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城回来看女儿,她们从不接受他给的任何东西,包括新衣服。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周秀华回到她们手上,好像非得借助干妈的一番劝说,才能克服她们自尊要强勉强接受。
陈嫒从来不阻拦赵连城去看女儿,也不克扣她们的抚养费。是家庭的富裕和从不缺钱的习惯养成了她这种大度的性格,其实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她觉得只有自己没有私心才能使赵连城没有私心。再说两个孩子没有跟她在一起,少了不少麻烦,花点钱就花点吧。
尽管这样赵连城还是背着陈嫒留了个小金库,他不可能没有私心,想用充足的钱物向女儿表白仍然爱她们的心迹,却发现总也找不到能跟她们说话和能跟她们亲热的办法。
这个月他回家好几次,原因是老丈人武全义辞世。
老人走的是那样突然,毫无征兆,白天还在大集上打火勺卖,晚饭后只说自己头有点晕就躺下睡了,儿子和儿媳听他一夜鼾声均匀,次日却发现他披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小夹被坐着走了。两人慌忙把村里人叫来,他们仔细回忆,发现还是有些预兆的,二个月前老人就对他们说过自己要走了,但他们都没在意。这让人想到只有不凡的人,才能预知时日,比如传说中的那些高僧大德。这时有人指着他说:“你们看他披着这床破被,还真像披的袈裟呢”。
人们眼里还真幻化出这样的场景,老人的身子小得像个婴儿,他安详宁静,面带笑容,清晨一缕朦胧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被子上的补丁五光十色,使人感到没有一点死亡的悲伤和恐惧。
一般去世时老人的屋子和身上气味难闻,但他散发出一种秋高气爽的明净气息,就是这点也引起了人们的好感,说这是一种至真至善。
平日里这个矮小丑陋的形象是人们开涮的理由,而今人们充满着敬意,从他的一生中也可以找到让人敬重的理由。老人一辈子没说过人的不是,就是姑爷赵连城几乎抛弃了他的女儿,都没对他说半个不字。大伙在他所有遗物中,只看到一床被褥和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房梁上的小筐里被潮气侵蚀的长满了霉花的一些点心。
人们记得他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满足心态,从分到土地那一天起,就不停地夸新社会,新中国,说是赶上好时候了,往后的娶妻生子更是让他感到知足命好。
姥爷的突然去世让两个外孙女觉得孤零零的,仿佛失去了温暖和依靠,表现了比母亲去世还悲痛的痛苦,姐妹俩不吃也不喝。
周秀华忙给赵连城打电话,但他回来也是徒劳,她们俩手拉着手谁也不理他。但他总以一种坚韧不拨的关爱,在女儿那固执的脾性承受压力。赵艳青看样子就要承受不了了,跟妹妹说:“我们不能这样对爸爸了,我们不要太过分了,人们好说我们不懂事了。”那时她不知道,其实是她的良心受不了。
但马上会招到妹妹的反击:“你不要瞎说,人们都说我们这样才是懂事呢!”这时赵艳红情绪激烈,说爸爸怎样对妈妈的以及带给她们的耻辱。其实这样的感受没有多少是来自她的体验,大多出自众人之口。
于是拿妹妹没法的赵艳青望着老杏树上晶莹的水珠,在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中没了主意。妹妹从不会给姐姐跟爸爸说话的机会,每次赵连城回来,最令她紧张的就是害怕姐姐成为一个背叛者,她早就看出了姐姐软弱的性子和对爸爸是非不清的同情心,她想早点结束这种苦日子,回到爸爸的关爱中。
对于她来说,这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姐姐一起仇恨爸爸,她这样的行为赢得了多少人的夸赞啊。
赵艳红的性格粗放而简单,人们问什么说什么,有些人总是怀着娱乐的心态,在她幼年无知的眼睛里寻觅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他们曾看到赵连城如何压在二胖的身上,又真切细致地看到了孙二娘,如何用燃烧后的小火柴棍反反复复去描她的秃眉,还用她纯真无知的目光看到了许许多多无法看到的事实真相。
人们找到了乐趣,同时也喜欢上了她,只要她一出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叫住她,给她好吃的或者跟她说话。不一会就会聚集起一大帮人,出现一种欢娱热闹的场面。
这时她就会被姐姐粗暴地拽走,并狠狠训诉她。她的长像继承了母亲二胖的模样,但缺少二胖那细腻温柔的女人特征。人们总觉得这孩子脑袋里掉了二相,看起来有点傻,细看发现又不傻,她只是有一种**真情的憨态和敢于说真话的勇气。
而姐姐赵艳青倒有二胖不说话时的古典式的神韵和特征,但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爱出门,人们都不大喜欢她,说她太有心眼。
赵艳红长大了,知道人们打趣她的目的,就不像小时候那样问什么说什么了,而是凭自己的情绪,人们问她什么,那得看她高不高兴。
自从二胖走后人们倒是带着同情心跟她说话,只要不惹她生气,她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人们都夸她懂事,有情有意,是个孝女。这样的夸赞使她对爸爸越发憎恨,事实上,人们跟赵连城没甚关系,只是出于对这样事件习惯的判断,出于对弱者二胖的同情。赵连城就应该有这样的报应,让女儿们都恨他,厌恶他,一辈子也得不到女儿们的原谅和宽恕。这使她更觉得和姐姐是同甘共苦的同盟,两个人必须保持一致才更有力量也更有意义。
于是爸爸回来时她总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姐姐,监视着姐姐,好像平日姐姐可以对任何事做主,但只在这件事上,她固执任性,要由她做主。
常常是看见爸爸进屋,还没等开口,她就拉着姐姐的手气乎乎地出了大门,当爸爸叫她们回来吃饭时,她们都低着头不看爸爸一眼。她盯着姐姐,提防她去看爸爸,她还领着姐姐处处躲避着,生怕姐姐跟爸爸单独呆在一起。
几年来赵连城并没有让姐妹俩成为缺衣少食的贫困者,然而姐妹俩始终又像过着没爹没娘的孤苦伶仃的日子,这是人们眼中不争的事实。
姐妹俩要强又懂事,并不太麻烦周秀华,她们做饭时,一个在灶下烧柴禾,一个在锅上淘米。姐姐往往是受妹妹支配的,赵艳青干活又慢又认真,性急的赵艳红是看不上的,她把姐姐推到一边,自己就干了起来。
但有些活她是不愿干的,像洗衣服收拾屋子等,姐姐会把家收拾的干净又整洁,还要给她打扮。晚上她更依赖姐姐,听姐姐给她讲故事,姐姐的手又细又软,常常哄拍孩子那样拍着她,不一会她就沉湎在一种温暖的舒适之中,困劲就上来了。
睡梦中的情景常常跟姐姐的故事混为一体:她和姐姐在厨房用碎玻璃片刮着土豆皮,看着外面起风了要下雨,她放下手里的玻璃片,来到大门外抱柴禾,一阵风刮来突然让她飘了起来,一种恐高让她十分害怕,想抓住身边的柳树枝却缕缕落空。这阵风带着她快速地向空中飞去,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身边飘浮着一朵一朵的白云,发现自己竟坐在一块发光的阿拉伯神毯上。
当她渐渐地离开了熟悉的炊烟袅袅和开满芨芨草、大丽娅花的曲家堡子,她害怕起来,拼命叫喊着姐姐,而姐姐闻声跑出来却在朝她挥手告别,然后不顾她求救的呼喊转身进了屋。当一下子飞进黑夜似的乌云里令她恐惧不已时,她哭喊着姐姐的声音把自己给喊醒了。
当姐姐把她从混杂惊恐的梦中救起,给她擦眼泪,并不断地安慰她,她还是恼怒姐姐刚才在梦中跟她挥手告别的样子,就像真的发生的一样。
她对姐姐跟她离别有一种不能克制的恐惧,眼泪汪汪地拉着姐姐的手说:“姐,你可不能离开我。”
自从做了这个梦后,她总是担心姐姐会意外地离开她。于是人们就看到一个跟习惯相反的现象,妹妹倒像个姐姐,好吃的总是让给姐姐,家里的活抢着干。渐渐这种习惯好像固定了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妹妹说了算,如果姐姐稍不顺从,她就会无缘无故的使性子发脾气,撅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站在炕沿边,带着愤愤的目光看着姐姐,连饭也不吃。使得姐姐会表现出一种迫切的顺从,并把妹妹哄好为止。
赵艳青也发现了,只要她不跟爸爸单独在一起,或者不在爸爸面前表现温和顺从,妹妹都不会受着愤怒之火的烧灼,事后拼命找一个向她发泄怒气的办法。每当看到姐姐向她表示屈服和友好,她那无法隐藏的快活让姐姐可笑又可气。她渴望姐姐永远是自己的同谋和战友,她们不离不弃。
她们穿着陈嫒从城里买来的衣服,安然无愧地接受着爸爸的抚养,却从来不愿回报给他一点点的亲情,连个温和的面孔都不给。
实际上赵连城从来没有在意,他一眼就看出她们的情绪,也不想跟她们解释。尽管一次次受着女儿们的冷落和无声的怨恨,但一见到她们就忍受不了想亲近她们,并愿意用关爱来恢复一种亲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赵连城不知是因为女儿对他的态度使他心灰意冷,还是因为这一时期的工作忙的缘故,他来看女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一时期除了上学,她们并没有其它要干的事情。姐姐初中快毕业了,妹妹刚读完小学,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除了姐姐显出着急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劝她上学,所有的人都不为她惋惜,连周秀华都劝赵艳青:“我看你就别费那个劲劝她了,你没看见读书对艳红是多费劲的一件事,年年降级,天天挨老师臭。”
赵艳青着急地说:“干妈,你说她才十四岁不上学能干什么?”但只要是赵艳红认定的事,任谁也更改不了。
二个月后,赵连城回来,看到赵艳红在地里干活俨然是个农民。
看着女儿晒黑的脸和还没有脱出孩子气的模样,除了一声叹息并没有说什么。他为女儿做好了饭菜后,来到小卖店买了些东西,便来到承包组长大凯子家里。
赵连城还没走时两人关系就不错,他总爱到赵连城家里的扑克局上凑热闹,先是在一边看着,但架不住人们的三劝两劝就上桌了。别看他平日里一副老驴脸耷拉着十分严肃的样子,但小酒一喝就表现出他率真的性格,快活而易满足,性子十分随和,大伙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是他迷迷糊糊的神精不专注,还是有联合欺负他的对手,没有一次他不成为输家。大伙给他起“小宋(小送)”的外号,但他仍然沉浸在这种皆大欢喜的气氛里,
直到老婆二凤霞找来,把他叫回家骂的焦头烂额。
为了让他认清那些人对他设的圈套,二凤霞着实花了不少力气,但是大凯子对二凤霞在这种在不断的恶骂中,向他揭示的真相感到那样茫然和不可信,以至根本没它当回事。
这种像掉进了迷魂阵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的行径,让二凤霞十分生气,以至于对赵连城从来就没有好感。有一次赵连城来家里找大凯子,她都没给好脸色,还甩出几句难听的话。
她以为赵连城听了那些难听的话,家里就不会招这些耍钱的人了,大凯子也就不会去了。但她最终也没能改掉丈夫这个恶习,这让她对大凯子十分厌烦,并天天咒骂他一定会遭人暗算。这样厉害赋予了她一种不受任何干扰的本领,超然于夫妻间和家庭间那种复杂的关系之外,从来不在意公婆,也不考虑丈夫和孩子,只要大凯子一惹她生气,就跑回娘家住下来。
常常让这个家庭处于一片混乱状态,爹妈骂着大凯子去接媳妇,但儿子不听,就那样倔强地跟二凤霞僵持着对峙着,谁也不向谁服软。他老爹气的只有舍出老脸上门,被亲家数落个不轻不说,有时还不能把二凤霞给接回来。
还是大凯子老娘的办法对路,她炒两个小菜,叫儿子喝上点小酒,三二句话把儿子哄转,就乐呵呵去老丈夫家,任老丈娘和媳妇怎样的辱骂也不在意,才能把媳妇接回来过日子。
这天,二凤霞正在猪圈给猪勺食,看到十多米距离隔开来的,一个像从城里来的气度不凡的人跟她打招呼。近几年赵连城回来她远远地看过他几次,但从来不像这次,那身黑色的西装把她眼里的赵连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又白又胖,气定神闲,几乎都有点认不出他来了。
她想起当年领大凯子打扑克时的样子,又瘦又小,乱糟糟的头发就像一匹瘦马身上又脏又乱的长毛,带着眼屎的小眼睛总像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现在的赵连城可了不得,人们都在讲他能耐。想到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干部,看到他手里还拎着那么多东西,觉得如果还表现出当年那种对他的不满情绪是多么不谙世故。
于是,她热情地招呼他进屋,把赵连城领到了公婆住的东屋。大凯子中午喝了点小酒表现出的轻浮快乐,她看着就来气,把他赶到了他爹妈的屋子里挺尸去了。
此时大凯子正仰面朝天躺在炕梢鼾声起伏,连鞋子也没脱。被二凤霞掐醒时还发蒙,他问起眼前这个人是谁,当赵连城打趣他,并把几瓶酒送到他眼前,他好像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赵连城让他照顾照顾艳红,给安排点轻松的活,他满口答应。他们又唠扯了一气,大凯子的老爹老爱插话,老娘好像耳朵聋了,却眼珠不转地看他们。这时赵连城看着大凯子像老树皮似苍老的面容和浑身泥巴点的衣服,心里第一次把他跟自己的形象相比,倒是没产生什么优越感,而是感慨他从这里走出的时间并不长,生活就把他们变成两种不同环境中的人。
今天他虽然是有求于大凯子,但他的冷静寡言和大凯子酒后的热情相比,看起来大凯子倒像是一个巴结他的人。大凯子极力地想重温他们在一起打扑克的日子,而赵连城极力回避昔日那些胡闹的欢娱,他克制着对他和当年自己的厌恶,才没有使他们的谈话陷入一种冷场的境地。
周秀华为了方便照顾这两姐妹,特意把两家窗根底下的院墙拆了一个豁口,从此她就再也不用走过两家狭长的院子,几乎一步就跨过来了,两家像变成了一家。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夜里突然雷雨交加,周秀华好像隐隐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声,她慌忙披块塑料布来到赵家的大门口,可是这个院子太长了,凭她砸破了拳头,喊哑了嗓子,俩姐妹也没有给她把门打开,最后还是她踩着墙根下的大缸爬了过来。
姐妹俩说,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干妈的,特恐怖,听见砸门,更让她们害怕。因为赵艳红在玻璃窗上看见了母亲那张肿胀淤青的脸,在她们不太成熟的心智里,母亲二胖的到来并没有带给她们惊喜,受民间故事的影响,她们把母亲当作可怕的鬼魂了,这时雷雨又毁坏了电线,电也没有了。
周秀华听过她们的哭诉后,立马忙乎开了,她一手举着蜡烛先是把家里的角角落落照了个遍,一手拿个烧火棍乱打一气,就像在找二胖藏匿的鬼魂。并不停地唠叨着,像是在劝二胖快走吧,不要再回来吓唬两个孩子了。周秀华不过是用老一辈人的方法来安慰她们,可这煞有介事的做法就像真有鬼魂的存在,倒把姐妹俩吓的在炕上拥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她,完事后更不敢让她回去,一人抓住一只她的胳膊睡觉,她只好在这里陪着她们。
第二天,周秀华就叫人把院墙扒开了。
从此她们的胆子更小了,赵艳红还好点,白天在地里干活累的,晚上一挨枕头就睡了。但她害怕起那些坟地和有些人家供奉的神像来,而且天一黑就不敢独自上厕所。
赵艳青更是敏感,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在寂静的夜里倾听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啃食和磨牙,蟑螂拖着翅膀发出的沙沙的巨响,月光下什么蹑足走过,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边放着的铁镐锄头,南山的乱坟岗发出嘤嘤的哭声等,在嘴里干涩的苦味里,在一种恐惧的脆弱中,她老是怕像妹妹那样撞见母亲的鬼魂。
母亲这一生都是为父亲活着,她的心里没有留下多少母爱的回忆,但不愿用这样的方式跟母亲相见,甚至用恐惧来打消母亲要见她的非分之想。母亲临死前那肿胀淤青的脸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她无法美化起母亲美好的形象。
这些日子周秀华要照顾一窝刚下的小猪崽不能陪她们,就把晓敏打发过来给她们做伴。晓敏比赵艳青小二岁,从小她们就在一起玩。
自从那次偷生产队的苹果让周秀华大发雷霆后,赵艳青虽然没有挨骂,但心里暗暗地跟这种虚构的亲情拉开了距离,加之她和晓敏的性格越来越趋于个性,使得两人的关系渐渐平淡,在一起没有共同的话题,有时都没什么话说。
当周秀华说要把晓敏打发过来给她们做伴时,赵艳青还急于阻拦,怕晓敏爱热闹的性格干扰她独处的平静,或影响她夜晚的学习。而内心深处,似乎又渴望有一个能解除这种孤寂中的恐惧的人,但决不是晓敏。
但晓敏到来时,她还是客气地接待了,特别是赵艳红抢着给晓敏拿好吃的,还像小时候一样非要跟晓敏睡一个被窝,然后为争抢被子像个小兔子似的欢娱,又像小狗似地打闹起来。
后来两人这种无节制的快乐随着青春期的临近变成了一种诉说,特别是赵艳青上炕后,她们唠着唠着竟消除了白天的疲劳和泛上来的睡意。有些事使她们感到好奇,她们讲起了堡子里和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然后又在不知不觉地探讨少女的种种变化和对一些小男生种种评论中,懵懵懂懂地进入了青春期。
当周秀华开始为晓敏操心时,敏感地发现赵艳青和赵艳红也有着令人担扰的行为。
这时周秀华的眼睛已不像当年曲彩云给她做伴时的明亮清澈,为这汪清澈泉水镶嵌的大双眼皮已变成韶华逝去的皱褶,她目光混浊,大眼袋明显。但现在却具有一种洞察世事的能力,觉得她们都开始让人操心了。
晓敏动不动就玩起了失踪,这个看起来傻拉吧叽的赵艳红也高兴的可疑,而赵艳青每天不停地写信,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把它们投到供销社门前的邮筒里。这一时期她恨自己无分身术,让她能够同时尾随在这几个可疑的对象身后看个究竟。
赵艳红这一阶段明显的爱臭美,把自己打扮的大红大绿,并带着未消失的童年的稚气,在粗短的辫子上扎朵大绸子花。人们看到这个傻大粗黑的孩子的快乐,还庆幸生活没有给她带来悲伤的影子。以为大凯子给她安排轻松的活是心存怜悯,因而没有一个人心怀不满。
按着辈份,赵艳红管他叫大叔,他平常一脸严肃好像挺有威严,大伙很怕他似的,都在默默地干活。他要是喝点小酒,话就多起来爱跟人开玩笑,人们就会拿他娱乐,连赵艳红都没大没小地跟人们起哄叫他“小送”。
他很清醒的样子对赵艳红说:“你可不好这么叫我,没大没小!我跟你爸是一辈儿的人呢!”而赵艳红的心里是从来没有什么辈份分别的,说话更是没有什么顾忌,不管大凯子是使人害怕的严肃时,还是遭人奚落的猥琐境遇,她总是爱跟大凯子胡闹着,在大伙的鼓动怂恿下向他发起各种挑战,这会给大伙带来粗俗而轻松的快乐。
赵艳青总嫌妹妹穿得衣服不好看,在姐姐要求下赵艳红穿起那些雅致素净的衣服,让她自己觉得一点不好看,一出门人们就会说:“艳红,今天怎么穿得像个老太太,……”。
她倒是更在意这些人的看法,而不再听姐姐的指导。姐妹两不免为此争吵生气,但是妹妹的倔强劲要是上来了,姐姐知道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是白搭,看到妹妹打扮那样幼稚和艳俗,她有点厌烦,对妹妹那份亲情和爱怜都已消失大半,生气地想不再去管她了。
赵艳青决定不再为妹妹的穿戴打扮所困扰,但总会留下一些亲情的痕迹,认为妹妹非常辛苦,清晨想早早起来做饭,但她起来时,妹妹已把饭菜做好了,正在镜子前往粗辫子上扎头凌子,厚密的流海遮盖了前额,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只是她从不把自己当孩子看,还打算供姐姐读书,不用爸爸的钱。
大凯子给赵艳红安排一些轻松活时,她为了多挣工分竟然不干,挖空心思地想多挣些钱,从来不惜自己的力气。
她还真有点虎劲,修堤灌溉时跟那些成年男女一样,扛着的百十斤重的沙袋一点没有负重的艰难感,倒像是在参加一种体育竞赛,咧着大嘴不停地笑着超过身边的人,吵吵着要追上大凯子。
刚开始大凯子还接受了她的挑战,在一片热闹的加油声中,他扛着沙袋在前面奔跑着喘息着,眼看跑不动要输了,便回身拉耸下脸呵斥起她来。直到赵艳红生气了,才恢复到一种现实的沉重的劳动场景来。
当她收工回到家里,姐姐看到她疲惫的样子,浑身是汗水和污垢,身上还发出一种腥臭气味,她转过妹妹的身子,看到裤子后面被月经弄脏的粘糊糊的一块污渍,心疼地抱怨她再不能这么耍虎了。她早就跟妹妹讲过,现在她们还没成年,爸爸有义务抚养她们,不必去争这口气。
赵艳红刚过十五岁就来月经了。有一天,她吓得面无血色,拎着裤子就从厕所里跑出来让她们看里面血乎乎的一片,当时周秀华正教赵艳青炼猪油,她们半点没被惊扰的样子,周秀华还笑着说:“咱艳红现在是大姑娘了。”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姐姐对她讲月经的事也确实费了不少劲,到底也没让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对姐姐给她披露的生命的信息是那样茫然。最后姐姐对她强调月经期不要干重活,也不要喝凉水,最好记住来时的日期,到时候有个准备,以免污染裤子让人笑话。
赵艳红说她从来没有什么症状,既不难受,也不像姐姐那样肚子疼,更记不住来的日子。所以常常在地里干活时,人们就发现她的裤子被污染了,如果是别的姑娘,就是结婚的女人也会为此感到难为情,但是她从来不在乎这些。赵艳青只好帮她记着,提前在她的口袋里放好卫生纸,而她大咧咧的总让那块卫生纸垫不到地方,每次来月经都透到外面来,总是姐姐费力而又耐心地给她清洗。
姐妹俩过着平静而友爱的生活,平素日子好过些,年节就显出了一种悲凉的气氛,特别是春节。
赵艳青自己写春联,想把家里弄出点过年的气氛,她从未写过毛笔字,只是不愿求人,才拿起毛笔。开始以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写起来才知道不像写钢笔字,写出来的字看起来令人失望,又被她无奈地贴在门楣上。她们不用忙着办年货,也不放鞭炮,家里显出了一种清冷。
初一一大早,赵艳青全神地听着堡子里不断响起的鞭炮声,连头都懒得梳,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穿的像花蝴蝶一样的赵艳红屋里屋外乱串,不停地吃着人们送来的好吃的,快乐到了顶点。
太阳出来时有一位走乡串户照相的,为周秀华家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她又把这个照相的领到这个院子来,像老母鸡搂着两只小鸡雏似的,在那张黑白像纸上留下了她们真实的影像。赵艳红穿着花棉袄,咧着大嘴笑着,露出两只龅牙,赵艳青则神情黯淡忧郁,头发乱糟糟的。
堡子里有七八个跟姐妹俩同龄的男女,除了赵艳青孤独的天性,使她成了一个感觉毫无前途多愁善感的人,都变成了健康能干的年轻人。
他们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凑在一起打闹取乐,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乐观。赵艳红常混在其中,大伙拿她取乐,后来他们建立了一对一对的恋爱的关系,她还傻乎乎给他们当灯泡,好在这些恋爱中的人也不大在乎她在一旁,实在嫌她碍事就会把她赶走,她被人赶来赶去也从不在意。
其中万小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起来,他又高又瘦,像女人一样的小圆脸庞上不但有一双细眯的小眼,还有一口里出外进的残留着四环素黑渍的牙齿,带着一种长不大的孩子气,又爱说笑又调皮的样子,使人们从来不叫大名万学军。
他不但性格怯弱,还为自己这副长相暗里自卑,这副小体格好像也不能干什么重活,大凯子就叫他跑跑腿,传个话。他跑遍了各家各户,跟人们建立起了一种友好轻松的关系,使得他这副丑模样也可爱起来。
但谁也不知道,当他在那些年轻姑娘堆里时,她们的脸庞和举止激起他内心多少慌乱的柔情,却从不敢向她们真情表白,而是被自卑所压倒。他每天努力的就是用白鞋粉反复打那双白球鞋,在黑夜里或者月光下对着两棵臭椿树下的沙袋猛击。
每当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粗气,他的妈妈就会走出屋子,她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有种受惊吓的神情,加上肤色白净,使她五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小姑娘似的。她小声叮嘱儿子别把胳膊打坏了:“这胳膊细就细呗,这还不是像他们老万家的人。”但她所表示的神情足以理解儿子,他是想把自己变的更强壮些。
那时人们找对像习惯找同龄人,万小也从不留意比他大的或者比他小的姑娘,当合适的同龄人只剩下赵艳红时,才开始注意她。往常以为人们嘲笑和捉弄她,是因为她有点傻,现在跟她在一起发现,赵艳红不但能听出好赖话,而且直言不逊倒是个不好惹的主。
不但她穿得越来越花花引起他的兴趣,还对赵艳红那松懈肥大的屁股后面的一些暗褐色的污渍也好奇。锄地时他紧紧跟在赵艳红的后面,惹得赵艳红不时回过头来用眼睛瞪他,对他紧紧跟在身后的行为感到恼怒,对他大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离我远点,知不知道我烦你!”
他早就习惯了赵艳红这种鲁莽的恼怒,非但不生气,倒是一个可以逗嘴开心的借口。赵艳红说话粗暴鲁莽,而他聪明灵活,总能灭她的威风。在人们阵阵哄闹的笑声中,他终于在赵艳红面前找到了一种自信和高大,这种感觉好极了,以至在赵艳红面前他总带着一种男人的骄傲和自负的神态。
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赵艳红身边或者离她不远的地方,不时地转着头瞅她,与其说是为了看她几眼,不如说想让她觉的他在瞅她。一般的男女都会有此敏感性,恋爱的关系就会从此建立起来的。
可惜赵艳红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根弦,倒是一旦发觉小万小瞅她,既不心跳也不脸红,而是恼怒粗暴地把他轰走了:“瞅什么瞅,瞅什么瞅,我叫你瞅……”她顺手捡块石头,或抄起一根棍子就追打过去。万小一边笑着跳着一边跑远了。在家里呆不住了,总是往赵艳红身边凑凑,惹得赵艳红不是打他就是骂他。
看电影的时候,万小费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用力地紧贴着她的脊背时,赵艳红总是毫不留情地用力把他推开。那种蛮力能推动一大片人,当他忍受不了就想跟她这样站在一起看电影,在黑暗中抓住赵艳红的手时,她却恶狠狠地把他的手甩掉,并且用脏话骂他。
他偷偷地给她好吃的东西时,她倒是一点不客气,吃完了好像也不领情。赵艳红对他不感兴趣,对他的追求也没有一点反应。
正当他失望之余,妈妈跟他交谈,发现了他内心的秘密。跟当家的商量了后找到周秀华说明来意,周秀华说:“这事得等艳红的爸爸回来商量。”不过她倒是赞成这门婚事,答应一定帮忙撮合。
妈妈回家对万小说:“你就别费劲去追艳红了,我都托了媒人,等她爸回来就有信了,你就稳着心等着吧!”事后周秀华还跟赵艳青说了,说艳红要是嫁给这样的人家是不错的,就冲家里这个菩萨心肠的婆婆,艳红就有福享了。
在等待赵连城回来的日子里,万小的心情是快乐的,他留神赵艳红的一切,不久发现赵艳红的兴趣是在大凯子身上。她几乎总是纠缠着他,跟他胡闹说笑,就像她的乐趣。大凯子并不怎么爱搭理她,有时还躲着她,就是严历斥责她,她都不在意。
当他在暗地里跟踪赵艳红行踪时,竟然证实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实。每当电影开演一会儿,赵艳红就会悄悄离开这个人群聚集的热闹场所。她的姐姐从来不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这个世上除了万小就不会有人注意她了。
他悄无声息地跟着她出了村子。在昏暗的河边的一堆闲弃的苞米垛子后面,他看不清那个跟赵艳红亲嘴,浑身颤抖的男人,但他听到了大凯子那公鸭嗓的声音:“丫,来,让我好好稀罕稀罕你。”顿时他觉得就像自己做什么坏事时的担惊受怕,立马跑掉了。
他一直跑回家,心仍在有力地跳个不停。这一晚他妈妈看到,他整夜地翻来滚去,根本不睡觉,不禁起来问他,是什么把你折腾的这么苦。
他神志恍惚,沉浸在那种清晰而又强烈刺激的场面中,觉得这种杂乱的不真实的感觉把自己搞糊涂了,心里迷惑不解。于是向妈妈倾吐了心中的秘密,问妈妈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妈妈听后一反常态,语气坚定像是为他拿定了主意说:“儿子,这事不管它是不是真的,你跟艳红就不要扯在一起了。”又严肃地又叮嘱儿子,要把这件事从心里彻底忘掉,更不能对任何人说。
周秀华觉得家里这些孩子都开始搞起对象来,并像瘟疫一样互相传染了。小儿子永华把处的对象吴梅芳领家里来了,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而且整天都粘粘乎乎的在一起。吴梅芳倒是稳重,她却放心不下那个活泼爱动的儿子。他可不像大儿子永祥本份老实,对即将成他媳妇的林素芹连手都不碰一下,也不像四儿子永康那样胆小慎微,有点像三刚子的开朗。
每当永华回家,周秀华就感到他带回来一种强烈的像秋天中午时的阳光,把她的心都照亮了。他齿白唇红,剑眉俊眼,这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她担心儿子这样无所拘束会把媳妇的肚子弄大了,嫌丢人。于是,她总让这一对恋人感到,母亲的身影总在他们身边到处转悠,却怎么也躲不开似的。
晓敏更是毫无羞耻地到城里去找那些小混混,一次次被她找回来,即使受到暴打也不知悔改。她感到孩子长大了倒让人更操心,还不如他们小时候,虽然累点,没有这些烦心事。她被孩子们搞得忧心忡忡,又觉得他们像院里的杏花和桃花一样,谁也无法阻止它们的花期。
就连看起来冥顽不灵傻乎乎的赵艳红也穿红着绿的臭美起来,天天晚上往外跑,据说跟万小搞对象。老天爷是这样的慈悲,在所有的生命里都撒下爱情的种子。
老万家已跟她打了招呼,如果两人再能相处得来,他们倒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地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觉得赵连城也不会反对这门婚事,所以对赵艳红是最不忧虑挂记的。
最让她难以琢磨的是赵艳青,她不像赵艳红那样性格开朗,乐于跟人亲近。赵艳青似乎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但她从来都没有热情和快乐,对她的关心倒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好像并不喜欢这样关心她。
她考上了一座刚刚成立的山区高中,环境不好加上人们短视的目光,让很多进这所学校的人感到心虚和自卑。那些平时学习好却没考好的人,带着一种高傲和自尊拒绝上这所学校,哪怕选择弃学。赵艳青就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同时也考虑到妹妹不能独立的实际情况,竟然跟谁都没说,就自作主张地弃学回家了。
看着她像生气的样子,晚饭也没吃,周秀华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也就没再劝她。后来赵连城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看着她每天把自己软禁在一张小桌子上,神情冷峻和淡漠,脸色更加苍白。她比赵艳红要高挑些,看起来更瘦弱,喜欢穿那种黑色,紫色的衣服,这种颜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使她有一种高贵的像落难公主的神情。她对外面的一切从不关心,即使演电影的和表演武术戏耍的,就在周秀华家宽敞的大门口,好像都不能惊扰她那安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