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华家里总是热闹的,特别是一有客人来,赵艳红早就跑过去了,一天到晚不回家。赵艳青来到这个热闹的家里,会越来越感到不自在,既不像赵艳红那样能找到可玩的伴,也不像那些女人能找可干的活,就像还未打破自己羞涩和孤独的外壳,站在一个角落里寂寞又不安地站着。

到吃饭时她也不会抢个座位,如果不是赵艳红给她占了个地方,怕连饭都吃不上。感到孤独和冷落的赵艳青,从此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到那种热闹的场合,她恳求周秀华,就别再管她了。

自从上次去寄信,在堡子的石桥上,遇到了刚下汽车的曲永华,他穿着茄克衫背着山地包,这个像外地人和城里人气质,和他头上顶着的大学生的神圣光环,一下子就拨动了赵艳青心中沉默的爱情琴弦。

这是心灵中突然涌现的一股力量,许多人会做出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情,但是赵艳青却好像一下子失掉了勇气,费了好大的劲,只跟他打了声招呼:“五哥你回来了”连看都没敢看他一眼,然后就像发高烧的病人,脸红红的,浑身无力的都走不动路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跟妹妹说今天看到曲永华,觉得就像是个多年出门而从未回过家的人,感到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说他在初中时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赵艳红吃完饭就拉着她要过去看看,她推脱了,赵艳红一溜烟跑了。她收拾好碗筷,就把自己囚禁在那张小书桌上,看起来是看书,但她的心颇不平静,不一会像个梦游症患者似的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尽管那个院子里有令她情热如炽的人,对她具有着魔般的无法抵御的**力,但她却不得不忍受命运带给她的自卑和羞涩的性格,始终没能走过那狭长的院子,或者从窗根底下的豁口来到周秀华家里。只能躲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倾听那个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并且无可奈何地回到小书桌前。

不久曲永华领回了恋人吴梅芳,周秀华家里更像举行热闹的聚会。秋天的阳光把家里照的温暖又明亮,从空气中频频传来快乐的喧闹声,赵艳青却陷在一种百无聊赖之中,看不进书,最后烦躁地推开它们,来到院子里独自徘徊。

当她坐在黑夜的书桌前,以羞涩的目光注视着曲永华那英俊年轻的形象,这正是她从诗歌小说中看到的爱情里的白马王子。但是她从未向他表露过爱慕之情,只不过是自己短暂的暗恋,或者是青春期的征状。当曲永华跟吴梅芳成为人们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就不再对那个形象充满无数的幻想了。

赵艳青太瘦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有时周秀华过来,给她开窗透透清新的空气并劝她:“别把自己累着,哪有这没白没夜的。”这时她像被惊醒过来,忙抢过周秀华手里的活。

这时周秀华就唠叨开了,企图往她那抑郁沉闷的生活里灌些现实生活的乐趣,觉得她不如跟艳红到生产队干活,大伙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都是承包记工分,你愿意干多少都是自己说了算,也累不着,总比在家里这样呆着强。

赵艳青是不喜欢周秀华说的那个世界的,但她既不好意思辩驳,又不明朗告诉她,只好低着头不说话,不是摆弄衣襟就是蹭鞋尖,倒是一副温顺的样子。周秀华实在不喜欢这副不开朗的神情,她从来不跟你说心里话,说话也欲言又止,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让周秀华不知道她到底想什么,一天到晚在干些什么,这差点激起了周秀华像骂晓敏那样一顿痛快的大骂。

尽管不喜欢她,周秀华还是实行自己的诺言,照顾着她们。她常安慰自己,这是看赵连城的面子,不然她才不操这份闲心!自己孩子的心还操不过来呢!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赵连城对她相当够说的,他每次回来,总是绕过自家的门口,先来看她,对她几乎像对母亲那样尊重和孝敬。

当跟他随便唠起四儿媳妇总嫌儿子永康没有能耐,天天打闹。出于分担周秀华的忧愁牵挂,回城后就从某饲料厂赊了一些麦麸子,永康只在家门口竖个:“永康饲料店”的木牌子,夫妻俩就在家里做起了买卖。

开始生意有些清冷,两口子还猜测和怀疑能不能行,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买卖。因为从祖上就沿袭这样的习惯:自己家养的那一头两头的猪,喂的不是涮锅剩水,就是青草谷糠,谁舍得花钱给猪买饲料呢?人们还不知道生活已经悄悄起了变化,城里对猪肉的需求量过大,靠过去传统养猪的方法已不行了。

不久,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买。日日渐增的来人,让永康的媳妇唐瑞英心情好了起来。看起来她还是个能干顾家的女人,从来不嫌累和米糠埋汰,一天到晚都像掉进面缸里的白眼耗子,头发和眉毛上都挂着面粉,她嘴磨叨个不停,有时说话难听,这是她从母亲那遗传下来的急躁脾气和要尖的个性。

她不停地支使永康干这干那,好在永康有个好性子,在她吵吵骂骂的指挥下,倒使家里呈现出一派家业兴旺的景象。

唐瑞英知道赵连城是冲婆婆的情面,才给他们找的买卖,做好吃的也会给周秀华送去,婆媳关系渐渐好了起来。虽说唐瑞英暗地里还是爱挑婆家的一些小毛病,周秀华也看不上媳妇颐指气使的泼妇样,更心疼把儿子永康辖制成那样,这个儿子早产不足月,体弱胆小,长了副天生就怕老婆的样子。她一直后悔这门亲事,现在冷眼观察,唐瑞英接人待物周到热情,过货算账更是细致精明,儿子胸无大志,身体又弱,这让她觉得找这么个厉害媳妇是对的,能支撑起这个家。

几个月后,饲料销量猛增,家里没有一点存货,前来买货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大多是偏远的山里人,他们起个大早赶来,都坐在家里等。这种现象让周秀华大惑不解,觉得不可能家家户户都养了这么多猪?跟这些人唠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买回家去并不都是给猪吃。

这些麦麸子里夹杂着不少细面,用细箩把它筛出来,它的颜色有点黑,但比精白面更有筋性和味道。他们不但刚刚走出了吃返销粮的岁月,还有一种对面食的心里渴求,过去有钱人吃的各种面食,终于可以敞开来吃了。于是他们一天三顿换着花样打油饼、蒸馒头包饺子,做各种面食,没有个饱够和厌恶的时候。

得知这一消息,曲家堡子的人也纷纷吃起来了,周秀华也会在空闲的时候从猪饲料中筛点白面,她想起小时候和头些年的苦日子,只有过年和八月十五才能分几斤白面,仅够包一顿饺子,平日里是吃不到白面的。这些亲历的日子让她感慨,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有时会让她感到一种清心寡欲式的平静。但这种清闲不会多久,就会被涌上的各种念头打破。

现在赵艳青的状况就让她担心害怕,她找人给赵连城捎信,让他抽空回来一趟。赵连城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她想告诉他:“赶紧给赵艳青在城里找个班上,这个孩子可不是在农村呆的料,可别出什么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现在除了洗衣做饭,赵艳青每天都把自己囚禁在那张小书桌子前,在写作和大量的退稿信中,在寂静的时光中徒劳行走在通往文学殿堂的披荆之路上,好像已超然于一切事情之外。

她参加了好几个文学创作函授班,每天不是忙学员作业,就是花更多的时间给老师写信。这些辅导老师都是当代的知名作家,她怀着崇拜的心情跟这些老师探讨文学和人生,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成功的捷径和答案。

但所有的老师都不给予明确的回答,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答案。她从来不跟堡子里的人交流,连妹妹都不轻易打扰她。周秀华偶尔过来看看,以疑虑的眼光快速地浏览着桌子上的一些信件,也不知跟她说什么好。

她拥有全国各地天南海北的文友,人们只看到她那孤独的坚硬的外壳,却不知她在这些天南海北的来信中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在热烈的探讨文学和交流中度过的青春岁月。

后来她把当时的情景跟现在的网聊联系起来,觉得这是进入青春期的显著特征。他们出自跟异**流的渴望,把恋爱的目的隐藏在这些交流工具上,可能只有心理学家才能从这些的日常行为看到人真实的内心。

互联网比她们那时写信要简单快捷多了,同时也暴露了现在年轻人急于要结果的焦躁心理。那时写信对于她来说,是多有意义和有意思的事情,就像一次约会,她精心挑选信纸和信封,反复斟酌称呼和书写格式,努力把字写的漂亮和体现自己的不凡。

信让她怀着等待,就像恋爱中的等待。她常在空****的院子和黑夜里走来走去,每天上午十点多钟,一边看书一边倾听远处传来邮递员熟悉的车铃声,她就会出现大门口,接过乡邮员递来书信,快速地回到桌子前。她的整个世界就缩小在这些信纸上了。

她常觉得创作时文思涩滞,而一旦写起信来,竟然像个博学之士文思如潮,思想成熟,见解超凡。以至于辅导老师误解了她的职业和年龄,把她看成是个历经沧桑的人。

她还像个单纯活泼的少女那样,向人倾诉的欲望是那样强烈,自然而然,在些没有条条框框的抒发中,每当写完这些信件,都认为这才是她最好的作品。

写信最能表达一个人的内心能力,什么也不能代替这种心灵的表达,每封信都应该叫情书,情感和情商的表达,而非指男女恋爱时的信物。大多时候她在信中一点也不忧郁和孤独,甚至是一个给人安慰和力量的人,这似乎一点不像她生活中的样子,她感到了自己的矛盾性格。

一旦从写作的状态中出来,她就会多愁善感,多忧多虑,去感知过去那些不幸的事和渺茫的未来。

她睡眠时间极少,即使大半夜也毫无睡意,每天都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要用一种旺盛的精力去实现一个作家的梦想。因为她所看到的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平庸无聊的,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她要活出跟他们不一样的人生,而通向这样的人生,唯一途径就是文学。

她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企图逃离孤苦和真实的生活,是一种虚荣心的支配。这对人生来说是一种肤浅的认识,而对文学几乎是一种本末倒置的理解。

自从邮递员频频上门送信,人们开始注意起跟他们完全格格不入的赵艳青,他们在暗里彼此轻视对方。

他们不喜欢她的清高孤傲,对她的穿戴打扮也看不惯,小小年纪穿得老气横秋,更认为她应该出来干活,分担妹妹的生活压力。看着她足不出户、不让风吹,不让雨淋日晒的,再结合她平日的印象,觉得不如赵艳红懂事实在招人喜欢。

上午十点多钟,人们坐在地头歇气时,就会听到远远地传来自行车的铃声,邮递员在用铃声跟人们打招呼,然后有人叫他的外号“西洋驴”,或拿小石头投掷算是回答他。

他总是为赵艳青一人送信,这些超出人们生活经验的大量的信件,早已引起了大家的猜疑和非议。有些人家一年半载也收不到一封信,有的人家一辈子也没享受到收信喜悦。他们探讨不到结果,就想从傻狍子赵艳红嘴里了解情况:“艳红,你姐怎么会有这么多信呢,都是些什么人写的?你姐是不是跟人搞对象了?”

当赵艳红明白了他们的不怀好意,非但不会告诉他们,反而会把他们臭骂一顿。其实她也说不清姐姐这些信件的来龙去脉,但她却害怕姐姐搞对象,将来会离开她。她只好去问姐姐,姐姐告诉她不是人们想的那样,并拿出所有的信件让她看,说这都是些退稿信,她没有耐心看这些,相信姐姐说的是真的。

不久她高兴地向人们炫耀,她姐的文章发表了,还邮来了稿费。自此人们才知道赵艳青是在写文章,连周秀华也吃惊起来。赵艳青的稿费并不多,但每次引起的轰动可不小,周秀华还暗里把一篇篇文章稿费的数目累加起来,心里盘算着这还真比人们干活挣得多。

赵艳青好像是在这些大量往来的信件中进入了恋爱期,人们说的言之确凿。还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说她跟那么多男人通信,看来不只跟一个人搞对像,不言而喻指她感情不专一,作风不严肃。

这消息竟然是从她爸爸当年那个小邮所传出来的,因为跟赵连城熟悉的缘故,才对他的女儿每天这么多的信件产生了好奇和猜疑,可能是想看赵连城的笑话吧!在小邮所里,趁所长不在,一个中年妇女在两个小送信员的左右围观下,用一个干净的热毛巾把信口捂了一会,然后用针尖小心翼翼挑开封口,有的信口用胶水粘的很严实,有的是用饭米汤和饭粒粘的,三个好奇者连续挑开了五六封信件,看着这些交流者内心的秘密,他们因为得到太多肉麻可笑的称呼而显得异常兴奋,全然不顾自己荒唐的举止和侵犯人权的法律后果。

自此赵艳青陷入了一种绯闻四起的旋涡中,在越传越凶的谣言中,真实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在这些议论和谣言并没有来到赵艳青跟前,搅扰她的平静,她仍然故我。

赵艳红在人们含糊不定的口气中把它当成一种玩笑,只会跟他们打打闹闹发点脾气,很快就忘了,更不会把它当回事回家告诉姐姐。周秀华听到这些谣言,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觉得这孩子搞对象有可能,但不像人们说的这么胡来。倒不是赵艳青给她买了双尼龙袜子才替她说话,凭她多年的经验判断这可不是个随便的孩子。

不久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的还结伴同行,他们疑疑惑惑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堡子里,向人们打听赵艳青住的地方,才让周秀华相信了这一事实。这孩子怕真的是在搞对象呢!

每位来访者的到来,周秀华都会闻迅赶来,她一面忙着张罗招待,一面琢磨观察。这些来访者并不是来拜访一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他们带着拘谨和羞涩的神情,分明是对年轻漂亮的姑娘产生了探究和交往的兴趣。

说实在的周秀华都觉得他们不怎么样,她想赵艳青也不会这么眼低吧,他们一见面就客气地说:“是读到了她发表在某某杂志上的诗歌慕名而来的。”然而交谈一会,赵艳青就会消失对来访者的热情,无法跟他们深入地交谈下去。

她就像个面试官一样,对来访者只问几个有影响的作家和作品,如果发现来者全然不知道,或者对那些竟然没读过几本文学名著,就夸下海口要当作家的人不屑一顾。

有个忧郁的带着麻木神情的小个子青年,还拿出他写的一些忧郁自恋的诗歌送给她,以期达到跟她心境共鸣的地步,她竟毫不客气地说:“我从来不喜欢这种风格。”还有个身材壮实粗野,脸上长满青春痘的青年,脸上淌着汗水,赵艳青带着强忍耐的表情,抵制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在太阳下晒干的兽皮的气味。赵艳青发现这些来访者没有一个是文学的真挚追求者。

他们几乎都是初中文化,是在家务农的农民或者是没有工作的城镇青年。他们像她一样的心境和处境,不甘现实平庸的生活和欲望之心,贫穷的环境和理想志向相抵触的尴尬境地,内心远大,却又卑微无能。虽然生活在此,却又不愿生活在此,他们腻歪眼前的生活,却又被这腻歪的生活拖累的动弹不得。

这种又高傲又自卑的心情也影响着他们的恋爱观,看不上那些纯朴能干的农村姑娘,而是寻找像赵艳青这样有追求和浪漫气息的文学青年,一个理想的伴侣必定得跟他们有相同的生活情趣。

有些来访者并不是贸然前来,他们跟赵艳青通了几次信后,便前来验证他们内心的想象。但他们彼此中的想象,跟现实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他们从来没把她想象是一个阿娜多姿的美貌少女,以为是个黑瘦严肃戴着近视眼镜像个老学究式的姑娘。

而她的心中从来也没出现过一个像曲永华那样英俊阳光的白马王子,没有一个能引起她那种心动和发着高烧的感觉。当把这些来访者送走,赵艳青有一种轻松的心情,跟周秀华议论起他们来,使周秀华也了解了赵艳青,感到也很轻松,起码什么事都没有,跟赵连城有交待了。

快过阳历年了,赵艳红把一年分红的钱拿回家交给了姐姐,高兴地说:“姐!你看这么多钱!咱俩是不是够用了,不再用他的钱了。”她想这样爸爸就不用回来,总跟姐姐说话让她担心吊胆的,她希望早点不跟爸爸有瓜葛和往来。

但生活很快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联产承包制被打破了,马上就要开始土地承包了,人们习惯地不是看前面的光景,而是被像遭到遗弃婴儿一样没有人管的忧愁压倒了,怕回到过去那种苦日子。

年轻人也觉得往后的日子会失去乐趣,整天跟自己家里这几个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意思。像万小老爹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农,对自己家几亩薄田里的活是有数的,觉得都不够他一个人伺候的,为了少一张嘴吃饭,他叫小万小去当兵。

万小早就对大凯子产生了敌意,现在无论大凯子叫他干什么,都先是拿不满的目光看他,嘴里嘟嘟囔囔极不情愿的样子,有时还跟他别扭地说“我不去!”

大凯子十分不解:“这孩子怎么了,这么不知好歹,那我叫别人去了”。

有一次万小说:“对,我就是不知好歹,你爱叫谁叫谁,老子今天就是不伺候了!”对万小在他面前声称老子深感震怒,大凯子拎起拳头就要打他,幸亏人们及时拉住了。

但是这个胳膊腿细得像麻杆,脸上还未脱掉孩子气的小伙子,在大凯子面前却像一头因仇恨而激怒的猛兽,人们在拉架时看到,这个孩子冲动起来的勇气和力量一点不在大凯子之下。

从此万小便干起了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在马圈里起粪时不时要跑到大路上,抬头看着夏天雨水过后的天空和后山的苹果树,使劲地呼吸着曲家堡子中最纯净的空气。他觉得胸肺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马圈里的腐臭气味,使他对所有的人都没有一点好感,特别是大凯子和赵艳红。

在没有睡意的夜晚,他想寻找一点以前对赵艳红亲切感情的回忆,却总是让他看到那副令人恶心的画面,从此他变得懒惰和懈怠起来。当他爹要他去参军当兵,他才感到一种久违的快乐,觉得只有远远地离开这里,才能摆脱烦恼。

当周秀华知道万小当兵的事时,万小戴着大红花,穿着新军装马上就要走了。在送行的人群中她跟万小的妈妈说:“你家万小当兵走了,那赵艳红的事的怎么办?赵连城这些日子可要回来了”。

万小的妈妈急忙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这个事就不要提了。”周秀华觉得一切都没得到交待和结果,一切又都让她感到猝不及防,她不禁问身边的人:“万小走的怎么这么急促,事先连个动静都没有”。

周秀华穿起了厚厚的棉衣,身子显得雍肿起来,她对穿戴不大讲究,天一冷,头上就扎起一块褪了色的蓝腈纶围巾,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位纯朴能干的妇女。如果出门穿上韩小乔给买的呢子大衣,换上灰色的毛线围脖,加上她内心的刚强和严肃,倒是能显出些气派来。

傍下午她在炕沿边,用细箩筛着麦麸子,偶尔抬头看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难得有这样空闲时候,既没有事,也没有人来找。她筛点面打算包酸菜馅的菜饺子,当她正费力地搬动酸菜缸上的压菜石时,听到姐妹俩的院子里传来一声惊惧的哭叫声,来不及擦去手上的酸菜水就跑过去了。

在厕所里,看到不知所措的赵艳红和地上一个粉红丑陋的婴儿。赵艳红哭着扑过来抱住了她。周秀华联想到赵艳红特能吃山楂的情形,恍然明白了这个婴儿的来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让后背发冷,浑身颤抖,一下子推开赵艳红,把地上的婴儿抓到满是面粉的围裙里跑回屋里。

赵艳青还在看书,这令周秀华吃惊又感叹,赵艳红那惊惧的哭叫声都没有惊扰她的安静。当她看到神情呆滞的妹妹和哭叫的婴儿,从两人的表情上看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才不再关心她的书本走了过来:“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周秀华雍肿笨拙的身躯此时是那样灵活,一个高跳炕上打开炕柜,扯出被子想裹住婴儿。当她看没有一条适合婴儿的被子,又急忙跑回自己的家里,拿出了给四媳妇准备生孩子的小被子和小衣服。

姐妹俩在一旁看着她给婴儿穿衣服,大气不敢出,更不敢说话,因为从周秀华脸上那种严肃的表情上看,好像是闯大祸了。

赵艳青实在忍不住问了起来:“干妈,这哪来的孩子?”这好像惹怒了周秀华,她大声厉疾地说:“你说哪来的孩子?你问艳红去,咳!一天到晚这些糟心事!让不让人活了?”

赵艳青从来没见过她对自己的厌烦之情,这触动了她内心的敏感和自尊,于是她带着那种孤独的神情讪讪地坐在了小书桌前。周秀华平时跟赵艳青说话格外小心,生怕惹她心里不自在,今天顾不上这些了。

往常她是多么自信地处理着许多事情,没有一件事让她如此为难。她不停地徘徊在像两尊蜡像一样的两姐妹之间,不时地看她们一眼,很想跟她们唠一唠,商量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样就会让这个秘密老死在这个屋子里,谁也不知道。

在厕所里看到那个婴儿的刹那,就产生了要保守秘密的强烈意识,这使得她说话和走路都不觉染上一种神秘气息。尽管知道这个家不会有什么人来,但她还是把大门锁上了,并拉上了窗帘。这是两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这种事跟她们都没法开口,更不能商量出什么结果。尽管她们叫她干妈,同时也表明了她们之间并不存在的血缘关系,她也就不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凭着胆量和性子去处理眼前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责骂赵艳红,这个事只能由她爸做主。

于是她又跑回家,找赵连城留的电话号码,她记得很清楚是在家里放各种票证和钱的小木头盒子,但是在她的手忙脚乱中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结果她还对在炕上搓烟沫子的曲兆和大发脾气,说他总乱动家里的东西。

她的心闹哄哄的,脾气有点急躁,想到这两个孩子真没少让她操心费力,从不指望有什么回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觉得无法跟赵连城交待。

平日里只想着照顾她们的生活,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她平日监管不力,她也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对正在发育期的女儿们有着敏感的警觉,偷偷注意和观察着她们。但是她只注意像晓敏,温小婉,吴梅芳和赵艳青这样聪明漂亮的姑娘身上了,从来没想到这个傻大黑粗的赵艳红,也会带着无法改变的青春征兆跟她这样捣乱,这是她经验上的过失,主观上的错误。

头脑乱哄哄的周秀华,凭直觉又无比正确地忙乎开来了。她没告诉任何人,连曲兆和问干什么,她都没说。也不像往常那样唠叨,跟曲兆和发了一通火后,就不声不响地在家里翻箱倒柜,最后还是在那个小木头盒子里,把电话号码找到了。

她忘了给家里人安排晚饭,忘了摘掉围裙。来到姐妹俩的屋里,甚至忘了像两尊蜡像的姐妹俩。抱着用崭新的小花棉被包好的婴儿,神情严肃警觉,行动迅速焦急,趁着半明半暗的夜色,带着风一路小跑着正要溜出堡子,不防被抱柴禾的一个快嘴快舌的老女人喊住了:“他婶子,跑什么呢,这是去哪?咦!怀里抱个什么?”

其实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和打闹,却令紧张万分的周秀华,回答出一个漏洞百出而又经久不衰的笑话:“管什么闲事,没抱什么,是一棵酸菜。”她匆匆离开了老女人的纠缠,身后却传来老女人哈哈的大笑声,她不但看出了周秀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她那种行迹诡秘,处事紧急,强按捺住焦虑的举动神情和这个欲盖弥彰的回答让她笑个不停,很快就把它当笑话讲了出去。

事后周秀华也没责怪她,觉得要怪就怪自己,她像祥林嫂那样反复跟人们说:“你们说我怎么那么傻,谁家的酸菜能用棉被包,说抱个什么,不都比说抱颗酸菜好!”她这个笑话,却给这个孩子留下了有着来历和时间印迹的名字——-“小酸菜”,那是北方最有特色的菜名。

她来到离家三里外的中学旁找曲彩云。之所以要找曲彩云,在她那忙乱焦虑的思维中一直有一个理性的意识,得把这个小孩喂一下,不能让他饿死了。那时曲彩云的儿子马心悦还没断奶,曲彩云有的是奶水,另外这个事只有找知近的人商量。小马刚进城不久,暂时跟曲彩云还过着两地生活,家里只有曲彩云和三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更让周秀华有一种安全可靠的感觉。

在给婴儿喂奶的时候,曲彩云跟嫂子唠起来,她问嫂子怎么这样粗心,一点也没看出艳红怀孕的迹像?因为她忆及自己怀孕时的呕吐、一脸蝴蝶斑、还有显怀时的砢碜样,觉得女人怀孕是一个无法掩盖的现象,觉得不可思议。

而周秀华只在赵艳红吃山楂的细节上找到了一点可疑迹像,其它还真没看出来,说这丫头平时就松松懈懈的样了,连个胸罩也不戴,从身架上没法看。谈着谈着周秀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拿出电话号码让曲彩云到学校给赵连城打电话,叫他速回。

天黑后她又顶着大雪跑回家,叫大儿子永祥用马车把她和赵艳红送曲彩云家。出门前,当她用围巾和棉被把赵艳红包裹的只露两只惊恐清澈的大眼睛时,她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唉!这还是个孩子呢!于是她小声地告诉赵艳红:“别害怕,咱这是上你彩云姑姑家,多穿点,可不能冻着”。

在车上周秀华紧紧搂着赵艳红,还不时地拂去落在赵艳红身上的雪花。曲永祥赶着大马车带着她们,悄悄驶出了冬夜寂静的曲家堡子,所幸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

自从感到肚子微微有点疼,上了两趟厕所后看到掉下一个红赤嘎溜的婴儿后,赵艳红仿佛受到了惊吓,除了周秀华听到的那一声惊惧的哭声,就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她实在回答不了她们所提出的问题。当周秀华抱着婴儿去找曲彩云喂奶时,赵艳红就开始受到姐姐不停的责问:“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说咱俩还怎么在这堡子待下去!咱俩今后怎么办?”

而姐姐好像又是自问自答,并不想听她解释,后来趴在书桌子上呜呜独自地哭了起来。赵艳红听到姐姐的哭声也没有上前来劝慰,直到干妈回来帮她穿好衣服,并告诉她要去哪儿时,才打消了她的恐惧。

永祥大哥把她抱上马车,她像梦游似地离开了曲家堡子和姐姐,一点不像梦里她被姐姐不管的样子。临出门时瞥见书桌前姐姐哀怜恸哭的身影,倒觉得是她把姐姐给遗弃了。

她来到曲彩云家里,被放到炕头这个屋子里最温暖的地方。曲彩云给她端来碗热乎乎小米粥,里面还卧着已剥净皮的鸡蛋,她吃完这些时就感到疲惫和困意袭来,更不想回答她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当干妈和曲彩云不停地追问她一些过去的记忆,她不知道两人要干什么,并且有些厌烦她们,但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直言不逊,她忍耐住的原因可能是太疲劳虚弱的缘故,眼皮一搭下来只顾走进她的睡眠中。

周秀华和曲彩云睡意全无,她们在费力猜测婴儿的父亲,艳红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跟男人发生了性关系,这点让曲彩云感到母亲教育的缺失,还不如她那从童年时代起,就接受母亲的教育。女人不能男人单独在一起的,女人不能让男人随便碰,女人不能跟男人太随便了等等。

使她从儿童时代起就对周围的男人望而生畏,有一种高度的警觉性和强烈自尊。姑嫂俩唠扯了大半夜,后来曲彩云尽力安慰着嫂子面对明天赵连城回来时那颗不安的心。她说:“嫂子,你也别想太多了,就是自己的妈也不能保证看住啊!”

周秀华还真是多虑了,赵连城回来一点没有不满的表情和抱怨的口吻,周秀华觉得应该承担这份责任。他忙说:“您可别这么说,要说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一通客气减少了她心里负担,但她发现好久没回来的赵连城跟以往不同,不冷不热说话很客气,跟人有一种冷漠的距离,或许是女儿出事心情抑郁的原故,这抑制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的热情和说不完的话。

当赵连城跟她们商量怎样来决定艳红的命运时,周秀华心里下了决定,这回再也不乱说话乱出主意。曲彩云明确表示:“艳红这个事,还得您做主。”

赵连城对女儿没有往日的亲情,也没有斥责和批评,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女儿说,而是用冷酷严肃的眼光不时看着女儿,令赵艳红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对爸爸和周围有了望而生畏的神情。她坐在炕梢角落里微微发抖,从看到地上那个婴儿起,就觉得自己惹了大祸,继而看到周秀华紧张严肃的神色,还有她和曲彩云为即将到来的爸爸之前忙碌的准备和窃窃私语,直到爸爸进屋后的紧张气氛,谁都不说一句话,连干妈也沉着老脸一言不发,这使得折磨她的不是羞耻感,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的羞耻感还在愚昧中包裹着,有厚厚的外壳。曲彩云认为这是没有文化的缘故,这孩子书读的太少了!从赵艳红进到她家,她就喋喋不休地开始了对她的启蒙教育。文化就是打破那种原始的包裹在人身上外壳的东西,让人对周围的一切敏感起来。大家的表情,让赵艳红恐惧得几乎把她变成了哑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大家费尽口舌,才使她吐出像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告诉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赵连城对这起突发事件处理的结果,在姑嫂俩看来无比理性和人性,多少年后她们都觉得正确。赵连城没有一点不平情绪,也没有过激的言行,就像处理别人家的事情一样理智。

既没对女儿训斥责骂,也没有气急败坏把婴儿送人,让这个象征耻辱的孩子永远地消失,更不想追究孩子父亲的责任,倒像个弱者以家丑不可外扬的方式平息事端,要给女儿找户人家悄悄地带着孩子出嫁。

这使得周秀华和曲彩云长舒了一口气,这种既理性又人道的做法,让她们觉得跟赵连城关系一下子又拉近了,两个人的话顿时就多了起来。他们就像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一样怀着患难与共的感情商议起来,对赵连城让女儿在这住几天的嘱托更是满口应下来。

路过曲家堡子赵连城让司机走后街,来到大凯子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下车他就看见大凯子的老爹在往大门上挂鞭炮。平日蔫巴巴的老昌头,今天获得了某种年轻自信的光彩,从无声无色的生活角落里走到了舞台中心,竟不顾数九寒天的天气,腰板挺得溜直,看见每一个人都兴奋打招呼,还会送上几颗水果糖,说这是喜糖,他有大孙子了。

从昨天下午两点一刻,二凤霞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起。他望着天空就觉得日子不凡起来,混浊的老眼好像看到了老天爷,对他多年的长跪求拜有了慈悲的目光,觉得有必要用鞭炮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快乐心情。

第二天他不顾大凯子的反对,颠颠地跑到小卖店买回鞭炮和喜糖,他那七十多岁的老骨头里一点没有感觉到三九天的阴冷,人们的恭贺之声让他如沐春风。

只有赵连城让他不满意,看见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来贺喜的,上前兴冲冲地告诉了他人生中这一喜事,还往他手里还多塞了两颗糖,拉着他到家里喝酒,说上回给他买的好酒还没舍得喝呢!

赵连城并没有给他道喜,冷冷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一脸的阴郁和严肃,还不耐烦地把那几颗水果糖塞了回来。他推辞了一下,赵连城没理,水果糖一下全掉在地上,一句好话都没说就上车走了。

老昌头气的朝汽车的屁股吐了口痰:“呸,好大的谱,当初怎么上咱家求事来的,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他觉得赵连城一点不尽情理,跟大凯子那么好,就是不看大凯的面,跟他这把年纪的人也应该讲规矩,道声喜才是。

盼孙子求孙子好多年的老昌头,打卦算命都说他有两个孙子的命,还是同一个属相和时辰。算命人那特有的模棱两可的话,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指向,它成了老昌头在每天的空闲时间里不停琢磨的难解之谜。

而现实中大凯子和媳妇三天两头打架闹别扭,看到总住娘家的二凤霞,他是又着急又上火,为了能让两个人住在一起怀孕的机率高些,他常常不顾亲家母的刁难和指责,亲自上门接儿媳妇。

他不管这些脸面了,觉得最让他伤脸面子的就是断后没有孙子,他不能对不起祖上。但是现在的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怎么看都是一个孙子的命,还同一个属相和时辰?除非是双胞胎。

二凤霞生完一个孙子时,只有他还等待着另一个孙子出世,当接生婆告诉他:“别做梦了,二凤霞又不是双胞胎。”他还在想,莫非是再经过一个属相大循环,二凤霞才能给他生一个孙子?那时儿媳都什么数岁了。

老昌头实在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了,一个孙子他就知足了,他也不用费脑筋去破解算命先生留给他的难解之迷了,何况他没有什么悟性也日益衰老,许多事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混乱,记忆和现实都分不清楚。

他不知道儿子和命运已向他隐瞒了真有两个孙子的事实真相,他们真的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降生。当赵艳红被一个红赤嘎溜掉下来的婴儿吓得不会说话时,二凤霞正在接生婆“使劲,使劲”的鼓动下,另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多姿多彩的人间。

老昌头乐颠颠的情绪打消了赵连城来找大凯子算账的决心。在曲彩云家里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当他路过曲家堡子看见大凯家的烟筒里冒出缕缕饮烟,这不早不晚的饮烟是产妇加餐的信号。对于这样一个有功的产妇,家里人都围着她转,一天要吃六顿饭。而女儿却躲在别人家里,面临人们讥笑的巨大压力,而大凯子没有得到一点的惩罚,还能享受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对他喜得贵子的恭贺。

想到这赵连城心里的不平和愤恨就上来了,他临时做了决定,要找大凯子问问:“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女儿的?你还叫是个人?”此时他更像一个想找大凯子闹事的人,想把他痛打一顿,然后送进大牢,这样他才能解恨。

女儿还是个孩子,而且不那么精明,欺负她简直不是人,是畜生!但是他这种难以平息的愤恨,竟因为老昌头的喜乐而放弃了。他不想让这个快要入土的人先是天堂后是地狱的经历,如果不让他进大牢,那么找他也没有什么意义,弄得人尽皆知,讲的五花八门,对自己和女儿都没有什么好处。

其实这是他从接到曲彩云的电话,经过一夜考虑好的结果,所以从单位出发就比较平静。只是这会突然生起的恼怒,才失去了他一直保持的沉着和冷静,连司机都看出来他对那个老头没什么礼貌,上车后竟骂起了脏话:“我操,还给你道喜,没给你报丧就不错了。”

赵连城被老昌头热情地往屋子让时,大凯子正在院墙后面的厕所里,当时他感觉呼吸困难,仿佛看到阎王爷前的小鬼拿着大铁链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恐惧的要死。他并不知道赵艳红生下了他的儿子,但一想到这半年来对他女儿所做的事,感到害怕。好在赵连城并没有走进来。

周秀华认为事情被她隐瞒的很严密,但她忘了所创造的那个笑话,一下子消息就传开了,连细节都活灵活现。

自从大凯子知道赵艳红在厕所里生了个孩子,恐惧就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其实从万小看到他和赵艳红的身子缠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就预感到了一种危险。

春日的一天下午,醉醺醺的大凯子忽然想起在仓库里挑豆种的赵艳红。他一进来就对她喊起来:“你真是个傻丫头呀!天都要黑了也不知道回家,赶紧回去吧!”

赵艳红早就把嘴撅的老高,正生大凯的气呢,嘟嘟囔囔地埋怨不来告诉他回家。她本来心里就没有男女分别,因为平日跟大凯也闹腾惯了,更没大没小。她气呼呼地走过来嫌他挡路,还特意使劲地把他撞到了一边。而他似乎也带着某种情趣,趁机抓住了赵艳红的手,尽管赵艳红皮肤黢黑身体肥胖,穿的俗俚俗气,但这双胖胖的小手是那么细嫩,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仍然表现出少女清纯的魅力。他难以招架地抱住了赵艳红,低声不停地嘟哝着:“丫,来,让叔稀罕稀罕你。”

他抱着赵艳红重新回到了仓库,赵艳红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当他开始在她的脸上亲吻时,赵艳红闭着眼睛在一种迷迷糊糊的醉态中,不是被爱情激得浑身颤抖,而是像个小女孩在梦中发出咯咯清脆的笑声。当她喊疼的时候,嘴被大凯子捂住了,他忘了一切,像开始了第二次青春,感觉又重新燃起了过去年轻时的那股倾心于二凤霞的热情。

他并不是看中她而爱她,而是常常把她和新婚时的二凤霞混在了一起。平时他还是个一本正经的叔叔,但二凤霞住娘家时,在孤独中喝完酒后,强忍着的欲火烧得他受不住时,赵艳红就会听从他的吩咐在某个地方等他,这个看起来无比听话的傻丫头总会让他解馋。

直到万小发现的那次,总觉得身后有一个黑影跟着他,思前想后想打消自己的非分之想。而能让他摆脱这种恐惧感的就是在二凤霞面前变得百依百顺,二凤霞说什么是什么,这不但让二凤霞感到一种胜利者的喜悦,还挽回了她的心,二凤霞再也不往娘家跑了。

她亲自去大集抓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猪仔,还不嫌埋汰把老母鸡抱炕上让它孵出了一窝小鸡。这让老昌头感到了要齐家兴业的景象,不久二凤霞怀孕了,更觉得是儿子孝心的表现。

当一切正步入正轨,大凯子万没想到傻丫头赵艳红常追问他:“叔,你怎么不稀罕我了。”更让他惊惧不已的是有一次赵艳红竟当众这样要求他,这让他惶惶不安达到了极点。为了让赵艳红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不可对人讲,着实花了很大的力气,最后用一些恐吓吓唬她:“你要是对别人说,我就叫公安来抓你,我也不再稀罕你了。”

晚上望着姐姐的背影,赵艳红真想把姐姐的身子搬过来跟她说,大凯子是怎样稀罕她的,恨不得把所有的细节说出来,还想跟干妈说说,如果不是大凯子那些恐吓的话,早就跟她们说了。

说起来还会有一种炫耀感,但毫无邪念。她不知道**,除了下身有点疼之外,她一动不动,只感到像在睡梦中回到了被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和人们轮番稀罕的童年时代。小时候她长得胖乎乎的比姐姐可爱,谁看见都爱对她伸出双臂:“来,艳红,让我稀罕稀罕”。人们对这个大眼睛的小女孩这儿亲一下、那儿亲一下。

随着她渐渐长大,这种亲切的呼唤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没有。当大凯子用他那压抑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发出这种久违的呼唤,她几乎是被这种声音迷住了,像个失去知觉的人,在一种迷幻的感觉中寻找被亲人稀罕的亲情。

而姐姐此时也正被一些才华横溢的信件弄得心烦意乱,回这些信时不知用什么样的称呼,或者在这些信件中无法确定自己的角色和形象,因而她也没有心思留意妹妹那些诡秘的行为和幸福的神情。

大凯子终于没有等来他所预感的麻烦和恐惧,直到赵艳红被远远地送出堡子。赵艳青也离开了这里,房子卖了,这户人家没有了,这一段无人知晓的奸情终于达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结局。

当堡子里都嚷嚷开时,好心的人们没有让二凤霞知道,他在心里暗暗庆幸。只是在以后种种不顺的生活中,他怀疑有人暗中使坏。比如他想承包果园,开始的时候都一切顺利,但跟书记曲永煜签合同的却不是他。他去讨说法,说你明明答应的事怎么还反悔,曲永煜毫无表情地说:“这是班子的意见,不是我个人说了算”。

他想买下生产队二头好牛,第二天就有人出高价买走了,连抓阄分山场都是最不好的地段,离家远,而且几乎是荒山。他觉得堡子里的人对他有看法,就想出去。他找到三连襟,想到乡里的食堂上班,在三连襟的引荐下他开始巴结一个副乡长,过年过节送了不少礼,但事就在那忽悠着不落实。

叫二凤霞骂了,他才在家踏实下来,最后只守着家里分得的这几亩薄田。秋天挖菜窖又砸断了半条腿,养了半年后好了,落下瘸腿的毛病。这简直是自毁形象,他从一米八的壮汉变成个矮半截的瘸子,再也没有往日的雄风。

过去他用一只手拎着满土篮的粪往垄沟里扬,能带出风来,现在他再也不是个庄稼好手,家里一些沉重的农活也转嫁给了二凤霞,他无聊之余会来到小卖部看看麻将,打打小扑克,仍当他的“小送”。

回家后便会受到二凤霞乱七八糟的一通恶骂,从骂声中她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出于内心的畏惧,他变得更听话。

二凤霞坚强和贪婪的性格,把自己变成了持家能手,不让家里每一个人闲着,七十多岁的公婆也不例外,更不能让大凯子闲着,给他买了一群牛放着。她计算着这群牛带给家里的收入,对家里的前景充满信心。

大凯子可没有这样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连块黄泥都能把腿压折了,这跟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一样。在这种种不顺的境遇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受着命运的报复?特别是听到赵艳红嫁到那么个深山老峪的地方,过着贫穷困苦的日子,还听到有人骂他丧良心,使坏心眼,纯是欺负人家孩子没爹没妈。

他真想躲避这些是非,跟人出去到外面打工,但又丧失了那种能力,他只能在家放放牛,感觉活得萎靡又自卑。

在放牛漫长而无奈的时光中,他感到良心不安起来,绵绵不绝的悔恨像春蚕的丝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在这黑暗的时光中,悔恨是他对赵艳红唯一的补偿。还有能让他心里好受些的是,用棍子追打那些不小心跑到庄稼地里的牛,他恶狠狠的凶劲,好像这些都是曾经从自己身上跑出去的野兽,他打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