自己在想妹妹去了哪里?
妹妹出事后,她来到曲彩云家里看妹妹,但妹妹像变成了哑巴,怎么问也不说话。当爸爸告诉她:“收拾收拾一会儿跟我走,我在市里给你找了个班”时,她都来不及想什么,只忙着收拾一些可以拿走的东西,除了换洗的几件衣服,还舍不下那些书,恨不得全部都带上它们。
首先是爸爸打破了她的孤独说:“你这也是赶上好点了,这家纺织厂因为效益好,这批人招的全是农村教师和干部子女,有转正机会”。
这是市第一家打破工厂体制面向农村招的合同工,可能是城里人都去经商做买卖,一些繁重体力活不愿干,才调整的新政策吧。
赵艳青和她的十几个农村姐妹来到工厂,工资和福利待遇跟城里人没有什么差别,干的活都是装梭子。这可不是个好活儿,不久它让赵艳青处于厌恶而绝望的境地。
直到三十多年后,在人们对改革开放的岁月追忆与怀念中,她才在改革开放这副巨大的油画中找到自己的职业特征,那应该是中国的第一代打工妹。
当姐姐赵艳青踏上了跟爸爸进城的行程,与此同时妹妹赵艳红被周秀华一伙人带着,踏上进入一个偏僻山区的艰苦而又漫长的旅程。
那两个小伙子背着一些赵连城带给女儿的一些生活用品,周秀华怀抱着婴儿,并不时照顾赵艳红。没有人告诉赵艳红是去哪?她也不问,人们愿意把她带哪就带哪。坐在公共汽车上时,她还转动着因穿得过多造成笨拙的身子去看窗外的风景,路两边的铁匠铺,火勺店,戏台子和油坊的大烟筒,使她认得这是去赶集的路。
她头上戴着一顶男人的棉帽子,临出门周秀华又把她的蓝头巾摘下来,包在帽子外边,把她捂的严严实实。
这一行人看起来像娘家人接满月女儿回家。不久路边的一切让她陌生起来,土地无边无际,好像山一下子让土地给挤到天边去了,眼界一下子宽敞起来。她第一次坐上了火车,丝毫没有兴奋和惊奇感,像梦游似的神情呆滞。
她不理会火车在长着塑料大棚和一些零星树木的平原上奔驰,也不理会周秀华和人唠嗑,渐渐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她被叫醒时天已经黑了,她们住进火车站旁一间破乱脏污的小店。第二天天亮两个小伙子把她们送上一辆来接她们的大马车上,然后跟她们挥手道别。
来接她们的是两个中年男女,男的一句话也不说只顾赶他的马车。女的开朗热情、能说会道,类似周秀华这样的性格和角色,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难分主客。路越来越难走,山也越来越高大险峻,两边的树木高大繁密,就好像马车把她们带进了阴森森的另一个世界。
周秀华虽然从小就生活在农村,娘家也在山沟里,但村子周围大部分都修成了梯田,看起来视野比较开阔,有电灯,交通便利。她还是第一次领略了这样的深山老林,直到她离开这个地方时还不停地寻思:“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快到时男人把马车停下来,到路边的一眼小井边趴下身子喝水,看着这个四周结着冰中间飘着氤云雾气的温泉水,像豆浆一样乳白的颜色,一下子提示了赵艳红那模糊的记忆。
她五、六岁时跟姐姐喝过这水,这里人叫它白浆水。那年爸爸妈妈带着她们来给一位孤寡老人送终带孝。当他们来到这位出现回光返照的老人面前,赵连城小心地叫着:“老舅!老舅!我们来看你来了!”看着外甥领着一家人给他送终,他露出笑容,然后就仙逝了。
当爸爸妈妈忙于出殡的事时,她和姐姐随意地玩,还去采榛子。这里的榛子有的是,根本不用到山上去,山脚或地梗就有的是。她们采满了一小筐,就坐在大石头上砸吃,渴了就趴下喝这白浆水。
姐姐还给她讲故事,讲了一个后妈虐待两孩子的故事。说后妈平日对孩子老不好了,有一天突然换了副慈母的面孔,给他们包饺子吃,然后带上饺子,坐着大马车领他们去采榛子,两个孩子高兴坏了。他们走了半天来到老山老峪的地方,在山上采了一筐又一筐,两个大麻袋都装不下时,他们喊起了后妈,这才发现后妈不见了。这时天快黑了,到处都是狼虫虎豹的声音,他们吓得哭喊着往山下走时,却误闯进了一个神奇的山洞里遇到了人参娃娃。
赵艳红对洞里的人参娃娃和各种奇珍异宝是什么样子一个劲地追问姐姐。赵艳青的个子不高,隐没在树丛的压迫感使她对这里产生了老山老峪的印象,她有点害怕地拉着妹妹去找爸爸妈妈了。
妈妈武凤娇是从这里高山密林和闭塞的环境发出这样感慨的,她从小就从母亲那里也听过这类似的“老山老峪”的故事。来到这里,就把这里叫老山老峪,还笑着跟赵连城说:“我的妈呀!就是八抬大轿来抬,天天吃八大碗,我也不会叫女儿嫁到这里。”“这里这么多光棍,怪不得叫光棍沟”。
而如今她的亲生女儿,正按着爸爸的安排来到了这里,这是神秘的命运对武凤娇当年的傲慢做公开的嘲笑。
赵连城对妻子讲,当年的光棍沟并非现在所指,因为穷男人娶不上媳妇的缘故,而是这里住着一位杀富济贫的“胡子”。
老辈人常说:“光棍一出生,就有三十六个土鳖跟着”。它通指一种具有胆识和能力的男人,一生有无数人帮衬辅助。无论他是好人、是雄才大略、济世安邦的伟人,还是坏人、大奸大恶地痞流氓,都有那么一些人在他鞍前马后跑腿效劳,前呼后拥誓死效命的。
他们具有坚强豪爽的性格,有着惊险的人生历程和历经磨难而顽强的生命,能唤醒男人天生那种力量和勇气。人们不但把那个“胡子”叫光棍,把这里的一位抗联英雄也叫光棍,从这里走出去的当了伪警察局局长的也叫光棍,甚至恢复高考后仅考了二百多分却上了大学的青年,说他将来也是个光棍命,还有那些地主恶霸流氓地痞的人,也都说是光棍。
这是人们对光棍代代相承的解读。
武风娇二胖不相信这里出过那样一位光棍,方圆百里叱咤风云,有钱而不义的人都怕听到他的名字。一直以来人们以为他只是领着一群乌合之众住在老鹰山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谁也不知他的一大家子,平安寂寞地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赵连城指着几座连体的砖瓦结构的房子给她看,那灰黑色的砖瓦显示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古朴的沉重感。那时已变成生产队,他们到里面看过那些巨大粗壮的房梁,房屋的材质好,房屋的结构也跟普通人家不一样。它的墙体厚足有二尺,有保暖作用,室内跨度大,内设的屋子多,不像一般人家的房子一目了然。
房屋的后墙连着大山,人们还传说有一条通向后山的地道,镇压反革命时人们在这屋子里到处找也没发现,只不过在后山墙发现一个像窑似的洞,但四周都是死的,里面也没有传说中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胡子”的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看似神情滞缓的后代,麻木地看着人们从里面抱出了些冬季里贮存的土豆和大白菜。
“胡子”的后代们开始在人民政府的档案里有了户口,有了固定的身份和命运。他们生活在这里,有着农民的勤劳朴实和任劳任怨,一天只知道干活和到生产队开会,终于他们祖先那坚强的性格和锲而不舍的雄心在一代一代人的身上消失殆尽了。
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也不敢给自己多留一点粮食,甚至不敢私开一点荒地,种点地瓜和土豆给家人解饥。
但是最让人发愁的不是贫穷,而是家里的小伙子到了年龄娶不上媳妇,老年人比年轻人还愁。
年轻人体验着同一种折磨,他们甚至做梦都是相同的内容和场景:站在家门口,在炸响的鞭炮声中,迎娶一位穿着红袄绿裤的小媳妇,那俊俏喜气的脸庞从挑开的大红盖头那一刹起就让他们心痒身酥。
而从这里常传出些让人感到荒谬的事情,更增加了人们的好奇。有亲哥俩共用一个女人的,还有半夜发现自己睡在别人家媳妇旁的。只有他们的父母不以为怪,不是时间的流逝让他们糊涂了,也不是孪生的兄弟在体型、和性格上相像让女人分辨不清,也不是男人们想制造混乱,他们不是怪人,也不是恶人,谁也不清楚实际上是究竟怎么一回事。有时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就像他们此时此刻一下子丧失了自我,在现实和想象的交叉中没有那种明显的界线,犯了一回让人稀里糊涂的错误。
赵连城之所以把女儿送到这么个穷山沟里来,并不是一怒之下把她当作耻辱撵出家门,而是在冷静思考中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只有这里的人不会歧视他的女儿,不会在乎娶的是姑娘还是媳妇?是跟人有奸情的****?还是被人玩弄后的破烂货?除了女人再没其它的分别。
他们用惯有的认识和善良对待每一位来这里的女人。他找到当年跟老舅相处最好的鞠大爷问:“能不能给找一户实诚人家”。老爷子思忖了半天,然后就把他领到这户人家。
他是那个“胡子”的后代,除了继承了他们祖先的姓氏外,再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还住在他们祖先的屋子里,是因为他家太穷太苦的缘故。有一年他们低矮的小草房被一场暴发的山洪冲走后,生产队照顾他们,就让这位守寡的鞠老太太领着两儿一女住进了生产队这小偏房里,这里原先住的是给生产队喂马的人。
鞠老太太的儿子鞠满仓都快要到三十岁了,连二儿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但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鞠老太太性格刚强,精力充沛地操持家务,还是为儿子们的亲事愁的头发都白了。
当鞠老爷子领赵连城来到家里,坦率地说明来意。赵连城碍于情面,除了没说是他的女儿外,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的事都没有隐瞒。
当鞠老太太明白了他们的来意,立刻唤起了她那几乎快要遗忘了的好客精神,立刻张罗起烟火茶水来。都没问姑娘长什么样,性子怎样,就把两个儿子从山上找回来推到赵连城的面前说:“你自己看哪个合适!”
别看赵连城显得漫不经心,他一眼就看出那个面目清秀,聪明机灵的老二具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他是被母亲逼回来的,他心里仍然向往那种纯洁俊美的姑娘和浪漫的爱情。
赵连城心想就是你同意,我也未必看好你。他看中了已经快要三十岁的鞠满仓,他憨厚实诚,个子不高,那双粗壮的腿还有点罗圈,倒有点他祖上马背上的痕迹。
赵连城问他话时,他脸憋的通红,结结巴巴很久也说不完整,赵连城觉这才是一个能跟女儿生活一辈子的人。
在鞠老爷子的建议下,鞠老太太买下已经黄了一年多的生产队的这三间房屋。那些间也分别住进了几户人家,家家都砌起了院墙,种上了青菜恢复了民居特征。
看着鞠老太太为娶女儿买房子拉下的饥荒,出于同情,赵连城拿了这买房子的三百元。鞠老太太的感激之情就是不断跟赵连城保证:“你回去叫你那朋友放心,他闺女在咱家不会受一点委屈”。
赵连城根本不担心女儿在这里会受什么委屈,因为他早就见识了这里女人的幸福。其中包括那个来到这里时、下身都糜烂了的小舅母。
当年舅舅把她领到家里时,两人都被爹娘打了出来。不知为什么两个下身都糜烂的情种携扶着来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并没有嫌弃和赶他们走,还给他们提供了神秘的草药,治愈了他们的糜烂并留下了他们。
当上小学的赵连城放暑假被舅舅带到这里时,小舅母已变成了一个亲切慈祥的长者。她没有孩子,出于一腔母爱,她把赵连城当成自己的孩子,给他留那么多好吃的,常使赵连城不顾母亲的阻拦到这里来。
她没有劳动能力,只能勉强在家里洗衣做饭,但她无欲无求,说她能活着就知足。而舅舅也从一个游手好闲逛窑子的浪子变成了吃苦耐劳的农民。只是他的脾气有点暴躁,但是事后他会在小舅母面前弥补刚刚冲动的过失,不是帮小舅母点袋烟,就是给她揉揉腿,并不断地安慰她。他对小舅母表现出的一种深厚和小心的温柔,那是农村生活中几乎看不到的女人幸福的场景。
来到这里的赵艳红仍然没有消除她的恐惧,缩在炕角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任谁问都不吱声。周秀华跟她说了一大堆话,在起身要走时,她却一下子抓紧她的手不放,并且一个劲地流眼泪,周秀华挣脱了她的手,安慰她几句就走了。
许多天过去了,她仍然一声不语,鞠老太太怀疑:“送来的是不是个哑巴?”她每天都尽心伺候她月子,直到满月,都不让赵艳红下地干活。看她倔头倔脑的样子倒也听话,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鞠老太太坚持每天跟她说话,对她百般关怀,都快好几个月了,她却一直也没能证明自己的猜疑。
四十多天时,她让满仓和赵艳红在新买的房里圆了房。小酸菜一直睡在她身边。这里没有电灯,节省惯了的人们直到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时才会点上油灯,赵艳红几乎是在黑暗中辨认出了,这些天来总是给她端饭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炕上捂好了一床被子,听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费力地吐出这样的字眼:“咱,咱,咱们,睡,睡,睡觉吧”。她被这种说话的语气逗的差点笑出声来,他的身上散发着浓厚的泥土气味,这么多天他是第一个能让她消除了那种恐惧感的人,甚至觉得跟他一点都不陌生。
赵艳红几乎过着幸福的生活,每天都吃细粮,当圆完房跟大伙坐在厨房的木头桌子上一起吃饭时,她才知道这一家子人每天吃的是什么,一年中要缺四个月粮食,她坐月子把家里的细粮都吃光了。
姐姐赵艳青在年根底赶来看她时,正赶在晚饭的当口,鞠老太太非常难为情地说家里实在没有一点细粮了,只能跟他们吃一样的饭菜了。他们把火盆放在赵艳青跟前,给她拿来冻梨和榛子,他们的真诚和热情足以抵御所有的寒冷和旅途的劳累。
吃饭的时候,他们围坐在一长方型的大木头饭桌上。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墙壁,昏暗的油灯,人们衣着陈旧破烂带着拘谨和凝重的神情,都在扒着热气腾腾的土豆皮和地瓜皮,桌上有一盆清水白菜汤和大葱大酱。
面对这样简单的食物,赵艳青是对贫穷的解读,心里除了埋怨爸爸把妹妹嫁到这样的地方外,还萌生了想把妹妹救出去的念头。可惜那时她还过着飘泊不定的日子,所以那只能是个自生自灭的念头而已。
赵艳红像个孩子似的生活在鞠家,可以不干任何活,也不用看管她的孩子小酸菜。她从来没有领略鞠老太太那份像母亲一样对她的关爱之情,却知道这里的贫穷。
每个月来例假,鞠老太太给她用的是马粪纸,就是给死人烧纸钱用的纸,硬而掉渣,却是这里人的奢侈品,是用钱买的。给自己女儿用的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干净的草木灰。这种草木灰还是她们用来洗衣物和被子的洗涤用品。从集上买的面碱,只能用来洗头,开始使用它时,头发滑溜溜的,头发晾干时,却是那样干涩枯燥。
自从跟满仓圆了房后,赵艳红几乎寸步不离满仓,走哪都跟着。人们以为这是小两口的恩爱,其实是赵艳红害怕村子四周那些坟墓和各种大仙小庙牌位,对它们充满了想象和恐惧,是那次看到母亲时落下的病根。
这里还没有基督教徒来撒播上帝的种子,也没有佛弟子修建庙宇,里面供奉真人一般大小的佛像来启蒙人们的心智。却到处是用几块红砖青瓦垒筑的小庙,里面供奉着胡、黄、长、蟒大仙的牌位。这可不是迷信和陈规陋俗,也不是他们心中的图腾,是山区多年形成的文化。对这些神灵的膜拜祈祷,既是制约人们行为的道德,又是高悬在他们头上的法律。
这些生活闭塞的人们具有宽广异常的心灵,认为这些神灵跟人类都生存在一个宇宙,只不过各自生活的空间维度不同而已。它们一年四季保佑着全家人的平安,保佑着心灵的安宁,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忽略过它们。
大年三十赵艳红就领略了这里的风俗。鞠老太太领着她和小姑子一面忙着做饭菜,还忙着做供奉这些神灵的饭菜,只不过它们的饭菜具有象征性,不用油盐剪炒,被染的红红绿绿,蒙上一种神秘气息。
吃年夜饭之前,满仓先到坟上烧纸。饭菜都好了,碗筷也都摆好了,赵艳红急着吃饭。好不容易等到满仓回来,她拿起筷子就要吃时,鞠老太太又叫住了她,说要等满仓放完鞭炮才能吃,祖先还没来我们不能动筷。
当她得知这顿丰盛的年夜饭前放的鞭炮,是通知天上地下的祖先们开饭的信号,她害怕的只觉得自己虚飘飘的都快站不住了。好像出现了幻觉,看到一些影子样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的灰茫茫的尘埃中疾速地聚集而来,他们面目清晰,却并不具有人的实体,而是轻飘飘的影子。五十多个人兴高采烈地围在这张大木头桌子上吃饭,人人都有座位,好像还并不太拥挤的样子。
这情景就像出现在一幅平面的画面上,赵艳红东张西望,胆颤心惊、心神不定的样子,生怕碰到这些人,当她不小心把一只瓷碗碰落在地上,破碎的响声让她立即昏了过去。
赵艳红腻歪歪地病了,鞠老太太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的舌苔后说不要紧。她并没有找医生来,而是拿出一枚红皮鸡蛋放在一面镜子上不停地叨叨咕咕,她认为儿媳是被一位死去的祖母的鬼魂摸索着了。
当她经过反复不懈的竖立,终于把那枚鸡蛋稳稳地竖立在光滑的镜面上时,然后开始跟那枚站立鸡蛋说话了:“你是不是缺钱了?缺钱你倒是跟我说,你找你的大孙媳妇干吗?她还不懂咱这规矩呢,你就别挑她了,明天我叫满仓给你烧点纸送点钱去好吧!”。第二天,赵艳红还真好了。
还有一次赵艳红跟满仓到山上打柴,她脱下裤子随地撒了泡尿,回家后肚子突然疼了起来,鞠老太太用同样的方法给她治病,说她不该在庙前撒尿。这让赵艳红觉得这里生活的不单单是人,还有神,仙,鬼,灵,像她小时候听的那些民间故事一样,她甚至害怕涮锅用的涮子和猪圈里的猪糟子有一天会成精变化。天哪,她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她的害怕完全表露出来,总是左顾右盼胆颤心惊的样子紧紧跟在满仓后面。刚开始满仓不愿领着她,因为人们爱拿他开涮,对他的结结巴巴和脸憋的通红的神态感到可笑。
这个长相憨厚、结实能干的人,却有着性格的二重性。他跟大人们在一起时闷声不响,但跟孩子们在一起时,一反常态。只要一看见这些上学、放学和玩耍的孩子,就好像激起了他诗人的灵感和创作热情。针对孩子的长相和性格特点,立马就能编出一首首打油诗来,它押韵顺口,生动活泼,他连说带比划,惹得人们笑声不断。但却常激怒孩子,令他们性情大变。
一天,满仓挑着一担猪粪领着赵艳红,走在一大群放学的孩子中间,对着一个小姑娘比划起来:
“鞠小娅、放大屁
一气放到二里地
这二里地
动物忙搬家
庄稼慌了神
花儿要咽气
大伙乱一气
忙召开紧集会议
研究来、研究去
上要报告联合国
下要报告党中央
以为是什么秘密武器
原来是鞠小娅
吃了一锅大地瓜
跑肚又拉稀
一不小心放的一个大臭屁
咳!
影响实在大
威力巨无比
这时满仓一点都不结巴,就像结巴唱歌时不结巴一样。被激怒的漂亮的二年级的小学生鞠小娅和一帮伙伴们也丝毫不相让,她们对付他的办法是给他起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号,什么大脸猫,大熊瞎子等,向他纷纷吐口水、并不断投来小棍子,小石子、野果子等,并且还呐喊着一齐向他们冲杀过来。
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混乱场面,他掩护着、拉扯着傻媳妇赵艳红一边儿狼狈躲藏和逃跑,一边编诗气他们。孩子们看到他们种种滑稽的神态表情笑个不停,说有意思死了。
赵艳红在孩子们的打闹追逐中跑着,并咯咯咯的笑着,这笑声经过光棍沟曲里拐弯的街道,像一群被惊吓的扑腾在天空的鸟,又像满山遍野的映山红花朵的形状。赵艳红累的倒在炕上不禁开口说话了:“哎呀!我的妈呀,笑死我了”。
这时鞠老太太才证明了,赵艳红不是个哑巴。
从此满仓领着傻媳妇赵艳红,就是不招惹这些孩子,孩子见到他们也会起哄。拿着小棍子,小石头满光棍沟地追逐着他们,好像在他们身上能找到跟他们共有的天性和快乐。后来就是上学的小酸菜都是他们的同党,而是孩子阵营中的猛将,他领着一群孩子追赶这两个笨头笨脑落荒而逃的人,根本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当赵艳红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同时也消除对这些神庙牌位和坟墓的恐惧。但他们还是形影不离。她跟着满仓像是一种习惯。跟他一起干活,他会给她找一些轻松的活,休息时还会找一些野果子给她吃,她找到的不是那种大哥和父亲般的关心,而是真正的爱情。
光秃秃的草席子上既不是狂恋的场所,也不是倾吐衷肠的角落,没有任何装饰的黄泥土墙就像原始的动物的暖巢。更没有那些能唤起各种欲念的锦被缎褥和家具,屋子里的墙壁上只挂着一面脸面大的镜子。但是在每个劳累的夜晚,他们俩都能在贫穷的天堂里相爱,并拥有深度的睡眠。
赵艳红几乎遗忘了所有的亲人,没有一个人能激起她亲切的回忆。而她似乎也被亲人们遗忘,一年到头没有谁来看她,只是在过年的时候会有一个大包裹来到他们家。它是跟一批民政救济的物质一同来到光棍沟的,它被乡干部指定送到家里来。谁都知道这是赵干部的特殊关照,人们还不知道他是赵艳红的爸爸。
有人还抱怨不公,因为这个大包裹里,并不是些陈旧的救济物品,它们看起来都像是新的,从吃的到穿的里面好像什么都有。这让鞠老太太感到真是沾了艳红的光了,他们家才受到如此的特殊待遇。这年大蚕丰收,满仓的弟弟成家另立门户。小姑刚刚出嫁不久、赵艳红生完女儿丽丽的春天,一场流行感冒夺去了这个家庭的灵魂人物鞠老太太的生命。
当大伙还在为这个家庭的未来担心时,人们却发现了赵艳红的变化。在鞠老太太的葬礼上,赵艳红不但表现的像个孝敬的儿媳,更像个熟谙世事的家庭主妇。她一身白孝衫,表情悲伤严肃,跪在灵堂前频频给前来吊孝的女宾叩头还礼。同时那些管事的还不时叫她给找各种家什,连满仓都惊讶她平日的留心,因为他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而赵艳红对这些好像已烂熟于心。
从那天起赵艳红,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挑起了过日子的重担,像这里的女人一样,每天早早起来。家里总有那么多活要干,她还真能干,每天为家人做着简单的食物,还跟满仓到地里,还养了一群小鸡仔,秋天腌咸菜、渍酸菜,晒干豆角、红辣椒,看着别人家过年杀猪时的红火劲,她也养了一头猪。
人们觉得满仓媳妇一点不傻,就是有点埋汰。她不大收拾屋子,更别说厨房了,家里到处都是埋里埋汰的,连衣服都洗不净,这一家人身上的衣服都是锈了吧唧的样子。
但是家里人从来没有人看到她这些缺点,满仓就是去人家红白喜事的场合,也没觉得自己皱皱巴巴的衣服不体面,而两个年幼的孩子就更没有这种分别心了。这使得从来没有人责难过赵艳红,家里从来没有出现争吵打骂的声音。
人们要是听到了赵艳红发脾气时的吵吵声,一定是两个孩子作什么祸了。声音像这个家里每天必不可少的一种具有穿透力的歌声,听来是那样活力四射。
她好像光顾干活了,没有时间收拾屋子,也没有时间看管两个孩子。小酸菜从小就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女儿丽丽出生她也没怎么管,小酸菜成了看护妹妹的小大人。她要是想起来干什么,不管女儿吃没吃饱,拨出**把女儿放在一边抬腿就走。晚上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从来不管女儿在一旁哇哇大哭。
有一次她回家看到四岁的女儿,坐在地上像玩黄泥似地搓着自己的大便,她一下子就把女儿拎起来,按在冰冷的水盆里洗起来。多亏满仓及时回来,忙把女儿从水盆里捞出来,放在怀里捂热。
她不知孩子们冷暖,也不知他们饥饱,小酸菜常常领着妹妹出去找野果子,即使天黑了也不知出去找找,等满仓把两个孩子领回来时,往往还会受到她的一顿责骂。她这些缺少母爱的作法从来没能激怒满仓,他身上真体现了包容厚重的底蕴。
两个孩子从小就学会了烀土豆和地瓜。到大雪节气两个孩子还没穿上棉鞋,甚至连双袜子都没有。他们光着脚,穿着小单鞋,脏乎乎的小脸总是被冻的通红通红,丽丽成了小酸菜的尾巴,没有人管他们。
在他们狭窄的世界里,从小就养成了他们自己说算的习惯。他们俩总是在山里寻找那些能够吃的野菜和野果,但是两个孩子就是这样无病无灾地长大了。
当丽丽圆鼓鼓的小脸蛋变得通红而粗糙时,小酸菜也变成了黑瘦的顽劣少年。他领着妹妹掏鸟蛋,爬上高高的大树以毁坏喜鹊窝为趣事,拿着弹弓追打人家的鸡狗而让人屡屡找上门来,为这他们没少挨母亲的打骂。
而赵艳红缺少母爱的表现,却也没能造成他们母子亲情的伤害,表面上看他们挨着母亲严厉的管教,但他们都倔强而独立,全然不听从母亲,把赵艳红气的够呛。但是他们母子关系却表现出一种经得起岁月及母亲回忆的考验,他们从来都是孝顺的孩子。
进到寒冬时节,小酸菜和丽丽苦于无所事事造成的饥饿,两人来到地里,寻找秋天遗落的被雪水浸泡过苞米,然后拿回家放进火盆的灰堆里烧吃。潮湿的玉米粒受热后开始鼓气,一会儿有的会在灰堆里噗的一声开出花来,有的像二踢脚带着嗖嗖的声响窜向空中,掉落后会成为他们打闹争抢的对象。
然而一天,一粒火炭浑水摸鱼地跟着窜了出来,落在炕席上悄悄燃烧。最终在天黑的傍晚酿成了一场大火,光棍沟里所有的人都赶来救火,也没能挽救这幢百年老宅变成灰烬的命运。
那两户厚道的人家为了不增加她们痛苦和内疚,除了连连叹气外,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正当三户人家愁眉苦脸不知怎办时,鞠大爷让当村支书的儿子鞠满江快到城里去找赵连城。
鞠满江除了带回民政部门的救济物质外,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记者。而后一篇《大火无情人有情》的报道,引来了无数捐赠者的帮助。光棍沟的人也都纷纷尽义务,很快就使三户人家有了新房子。
不久这里架起了电线,电灯终于点亮了黑暗的光混沟。随后山下建起了小学和中学,两所学校都不太大,是那种平房式的结构,外面涂着乳白色,它以醒目的亮色坐落在绿色大山的怀抱中,打破了以往的沉寂。
随后学校的周围出现了商店,小吃部,修车辅等,显出了一种热闹的气息。人们都觉得上学不再是件困难的事,几乎一出家门就到学校了,这么好的条件,人们都把自己的孩子像放羊似地赶进学校。
这年正是丽丽上学的年龄,小酸菜也不用爬山涉水地到很远的地方上学了。清晨吃完饭俩人就一同去上学,他们从不迟到和旷课。上学好像是他们的生活。坐在教室里,他们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听老师讲课,但知识并没有真正进入他们的大脑,就像他们的心灵存在着一种障碍,没有一点领悟和理解的能力,所以他们都不是好学生。
老师常向赵艳红反映:“你家的鞠仁厚太淘了,上课也没个老实时候。”而丽丽的老师也说:“你家丽丽上课也不听讲,不知她在想什么”。赵艳红除了乱骂他们一顿,再也拿不出对付他们的好办法。
即使严厉的打骂也没能阻止两个孩子不念书。先是丽丽小学刚毕业就不念了,小酸菜看妹妹不念了,也不顾妈妈的打骂回到家里来。看着他们还未长大,回到家里也不能干什么,连满仓都结结巴地劝起孩子们来。
回到家里来,他们不敢像以往那样散漫贪玩了,都积极主动地找活干。他们是那样听话孝顺,小酸菜成了满仓的好助手,再也不用母亲到地里干活了,丽丽也成了母亲的好帮手,洗洗涮涮、收拾卫生都是她干,家里渐渐整洁起来。
空闲下来的赵艳红在家呆不住,养成了爱串门的习惯。自己家的门从来不上锁,抬腿就走,她几乎不分时间,也不看你的脸色,不管你家是在吃饭,还是在睡觉,只要她愿意,既不敲门也不打声招呼,推门就进来了,简直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其实她也没什么正事要跟你说,也不会坐下来跟你好好唠嗑,跟你说完一些道听途说的事,就会到另一家。人们都不把她当外人,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一点不耽误事。
只是那些从外面来的人不习惯在吃饭时她来打扰,她会一边跟你说话,一边看你吃饭,她依着门框,粗俗又埋汰,看起来十分无礼,这让他们产生了轻视之心,甚至对她无礼起来,以为是个智障人,餐桌子上那些好吃东西,便随意拿点给她,想打发她走。而她从来不接受这些外来人的东西,只不过是来看看新鲜热闹而已。
这里的人对她从来没有这种轻视。现在渐渐成熟的赵艳红虽然还没有获得老年时应受的尊重,但再也没有人拿她当未长大的孩子和傻子取乐了。连当年追逐她们的孩子们都对她敬重起来,不但人们知道了,是她的亲爸让这里有了电灯和学校,还因为她能给大伙办一些事。
她心直口快,坦率大胆,是她敢到山下的村委会跟乡干部争吵,争取到了假蚕种的全部赔偿。也只有她敢于调解鞠小娅父母和婆家多年的宿怨,使鞠小娅拥有一桩美满的婚姻。连老娘们买东西都爱把她找来,让她给讲价,有事叫她出头。
她好像也没个心眼,只要找到她,也不推辞和拒绝。她埋里埋汰的样子,跟人说话也不讲究,更不在意对方是谁,让人看起来没有一点文化和素质,但事情往往能叫她办成。
开始有人怂恿她去找赵连城,把这里的路给修修。但这件事她可没答应,因为时光的流逝并没有消除她心中对爸爸神像般严肃面孔的畏惧,但是对爸爸的那种恨愤情绪却没有了。
绒山羊的行情一年年高起来,他们有心养,却苦于没有钱买,只能放点秋蚕。为了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赵艳红听从了人们的劝告,也开始祭拜起自己家的神灵。
现在她再也没有往日的恐惧,对环境已习以为常,大大咧咧的,敢在神庙和墓地旁随意拉屎撒尿,对神、仙的祈求也不像别人那样的虔诚,她不下跪,就在牌位前随便地叨咕几句。
小酸菜从门帘的缝隙中偷偷瞥了一眼,看到母亲正在把供桌上的糖果吃到嘴里,连他都被母亲的大胆妄为吓住了,不禁吐了吐舌头,他是不敢的。他想起有一次,走进这间供奉仙位的屋里,东翻西找一只冰嘎弄出好大的动静,都没打断奶奶跟神灵们谵妄的对话,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偷吃供桌上的东西了。
人们虔诚祈祷也不能保证年年风调雨顺,达到内心的愿望。而近年来的希望总是落空的,有一年,他们一家轮流在山上敲铁桶,大声吆喝和放老洋炮,(一种火药枪,哪时还没禁止使用)也没能驱逐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麻雀,它们几乎在一天的时间就把蚕苗尽食一空,然后不知去向。还有一种叫“屁股崭”的天敌也像强盗似的在黑夜里打劫柞蚕,让人无可奈何。
有一年他们并没有放多少茧种,但是意外的丰收让人喜出望外,他们从早到晚,从山上一筐筐地往家扛着丰收的大茧,家里都快放不下了,真是一派丰收喜人的景象。
但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的结果,因为出现了经纪人,价格被压制了。人们说这事村干部应该管管,为此赵艳红不管不顾地跑到乡里跟干部们争吵起来,但是这件事双方谁也没说服谁。因而也没什么结果。
但生活比以前好多了,赵艳红用上了一种粉色粗糙的卫生纸。丽丽也用上了洗发水,但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两个孩子也没有什么零花钱。现在他们对周围的山洞,树林、野果、鸟窝好像没有兴趣了,都爱去山下的游戏厅,有钱时玩几把,没钱时跟一大帮青年男女在一起说话,消磨掉些这些无聊的时光。
但是一年的游戏玩下来,小酸菜的性格有了变化,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高高瘦瘦的文弱少年,变得不爱说话,而丽丽则活泼爱动、伶牙俐齿。似乎她主宰着哥哥,任性而又霸道,这神情气势看起来她像是个姐姐。不知是小酸菜有兄长的风范让着她,还是性子软弱无能,丽丽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丽丽总想到外面去,山外的世界强烈地吸引着她,使她早就没有耐心,坐在学校的冷板凳等了。可是爹妈说她太小,死活拦着不让她出去。她几乎是在等待着自己慢慢长大,越等越让她迫不及待,甚至想偷着跑出去。只是通向外面的路实在不好走,为了知道那个唯一的汽车站点在哪,不念书刚回家时,她就领着哥哥做了一次探险。
他们俩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面包和汽水,沿着母亲当年来时的路向外走去,路上她跟哥哥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哥,咱俩不能在家这样呆着,咱俩得出去见见世面”。
小酸菜当时还没什么打算,但很快就被妹妹说动心了,决定跟妹妹一起出去闯闯。他俩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那个汽车站点,了解了班车的时间,如果他们想进城必需要下半夜四点起来才能赶趟。临近小寒的节气,他们不可能在寒冷漆黑的天气里走过这些山路,这打破了丽丽想偷偷出走的计划。
小酸菜能安静地打游戏,丽丽就坐不住,不是找这个说话,就是跟那个唠嗑,弄得好像跟谁都熟,就是陌生人,不一会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那时国家开始了“村村通工程”,据说就要往这里修路了。一晃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破土动工的迹像。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到了第二年春天,映山红花开的漫山遍野时,满仓在厦子里找出一把铁掀,扛在肩上正要走出家门,他突然返回来叫起家里人,惊慌地结结巴巴用手指着对面说:“看,看,那,那,边,边??????”
这一令人激动和惊喜的时刻,光棍沟好些人家都看到了对面大山黑洞洞的遂道口,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带着喇叭的鸣叫声从那里钻出来了。谁都没想到路可以从大山里钻出来,它没有沿袭过去的思路四平八稳地来到人们面前,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它让人思路大开,这是一条直线啊,是最近的路。
人们觉得这下进城可方便了。
这条路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也给这里带来多少捉摸不定的困惑和确凿无疑的事实。超市来了,收女人长发的小贩和各种小商贩的喊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谁都能听到,让女人留不住长发,家里留不住闲钱。
春天,来收山菜的大汽车一开来,几乎光棍沟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在山上找野菜,几年就消失一个山菜品种。招工的车也开进来了,一车一车把年轻人往外拉。丽丽认识附近村子一个人,他在西柳一家服装厂干了好几年了,他回来给老板找人,丽丽跟小酸菜要出去打工,满仓和赵艳红一看有熟人领着比较放心,兄妹俩在一起还有个照应,就同意了。
他们这次出去打工的经历并不长,到了年底就回来了。他们说的情况和带他们走的人说的不一样,老是不给开工资,干得没劲,他俩决定不干了。
但这次经历,他们却不愿在家里了,出了正月,就闹要出去。赵艳红不放心他们自己出去找工作,觉得有熟人介绍才安全可靠。
这时能让赵艳红一下子想到的竟然是爸爸,觉得他有能力给孩子们找一份不累又体面的工作。当她跟孩子们提起姥爷,丽丽嚷着要自己去找,赵艳红把他们臭骂一顿。
她还想起了姐姐,但苦于没有姐姐的地址,甚至不知姐姐现在在哪?好几年了姐姐都没来,也没有音迅,她想姐姐的日子一定很难。她还跟孩子说起了曲彩云,晓敏,曲永华,三刚子和韩小乔两口子,还有曲家堡子那些有能耐的人。
她提起他们时,只是想能够帮她的孩子找份工作,但他们像一个个面目不清的剪影存于脑际,对他们现在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岁月和距离成了她了解他们的障碍。现在她是那么渴望想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都在干什么?
赵艳红领孩子们思虑完这些人,觉得没有一个能帮上她忙的。又在满仓那边的亲戚里找,小姑鞠秀芝嫁了一个老实本份的农民,有两个孩子上学,家里开一个小卖部,过着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的紧巴巴的日子。
小叔子鞠满奎领着媳妇一直在外面打工,对外面的事倒是了解,但也没大能耐。两人也不大回来,房子是他们给看的,地也是他们种。
两人在外面没挣着钱,却愿意在城里生活。过了几天小叔子回来了,当他得知两个孩子闹着要出去,说他能给孩子找到工作,这让赵艳青不禁喜出望外。
他给找的仍然是个服装厂,服装厂是他大舅哥开的,大舅哥是个副镇长。每天上班他都以朴素可亲的形象,被小骄车送到七十里以外的乡镇工作,跟那些农民们打交道。
下班坐着小车回到灯火辉煌的城里,这里有他的家和一个不大的服装厂。工人们昼夜加工一些出口服装的半成品,它享受着政府招商引资,安置下岗再就业人员等各种优惠政策。小叔子把大舅哥说成一个能耐人,后又保证不能瞎工资,还能受到照顾。
赵艳红听了放心极了,尽管两个孩子不愿意去服装厂,她还是一边给收拾东西,一边骂着催逼着。她把家里最厚的被子装进了编织袋,满仓哼哧哼哧地用绳子绑扎,又把家里所有的钱装在他们兜里结巴着说:“穷家富路,都拿上吧,我跟你妈在家也不用什么钱”。
临走做了顿好饭菜,他们就这样抱着希望、隆重地送孩子出去打工,两人一再推说不用送,但是满仓和赵艳红还是把他们送上车,一直看汽车消失在黑洞洞的遂道里。
春节回来时,两人还真给家里拿回了几百元钱,孩子们回来,让赵艳红感到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更让她高兴的是姐姐领着儿子也来了。
这回她不是忙着给姐姐端冻梨和榛子,而是吩咐丽丽拿出刚刚从小卖店买回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饮料,这些低劣的物质竟然改变了妹妹一家人的精神面貌,仿佛向她炫耀一种富足。
晚饭后他们都坐在热炕上,手笼着火盆,在昏暗的电灯光中,他们的脸上都闪着健康的光泽。赵艳红为孩子们能挣钱了感到高兴,觉得日子要好了,她兴奋地跟姐姐说着话。
小酸菜和李化一对他们说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两人在一旁玩扑克变戏法,最后困了倒在一边睡了。满仓也歪在一边睡着了,打着鼾声。
她俩和丽丽就像患了失眠症一样在不停地说话。出于关心,赵艳青详细询问丽丽在厂子的情况,丽丽说他们还有一些钱在厂子里压着,这是厂里的规定。因为老叔的关系,老板娘对他们挺照顾,这次就比别人多开了二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