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敏一走就杳无音信。周秀华随口编造的晓敏在大连上班的谎言,有些人不信,没少在背后议论。至于问晓敏为何过年不回家,她的回答漏洞百出。她恼怒人们跟她提晓敏,觉得这不是在关心她,而是有意让她出丑。
因为晓敏在那些越过千山万水来到她面前,已面目全非的各种各样的消息中,让她越来越失望,有令她蒙羞的感觉。说晓敏卖服装、开歌厅、到做吧台、发郎女、三陪女等。行踪是那些开放的沿海城市,有说在广东,深圳,有的人还说在大连看到过晓敏。
还有人说晓敏过着贫困的、跟小痞子在一起的下道儿生活。不多日子又会有传言,说晓敏开个大酒店有的是钱,每天过着像狂欢节一样的日子,但周秀华没有动心,也没有让她相信。
不久她收到了一张大额的汇款单,写着陌生的地址和姓名,她判断是晓敏寄来的,才想到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但无论如何,女儿那不体面的生活和不辞而别的离家方式,都是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怒气和抱怨。
她发现人们用瞧不起口气讲着晓敏。这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使她的心态渐渐失控,只要跟她一提起晓敏,老脸就往下一拉耷,粗暴武断地说:“别跟我提她”。
要是曲彩云跟她说起晓敏,则像个精神病人那样乱骂起来:“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她就是回来,我也不认”。并抱怨温小婉,抱怨这个开放的时代,是时代变了,她的儿女们才变得一个个不成样子。
提起时代的影响,曲彩云的怒气之强烈一点也不亚于嫂子,平生少见的牢骚和不常有的难听话,都会控制不住地说了出来。
但谁也不知道晓敏是忍受不了乡村枯燥寂寞的生活,又对父母那几乎是不可战胜的顽固观念彻底绝望,使她只能采取这种大胆不孝的荒谬行为,偷偷出走,这是她想到的唯一有效的办法。
事后这种不孝行为,使她有一种天然的害怕之情,凌驾于那颗思念母亲的心情之上。不敢回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跟母亲见面,探探口风,后来又往家寄了两次钱。
但周秀华收到她的汇款单后,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分文不动地把钱退了回去。女儿仿佛看到母亲不肯原谅她的那张铁青的脸,想接近她的努力失败了,以至于她没再跟家联系。晓敏在这个世上真的是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夜晚在周秀华家大门口演电影越剧《红楼梦》。这个仅上了几天小学,几乎是个文盲的妇女,既没有领略徐少华和王文娟的绝世演艺,也没感受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凄美爱情,倒是同情理解贾政,感同身受那个封建卫道士的焦苦心情。在中国几亿观众中,可能只有她把这部电影看成是关于家庭子女教育的片子,说:“这个贾宝玉真是让人操心,父亲让他做的事都违拧着不干,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任性,心里只想着自己!”
当她感叹着把自己观点跟曲彩云说时,这个别样的角度让曲彩云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妈呀嫂子!你可笑死人了”。
儿女们让她操的心各不相同。周秀华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永煜回来了,却跟父亲闹得水火不相容。三儿子永刚不用说了,韩小乔时常上门来闹。小敏走了,让她的心总是悬。大儿子永祥和四儿子永康倒是老实听话,但他们娶的媳妇让周秀华不喜欢。现在只有小儿子永华老老实实念书听话,但长大有主意了,就保不齐什么样了。
大儿子永祥有点口吃,小时候跟堡子里的老结巴学来的毛病。他听话、有力气,生产队时一直赶着辆马车。现在在外面拉脚挣钱,但他从来没有支配过这些钱,晚上回家,总是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
媳妇林素芹生性节俭和吝啬,背后一直看不上婆婆周秀华大手大脚、乐善好施的作派。谁都以为这个家有钱,只有她知道是个空架子,别看办个事情就能接万八千彩礼,可家里往外赶的人情更多。
三天两头的来人,还热情招待,她认为都是周秀华好面子的缘故,才攒不下钱的。在她看来这个家,全靠她的丈夫每天外出拉脚挣钱养着。
他们本来是家里的功臣,可并不被看重。婆婆把她当旧社会的小媳妇儿,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丈夫像听候主人吩咐的奴仆一年到头忙着。招待亲朋好友的热闹酒席上没有他们,那是他们最忙最累的时候。
她跟一些妇女在厨房忙着,永祥赶马车买完酒菜后,又在家里干一些杂活。甚至周秀华平日的牵挂和失眠的思念里都没有他们。她成天念叨,三刚子、晓敏,曲彩云,韩小乔,甚至外人赵连城。在她感到不平和失衡的心里,认为只有远远的离开,才能让她有所触动。
看着那些没有跟老人在一起的媳妇,那种当家作主的生活令她十分羡慕。现在永康的媳妇进门了,公公曲兆和瘫在**靠人伺候,这个家有越来越沉重的负担,她越发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昼夜在丈夫耳边唠叨着要分出去过,终于有一天永祥听进去了。他不再被传统的孝道所困扰,同时被媳妇所描述的日子,唤醒了一种类似于父亲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欲望,每天自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许久都没敢跟母亲提。好在二弟永煜要回到家里来,他说家里人口太多了,提出要出去,周秀华只好同意,让他们搬到了前院。
这个长得干巴巴瘦的女人心里总想,只要分家单过,按着她生活方式,不出一年半载就能有积蓄,几年就能一跃在公婆家的日子之上。为此,分开自己单过后,她一下子就走向了周秀华生活方式的另一个极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连酱油都不买而是用盐煮花椒水来代替。那不过是她妈对付山沟里穷日子的做法。
她觉得花椒也不便宜,就从家里挖来花椒树苗栽在院子里。第一年用的是花椒叶,花椒树结果后就再也没买过花椒。过年吃饺子才能吃上这五分钱一斤的酱油,好象还舍不得放不开,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分在大家的小酱碟子里,分得平均而公正,谁也不会比谁少,谁也不会比谁多。
她才不会像周秀华那样热情大方地招待客人,她妈妈和姊妹来也只是吃个便饭,不会多做一个菜,甚至都不多说一句话。生怕亲情的热情使她们产生要留下来住几天的想法,她面无表情地不停地干活,谁都无法忍受她身上和家里散发的一种把人撇在一边的清冷感觉。进门说完几句话,她的妈妈和姊妹们就会匆匆走掉,连饭都不会吃。
分家单过后,永祥觉得不但没有过上想象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反而像那几匹被驱使的马更苦了。往常把钱交给母亲后,母亲会给他留零花钱,每天中午都能敞开肚子吃饱,还能喝点烧酒。
而林素芹给他带两块干巴巴的玉米面饼子,连汤水的钱都没有,只能喝凉水。以前回家也有盼头,母亲总是给他留着油乎乎的饭菜,现在回家也水煮盐熬的青菜,大多时是大葱生菜沾盐煮的花椒水,他没了精神也没了盼头,也不着急回家了。
夕阳西下,抱着鞭子任马车拉着自己,沉浸在过去的宴席上那些美味佳肴的体味和想象。在母亲那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总是让他对日子有种企盼,那些酒肉特殊的气味能掀起他精神的快乐。于是他不管林素芹的唠叨,骂他像猪一样只认吃,常常来到母亲这边吃饭。
林素芹的母性和人性都没有体现在两个儿子身上。她的原则是不花钱并把一切变成钱,家里养的猪和鸡从来不杀吃。每天都叮嘱儿子把学校和路上看见的废纸捡回家,放学回家,就逼他们到山上挖药材。
一次两个儿子瞒着她,用卖药材的钱买了几块糖吃,一个七岁、一个九岁的孩子,无比快乐的神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和怀疑,最后用“告诉老师”的恐吓让儿子说出了实情。儿子敢瞒骗她花钱,显然让她不相信,站在炎炎烈日下,先是瞪着眼睛,用手指着骂着,然后嘴里吐着白沫,并发出一种喉咙被掐住的嘶哑声音,然后她那过于缺乏营养而虚弱的身子被气昏了过去。
两个孩子吓得哭着找来了奶奶,周秀华死劲掐着她的人中,知道原委后,没有帮她批评教育两个孩子,而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她哪有这样管孩子的。
当周秀华知道儿媳省吃俭用地攒钱,就可怜起她的儿孙来,总是叫他们过来吃饭。林素芹是不去的,一来她天生就是个不爱吃大鱼大肉的人,加上长年累月的节俭习惯,几乎把她变成了一个像佛教徒那样的素食者;二来不去吃也不用干活,落得个清闲自在。
永祥每次在母亲那吃饭,看到父亲病在炕上,永煜忙的不着家,四弟体弱多病,母亲干起这些重活时就产生了疚愧感,使他常常回来帮母亲干活。对于儿子的关心和孝顺,周秀华只能做好吃的。这样,家里又像回到了以前那种热闹景象。
被弃之一旁的林素芹,觉得丈夫心里根本没把她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还是在母亲那里。在她眼里周秀华用好吃的来笼络儿孙,不过是支使他们干活。她恨死了没有骨气的、只知贪吃的丈夫和儿子们,骂他们是猪投胎来的。
分家后,林素芹从不回来。家里要是来客人,为了不使关系渐渐生蔬,周秀华还打发人叫她过来帮忙。帮忙的人很多,倒不在乎她一个,她却总也不来,周秀华看出不想跟她搅和在一起的心思后,便不再叫她了。
后来两人都到了面对面都不说话的份上了,林素芹暗恨周秀华对她从来都不闻不问,而周秀华一直不明白林素芹跟她较劲的原因,何况她这么多年的行事规则是:从来不跟小辈儿主动打招呼说话。
周秀华不知道林素芹是看不上她咋咋唬唬过日子的作派,她也看不上林素芹,说她六亲不认,薄情寡义。
有一年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家里招待着一拨又一拨的老亲少友。当永祥领着两儿子,在母亲那里吃着八大碗四大碟时,林素芹仍然独自在家里吃着高粱米水饭、烀茄子土豆。
院中苹果树上的阳光灿烂,夏天中午热得让她睡不着,坐起来就会听到后院频频传来喝酒说话的喧哗声。这次人来的不少,沈阳曲兆吉回来了,大连曲彩云全家,她倒是想去走走过场,但一直盼着能传来周秀华让她去的旨意,但没有接到,她生气的只好独自在家。
其实家里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客人,周秀华早就给忙忘了。林素芹觉得丈夫和儿子都把她忘了,从早到晚没有一个人回来问问她吃了没有。
这时想起妈妈和姊妹们,结婚前她们总是对她婆家的事感兴趣,而她也有兴趣对她们讲,这是一种愉快的消遣。她从来到家里吃饭的这些人讲起,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给他们吃的是什么。她把婆家讲成了一个十分富足和有外事能力的家庭,从姊妹对她羡慕的目光里,找到了一种满足。
但是随着婚后生活的压抑和劳累,她再也不隐瞒自己的情绪,对妈妈和姊妹不断抱怨,说她实在看不上这样的家风,一年到头都吃吃喝喝、为别人家的事忙乎。
但从自己过日子起,她却什么也不说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你看不出她是活得好?还是活得不好?足不出户,整天陪着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
这天还是在堡子中到处转悠的曲彩云想起了她,站在门槛边叫着她的名字。等傍晚的暮色和窗户根下葡萄架的阴影消散后,曲彩云才看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女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在炕上用剪子修理她粗裂的脚后跟,同时用一对大大的其实很美的眼睛看着她。
曲彩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脚后跟,细密的裂纹像瓷器上的开片,她还没见过夏天还能把脚粗裂到这样程度的人。她告诉林素芹一个方子,用热猪油抹在上面,然后用塑料袋捂一宿就会好,起码不能疼了。而林素芹竟不舍得那一小勺猪油,就没有试一试这个方子,而是愿意长久地忍着这隐隐作痛的苦痛。
当她被周秀华遗忘而产生委屈和痛苦时,不久看到婆婆家越来越难的日子而高兴起来。她曾怀着一股怒气,让丈夫和儿子都回到这个家来。她的决心是那样大,当跟他们打闹了一阵也不奏效时,竟然发现他们不在家吃饭的好处,家里一下子省了三个人的吃喝,反正丈夫挣钱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眼看家里的花销越来越少,钱越攒越多,而且事情好像朝着她预料的目标发展,永祥说她是乌鸦嘴。她早就说过,将来她们的日子一定能好过公婆,现在就出现了端倪。
公婆家几乎没有什么来钱道儿,大车给了他们,永康两口子什么都不干,三刚子的买卖周转资金太大,一年到头不给家里什么钱。曲永煜被人逼下了台,还欠了一屁股债。永华读大学需要钱,周秀华过日子不知积蓄和节俭,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她知道周秀华都开始跟别人借钱了。
她终于看到周秀华再也无力招待那些客人,尽管不失热情,但餐桌上简单的食物让她颜面尽失,有时都留不住客人了。她坐在家里很少听到,从后院那里传来聚会喝酒的喧闹声了。
这时她倒大方起来,买酒割肉包饺子,丈夫和孩子也回家吃饭了。有一次她还通过丈夫向周秀华捎去话:“要是钱打不开点,咱家有!”永祥还以为是媳妇回心转意的孝行,不知林素芹不过是想感受一个胜利者,看到失败者对她乞求的快感,更想证明她才是会过日子的人。
林素芹把钱看得那么重,周秀华可不愿舍这张老脸去借,她从来就没有去试试的想法。她别想用低俗小气的作派挑战周秀华的高傲,就是晓敏用那么多的钱都没有撼动她的自尊。
晓敏可能知道了家里的状况,一次又一次寄来大量的钱。她看都不看就递给邮递员:“麻烦你小伙子,帮我再退回去”。她在给曲兆和擦身子时对他说:“我就是穷死也不会花她的埋汰钱!”
曲永煜干得很有成绩的时候,他的竟争对手出现了。吴义远原在镇上做卖菜的小买卖,跟县里一个干部做了亲家后,就要回来当村主任。
他向上级反映了曲永煜一系列违法乱纪的事情。弄宅基地,账目不清,大吃大喝挥霍无度,特别是违反土地法。周秀华看来,这都是想整人的人想出来的。
曲永煜是为全村人的利益着想,留了一大片工业区。盖房子的宅基地是用自家的好地跟人换的。还说曲兆和利用职权谋私,还把什么不是的女儿安排当了民办教师。如果说这些陈年往事都有人记得,看来早就有算计他们的小人了。
要说大吃大喝,周秀华都觉得委屈,就像当初来找曲兆和的那些人,是她好客留下的,几乎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了,这些年已快把家财耗尽了。虽然人们心里不服气,但违反土地法是个不争的事实,曲永煜还是被撤职了。
这一时期的日子很艰难,儿子永华上大学需要一笔钱。实在没法,周秀华便养起了几头母猪,被她寄予厚望并精心伺养的母猪生了不少,但出栏时没有赶上好行情,周秀华一算帐,刨去人工不算,倒赔进去不少饲料钱。
永华上大学这笔钱还是曲彩云给出的。后来永煜要承包乡里的翻砂厂,她到处去给借钱。翻砂厂开工时,周秀华都不愿出门了,尽管人们仍一如既往地对她,但好面子的周秀华从来不这样平衡自己的心理,觉得跟人借钱都借遍了,处处欠着人家的情。
曲永煜领着几个追随他的农民日夜奋战着,每天回到家里时,身上脸上都有一层像煤灰一样的尘土,日积月累油腻黑色的灰尘像是渗透进了皮肤,久而久之就代替了他们的肤色,就是用浓烈的碱水也洗不掉,这种油亮的黑色使他们出现在哪里都引人注意。
翻砂厂效益好时,永煜主张盖了二层小楼。周秀华搬离了老屋,永祥也入了股。林素芹不再干涉他了,因为她那些口攒肚挪、费尽心机积攒下来的钱已失去了意义。
当初永祥看到母亲为承包金四处筹款很辛苦时,心生愧疚,找林素芹商量把家里的钱拿出来。林素芹没有同意,还说风凉话:“你妈的能耐大了去了,跟谁张嘴不好使,还能求到我跟前?”曲永祥入股后拿回家的钱,仅二个月就比她半生积攒的钱还多。
现在永祥在翻砂厂开着大东风,问都没问林素芹,在母亲和弟弟的授意下翻修了房子,并添置了各种家具和电器。
当林素芹不满意丈夫的做法,又骂又闹时,还是她的妈妈和姊妹用她们的目光告诉她:“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哪像这大房子的女主人,简直就是老妈子!用得着这样活吗?”
这种形象的比喻,使她仿佛领会了她们的意思,至此她才脱下身上那些带着补丁的衣服。中秋节这天,她戴上套袖穿着平底黑板鞋悄无声息地尾随一些干活的妇女,来到周秀华家的厨房干活。发觉自己并没有往日那种委屈的心情,现在是一无牵挂,因为她感到再也不为贫穷害怕,再也不为钱操心了。
周秀华一眼就发现了她,但并没有跟她打招呼,就像没看到她一样,但对她的回归深感宽慰。
当那位新上任的村主任吴义远领着一帮人出现在家里时,周秀华竟像年轻时那样压不住火,也毫无往日的风度和气量,冷嘲热讽、含沙射影地挖苦他,说他在背后整人才当上这个官的。
致使脸酸性急、气量狭窄的吴义远当场就跟周秀华打了起来。两人都十分厉害,周秀华没把他当村主任,他也没把周秀华当个女流之辈。好像遇到了对手,对手就是能激发个人潜能的那个人。
两人越吵越激烈,越吵越精神。在场的人都没有动,他们糊涂了,两个人情绪都很激烈,但根本不在一个交火点上。周秀华在揭新任长官的老底,把他祖宗八辈所干的缺德事都翻了出来。而吴义远则在跟她讲政策,无论如何今天要把她家所欠的提留款和农业税收上来不可。
这几个村干部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挨家挨户收农业税和提留款,往常这些税是曲兆和领大伙搞副业免除的。曲永煜上来也是从村办厂子里出。吴义远这伙人一上来,就把家底卖个精光,而卖家底的钱也不知道哪去了。
人们出于猜疑和不满并不配合他们的工作,他们既不解释也不做人的思想工作,而是采取一些粗暴和强制的方法,拿人家里的东西做抵押,总会看到人们跟他们抢夺东西,呼天喊地骂不绝口。他们来到周秀华家里时,周秀华手里拿着烧火棍,她那粗壮的身板和严厉的面庞使他们一进院子就变得恭敬而有礼,但周秀华并不吃这一套,一次一次把他们骂了出去,并在对他们高喊:“回去告诉那个吴义远,别让你们白费功夫了,叫他来,我也许还能给个面儿。”
几天后吴义远就推开了周秀华家的大门,并没有急着进去,双手掐着他的瘦腰四处打量着,他要面对村里最难的钉子户,知道不能用对付一般老百姓的那些手段。当周秀华出现二楼的阳台上时,他讨好的笑着,亲热地称老嫂子。
也没在乎周秀华那些含沙射影、冷嘲热讽的话,他早就见惯了老百姓这种态度,好像有一肚子邪火,让他们发发也好,只要能收上税,完成上级的任务就谢天谢地。
是周秀华对祖宗的不敬,他才翻脸发怒的。原以为周秀华不可能像那些家庭妇女一样抵赖耍泼不顾脸面,不料周秀华蛮不讲理的泼劲儿并不亚于其他人。他也就失去了讨好恭敬她的态度,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当周秀华蛮横地拿起烧火棍要打他们时,却被回家来的曲永煜喊住了。
面对曲永煜吴义远有些不知所措,但曲永煜好像并没有记仇。他劝说母亲交了税款,还把大伙让进客厅坐了一会,他喝着茶水笑着说:“你们的工作不好干呀!得有点耐心,讲点方法,不然老百姓会骂的!”吴义远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不是么,早知这么难,打死我都不会干。”
至此,领略了曲兆煜宽宏大量的吴义远,总是找借口讨好他们一家,特别对周秀华,一口一个老嫂子地叫着。在周秀华坦率放肆的语言中见怪不怪了,无论听懂或听不懂也不在意。经过努力,跟曲永煜一家重新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使他受益匪浅。
周秀华给他介绍了一位胆小善良的小寡妇,帮他结束了多年的孤寡生活,使他更把周秀华当作每天必看的长者那样来孝敬了,把曲永煜当领导,什么事都找他商量。
对他们的依赖常常让人觉得,村子的大权实际又回到了曲永煜的手里。翻砂厂的效益越来越好,还承包了采石场、塑料编织袋厂,啤酒厂。那时吴义远总是来到家里,抽着周秀华拿来的烟、倒的茶水,听曲永煜讲外面的新鲜事。他那恭敬谦逊的态度,使曲永煜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追随者,不但年节给员工的福利有他一份,他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来找他也会帮助解决。
那年一场连绵不绝的雨水把小学的院墙给泡倒了,他哭丧着脸苦于没有钱,想发动大伙自愿把墙恢复原样,除了班子成员,竟没有一个人响应。后来还是曲永煜出钱,找人把小学的院墙换成了红砖墙。
吴义远的小女儿吴梅芳跟曲永华搞对象,开始周秀华坚决不同意。当她看过这个姑娘时,才消除了她父亲在她心里的偏见。松了一口气说“这个姑娘可不像她爹。”当两家确定了亲家关系,周秀华将吴义远也看成了是家里的一员,只要是赶上吃饭当口,他就会在家里吃饭。
吴义远听到人们在议论选举新一届的村主任时,知道自己是没戏了,而又不愿大权旁落,苦思冥想了许多个夜晚,决定把曲永煜推出来。于是他拿出一张大红纸的请愿书,挨家挨户要求人们在上面按红手印,然后找到上级领导。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很擅长在理论和赞誉的迷宫里把人搞的晕头转向,说代表全村百姓请曲永煜回村当主任。
上级领导便找曲永煜谈话,。级领导的话并没起多大作用,但大红纸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红手印让他激动不已。在他眼里就是人们渴望和信任的眼睛,那一刻他就决定回来了。
吴义远这个退位让贤的举动,倒是不经意提高了自己的身份,人们觉得这是他为村里办的唯一的一件好事。他大权旁落,并没受到冷遇,曲永煜让他当了自己的副手。
社会不断变革,农村发生巨变,农业税、提留款都取消了,国家给种地的农民各种补贴。村干部的工作好做多了,现在村干部到谁家都高兴,因为不是送补贴就是送温暖来了。
天渐渐热了起来,树上的蝉鸣使周秀华有点烦躁不安。往常这时候曲彩云就回来了,今年捎来信说不回来了。这让她有点失落,心里堵了那么些话不知跟谁说。不想没过几天,曲彩云突然来了。
多少年来在她日夜不安的猜测中,曲彩云带来的消息,终于给了她一种真实的安宁。晓敏既不像她猜测的那样,也不像那些面目全非的消息说的那样。曲彩云掩饰不住喜悦地说:“嫂子,现在晓敏就在大连!”周秀华惊异未定时,曲彩云接下来告诉她的,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曲彩云说:“嫂子,晓敏要结婚了,男方家提出来要跟你们见见面!”,
“嫂子,晓敏还找了个大学生呢!长的就像《侦察兵》里的王心刚,父亲是工厂里的车间主任,母亲是丝绸厂的一个质检员,是正经人家。你说,咱家晓敏还真有两下子啊!”
“嫂子,别说你,有时我都怀疑这事是不是真的,你说人家怎么会找晓敏呢?一没工作,二没文化,但人家确实找我商量,这事儿是真的。”
周秀华一直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感到不可思议,直到曲彩云用手捅咕了她一下,她才明白过来,曲彩云回来是干什么来了。要在她和女儿之间的汪洋大海上迅速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她无法忘记女儿对她的伤害,还有自己曾下的决心,愤愤不平地跟曲彩云嚷嚷着:“我早就不管她了,我没这样的女儿,她爱怎样就怎样,跟我没有关系。”但经不住曲彩云的苦苦劝说:“看你说的真轻巧,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啊?晓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要是不管,晓敏在男方家多没面子啊,这是晓敏一辈子的事,你是个明白人,如果是别人家的事,你会劝他怎样做?是不是得按理走,不能按自己的脾气来?”
在曲彩云的劝说下,周秀华似乎被说动了,说你看我哪里能走开,要不叫他们来家里见面吧。曲彩云笑了,领会了嫂子的意图。她以家里走不开为由,不但巧妙地避免跟女儿见面,还能让人家领略他们的家境。实际上还是想在女儿身后竖起一座高山,来衬托女儿的威仪。
曲彩云走后,周秀华在给曲兆和擦洗身子时,带着快乐的神情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告诉你吧!咱家那个死丫头终于有信了,她姑来说还要结婚了呢!你说这些年把咱作的。”尽管曲兆和仍是那个僵硬的坐姿,木然的神情,她知道对他说什么都是白说,但不在乎他听不进去,对他的倾诉中可以找到聊以**的宽慰。
不久,曲彩云领晓敏的公公婆婆来了,晓敏没有回来。她听姑姑讲完后,觉得母亲对她的怒气还没有消,没敢回来。
晓敏的公婆五十上下,穿戴十分讲究,公公穿套蓝料子中山装,婆婆一套银灰色毛料小翻领西装,看起来都像干部。他们一下火车,就被一大帮热情拥上来的人围住了,吴义远一挥手,两个漂亮的小姑娘献上鲜花。
两人正对这种像接待外宾的隆重的仪式惊讶不已,曲永煜及时出现说他是晓敏的二哥,奉家母之命前来迎接,然后把他们让进一辆黑色小轿车里。一路好几辆小轿车前呼后拥地把他们送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在两个献花小姑娘的搀扶下,沿着红地毯铺设的路线来到客厅。
客厅里早就摆下酒席,像办喜事一样,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周秀华早就交待吴义远把男的侍候好,常桂芬把女的招待周全,这俩人不但能说会道,还能调动人的情绪,把气氛一次次推向**。使两位来宾觉得真实和幻景交织在一起,以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
当他们被送上回去的火车时才清醒过来。曲彩云没有跟他们一道回去,他们已彻底打消了对晓敏的挑剔和怀疑,更是放弃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观念。都急不可耐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婆婆说:“看来咱们都判断错了。”公公说:“可不是么,你没看出来,多讲规矩多大的排场!可不是小门小户的作派,咱就别胡思乱想了,成全他们吧”。
当初儿子杨玉臣把晓敏领回家时,凭晓敏那身暴露性感的黑色裙装,隐约看出晓敏是干什么的,他们冷冷地问她话。晓敏没有心理准备,回答不出自己的职业,吱吱唔唔说当服务员。在他们眼里这等于是无业,又是初中学历,询问家庭父母的情况,因为心虚害怕,再说这么多年,对父母和家里的情况一点不知,她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就像在那编造似的。这让他们有了基本判断,也不想问下去,对晓敏十分傲慢和冷淡,不再搭理她。
他们不可能让儿子找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学历、没有清白身世,甚至都说不清家里的情况来历不明的人。
杨玉臣说是在火车上认识的,讲在火车上跟晓敏一次次奇异的相遇。使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像聊斋中那些鬼妖狐怪的变现,来纠缠迷惑儿子。对这种结识的方式也不认可,终身大事,太草率了。
父亲杨先进责骂他:“怎么这么没脑子,什么都不了解就敢往家领?”连一向宠他的妈妈也抱怨:“我的傻儿子,找媳妇可得了解清楚,什么家庭出身?脾气禀性?”
杨玉臣那个心高命不济的姐姐脾气不好,更是说出一些难听的话,直言不讳地说晓敏就是个小姐。他们开着一次次这样的家庭会议,来帮助杨玉臣看清真相,说只要他们活着,就不可能让他娶个小姐。后来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可惜种种的努力都失败了。
在杨玉臣二十七岁的青春视角里,晓敏始终是个青春靓丽的纯情少女,根本没有父母和姐姐眼里的那种妖冶和堕落的痕迹。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封闭的车厢里。暗淡的灯光下,枯燥难耐的他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伴随着启明星悄然划落的那一刻,晓敏出现在他对面。她穿着露肩和大腿的黑色裙装,戴着原始部落人手工制作的仿象牙的长项链,娇小柔美,目光清澈,就像散发着百合花气息的公主。他不禁跟她搭起话来,而晓敏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迷人,还具有一种亲和力。
当他重复了这次的经历时,就对这戏剧性的情景产生了联想,觉得是爱情出现的征兆。为此,他每次回家都坚持要买那个座位的票,为此不惜大费周折,排过长长的队苦等苦挨,花高价买票贩子手里的票,还千方百计跟售票员拉关系套近乎。
有一次没买到,心情十分低落,上车后便昏昏沉沉地睡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一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觉得心跳加速起来,他一下子坐起来,跟她打招呼说话。
他跟晓敏谈他的生活和童年,谈老师讲的知识,还有地质勘探史上那些传闻和奇遇,包括如何能在一株小小不起眼的草上发现一座蕴含丰富的金矿,以及那些古老的传说成就了多少执著的追求者。这些矿石的传说,唤起了晓敏当年去看萤矿石的记忆,至今还一直幻想那些发光的萤石,经过岁月的变迁会变成宝石。
晓敏对这个地质大学的大学生的发问太小儿科了。为了给这个怀着兴趣听他讲的小姑娘讲那些矿藏知识,讲着讲着忘掉了时间,忘掉了场合,竟跟着晓敏下车了,直过了天桥出口,才发觉自己下错了地方。
但有生以来沉睡在内心的冲动,驱使他抓起了晓敏的手,鼓足勇气表白:“咱俩交朋友吧!”晓敏娇嗔地挣脱了他的手,他马上又紧紧地抓住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而晓敏感到这双紧紧握着的手,跟她的那些崇拜者明显不同,有着一种真诚和尊重,更重要的是没有把她引向那些快乐的使人堕落地方,而是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父母面前,要给她一种现在想要的生活,就像在母亲身边那样安全平静的家里。
因为结婚这种要写进法律文件的事,是不能靠一个人说了算,还需要家庭、父母、亲属的证明,要在这些人的生活中寻找遗传和家庭教育的痕迹,以此来判断婚姻的合理性。
晓敏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同意杨玉臣那简单的结婚要求,为了证明自己身世清白,她草草结束了在南方某地的那些社会关系,结束了坐火车到处颠沛流离的生活,来到了杨玉臣家乡大连,来到了姑姑身边。
晓敏的农村户口和初中学历不但不被杨家认可,就连曲彩云和周秀华都认为是晓敏婚姻中的最大障碍,觉得根本没法绕过去。最先失去信心的是周秀华,她站在杨家的立场说:“咱替人家想想,如果是我儿子,打死我都不会同意的。你说咱俩不是外人,晓敏就是跟人家成了,我看也不是好事,她能在家呆住?给人当媳妇?为人生孩子?”
她托付曲彩云给晓敏讲讲,劝她收收心别往高上攀,能拆散更好,这是为她好。曲彩云也担心两人的身份和文化差异,跟晓敏说他们不合适,但晓敏说问题不在她这,要劝你得劝杨玉臣。曲彩云就吩咐晓敏:“有空把他领来我劝劝”
一天傍晚,落日的金色余晖把客厅照的金碧辉煌,随着一阵小心谨慎的敲门声,曲彩云打开房门,看到一个高大的像电影演员王心刚的青年。她面带和善的微笑,而她那亲切和蔼的语气使杨玉臣马上意识到,晓敏是在吓唬他而已,他的小心和谨慎完全是多余的,他根本无法把眼前看到的形象跟晓敏说的那个严厉古板的形象统一起来。
姑姑留在记忆中的印象是深刻的,但这次回来晓敏发现姑姑变了。那个总爱穿黑色衣裤,脸色像失血一样惨白的姑姑失去了那种庄重严厉的气氛,仿佛她内心的波涛已经平息下来了。
前些日子她来找姑姑时,心里还做了要忍受姑姑严厉责骂的准备。即使这样也觉得比找母亲强,她实在不敢回去找母亲。如果婚姻必须有一个家长或者长辈来证明或主持的话,她还是会选择姑姑。
当她硬着头皮敲开姑姑家的房门时,事实与她想象的正好相反。她看到一个穿戴素雅整洁,身板笔直神态安详且高贵的妇女。既没有严厉地责骂她一句,也没有发出抱怨和叹息。把她仔仔细细地确认一番后,搂着着她大哭起来:“晓敏,你这个死丫头,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原来姑姑以为她已遭遇不测,才有这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宽容和庆幸。
除了安慰,姑姑都没追问她这么多年在外的经历。她搂着晓敏,把她当成了一架回忆的机器,说起了晓敏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又说起跟她母亲之间一些事。她无法避免心中早已形成的纽结,跟嫂子这么好,早就把晓敏当成自己的女儿,也仿佛帮嫂子找回了女儿。
而晓敏也热泪盈眶,特别是姑姑拥抱拍打她回忆时,给她的宽容与安慰,温暖与善良。那一刻她还闻到姑姑身上的那股让她想起家里房后的那些清幽香甜的槐花味道,使心灵与想象中对母亲的依恋凝结在一起了。她感到姑姑太瘦了,这让她想到她已不年轻了,她那种孤傲倔强的精神意志,经过现实生活的频频打击都没被摧毁,却让熬人的岁月消殒殆尽了。在一种孤独忧伤中,她的性格慢慢变得温和了,言语中少了否定,那些严厉的责骂和高傲的神情也不再出现。她叫他们坐下来,亲切和蔼地跟他们说话。
杨玉臣没想到曲彩云非常平静公正,没有站在晓敏亲属的的立场说话,倒像个为他破迷开悟的老师,有条不紊地帮他分析事件的利弊。最后像他的父母一样,倒劝起他放弃与晓敏结婚这个念头。和他的父母有着相同的观点,用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努力让他明白世事真相,还举些实例想改变他那固执单纯的想法,只不过劝说方法和语气跟父母不同而已。
他和父母几乎无法沟通,除了听他们的骂和训斥,不听他任何解释。而在这里,曲彩云那平和的语气和真诚的态度,使他对曲彩云产生了老师和母亲相混的感觉,不但满足了他的诉说和解释,还据理力争或者共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