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城进城上班了,说是先看看,再把二胖和孩子接过去。过了些日子赵连城回来对二胖说:“进城的事得等等,那个邮局的地方有点偏,孩子们上学太远,进城得给你找个班上,”二胖心里早已认定能进城,晚上睡不着时,就开始归置一些要带进城的东西,还把一些将来用不着的农具送给了自家兄弟和周秀华。
但是一年过去了,赵连城并没有给二胖一个满意的答复,说还得再等等。他在这个邮局干得不太顺,想挪挪地方,等有一定再把家搬来,决定先把娘仨儿个的户口办进城。
这种两地分居的日子就这么无可奈何地过下去了。那时既看不到国家体制上的缺陷,也没有超越世俗的力量,都被眼前的现实局限着,他们只找到可以生活的理由,那就是对自己不如意的现实怀着巨大的忍耐和等待。
尽管老太婆一再催促,赵连城一再跟她解释,她对这一纸户口的难度好像怀疑,觉得姑爷都是见过皇帝的人,办这点小事还不容易。
赵连城说事情哪有这样简单。这些年来他到处讲演做报告所获得荣誉,只是在单位领导的头上戴满了花环。
这一年多来他到处托人找人,谁也没把他这个劳模当回事,有人知道他一没文化,二没背影和权势,只不过靠记者的一篇报道出了名,一口就回绝了他。即使找到单位领导,他也面露难色说:“小赵,你看所里的老董也是你这么个情况,要不你也像他那样,先把家搬来,我们只能给家属找个临时工作,至于户口的事再慢慢解决。”
本以为自己是个获得荣誉的人能得到一些照顾,可是谁都没把他当回事。他想起家乡小邮所的领导简直把他惯坏了,这里的领导对他尽管十分客气,但总带着警惕,大概还担心他对这个领导位子有潜在的威胁呢!他有点后悔来这里,觉得一切要从头开始了。
他回家没有告诉二胖和老太婆在单位的窘境,但总受着这娘俩的催促,不得不花些时间办了,因此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星期天也不回来。长此以往让人怀疑和想象,老太婆盘腿坐在炕上,常常花费比女儿干活还多的时间猜测赵连城都在干些什么。
老太婆的心思比较重,显得忧心忡忡,而二胖好像还没有时间想,只感到日子更有奔头了。于是每天还是为这个家忙碌着,清晨早早起来,地里的活儿能让她忙到天黑。
母亲给她做饭,还得照顾两个孩子,当母亲埋怨她像牲口一样活着时,二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在家里地位卑下,觉得赵连城从没这样看她。她乐意这样不停地干着,闲暇时把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即使在雨季都不会让它长根杂草。
老太婆有时忍不住嘟嚷起来:“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看,能有多少事忙成那样?”好像只有这样的提醒二胖才会想起:“真是的,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他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呢?”
赵连城在小县城里为娘仨儿个的户口独自奋斗着。
但他并不像个精神抖擞的在战场上跟敌人拚搏的战士,反而像个受挫失败的人。白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晚上在宿舍就像个不求上进的人,领着一伙人打扑克混日子。
来这里的人都图个热闹,没大输赢,最后都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吃喝喝。一天在小酒馆,一个人被大伙拼酒实在招架不住了,到厕所里大吐了一阵,到柜台打了个电话回来跟大伙说:“你们把我弄成这样不算什么本事,我找了个人来,你们要是把她拼下去,下次我还做东,地点你们随便挑。”
这下群情激动,都把地点定在五星级的豪都酒店,大伙摩拳擦掌准备迎战,并不时望着窗外等待。那个人跑到大门口等着,不一会他领进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二十七、八岁,长相活泼俊俏,身材颀长,却具有一种像男人一样放肆的、富有进攻和侵略性的目光,挨个看了所有的人。赵连城忙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到后厨张罗菜去了。每次赵连城都不太喝酒,像个服务生跑前跑后地张罗,觉得是他组织的,就有这个义务。
大伙也习惯了并不劝他,他只在那里默默吃饭,不想这个大伙一口一个喊“陈媛,陈媛”的女人却向他挑战了。这些摩拳擦掌的挑战者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还嘲讽他们:“就你们那点量,还好意思跟我比!去去!都给我一边呆着。”她说据她发现,今天这个酒桌上,赵哥才是个有酒量的人。
赵连城一再推脱,但架不住这些爱热闹人的怂恿,并就在他们面前摆好了酒。她是一个热情开放、性子有点急躁的女人,总是急于把酒喝下去见结果,这是她的杀手锏。民间叫喝冲酒。
当年进木材厂,厂长本来想安排她当统计员,她说自己没有文化做不了。厂长看她父亲老上级的面子,又不能叫她当工人,实在想不出让她干什么,就让她到厂子看看,看中什么就干什么。她在厂子转悠了半个多月,最后看中了跑外销售。
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跟男人打交道。但她父母的担心是多余的,事实证明她真是这块料。无论是在谈判桌上、讨债桌上,还是在酒桌子上她都是个有主宰能力的人。
最高兴的是厂长,只因她跑销售,厂子一下子竟兴旺起来,于是不到年底他就力排众议,让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陈嫒当了供销科的科长。
当接待那些源源不断的来订货的客商,酒桌上厂长见识了她那热情好客和用酒来主宰一切的能力,她一律让来者神志不清,按着她的意愿行事。
他对他的老上级陈嫒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吧,小媛,是不会受人欺负的,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过我看这孩子是投错胎了,她应该是个男的,她怎么那么能喝啊!”
陈嫒在县城里早已名声远播,只有赵连城不知。如果知道可能就没有这种平常心态的较量,或者无论如何也会推脱的。
当时他还好奇一个女人敢跟男人拼酒,出于想见识一下的目的,就坐在挑战者的位子上。他不说话,但只要陈嫒发出“干”的声音,就会不声不响地把它喝下去。
陈静穿着拖到脚面的黑色长裙,梳着去年流行的盘发,用的是硬发胶,显出一种见老的样子和不看场合的傲气。开始是啤酒,后来她叫人拿来了白酒,显得更加精神抖擞,胜利在握的自信。她求胜心切,说话的频率加快了,而且带着脏话,她对赵连城说:“去你妈的,还是不是个爷们,要死要活能不能痛快点,没见你这么磨叽的,在我跟前装牛X!”
跟她相比,所有人都看出了赵连城的风度,他坐得端端正正,沉着稳健,每当跟挑战者喝下一杯酒时,还会把桌子上的菜挟到碗里,不慌不忙细嚼慢咽,似乎是个不愿浪费的人,要把桌子上的菜都吃的干干净净。当陈嫒急躁地说起脏话,他也不予以计较,还笑着对陈嫒说:“你看我也没比你少喝。”
刚开始围观的人们还被陈嫒豪爽的酒量弄得激动不已,像一帮狂热的粉丝在狂呼呐喊:“陈嫒,加油!陈嫒!加油!”但很快就发现了她不但会因胃口小而输掉,还会因为脾气不好而败阵。
她像往常那样用尽了招数却未能奏效,又因为太多的谈笑和说脏话已显得疲惫,而赵连城还是那么若无其事。陈嫒平生第一次见过这样的男人,尽管他长的矮小瘦弱,但端坐在那里却显示了一种大人物的气势。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迅速地跳动起来,感到血一下子涌到脸上,这么多年来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历经无数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像他这样,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顿感身体有一种酥软的感觉,这回倒是她有点神志不清了。
而赵连城好像跟她不是在拼酒——这种没有理性的比赛,而是一种美食品尝。赵连城因为贫困的少年生活,使他内心对食物的渴求从来也没有满足过,所以能不停地吃着喝着而不会感到疲倦。
当赵连城微微一笑对她说:“我看别喝了,也不要分什么胜负,撤了吧!”这是他的心里话,看陈嫒已经在那强撑着,他不想让一个女人出丑。但是从来没失败过的陈嫒却把他的话当成新的挑战,硬是把一杯白酒倒进了嘴里,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一头扑倒在剩菜残羹的桌子上,昏了过去。
大伙慌忙把她送进了医院。第二天赵连城提着水果去医院看她,医生说她一大早就出院了。
没过几天陈嫒来了一次宴请,并请了赵连城。等人都散去,他俩还在一边喝着一边唠着,当陈嫒得知赵连城的难处,劝慰他并答应帮他办。赵连城当时没当真,后来一哥们告诉他:“这回你还真找对人了,陈嫒的姨父就是管户口的”。
至此赵连城跟陈嫒接触多了起来,当她领赵连城见了姨父,强迫姨父答应给办时,赵连城兴奋的要回家,急于把这些告诉丈母娘,以期得到老太婆的夸奖。对他来说丈母娘的夸奖比二胖的快乐重要。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看到老太婆盘膝坐在炕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来到周秀华家里打听,才知道丈母娘得急病快不行了,二胖昨晚就领孩子回家了。他急忙来到丈母娘家里,趴在耳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老太婆用无神混浊的老眼看着他,已不能张嘴夸他了,刹那老太婆撒手人寰,驾鹤西游。
次日武家举办丧事,二胖一身孝服,哭得两眼像烂桃,三天圆坟后脱下孝衫,听到这个好消息,因为没有摆脱母亲去世带来的悲伤,赵连城也就没有看到二胖那种无知的快乐。
好像这件事对二胖已不重要了,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刨根问底,只说又累又困想睡觉。赵连城说:“你就好好歇歇吧,我走了。”看着二胖那张大脸好像都瘦了一圈,有点可怜的样子,临走时还为二胖盖了盖被子,并叮嘱女儿听话,好好照看妈妈。
过了半个多月赵连城回来,二胖好像才记得赵连城告诉她户口的事,她说先把家搬走得了,户口慢慢办呗。赵连城安慰她说不要着急,办事的人都找好了,这就快了。
赵连城走后,二胖抽空又收拾起家里的破破烂烂,把那些要带进城的东西都捆扎起来,衣服用包袱包好,那个巨大的照片也从墙上拿了下来,用大红纸包着,作为让人小心的提示。
周秀华进屋看到所有物品和东西都挪了位置,就像立即把它们带走的样子,就对二胖说:“有些东西不还得用么?等小赵来信再收拾也不晚啊!”
当赵连城再次回家时,告诉她事情有了变动,办事的人退休了,再说眼看就过年了,等过了年再说吧。二胖实在找不到赵连城推脱的原因,只能听从他的安排。
这时二胖对生活还是有信心的,白天忙忙碌碌的很快就会过去,晚上两个孩子早早睡下,她感到心里空****发虚时,就到周秀华家里坐坐,反正这个家里总是热闹的。
她张口赵连城,闭口赵连城,一口一个赵连城,女人们都讨厌她那自夸式的显摆,也早就听够了那些毫无新意的事。当她还在不烦其烦地讲赵连城那些陈年往事,只有周秀华还带着善解人意的慈悲充当二胖的听众。
当她实在听不下去时,也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打断她说话或斥责嘲笑,而是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她跟人要了些碎花布,剪成大小一样的三角块,拼成一个又一个艳丽无比的坐垫打发这些无聊的时光。
后来周秀华发现,二胖不再说她家赵连城怎样怎样,开始说一些自己的事,说晚上怎么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醒来就一身虚汗。白天在地里干活时还叫老木匠给吓了一大跳,说现在的心里总是虚虚的害怕,晚上上厕所都得叫孩子陪着。如果赵连城在家就好了,他的性子好着呢,她要是做了噩梦,他会像拍孩子那样把她拍睡了。
这时周秀华不禁笑了,看到二胖脸上流露出温柔、敏感和羞怯的表情,使她像透过玻璃似的清楚地看到二胖那武大三粗的外表下,清晰的显示出一个温柔多情的对男人深深依赖的女人的细腻特征。
赵连城一直没把娘几个的户口给办下来,也不张罗把家搬过去,二胖一催就是叫她再等等,这种无尽的等待让二胖渐渐丧失了信心和耐性,两个渐渐长大的女儿也对他报以不满和怨恨。即使为她们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表现应有的快乐。
现在已没有母亲完美的陪伴,二胖开始依赖这台电视,连周秀华家都不去了。她渐渐懒惰起来,自从老木匠在她家地里拔猪草时吓了她一跳,她就不大去地里干活了,任地里荒草肆虐,连院子里都长满了杂草。
总爱来察看的公公,在婆婆去世三个月后也去世了,同时没有了母亲的监督。家里也没有赵连城在家时那些人来人往的人,让她觉得没有收拾它们的必要,往日她把家收拾成那样,是让人们对这个家有个好印象和好评价。
一年后赵连城和陈嫒在一起的消息传来,最吃惊的是周秀华,她不相信小赵能做出这样的事和犯这样的糊涂。不禁为他担心起来:他将怎样面临今后异常复杂的生活!
周秀华叮嘱告诉她这件事的人:“这件事不要再传了,更不能让二胖知道!”晚饭后她想看看二胖,觉得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一推开门看见二胖坐在炕上看电视,对她都懒得打声招呼时,心想这个人完了,就是她知道这件事也无关紧要了。
觉得二胖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孙二娘,倒像那个性子软弱的老爹,遇事只能逆来顺受,但她又没有老爹的宽容,自己把路走窄了。
那时堡子里只有周秀华和她家有电视,但人们都上周秀华家看,家里人满为患,都把这里当成公共场所,没有人注意卫生和时间,直到半夜散场一片狼藉的环境,周秀华不禁发起的牢骚之声才使人少了些。
那都是些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人,他们多想有一台电视,有一天也能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看,就像老木匠家的儿子曲小山,倔强地丢下老木匠让他传承的手艺,毅然到外面去打工了,就是为了家里能有一台电视机而已。
周秀华想把人分流到二胖家里一些,就叫赵艳红把那些孩子们领她家去,这些孩子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原因是他们爱打闹吃零食的天性被二胖给压抑住了。
二胖容不得他们任何声音,打闹不行,悄悄吃东西也不行,孩子们一个个看着二胖恐怖的表情,吓得连气都不敢出,都偷偷跑掉了。家里再次恢复了冷清,连赵艳红都嫌家里不热闹去周秀华家里看,只有赵艳青陪在母亲身边。
周秀华每次来都会看到二胖那个固定不变的姿式,盘着腿,腿上放着一个枕头,带着一种疲倦不堪的神情俯在枕头上看电视。她头不梳,脸不洗,目光呆滞,自言自语,窗帘也不拉,屋里光线暗淡,而她就像这暗淡屋子里孤独的鬼影。
几年来,二胖就是以这样一个姿式,在等待一个消息,一个能改变她和女儿户口、一个能跟丈夫团聚的消息。她没有心情干任何事,连饭都不愿做,孩子们放学回来吃不上饭。看她们可怜的样子,周秀华会把她们领到自己家里。二胖就是坐在那里看电视,白天夜晚从不关掉。
但她好象不是在看电视,而是没日没夜地坐在那里。
一天她抑郁无力地看着进屋的赵连城,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晚上才辨认出跟她说话人的声音是赵连城。
二胖往常也不擅长跟他唠嗑,但她会瞅着他,燃起的情欲是那么迫切,她爱他胜过爱孩子和自己,而现在动也不动。不是她这副邋遢的样子和枯瘦的脸让赵连城心生内疚,而是二胖这种带着梦幻般的目光,对赵连城这个心肠不那么硬的人来说,这种恍惚的神情让他有点担心和害怕。
他来到周秀华面前寻求解决的办法,并把实情告诉了她。当提到陈嫒的名字时,屋里的气氛异常严肃,周秀华把门都关了起来。
赵连城说陈嫒怀孕了,天天催他回来离婚,而二胖都这样了,他实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当他在自己这种异常复杂的生活里左右为难时,周秀华为他指出了一个看起来极其简单的办法:“我看你还是舍一头,把那边断了吧,人得顾名声不是。”
当他回来对陈嫒提出拉倒的请求,陈嫒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当初她答应帮赵连城办户口,赵连城不时找她喝酒吃饭巴结她,希望把事尽快给办了。不想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偏离原先的轨道。有一次赵连城喝醉了,陈嫒送他回来,到了宿舍却像个妻子应做的那样,给他脱了衣服,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去,并像个男人做的那样委身于赵连城。
这个结婚三年多总把家当成临时旅馆的女人,一点不在意丈夫让她生个孩子的苦苦哀求,他说:“小嫒,你不能看眼前的日子,得为将来打算,咱们得先要个孩子,如果老了,咱俩的眼前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晚年是不好过的。”
当时她才不信,猜想这种观点是出于这个信用社的信贷员,跟他的乡下父母一样的落后观点和不良的动机。因为她不经意听过他母亲对儿子说的话:“你得让陈嫒怀孕,有孩子的女人就会恋家不想出去了。”这让她对丈夫的感情产生了隔膜,对他的恳求和劝解产生误解,更加坚定自己的意志,决不听从他们的摆布,失去自己,做个成天围着小家打转转的家庭妇女。
此后就是跟丈夫在一起,也是想着法避孕。五年多这个为生一个孩子苦苦努力的信贷员丝毫不见希望,又逼着陈嫒跟他一起到医院做了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后来留心观察才发现是陈嫒耍的花招,但他并没有揭穿,而是对陈嫒保持一种冷漠。
陈嫒出差不再给收拾行李,走后也不打电话问候,回来也不去车站接她。有一天,当陈嫒带着一种落寞的神情走在街上,忽然想起出差前一个女友告诉她,看见她家先生跟一个小女人在一起,感觉不对,叫她注意点。后来发现丈夫有婚外情的事实后,她就离婚了。
离婚后她酒量大增,满嘴脏话,无所畏惧,还以为活得潇洒无比,却不知在男人眼里无疑是自毁形象,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结婚。
后来经不住父母苦苦劝说,不要像男人一样活着了,又得了一场大病后,便不再跑外销。凭借这些年对厂子的贡献,她当了厂里无权无事的副厂长,这时她的喝酒就带有娱乐性了。
离婚时丈夫给她留下了房子,在这座大房子里,有时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心想如果当初要是有个孩子,现在已经十多岁了。她感到年龄越大越接近孤独,寂寞和孤独让她坐卧不安,便越是来到喝酒快乐的地方。
直到赵连城的出现,才平衡了她的情绪,她可以跟赵连城说说话,撒撒娇,发发小脾气。从那天拼酒就想跟他在一起,她答应给赵连城办户口,是接近赵连城的借口,又迟迟拖着不给办,是想跟他结婚,这种矛盾的作法把赵连城都弄糊涂了。
当安葬完去世的父亲,回来的赵连城仍然是一脸的悲伤。三个月前他送走了母亲,胳膊上长期戴着黑纱,陈嫒理解他为父母守孝的心情,这迫使她推迟了自己的决定,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去找他。
但这像是恋爱时期的分开,在那幢空空****的大房子里,她是那样的心神不定,焦急难耐,每天要强压下多少热切的念头。
终天有一天赵连城来找她喝酒,赵连城的心情不好,几杯酒下肚竟有些醉了,她就搀扶着他回到自己家里。她在赵连城的身上扑打着,挣扎着,好像只有这个满身酒气、在醉意朦胧中都认不出她的男人,才能把她从孤独寂寞中救出来。
刚开始赵连城似乎还不能忍受,她这种像男人对待女人那样,后来发现这是陈嫒对待他最温柔的方式。此后陈嫒总会把他带到家里来,他就像被点了穴一样跟在后面,神志恍惚,沉浸在陈嫒用香水喷洒过的气息之中。
直到有一天回家看到二胖病的不轻,才感觉到一种突然的清醒,耳边重重响起周秀华的话:“人得顾名声不是!”想到这要是被传出去,不禁为自己的前途害怕起来。
此后无论陈媛怎么找他,都会胡乱编造一些借口躲避她,下班后都不在宿舍领人打扑克,像过去在乡下时那样,找一些孤寡老人给他们干活,陪他们唠嗑。这招真好使,他在那些穷街陋巷里的躲避终于逃出了陈嫒的视线,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他急着到处找房子,给女儿们联系学校,觉得要是把家搬来,就不用过这种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有一天他未赴陈嫒之约,借机找房子又躲出去了,半夜他小心翼翼地回到宿舍,连灯都没敢开就钻进了被窝,但是躺在被窝里的人让他惊恐万分,他打开灯,陈嫒已经把他又放倒了。
这一刻,他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陈嫒说:“反正离开你我就活不了,你要是离开我,你就是杀人犯,我已经怀孕了!”这种威胁让他产生了逆反心理,这一晚上任陈嫒百般挑逗和**,他都像个死人一样躺着没有任何反应。陈嫒受了极大的侮辱,拿起水果刀扬言要自杀。他一直没换那个冷冰冰的姿式。在这种绝情的逼迫下,陈嫒真的割腕自杀,看着那血糊糊的手腕,他才真的害怕了,背着陈嫒一口气来到了医院。
此后,陈嫒像所有妻子对待自己的男人那样,任意吆喝,并且一点不避讳和赵连城的关系。赵连城对她说:“你得避讳点,给我留点面子”。
赵连城觉得自己活得萎缩,因为这件事单位的人都在议论他,开会时领导没有点名地批评,使他都不敢正视大伙了。偶尔回家看看,二胖理都不理他,更让他寒心的是两个女儿。
他实在伤了她们的脸面,当初他许诺接她们到城里读书,她们是那样高兴。大女儿赵艳青带着离别的伤感之情,一次又一次地跟她的同学好友告别,互赠礼物。
二女儿赵艳红到处显摆要进城,受尽伙伴们的叽讽和嘲笑。她们拼命跟他们解释,想消除他们的看法,不断地重复爸爸对她们的诺言。
然而爸爸不但没有兑现承诺,让她们产生荣誉感,不久传来他搞破鞋的消息,无论她们上学放学,身后总有那么多的烂孩子追着她们喊着“破鞋!破鞋”,以至她们都不能出去玩。赵艳红不服气地跟他们对骂,很快就会被姐姐跑来把她叫走。
赵连城回家还想像往常一样跟两个女儿亲热是不可能了,他看到她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一句话都不说,看他进屋就到周秀华家里。当他去看周秀华,跨进她家大门口时,两个女儿又气呼呼地从身边出去了。
当他说很快就会搬家进城时,家里已经没有人被这样的话鼓舞了,她们都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只有绕道来看女儿和外孙女的老丈人武全义听了,还会认真地催上几句:“这敢情好,那就快点办吧!两地生活都不容易”然后不多说一句话,把送来的火勺和一些青菜放在厨房就走了。
这种善良使他对这个又矮又丑的老人从来没有轻慢之心,倒生出一种对父亲那样的敬重。
老人从没跟他谈过话,往日这个家里都是丈母娘在不停说话。自从二胖有病,老人才主动跟他唠起来,虽然时间都不长,但老人沉着的表情和无所不知让他大吃一惊。
他根本不像丈母娘那样唠叨和抱怨,也不凭老人的权威让他放弃生活的新目标,更没有一句责难他的话,用平和的口气跟他说:“有些事在于自己的良心,我不想看孩子们这样没着没落地活着,我也老了,老寒腿的病总犯,也照顾不了她们什么,但总要隔三差五来看看才放心。”
没有一句难听的话,顿让赵连城惭愧和内疚,从此倒是常常回来,被陈嫒催逼着回来跟二胖离婚,但他从未开口。
日子就让他这么一天一天地拖着,后来倒觉得他被日子拖着,像条疲惫不堪的狗一样。那段日子,赵连城心里上有巨大的压力,再加上省吃俭用,使他瘦得走路都晃**,似乎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他被陈嫒催急时,就不理她,陈嫒离不开他,反倒安慰起他来,如果他回家,出于巴结和哄转他,还会为他买些回家的东西。所以无论在单位还是回到家里,发现哪儿也不如在陈嫒这里最舒服。
家里的气氛让他压抑,无论如何也换不来一个人的温暖。单位更是让他感到被冷落,自从到了这个单位他没获得过任何荣誉,没有领导愿意培养他,只有陈嫒每天都关心他,并打扮一新,浑身喷着熏人的香水等他,焦灼之情令他感动。
不久二胖死了,赵连城几乎被社会议论和良心谴责压得抬不起头来,有个他不认识的老头竟然找到单位领导要给外甥女主持公道。
只有陈嫒愿意倾听他心中的苦水,他颓丧着,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这一生完了,他从一个两次受到过国家领导人接见的邮电战线的劳模,变成了龌龊低下就要被单位除名的人。
眼看就要在单位呆不下去了,陈嫒不顾一切地动用一些关系,把他调到新的单位——民政部门。怎么说都是陈静把他及时地从污水泥潭里救出来,让他重获新生。
那个雨季的夜晚二胖看的电视,受到雷击变成一片雪花点后,两个孩子把周秀华找来了,周秀华说:“找我也没用,我也不会修电视啊!”但她想了想,派人到堡子外找来一个会修电器的人,来人检查了一下说:“我也修不了,是显像管坏了,得换一个。”而连降的暴雨冲毁了路面,车都不通了。
于是在十多天等待赵连城回来的日子里,二胖不是坐在家里,而是走出门外,看到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杂草,草使家里变得破败不堪。她脱掉长袖衣服,穿个大背心,摆出当年能干的架式,要用当年的意志和精力来挽救家里这种衰败的景像,谁也劝阻不了,她不停地拔起草来。
赶来的周秀华从她那精神头上,还唤起了对二胖当年那种能干的记忆,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她跟二胖说起这些时,二胖对往事的记忆好像在逐渐恢复:“可不是么,家里从来没长过这么多草!”这令周秀华心里一阵欢喜,莫不是赵连城拿回的那些药把她的病治好了?
她先是把院子里的草拔完了,又来到门外、路边,那些在雨季里疯长的野草好像成心跟她较劲似的,几乎到处都是。
后来路边的野草把她渐渐地引到了堡子外,宽阔的大河套好像是野草的家园,她却没有忧愁和畏惧,忘我地拔起来,谁看了都会劝她几句:“你费那个劲干吗?它又没长在你家地里。”两个女儿也拉她回家,但谁也没劝动,她就这样天天不停地拔着。
三伏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味,所有人都处在休息的状态,在大树底下,河边,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正南屋子里摇着扇子。一旦是个大晴天,空气中又飘散着使一切衰老和污浊的灼热灰尘。人们在午后难耐的酷热中昏昏欲睡,只有二胖仍然干劲十足,不分白天黑夜地拔草,如果不是女儿把她连哄带推地弄回家,她就像个不知劳累疲倦和酷暑严寒都整不垮的机器人。
人们看到这种情景,认为这些草是她幻觉中的产物,赵连城应该把她送进医院里好好治一治。有好奇心的人问二胖:“你要把这些草都拔光?”二胖说这还不容易?
但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项多么庞大的工程,如果不是到了秋天下几场苦霜,这项工作是不可能结束的,除非顺心顺意的生活使二胖明白过来。
她每天都不声不响、无止无休地拔着。现在,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这些郁郁葱葱的青草中,内心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比看电视好受多了。
天黑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家,等两个孩子睡熟之后,她睡不着又爬起来悄悄出了大门。在十五明亮的月光下,看到了对岸河套那一大片青草,根本没有在意已经涨满的河水,河水又凉又深不可测,但她不感到惊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拔掉河对岸的草。尽管湿透了的衣裤像沉重的枷锁套在身上,并阻碍行进的脚步,她还是努力加快了速度,快到河中心了,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突然失去了重心,感觉像飞起来一样,她只把头露出水面,想喊一声,就被洪水恶狠狠地阻住了喉咙。
这次不大不小的洪水帮助她完成了,早就想死在水缸里,或者喝农药,但真做起来又缺乏勇气的事情。
二胖的尸体是下边的村子一个早起干活的农民在自家地瓜里发现的,被惊动的前来看热闹的人们,辨认出这是那个送信的小赵的媳妇。
这个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男人一样的女人,因具有女人软弱无比的性格,死得卑微可怜。因她没有让人产生怜香惜玉的容貌,因而不足以让人怜惜,但死得超乎寻常难免让人议论。
赵连城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负心汉,同时也不是个对人们的恶意猜疑、风言风语,不屑一顾或者有免疫力的人。他是个珍惜自己名声小心谨慎的人,但又缺少左右现实的能力,所以看起来有点窝襄,有点可怜。
好在老丈母娘去世了,不然他逃不掉一场被撕抓打骂的暴力。娘家的人好像也并不蛮横强硬,赵连城的老岳父只是紧紧地搂着两个外孙女落泪,他没说一个字。小舅子和一大帮武姓人看起来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不哭也不闹看起来很理性又很无能。周秀华跟堡子的人帮着张罗安葬,一切都静悄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谁也没料到,二胖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老舅爷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扬言给武家撑腰来了。看着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穿着黑色手工缝制,钉着精致排纽扣便服,戴着一顶赵本山演小品时的帽子出现时,堡子的人有点兴奋起来,觉得就要有好戏看了。
他一来就叫停了简单的安葬,得按照他的要求重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难伺候的主,最爱挑礼数的人。过去他每到一家都留心察看招待他的礼数,没有一家能跟他心目中那个早已没落的旧家庭的生活相比,不是这家饭菜不讲究,就是这家孩子没规矩,招待他这老辈的人,怎么能叫女人和孩子都上桌呢!木耳就是用来炒鸡蛋的,叫木虚蛋,还能拿来炒土豆?真是瞎吃一气。唉!乱了,一切都乱套了。
他在文革中被定性反革命,常挨批斗受尽折磨,无儿无女,老年时跟一个同样孤寡的老太太生活在一起,生活异常艰难。他这卑微不祥的一生根本没什么威望,能让人信服。
也没有厚道的性格,包容人们在新时代下逐渐形成的简单的生活习俗,他更没有坚强的斗志,逼着人们回到过去的时光中,为重返失去的家园出力。他只会挑挑这些庄户人家不周的礼数,抱怨贫困时期的人们饭菜粗糙的做法。这让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让大人讨厌、孩子不敬的人,孙二娘活着的时候就最讨厌他。
当他盘膝坐在炕头,鼓动武家人进行一场荣誉之战时,周秀华听到了他的话,急忙提醒赵连城,并介绍了这老头的个性特征:“你可要小心伺候好这个老舅爷子,他可能整事儿呢!”同时叮嘱了所有人,要积极配合以便尽快了结。
赵连城进屋拜见他时,一眼就看到了这位像参加什么隆重场合,穿得簇新脸色阴郁的老人,仿佛是他儿时就具有的记忆中的人物的现形,像是他的爷爷,他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出于平息事端的目的,更是为了满足这个爱挑礼数人的欲望,赵连城在他面前极尽小辈的谦虚顺从之能事。他提出的要求都答应照办,在他吩咐时,赵连城还用笔把它们一一记下来。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听话,越来越卖力气,他处在赵连城和所有人虚构的尊敬和顺从之中,越来越有精神头地折腾起大伙来。
这个老舅爷子让赵连城丢尽了脸面,受尽了苦头,但赵连城还是尽力维持着场面。十里八村的人都拥来看热闹,按他的要求这桩豪华隆重的葬礼,简直不是为二胖这样的村妇举行的,像是受封的诰命夫人一点也不能马虎,他要让二胖死的风光,赵连城得到惩治和丢脸。
他先是把堡子里来帮忙的人都打发回家,成心为难赵连城,叫他挨家挨户上门去请,还要求赵连城下跪,说他做事伤了天,这些老百姓都是他的天。是周秀华一番话他才没敢坚持,周秀华说:“老爷子,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搞这些,也不怕有人告你搞封建批斗你,再说他受过国家主席的接见,还有官位,就是在过去,都不能官给民下跪。”但赵连城还是挨家挨户登门拜请。
走在堡子里赵连城深入感到了一种羞辱,至始至终抬不起头来。他真想躲起来,但又找不到借口,感觉自己走到哪里,都有人看他,家门口大土堆子上站着那些看热闹的女人,不时从嘴里吐出唾沫、并交头接耳议论。都是些自以为是世上最正派、最纯洁的女人,像曲彩云一样有精神上的洁癖,容不下他有这样龌龊生活的人。
这些女人鄙视的目光让他感到难过,更让他心疼不已的是那个老舅爷成心让他破费,非让他败了家不可。
老爷子把记忆中的各种礼数悉尽拿来,有些东西根本找不到了,但是他却能创新,用现在的物品来代替。连老实巴交的武全义都劝他:“顾活人要紧,别再折腾了。”
而他却说:“没让他偿命就不错了,真是看老武家没人了,三姐夫,你说要是我三姐在的话,他敢这么对风娇么?”他简直就是主持公道和正义的大法官,在他的印象中,所有的亲戚都对他不敬,就是当初在世的孙二娘对她也是爱搭不理的怠慢他,只有二胖耐心听他讲过去的事情。
二胖好奇他那个失去的世界和那些繁琐复杂生活的一些细节,他就把二胖的好奇当成对他的敬重了。这让他非常喜欢二胖。
有时他不满意,眼看又要动怒发火,管事的忙给大伙使眼色,又吹捧了他一阵。好在他听不出这是哄骗他,连孩子们都围着这个像黑乌鸦似的老头打转转,看着他那种威严的神气活现的样子感到好笑。
他觉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发下去,带着一种施政的专横和不合时势的霸道,把武家一大帮人带在身边,像个国王似的让他们跟着自己。人们不但不能反驳他们,更不能无礼,就连饭菜怠慢了,他都会把饭桌给掀了。
逐渐逐渐人们看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豪华而又隆重的葬礼,好像把他儿时在那座深宅大院里经历过的奶奶的葬礼,移到赵连城家这狭长的院子里了。因为院子太小,以致装不下纸做的各种陪葬品和看热闹的人。
二胖似乎有点等不及了,皮肤开始胀得不断破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为了把他儿时经历的葬礼在他的指挥下演绎的尽善尽美,他对急于要把二胖下葬的人表现的极其不耐烦,大骂着他们,还把他们赶了出去,让赵连城到城里拉冰块把尸体给冷冻起来。
出葬时谁也没想到下这么大的雨,连起棺的鞭炮都没法放。等到那个被舅爷子算好的时辰一到,八个人抬起紫红的棺木狂奔起来。但暴风雨的冲力那么猛,路又十分的泥泞,不一会儿棺木上的金字被雨水淋湿,又顺着雨水滑落了。
一些女人冒着暴雨把草木灰一次次撒在大门口,以期挡住二胖的鬼魂的脚步。她们抱怨这雨太大了,刚把草木灰在大门口撒一条线,立刻就给冲走了。她们站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抬棺木的人从门口走过。
后来她们在一起议论,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像二胖这样的人死了也不会变成厉鬼。她们还共同回忆二胖活着时的样子和一些事情,除了二胖的显摆有点让她们烦,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觉得这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最像女人,拿男人当天,以丈夫为荣,不声不响任劳任怨,她们可从来没拿丈夫当回事。
就是赵连城有外心也不打不闹,就是有点活的太窝囊了,像她这么软弱老实的人变成鬼也是一个熊鬼,不会来找大伙麻烦的。
坟地是在一个山坡上,一路上有三拨替换抬棺的人,赵连城被这三十多人卷在风雨中奔跑着,感到自己就像失去了知觉的人被命运挟裹着一样,眼前这一幕没有一点真实感。
这几天的场面犹如一种幻景,当他看着长明灯下安睡的二胖,实在想象不出她就这样死了。女儿们凄惨的哭声提示着他所面临的现实,乌云越来越浓的天空,好像也在增加他身上的重负,他不禁为往日的过失惭愧和悔恨。
那天赵连城接到凶信进了家门时,让他胆寒的不是二胖那被洪水浸泡、和石头弄的伤痕累累的肿胀的尸体,而是紧拥在周秀华身边一左一右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看着她们死死盯着他,像看着杀人凶手,不用问就知道她们的心里潜藏着愤恨和怒火。
葬礼结束后,周秀华问赵连城以后的打算,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这么多天来,赵连城由于操劳有些憔悴不堪,也因为被人耻笑显得苍老疲惫而又萎靡不振。他浑身是汗水和污垢,送葬时被暴雨淋湿的衣服都没有脱下来。这副样子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好像看到了他本质不坏的佐证,也使女儿赵艳青感到了爸爸的辛苦和不易。
当赵连城蹲下身想抱抱她们时,赵艳青分明看到了妹妹强烈阻止的目光,她转过身走了。赵艳红看到爸爸这副丑陋的样子,除了愤怒还有嫌弃,早就用失望和厌恶的目光,止住了爸爸的心思。
赵连城对周秀华说:“这还能有什么办法,把两个孩子带走。”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两个孩子坚决不走,她们心里早就产生了对爸爸背叛的忌恨和对未来继母的恐惧,没想更多的生活的困难。连那个像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的姥爷都劝她们,周秀华觉得嘴都说干了。
姐妹俩站在一起,握着手说:“我们谁也不用操心,我们自己能过!”当时谁也没把她们的话当作无法收回的承诺,姐姐好像敌不住人们的劝说找了借口说:“马上就考试了,等考完试再说吧!”而妹妹还是个任性的孩子,说一不二。对女儿这样的执著赵连城感到茫然和无奈,心想还是先顺从她们吧,再说他回去也要安排一下。于是他委托周秀华先帮着照看:“等她们过够了,我就接她们走,现在就拜托您了。”
谁也没想到两个孩子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隔些日子赵连城回来接她们,她们也不走。
她们不怎么做饭,姥爷为她们打糖火勺,还准备了汽水,时不时给她们零花钱。周秀华时常给她们送吃的,堡子里也有不少人给她们送吃的,她们觉得这日子挺好。赵连城听了心里比较安慰,到堡子里一些人家说了不少感谢话,又到大集上看看老丈人。
临走时他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周秀华面前说:“嫂子,这回我可真叫孩子认您干妈了!”说完他一下子跪在周秀华面前,心里充满了像对观世音菩萨的那种恳求和感激。
并招呼着:“来,艳青,艳红,跪下,叫干妈!”对爸爸这一要求,女儿倒是痛痛快快地照办了。周秀华一一把他们扶起来,带着同情和无奈,她好像已推脱不掉这份重托了。
陈嫒终于和赵连城结婚了,并顺利地生下了女儿赵雪。生活渐渐又发生了改变,陈嫒上班的木材厂转制让人承包了,她下岗回家了。
几年后,在家里忙碌而平淡的日子,她那拨不动的性格和乐观天性,使她成了嘻嘻哈哈整天打麻将的家庭妇女。她总是乐观地把赵连城看成是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使得赵连城在新的单位重新燃起了工作热情,几年以后,不断升职的赵连城,内心深处有着对陈嫒的感激。
陈嫒的爱还是那种让他有点缓不过气的感觉,他习惯陈嫒在他身上包围着,能驱除所有的记忆和现时的不快,他渴望那种能忘掉一切的感觉。但爱情是有年龄和生命的,当老态来临,他又在女儿赵雪身上找到这种忘掉一切的感觉。
女儿出生时雪白的病房和窗外的白雪世界,让他感到一种新生的喜悦。他多想拥有眼前的一切——陈嫒和赵雪,这样就能卸去老家那些痛苦的重负……
现在,他每天都要赶回来为她们母女做饭,当年二胖不让他干重活,使他养成的做饭习惯,成了讨好陈嫒和女儿的手段。不幸的是这个习惯也成了他自由的累赘,最终养成了陈嫒好吃懒做的毛病。
后来赵连城当了民政局的一把手,工作和应酬多了起来,他以这种借口逃脱陈嫒的束缚,但陈嫒却抱着这一沿袭的制度不放,为的是找回女性的尊严。这样一顿普普通通的做饭竟成了夫妻间矛盾的焦点两人各不相让,尽管赵连城说的是事实,陈嫒却坚决不退让,她一摔门出去打麻将去了。但受尽磨难的赵连城更有豁达的气度,觉得对待比自己小八岁的陈嫒,应该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没人知道被陈嫒弃之一边百无聊赖的赵连城,在弥漫的香烟雾气中,还曾徒劳地重温过与二胖和两个女儿在一起的过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