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心里根本没有世俗观念,只有晓敏。不但毫不羞涩地夸起晓敏来,还把父母和姐姐在背后说小敏的坏话都告诉了曲彩云。他无所顾忌好像找到了同谋,一股能成全他愿望的势力。他下决心一方面用细致和耐心做曲彩云的工作,另一方面用强大的决心和毅力来攻克父母那些陈腐的世俗观念。

于是每天晚饭后,杨玉臣都会准时地敲开曲彩云家的房门。每次来他都不会空手,带一些刚刚上市的水果和一些不太贵重的礼物。他的殷勤和周到,就像是看望自己的亲姑姑。

如果曲彩云在做家务,他就转悠在曲彩云身边,一边说话,一边帮着干活。看曲彩云在腿上缠毛线,就主动帮她撑毛线。曲彩云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小伙子不但高大英俊,还会体贴人。特别是跟她的亲近,唤起了她的好感,她从来没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的男人这样亲近过,觉得跟两个姑爷都没有这样实在,心里暗暗寻思起来,晓敏要是找到这样的对象,还真是有福气。

后来她倒是做起周秀华的工作:“嫂子,这小伙子是铁了心要娶晓敏,我看你也别多想了,以后的事谁知道,现在就成全他们吧!”

周秀华听到这样的声音还一愣,仍不听劝,她说:“咱不能毁人家的孩子,坑人家吧!”但曲彩云说了一句话:“嫂子,你不可能像我妈那样吧”?一句话,令周秀华长久地沉默起来。一想到老太太当年对女儿的干涉,让曲彩云几乎抱怨一生,令她心惊胆寒,这才使她意识到:女儿的婚事不能管了。

这无奈的选择,增添了她的气恼,不断跟曲彩云抱怨起晓敏来:“你说我们跟她操了多少心?她想过我们么?现在用着了,才想起来了!你告诉她,她自己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们不管!”

晓敏的婚姻在杨玉臣和曲彩云两个人的努力下不断向前发展。曲彩云陪同杨家老两口的会亲家之行,也终于打消了他们的不满和疑惑。不但觉得晓敏是个来历清楚,家世清白的人,还以攀上这门亲为荣。

当小马把晓敏的农村户口变成了城市户口,杨玉臣毕业了。他的父母没让他去当一名野外地质勘探者,找到小马,把他安排在一家国企,又给下岗待业的姑爷安排进电视台当了电工的,他们简直要把晓敏当成菩萨供起来了。

大姑姐杨玉蓉对她也好了起来,时间长了晓敏发现她并不难相处,主要是消除了对她强烈的主观印象。晓敏回到大连在一家时装店当服务员,穿着大方,住在姑姑家里,生活很有规律,杨玉蓉就觉得跟普通姑娘没什么俩样了。

杨玉蓉像个男人一样正直能干、嫉恶如仇,看不惯贪官腐败和社会上不公平现象,更看不上窝窝囊囊的丈夫,她不喜欢这种没有原则和脾气的老好人,家里家外都让她堵心,使得她脾气非常不好。现在丈夫上班了,家里这块堵心的没有了。她想买晓敏个好,都开始催促父母:“快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吧”。

每次听姑姑讲起母亲,晓敏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母亲从没让她回家,即使是结婚这样的大事,也只是把一笔丰厚的嫁妆费给了姑姑,让她帮着张罗,使晓敏更打怵回去见她了,也把去见她的日期无期限地拖延起来。

两家之间相隔的太远了,晓敏的婚车要是从老家出发,怎么早也不会赶上阴阳先生掐算出来上午九点五十八分的那个吉时。只好踩殿,一般踩殿都会在宾馆或者亲戚家住一晚。姑姑家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晓敏上婚车前的临时行宫,所以晓敏也不必回家了。

晓敏的婚礼隆重而热闹。人们看着晓敏温柔而美貌,谁都不会怀疑她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只有拿起手帕擦着眼泪的姑姑和远在曲家堡暗自抽泣的周秀华对晓敏的未来担心不已。

晓敏出现在这个家里后,无时无刻不成为公婆观察和议论的对象。二十三岁的晓敏扎个马尾巴头,清新自然,在他们眼里这个内心简单、说话率真的儿媳妇,还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

也没把她当娶进门的儿媳妇,她不会比平时起的更早,甚至不用做饭,连说话都没大没小的样子,爱撒娇仿佛是他们一个小女儿。

一次公公下楼不小心跌倒小腿骨折住院,晓敏还不避讳什么地伺候起来。帮公公穿袜子,当时他极力推脱这种感到不自在的关爱,又觉得晓敏这么做不是为了讨好他们,也不是装装样子,而是跟他们从来就没有什么隔阂。

晓敏没有新媳妇“水土不服”的任何症状,不像刚过门的新婚媳妇总爱往娘家跑,或者跟公婆一家不实在。

晓敏的婆婆年轻时,对公婆一家埋汰的厌恶,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以至结婚不到三天就跑回了娘家。后来随着丈夫来到大连,过起了城市生活,更是拉大了跟婆婆之间的生活习惯。每年春节探亲,她都像访贫送暖的干部一样矜持地站在地上,从来不坐婆婆用衣袖擦了又擦的炕沿,更不会喝一口水。在这个驼着背、总是烂着眼角的婆婆眼里,大儿媳妇永远像个外人,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对她的任何关心都无动于衷。

他们还真喜欢上了晓敏。杨玉臣更是肆无忌惮,吃饭时,眼睛不时看着晓敏。有时会突然放下手里的碗筷,拉起晓敏到自己的房间里寻欢作乐了。

婚前的杨玉臣看起来是个性格沉稳而又严肃的人,那时他坐在曲彩云家的客厅里,当所有的人都找借口出去时,晓敏坐在他的膝上搂着他的脖颈,那股挑起来的欲望也不过使他在晓敏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但是婚后晓敏看到他是个嬉皮笑脸、情感外露的人。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没有比情欲更有趣的事了,从不感到单调和疲倦,每天都以极大的兴趣和热情纠缠晓敏,甚至一厢情愿地对晓敏的身体进行崇拜,像个皇上那样半躺在那儿,让晓敏摆出各种歌舞表演的造型。一次还把蜜蜂涂在晓敏光滑细腻的皮肤上,用舌头在上面舔来舔去,当舌头走到晓敏的私处,就疯狂地相爱。二十七岁的杨玉臣沉浸在一种迟来的爱情所特有的疯狂之中。

他只要一回到家里,就不让晓敏离开身边,不时摸摸脸蛋,掐掐身体。这并不令他的父母反感和难为情,不但理解他们年轻,还深感安慰。也可以看出两人的感情好着呢,他们常常形容两人的感情:好得像蜜蜂粑泊(屎)一样。

但他们这种感情不到三个月就出了问题,后来闹起离婚来。杨家老俩口总是听到两人争吵,半夜三更晓敏就要走,问儿子是怎么回事,杨玉臣笑着说:“什么事也没有,你们就别操心了”。看到儿子像犯什么错似的对晓敏苦苦哀求,又许了不少改过自新才把晓敏哄住。

一天晓敏不见了,杨玉臣急的到处找,最后在妈妈的指点下追到了曲彩云家。

晓敏来姑姑家,只是说想在这住几天。姑姑笑了笑说:“是想家了吧?”她以为晓敏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婚后都爱把娘家当成一个深呼吸的窗口,还可怜晓敏不能回家,心里埋怨嫂子心硬呢!杨玉臣进来也没说跟晓敏发生了争吵,曲彩云还对他说:“叫晓敏在我这住几天吧!也怪可怜的。”

晓敏住在姑姑家这几天也没感到清闲,杨玉臣把晓敏看成是日思夜想的妻子,每天都来看她并要接她回去。在宽大的客厅里,如果没有人,就激起想跟她拥抱和亲热的念头。而晓敏则是一副充满敌意和厌恶的神情,忙不迭地躲着,并粗俗的对待他:“去去,一边去,恶心人劲。”

有一回他被晓敏这样羞侮时,正好被回家的曲彩云和家人看到。杨玉臣觉得无地自容,气得大怒起来,声称他无法理解晓敏现在的样子,不会再来看她,于是夺门而去。

曲彩云和家人全都指责晓敏,说她说话太伤人的情面,简直没有一点修养。后来姑姑知道晓敏跟杨玉臣闹了矛盾,这时也因气愤忘了自己的形象。看着晓敏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仍在看电视、嗑瓜子,对她大骂起来:“给你个台阶也不知下,真是给脸都不要!你说人家要是不来接你,自己怎么有脸回去?”

一家人都劝起晓敏来,听着大伙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仿佛不过是跟杨玉臣玩的打情骂俏。晓敏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莞尔一笑叫他们放心:“没事的,他还会来的!”以姑姑这家人高傲的自尊来判断,事情还得僵持起来,但结果却像晓敏预料的那样,第二天杨玉臣下班后又来接晓敏。还是像往常一样跟晓敏苦苦哀求,最后好不容易把晓敏哄回了家。

杨玉臣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赢得了曲彩云一家人的赞叹和羡慕,大家一致说晓敏的命真好,遇到了一个这么爱她的人。曲彩云在给周秀华打电话时都不忘赞叹:“嫂子,晓敏还真有福,姑爷的脾气好着呢!事事都顺着她,现在怀孕了,全家都拿她当个宝呢!”

怀孕后的晓敏脾气焦躁起来,动不动就生气,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愿呆在家里,三天两头往姑姑家里跑。曲彩云考虑到有点委屈和不如意就往她这跑的习惯不好,会引起婆家的猜疑和误解,就劝晓敏不要这样,甚至不给晓敏开门:“别动不动就往这里跑,回去给我好好过日子。”

她以为这样就能使晓敏回到家里。后来晓敏倒真的不往她这跑了,却跟杨玉臣在偌大的城市里玩起藏猫猫的游戏来。杨玉臣三两头到处找她,并找曲彩云诉哭,以期能得到她的规劝。

曲彩云把晓敏接回家想好好劝劝。她焦急而又严厉地批评,并苦口婆心地开导规劝,但这一切好像一无所获,晓敏不吭不哈默不出声。晚上她跟姑姑睡在一起,姑姑就跟她回忆过去,讲跟她母亲的一些往事。当子夜的钟声骤然响起,姑姑说:“哎呀!都这时候了,咱们睡觉吧。”

她和穿着洁白绣花丝绸睡衣的姑姑先后走向洗手间,回来时姑姑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皓月当空,而她习惯地对着卧室里的镜子拢拢头发。使她惊异的是她和身后的姑姑是那样相像,刹那她疑惑自己是姑姑的女儿了。

她毫无睡意,开始向姑姑诉说一切。从受一个城市小青年引诱从家里跑出来,跟他游**了半年,到又跟一个男人出走。这么多年来,那些男人既没有给她钱,也没有给她爱。她也没有得到快乐,想依靠他们实现的梦想是那样的遥远,没有遇到一位能为她建一座酒店的男人。

后来被这个梦想所困扰,似乎唤起了身上那种****、懒散的本能。过一天算一天,跟这个男人睡一夜,陪那个男人唱半宿,到这个城市呆几天,到另一个城市呆几天。但从来没敢来姑姑住的城市,直到在火车上遇到杨玉臣,她才结束了从少女时代就在崎岖的人生道路上堕落的脚步。

姑姑伤心地说:“你就是不听话,非要走这么大的一个弯路。”正当她要劝跟杨玉臣好好过日子时,晓敏跟她谈起了现在的苦恼,不愿受杨玉臣的纠缠,不愿任受命运的摆布。“姑,我想离婚。”

这句话,让曲彩云十分震惊。

原来杨玉臣这种一心一意、卿卿我我的爱情,并没有使晓敏感到幸福,反倒令她十分厌烦。杨玉臣既不在外面应酬,也不交什么朋友,像个守家的好男人总是准时回到家里来。但他一回到家里,看到晓敏总是不乐意的表情:“你回来干什么?”

这令杨玉臣无法理解。当杨玉臣不时跟她做些亲昵举动,她被搔扰的心烦意乱,怒火冲天,不禁发火或者厮打他。但这种凶神恶煞的神情,表现在晓敏那张美貌的脸上,一点没让杨玉臣生气,会依然继续挑逗和搔扰那些器官。

在晓敏眼里杨玉臣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流氓一样令她恶心。睡觉的时候都不给他好脸色,离他更是远远的,并发出,“快关灯睡觉!我都要困死了!”这个令男人**消失的咒语时,他仍然会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发泄他那不知从哪里激起的、如此强烈的欲望。

这差点使晓敏闷的喘不过气来。这头幸福快乐的动物带给她无法忍受的骚扰:“你这是干吗?谁能受得了!”就是晓敏求他也没用,他说:“你是我合法的妻子,你有义务。”于是晓敏为了躲避他的性骚扰才四处躲藏,后来觉得藏也不是个办法,才使她产生离婚的念头。

在多少人看来,晓敏对男人一定有着特殊的兴趣,其实晓敏不是个性欲强烈的女人,对男人也没有占有欲。在外这么多年,即使面对那些凶猛的男人,在灾难临头时都会用智慧和一种超凡的能力主宰着一切,像个女王那样,想做才做,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强迫她。她从未想到在婚姻中,沦落为丈夫的性奴隶,没有自由,并且是以爱的名义、受法律保护。

怀孕让晓敏的离婚决定犹豫难断。姑姑也从没放弃拯救她婚姻的念头,不断地开导和劝说。晓敏穿起了宽松的孕妇服。婆婆叫她不要擦那些含有激素的化妆品,于是晓敏就有一张带着久病初愈的黄脸。他们以为是呕吐的妊娠反应让晓敏失去了活泼和笑容,都小心地照顾她。肚子渐渐大了晓敏哪也不想去,成天呆在家里,这让她感到日子无聊烦闷透了。

晓敏注意到这个家庭的人的生活,还不如老家堡子里的人,他们在清新的空气中和明亮的太阳下,用不断的劳动来对付生活的单调,而他们对付单调生活的办法,好像比单调的生活本身更单调。

她大多时间就是坐在那里看电视,杨玉臣挥霍着他那永不知疲倦的性欲,公公每天到公园走一圈,然后买些菜拎回来,婆婆不停地打扫室内卫生。当她把窗户打开,要把外面新鲜的空气放进来,婆婆的看法正和她相反,会惊呼叫着:“唉呀!你看外面这些灰尘,快点给我都关上!”

大姑姐杨玉容的丈夫病逝,她领儿子住到家里,织些外贸的毛衣活。总是在那个小屋子里不停地编织。好像他们生活的快乐,就来自这样的单调和平静。

刚开始她还害怕被这种单调的生活所征服,穿些漂亮的衣服,随着肚子渐渐大起来,看着自己丑陋的身体最后也失去了兴趣。杨玉臣给她拿回些杂志和书籍,以期达到给她解闷又能胎教的双重效果,但除了那些图片,她不会对那些沉闷的文字感兴趣。

一天杨玉臣回到家里,坐在她身边要起腻时,正好被大姑姐禁锢在身边写作业的儿子,乘他母亲的疏忽一下子冲到客厅里来。晓敏像看到救星一样喊着:“安安!来!到舅妈这来!”给他剥糖削苹果。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还给他买了不少玩具。有时她还陪他一起玩,安安很快就跟她亲热起来。他总是满足舅妈的各种要求,给她翻跟头、练少林拳,跟她顶角,翻手绳,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晓敏常常笑出眼泪来,这是唯一让她高兴解闷的事了,这时杨玉臣也会摆脱自己的情欲,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有时夜里晓敏也不让把安安抱走,让他睡在她和杨玉臣中间。

晓敏觉得自己在一种迟钝的时光中逐渐衰老。有一天下午家里没人,她从**坐起来,望着玻璃窗前永远不变的风景,打了几个呵欠,伸个懒腰,无奈地吧嗒吧嗒嘴。但嘴里一股熟悉说不清的味道让她心里一动,不禁又吧嗒吧嗒嘴,细细品味,是一股发涩的铁锈味道,像是某个牙齿受腐的缘故,立刻把它吐了出去。但瞬间她想起来了,是小时候用新买的下锈的铁锅煮的高粱米饭的味道。

她分明看到了家里那宽大和零乱的厨房,以及母亲与这些背景合二为一的场景,她的记忆开始走进以前的生活场景,那些人和事一下子都历历在目。她饶有趣味地想起这些,是她从未有过的一种经历,因为她的生活总是不断前进,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过去她曾想回忆母亲和家里的一切,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思念和孝心,但总是枉费心机,好像它们都藏在她的脑海之外,非记忆所及。

不曾想却隐藏在这充满铁锈味道的高粱米饭中。她突然想吃高粱米水饭,把捞出的高粱米饭,用刚汲出来的井水浸泡,好像只有那种清爽,才能冲淡胃里那油腻腻的令她恶心的感觉。她真想跳上一辆飞奔的火车,把现在的日子丢在身后,奔向自己内心的家园,迫不及待地推开家里的大门,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然后告诉母亲:给我做高粱米水饭。

但晓敏并没有把内心的想象付诸行动,吃了几顿用电饭锅做的高粱米水饭,好像也没平息想回家那急不可耐的心气。曲彩云看出来了说:“晓敏,你是想家了吧!我跟你妈说说,让你回家住些日子吧!”

她马上制止姑姑:“姑!你可别提,我妈要是不发话,我是不会回去的。”

女人面对婚姻和情感问题时,大多数是母亲承担着聆听者和解惑者的重任。但姑姑成了晓敏的精神教母,走进了晓敏的内心世界。

自从那晚在镜子中看到跟姑姑相像的脸,便把姑姑当做了母亲,常跟姑姑说知心话:“姑!你说结婚有什么好?一结婚就不是自己了,我要是离了婚,这辈子我都不会结婚的!”曲彩云从晓敏对她那些难为情的真情**中,感到一种信任和依赖,这使她更亲近晓敏,感觉跟晓敏既不像跟自己的女儿,也不像姑侄关系。了解了晓敏那些令她感同深受的苦恼后,即不批评也不劝了,常附合表示赞同:“要是这样,还真不如离了算了”。

晓敏生下了个男孩,杨家都很高兴,刚刚满月,有一天晓敏就不见了,杨家老两口夜里听见了他们的争吵,以为晓敏生气出去了,不长时间就会回来,但杨玉臣找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

最后连慌乱不已的曲彩云领他急急登上北去的火车,来到了嫂子家里,她以为晓敏想家想的不行偷偷回来了。得知晓敏失踪的消息,周秀华气得破口大骂,感到晓敏又一次伤了他们的脸面。她对姑爷极尽安抚地说:“你就不要再费劲去找她了,权当她死了,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吧!”杨玉臣还以为丈母娘气疯了说的是气话,说他一定要把晓敏找回来。

晓敏这回跟他玩的藏猫猫可不是在大连,而是在全中国。但他一点也不知困难和感到畏惧到处去找晓敏。周秀华不解地问曲彩云:“你说晓敏这孩子犯的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用这个法子,这不坑人家么!”

只有曲彩云知道晓敏迷恋那种自由的生活,她总是用这种荒唐的出走抵制世俗的禁锢,这是她的精神胎记。离家出走之路并非宽阔的坦途,有谁像晓敏这样敢于舍弃一切?大多数人都会害怕而半途而返,过着泯灭天性和压抑自己的生活。过去她就是个坏女人,而今顶着更严重的“抛夫弃子”的恶名,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迷失,只有曲彩云暗自感到这是离晓敏的天性渐近,这次曲彩云并没有像周秀华那样伤心愤怒,倒长长舒了一口气。

杨玉臣在外足足找了一年多也没有找到晓敏。后来他所在的企业改制,跟人承包了一个车间,因为没有时间才放弃了找妻子。过了一年多,晓敏给杨玉臣寄回了离婚协议书,接着晓敏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没有音信,但是她给杨家人的生活留下了无法消除的阴影。

她的儿子杨天舒多灾多病,昼夜不让人清闲是个闹人孩子。杨玉臣根本没有时间来照看他,他成了杨家老两口沉重的负担。在被折腾的快要散了架的身体里有一股对他母亲的仇恨,他们常常把这种不满的情绪当作一种跟他沟通的方式,不断说他母亲的坏话。

杨天舒渐渐长大,身体也好了起来。小学的学习成绩总是令爷爷奶奶感到骄傲,把他看成是杨家的希望,既严格教育又娇惯无比。

杨天舒一回到家,他们就急于跟他说话,没完没了的问。到了五年级,他们发现孩子染上了一种抑郁孤独的神情,根本不想跟他们说话,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难以接近。

杨玉臣又结婚了,但杨玉臣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变成了一个愿意在外面打拼和交际的人。而现在跟他结婚的这个女人却希望过一种安稳的生活。这种矛盾无法调和,过了几年两个人只好离了。

深夜还没有睡意的曲彩云常常在地上忧伤地踱来踱去,一边想着嫂子的艰难日子,一边想晓敏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晓敏是她孤寂思念中一个悬而未解的难题和牵挂。事业越来越兴旺的杨玉臣,离婚后也尝到了自由的快乐,在他不想结婚时,被他年轻漂亮的秘书缠上了,后来不得已又结了婚,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

几年以后他的企业陷入了失去竞争力的巨大危机中,为了挽救破产倒闭的局面,他多次参加全国的专利推介会,想寻找一些专利提升产品的竞争力。这年七月的一天,青岛的天空下起小雨,城市充满着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出租车挡风玻璃上的括水器不停地在摆动,杨玉臣多次在不踏实的睡意中醒来,忽然看到跟家附近一样的一座大酒店在雨雾中升起,而在门口的人群中赫然站立着晓敏。

晓敏身穿带有银饰的黑色衣裙,她那紧闭的小嘴永远带着处女的无知和纯洁的神情,这正是他昨晚还梦见的晓敏永恒的神情。他突然感到当年见到晓敏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急忙叫司机停下,来到酒店门口时,晓敏已经不见了。他跟着旋转门进了酒店,本来是来找晓敏的,不想对一路上的看到的东西十分感兴趣,好奇地看着酒店里布局,好像儿时走迷宫似的走遍了酒店所有的地方。这早已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不由分说把他往外推,他辩解说是来找人的,吵闹声引出了老板,正是晓敏。

他被带到晓敏的办公室,目光就没离开过晓敏。而晓敏坐在转椅上用一支笔不停地写着什么,目光从没有离开这些纸去看看谁来了。她说了些道歉的话,而他对晓敏就是恨不起来也鄙视不起来。

无论如何杨玉臣也没有将企业挽救过来,企业破产了,又因没安置好这些下岗工人,被工人起诉告他贪污腐败,正当他焦头烂额时,秘书夫人又席卷了他所有的财产扬长而去。这时他似乎才在这些年的升官发财、离婚结婚的迷失中清醒过来,他要歇歇,有点太疲倦了。

一天杨玉臣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曲彩云,并把晓敏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又惊又喜,没有先去告诉嫂子,而是沿着杨玉臣指示的路线来找晓敏,两人一见面抱在一起痛哭。

夜晚她们同住一室,她告诉晓敏这些年来家里的发生的变故:“你这孩子,怎么也该给我个信,你奶奶去世,你该回来,你爸走了,更该回来给哭道,你不知道你妈现在有多难!”

曲刘氏活了九十二岁无疾而终,是生命的一种自然归宿。那几乎是一场喜宴,唱了三天戏,摆了三天的宴,宴席结束后发现碗盘丢了一多半,都拿回家想沾点老太太的寿。

半年后曲兆和去逝,他刚到七十岁,如果没有病,会硬朗得像个壮年,他是坐着死的,就是放在棺材里下葬也是铜像的坐姿,王者的威仪。周秀华对于曲兆和的死感到突然,好像一下子打乱了她的生活,领人忙于安葬自己的丈夫。管事的让她歇歇,因为他都有安排,无需她操心,她根本听不进去,在人群中乱发脾气。

天刚亮,黑色的挽幛就在大门口挂起来了,开始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一阵哀曲响过,管事的要求女儿哭道,这时人们才想起晓敏。没有哭道的人可不行,只好安排曲彩云领立秋和几个女人充当了这一悲痛的角色。看着这应付的场面,面对人们的纷纷议论,周秀华气得当场就骂起晓敏来。

老太太去世了,那些讲究礼数的老辈很少来了,丈夫曲兆和也走了,一种寂寞孤独感降临了。这时曲永煜被新的竟争者给告下台后,又进了监狱。他那自我膨胀起来的欲望,目空一切,整个曲家镇似乎是他独立的王国,被赶下台或者进监狱就不足为怪。似乎那些业绩也像变戏法似的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这让周秀华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

不久人们纷纷上门来讨债,不知怎么能欠下这么多债,连房子都在银行做了抵押。最后她只好搬出这座二层小楼,回到了破破烂烂的老宅。

当年如果不是在曲家镇发展规划图上,看到它正好占据公园广场喷泉的位置,要用它换取一大笔拆迁费,她早就把老宅和从赵连城买来的房子一起卖掉了。每当家里缺钱时永煜张罗要卖掉,周秀华都死活拦着,如今作为周秀华栖身之所,就要在里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以度过晚年。

回到老宅后,她觉得不能吃闲饭,养起猪和鸡来。原先的老邻居赵连城给她拉来些猪饲料,还有大米白面豆油等,赵连城对她决不是扶老助贫,而是出于往日恩情的回报。临走还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她推辞不受,说自己身板还硬朗着呢,养这些鸡猪足够她生活的了。

她忘不了晓敏带给她的痛苦。她愁眉苦脸的悲切,如果出现这样安静抑郁的症状,那是她清醒的时候,还明白自己的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痛苦的重压,和别人议论嘲讽的尖刀般的刺伤。

大多时候她处在一种狂躁和暴怒之中,没有耐心、爱骂人,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处理别人的家事,不再像以往那种以和解为目的,说话好听。爱指责别人的缺点,口气又粗又硬。比如调和婆媳矛盾,先说婆婆不是,又指责儿媳一身毛病,弄得大家都一肚子气,都不大爱找她了。

她无处发泄情绪便找起家里人的毛病。曲彩云来看她,理解她的痛苦,把她带到大连,领她出去散散心。但她对这些平生第一次经历的新奇事物并不感兴趣,住了两天,就急着要回去,说放不下家里养的那些牲口。

仅一年多人们就发现周秀华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又胖了许多,但那些增长的肥肉只贴在上半身和那张大萝卜腚脸上,看起来她健硕又强悍。

每天都在堡子里溜达一圈,看谁不顺眼就开骂,没完没了的骂让人烦躁,都躲着她。永祥永康出于她的体面,好心劝她,她骂这是管她。

婆婆那里再也没有热闹的宴席,林素芹也就很少到婆婆那里。周秀华常到家门口来骂她,从此她回到寂静的屋子里足不出户。永祥在翻砂厂时,她养成了上香拜佛的习惯,吃斋念佛使她在自己的天性里找到一种归宿感。为了对抗婆婆那难听的骂声,她不得不把念佛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洪亮起来。

四儿媳唐瑞英总说她偏心眼,翻砂厂挣钱时,她要求把丈夫也带着,可周秀华说永康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再说把小粮店扔了可惜,不让给安排,就留下了忌恨。只有她胆大虎实,敢跟周秀华面对面争吵。

周秀华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对不喜欢的人百般挑剔。家里人发现,尽管挑所有人的毛病,但心里总会为一个人留着母爱。差不多把家里人都得罪光时,开始喜欢五儿媳吴梅芳。吴梅芳住在城里,平常不大回来,她嘴甜身子勤,周秀华觉得只有她跟自己贴心。一次,吴梅芳拿牙刷给她染头发,那种仔细耐心让周秀华感到,仿佛是自己的女儿。

当她在吴梅芳那里住了几天,却感到一种客气而冰冷的气息把她隔在亲情之外。吴梅芳家换了新房子,小区的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她感到有种迷路的感觉,担心人会不会走错了门。而家里的一切更令她感到陌生,那些新换的家电如何使用,越教她越糊涂,后来连电饭锅都不敢用了。

如果永华和吴梅芳忙,一天不回家,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当年穿越大街小巷帮韩小乔寻找三刚子的劲头已经没有了,这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不然世上的一切怎么这么陌生呢?回家后还是觉得韩小乔实在,虽然敢跟她闹腾,但对她好,舍得花钱给她买东西。如果大家在同一家商店买的月饼,她独对韩小乔买的月饼大加赞赏,说别人卖的是假的,味都不一样。这让她眼睁睁地看到了儿孙们那不满的目光。

曲彩云回来听到大伙的反映,经过观察,尽管嫂子看起来身体健康,精力旺盛,显然心理发生了变异,变得没有理性飞扬跋扈,觉得一定患上了什么病症。要领她去医院检查,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拒绝去检查。

听姑姑说完,一种急迫的心情使晓敏没有那些思前想后的重重忧虑,立刻跟姑姑回来了。两人坐飞机先到了大连,曲彩云回家换了身衣服。

一路上晓敏的脑子里都是母亲可怜苍老的模样。她推开家里的大门时,看到老宅被尘土和岁月侵袭得死气沉沉,像没有人住似的;看见猪圈门口转过一个头发灰白,肥胖雍肿的老年妇女,母亲有些变形的脸超出了她的想象。“妈,我回来了!”她自然欢快地叫了起来,丝毫没有对母亲的恐惧,似乎这么多年的隔阂一下子没有了,就好像跟母亲分别了几天而已。

“我的妈呀!”周秀华仍下了手里的猪瓢失声地喊了起来,既惊讶又高兴的样子,但却把这份热情给了小姑,拉起曲彩云的手往屋里走时,把女儿抛在了身后,也没有跟女儿说话。她一直跟曲彩云有唠不完的嗑,仿佛曲彩云是稀客,而晓敏不过是自己家人,没有必要客气的。

晓敏在屋前屋后转悠了半天,决定给母亲修修房子。第二天就找来了木匠和瓦工,她要换掉这些酥烂长草的瓦片,修复坏了的门臼和散了架的窗框。

但正在动手的木匠和瓦工一帮人很快被周秀华给骂走了,她那拼死抵抗的劲就像对付一群来袭的土匪和强盗:“都给我住手,谁让你们拆的,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的房子?快点下来,都给我滚蛋!”

晓敏马上跟母亲解释自己的意图,还对母亲说:“有我在,猪也不要养了,我不会让你缺什么的。”母亲像个老顽固地说,她就愿呆在这老房子里。晓敏给她钱,她板起脸说:“你给我拿走,我不会要你钱的。”

女儿回来,周秀华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吊着个脸子对曲彩云都没个好声。曲彩云劝她:“晓敏是你亲生的,何必呢!”晓敏和曲彩云也没能说服她去医院做检查。

晓敏从母亲对姑姑过份的亲热、并把她晾在一边,就知道她们母女的关系还没有恢复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她不在乎母亲这些,觉得母亲现在好可怜,孤苦伶仃住在这破房子里,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靠养鸡养猪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她虽然没说服母亲不要养这些猪鸡,却也没有着急生气,抢着帮母亲拎猪食给鸡剁菜,倒是恢复了女儿的怜悯之情。

从此晓敏她记下了母亲的生日、母亲节和一年中几个重要的节日。在这些特殊的日子她都会带着一大堆礼物,准时回来看望母亲。母亲好像眼神越来越不济,每次看到一个穿得时髦又漂亮的女人走进院子里时,都会失声地叫喊起来:“我的妈呀!你找谁!”

当认出是女儿时,便不再给她固有的热情,也不再自言自语,而是一个劲地干活忙碌。看着她身上穿着陈旧的衣服,晓敏问她:“我给你买的衣服怎么不穿?这些旧衣服就别穿了。”她推说干活穿不得劲。那会儿晓敏还没消除母亲心里对她的成见,还以为是她爱节省的习惯。

现在她们母女的关系像颠倒了似的,在晓敏眼里母亲变得像个孩子,固执而任性,让她有操不完的心。每次回来,她总是格外用心地给母亲买礼物,看着母亲中午不做饭,吃着在小卖店买回的粗糙发硬的饼干,便买回最新鲜柔软的糕点。

有次她走出家门后,发现手提包拉在了家里,匆匆返回来拿时,竟然看到母亲正用簸箕把那些新鲜的糕点倒进猪圈里而毫不心疼。她顿然感到就要推倒的挡在母亲面前的藩蓠,不是高粱杆编织的,而是用密密麻麻的小榆树栽种的,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第二年中秋节她回来时,看到母亲躺在炕上病的昏昏沉沉,叫来了大哥永祥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晓敏昼夜不离地侍候,给母亲治好了大叶肺炎,针对她的暴躁不安和爱骂人,医生说她是情志受了伤害,并给她服用一些安神镇静药物。出院后的周秀华有点恢复了往日那种刚强和自尊,她像从一场梦境中醒来,对前来看望的儿孙媳妇们说了一些客气话。

又过了半年周秀华总感胃堵的慌,吃不下饭,她迅速地瘦了下去,大萝卜腚脸变得皱皱巴巴。晓敏要领她去医院看看,她死活不去。一天,周秀华在**上发现大量的经血让她紧张不已,她病怏怏地倒在炕上。晓敏知道后差点晕了过去,她知道这不是个好病。不容分说把母亲带到姑姑家里,到医科大确珍,得了子宫癌,胃上还有一个瘤被曲彩云和晓敏有意蒙在鼓里,并为她安排好的一切。

她们告诉她不过是胃的一个小手术,她说:“那咱回家做得了,还省钱”。周秀华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是由大夫决定的,而是晓敏用钱跟死神做了交易。

晓敏一点不吝啬钱,要母亲活着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她坚信死神是贪婪的,只要一味的付钱就能放回母亲。还有孝心,这也是赎金上最重的法码,她昼夜伺候着母亲,端水喂药,洗脸梳头,母亲大便不通,她就用手一点点地抠掉堵在母亲肛门坚硬的粪便。死神被晓敏这种孝心和不屈服的精神挫败了,终于放手了。出院时医生叮嘱晓敏:“你的母亲心脏不好,血压也高,还得注意调养。”

回家之后的周秀华让人们感到了她的巨大变化,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精力旺盛地指挥和操劳着一切,就像地球没有她就不转似的。她觉得病得很值,儿子儿媳们轮流来看她,都特别懂事,特别是晓敏无微不至的照顾,显出了细心和能干。顿觉得心里一无牵挂,她不再操心任何人、任何事情,安心地听从儿女们的安排。无力的像个婴儿一样躺在炕头上,表情就像告诉曲彩云的那样:“我现在很知足。”

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下子让她失去了时间概念,觉得日子是如此相像,竟不感到它的流逝,但一点没有让她厌烦,反而对它们的拖拉和滞慢感到宽慰,希望日子永远这样。

往日洗脸架旁边的柱子上的日历,是周秀华必读的一本小书,每天清晨洗完脸都会认真地看上一会,晓敏回来后它便成了家里的摆设,不用再去计算日子,计算晓敏离家的天数。过去她深感时光流逝的缓慢,在等的不耐烦的时候,不免对女儿的拖延归来愤愤不平。多少年来在对女儿愤愤不平的期盼中,终于有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宽容之心,她渐渐领悟到,儿女们长大了,就不能管了,对他们影响的不再是父母,而是他们接触的人、环境和社会。父母没有能力去管他们时,只有爱他们理解他们才对。

她感到所有的人都活得比她明白,来劝她的人没有人瞧不起她,都是她的自尊心在作怪,这么多年是自己窝囊自己。

没有不称赞晓敏的,她没想到,人们眼里的晓敏根本没有浮华的虚荣的罪恶的欲望。她纯朴真诚,热情善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眼有多好,去找她的人,没有一个人受过慢怠和冷落。

有找晓敏给找工作的,有找晓敏借钱供孩子上大学的,还有一个屯子找晓敏要修一座小桥,都没被拒绝。周秀华惊异地听着关于女儿的这些故事,全怪她当年不许人在她面前提晓敏,人们才不敢跟她说。

至此隔在母女之间的小榆树的蓠芭推倒了。晓敏要母亲干什么都没有受到推脱和反对,周秀华默不出声地配合,人们早就看到母女之间的本质,一种天然的心理的依赖,即使是天涯海角,天各一方,都隔断不了彼此的依赖情感。

周秀华经过多年艰难的跋涉,穿越那迷幻的道德荒原时,最终还是忘掉了女儿带给她的耻辱感。现在一时看不到晓敏都不行了,有事没事都叫着晓敏,这种依赖绝不是女儿给钱的原故,而是晓敏这么多年没有得到她一点的温暖所弥补的爱。

临走时晓敏往她衣袋里放一些零花钱,她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凛然的气势:“我死也不会花她的埋汰钱。”而是带着温和巴结的神情看着女儿,默默接受下来。

四十多岁的晓敏在青岛拥有一座豪华的酒店,真正过起了像当年那些谣传的日子,每天接待着从各地慕名而来的人,朋友像雪球一样不断增大。

但她只不过在男人的世界中,享受着那些莫名的崇拜、热情和交流。她喜欢生活在男人的世界中,这里没有女人的猜疑、嫉妒、暗地里的诽谤、攻击、小心翼翼和莫名的压抑。

这里是自由的,是快乐的。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和充满娱乐气息的地方,谁也没想到晓敏是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地活着,她早就玩腻了那些没有情感的性游戏。婚姻中性骚扰的厌恶感仍没有消失,她再也不会结婚的。

在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日子中她寻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发现了男人在权力和欲望的这条路上迷茫时所需要的东西——关系。于是她给这些人准备好了各种可利用的关系,并提供包括长相、爱好等信息,来找她的人大都不会失望。

于是这里聚集了大量的想办事的人,包括想承包市政道路工程的开发商,想让孩子上好学校和幼儿园的家长。她跟许多人成了好朋友,在一些人看来像是暧昧不清的男女关系,其实她不过是这些男人的红颜知已而已。

而当年风光无限,长的像电影明星的杨玉臣却以落魄的心情活着,刚过五十就什么也不干,只靠像低保一样的退休金活着。

满脸胡子拉碴,每顿饭都爱喝点小酒,于是他总是以一种微醉的状态在大连日新月异的街道上走着,以类似科学家而不是普通人的兴趣观察那座酒楼。它直接唤起对地球上另一座酒楼的回忆,促使他常常耐不住性子跑到青岛找晓敏,想象企图恢复他那**然无存的爱情。

晓敏说她是不会结婚的,更不可能跟他复婚。

但是他却有充足的理由来找晓敏,要跟她商讨儿子的一些事,最终他们达成了互相的谅解。曾经的往事把他们变成了没有丝毫芥蒂的朋友,儿子这条纽带又把他们从茫茫的人海中变成了亲人,这种亲情让他们互相依赖,相互慰籍,把他们从无所事事的孤寂感中解脱出来。

晓敏让儿子上了所封闭学校,以为严厉的校规和优越的师质力量,能使儿子成为成绩突出的学生,从而进入名牌大学。

事实证明心智还不健全的初中生在封闭的环境里,一下子逃离了家长的监管,更容易放任自流。加之这种贵族学校的风气,学生并不注重学习,而是家长们影响他们的奢华的生活和社会的交际关系。

仅过了一年,就发现儿子的身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更主要的是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当晓敏把儿子从封闭学校领出来时,儿子已有了自己独特的形象和不在乎任何人的思维方式。厚厚的像一个假发的头型,盖在他那瘦小的脸上并遮住了一只眼睛,突出的大嘴和瘦小的轻飘飘的身子,就像日本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

每次晓敏来看他,他都站在校门口那颗大树下的阴影里,对母亲询问他学习和生活的任何情况都守口如瓶,对母亲的任何关心都无动于衷。像个幽灵似的,对母亲凝视着,怀着压抑的、冷漠的、执拗的表情。

晓敏心如死灰,跟儿子好像隔了一个世纪,对他无从了解,也无法沟通,用无尽的关爱和大把大把的钱,也换不回遗弃儿子的负疚感,同时也换不回儿子对母亲的亲情。杨天舒不想上高中也不想考大学,而是要学萨克斯,要当一名萨克斯手,晓敏和杨玉臣只好顺着他。

几年以后杨天舒是个成熟的萨克斯手,站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沉浸在忘我的表演中,他特别喜欢那首《回家》,在优美而伤感的旋律中似乎能走进一种境界,能回家、能看见妈妈。

但妈妈又不是晓敏,而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概念,能让他哭和能感受到温暖的称谓而已。他心里一直不认晓敏,起码在形象和信息上就跟母亲这个称呼不对称。他认同的母亲形象,是他最好的同学李百良,在商场做勤杂工的妈妈那样质朴勤劳,每天换花样给儿子做好吃的,而不是像他的母亲这样。

即使她有钱,也从未让他有丝毫的荣誉感,甚至不愿承认是他的母亲。每当漂亮的母亲到学校给他送钱和衣物,都会对问他的同学说,这是我姨。

看到儿子在吹奏萨克斯时投入的狂热和真情,和现实中的阴郁冷漠,当他成为一名游走于各酒店和娱乐场所,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浪歌手时,面对她屡屡送来的钱毫无表情地拒绝后,她便不再徒劳地在儿子身上寻找一种母子连心的感觉,也不再寻找母子情深的虚荣的称谓。不再去看他,关心他,而是让一个总在他身边的影子消失后,知道一个母亲的心寒和痛苦。

晓敏开始平静地为自己买各种保险,出于亲情,她为儿子买了几份,出于同情还为杨玉臣买了几份。为了使她的财产能得到不断的增值,还找了全国有名的理财大师给她策划和指点。

有时在孤寂的时光中,她分明看到自己老年时的生活:鸡皮鹤发,白皙透明的皮肤上布满像落叶一样的斑点。但她没有悲痛,没有恐惧,平静无望地跟那些老年人生活在公寓里。年节她不会因为亲人的光临扰乱她平静的内心,她要以乐观的心态和勇气在这里重新建立情感关系,让她们共同努力忘掉曾经的生活。可能还记得一些亲人的面庞,仿佛还能嗅到他们身上的一些气味。

这种不时再现的老年生活的场景,使她分明感受着一种孤独,那就是被儿子遗忘。

与此同时让杨玉臣痛苦绝望的是,自己用真正的爱情制造的后代竟是个没有性能力的人。不是儿子梳长发和没有胡须给他的印象,也不是在那些娱乐场所消耗的缘故。社会环境对他的压力和在一种不健康的生活状态中,对希望、热情、自信、快乐一切业已消失的麻木感,一下子让儿子心理上的性能力丧失了。

从不对女人产生好奇,就像他们是同类,女人们也不在乎他,在更衣室里坦然地在他面前换衣服,还会让他帮忙把胸罩的扣给扣上。儿子好象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只有在舞台上陶醉地吹起那首经典的《回家》时,仿佛才具有了热情和灵魂。这是剧团的保留节目,也是他唯一的节目。许多人认为他不仅是在用情感演奏,而是用生命。

晓敏曾混在人群中看过儿子的演出,令她不解的是,所看到的儿子跟生活中完全不同。他先是面目沉郁,双目紧闭,然而随着吹起的《回家》,他那苍白的脸上渐渐布满了彩霞般的红晕,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明亮,面带纯真的微笑,仿佛内心被阳光照亮,辞去尘世的重担,抖去人间的红尘,天高云淡,大地青翠,正踏在回家的路上。

刹那晓敏也像其他人那样,被儿子杨天舒真情的演奏激起了想回家的欲望。回家多好,灵魂像迷途的游子,在反复的出走后找到归家的满足和幸福。

在杨天舒三十五岁那年,却也有一个女子跟他结了婚,但却过起了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丁克生活,没有一个人在意杨玉臣让他们生个孩子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