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彩云一直让周秀华心里警惕,不断提醒自己将来能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看开些。她一直觉得自己心胸宽广,通情达理,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来找她的人们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问题,这是她的知识,可这仅仅是经验上的。
然而丰富的经验和通情达理的心胸,并不能给她足以应付处理女儿问题的能力,女儿的问题不同于任何来访者,她在新问题所带来的困惑中渐渐失控。
女儿晓敏从上初中开始,就爱跟男生混在一起,最初她还不太在意,以为是小孩子在一起胡闹,以为发发脾气或随便骂骂就能解决。偶尔她还能跟晓敏进行一种包含着母亲耐心教育的谈话。按着她的意愿,在她的教育下,女儿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举止得体并且安分守己的女人。
周秀华去供销社买棉花,回来时正好碰到回家吃午饭的姑舅姊妹胡玉琴。胡玉琴是晓敏的班主任,当初周秀华把晓敏交到她手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晓敏的成绩不错,性格温和听话,觉得在这个以严厉著称的妹妹手里,晓敏一定能考上大学。
她总是叮嘱胡玉琴:“你给我看严点,不好就给我骂!给我打!”胡玉琴一点都不喜欢晓敏,在周秀华面前总说晓敏太爱臭美,爱跟男生在一起,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从来没夸过,结果周秀华回家总是对晓敏大发脾气。
胡玉琴连个称呼都没有,上来就问周秀华:“晓敏怎么了?不来上学,也不请个假,学校就是给你家开的也不能这么随便吧!”周秀华这才知道晓敏逃学,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被胡玉琴一顿奚落又气又急,把棉花包塞给胡玉琴拔腿就要去找。
被胡玉琴一把拉住:“你到哪去找?”
周秀华这才清醒过来,却又陷入了更大的茫然,令她感到孤单和无助,跟往日谈笑生风、给人指点迷津的周秀华判若两人。她可怜巴巴地问胡玉琴:“那你说怎办?”
胡玉琴也不回家吃饭了,领着周秀华返回学校,找到二班的班主任问一个男生来没来,那个班主任说没有。胡玉琴又打听到那个男生家的住址对周秀华说:“走吧!咱俩去找。”
她们在男生家里并没有找到晓敏,但是男生的小弟弟却自告奋勇地领着她们走进一个狭长的山沟里,里面只有两户人家。在一座破旧的茅草房里,晓敏和那个男生就坐在炕上。两人面前摆放着许多发着神秘荧光的大大小小的石头,两个人就像发了财一样兴奋,毫无顾忌地你抢我夺。
那个男生的哄抢不过是跟晓敏闹着玩而已,他早知道这是一种萤石,省城的地质专家来勘探过,可惜矿脉里萤石量少得不过像一块肥猪肉里夹着的几缕瘦肉丝,根本不够开采的。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随着母亲和老师的怒喊,两人都惊呆了,并对她们铁青的脸和一言不发感到恐惧不安。周秀华只瞟了一眼那个瘦高的男生,就看出他比晓敏成熟得多,脸上长满青春疙瘩豆,闪烁的目光几乎不像是个孩子了。
她一把上去,扯着晓敏的胳膊硬把她拖了出来,朝着刚走进来的房主人——一个穿的花里胡哨的胖老女人吐了一口痰,继而身后传来老女人不满的声音:“管我?我操!回家管管你女儿吧!”
因为有一层亲戚关系,胡玉琴的批评毫不客气,周秀华觉得这是在帮她,没少插嘴帮腔。俩人一路上没完没了的批评让晓敏有点不耐烦,早就对胡玉琴产生不满和不敬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胡玉琴,老是跟母亲打小报告说她的坏话,而且批评起人来,什么话都说,像个家庭妇女,她怀疑这次就是她告的状。
母亲死死地拽着她的胳膊回家,任她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这让她有点害怕。她们走到堡子时天都黑影影了,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周秀华拉着晓敏的手放松多了,加上人们不断地向她打招呼,看起来倒像是母女手挽手的亲热。
一进家门她就把晓敏锁在里屋,在送走一对来找她分家的夫妻后,周秀华关上了大门,打开了女儿的房门,放下了平日里的面孔,在一片哭声中狠狠地撕打着女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晓敏只是一个劲地嘤嘤地哭,既不是对事情认识后而悔悟的哭,也不是在母亲的厮打中疼痛的哭,是被母亲的一反常态吓得不知所措乱哭一气。她远没有认识到事情像母亲想象的那样严重,开始还以为是母亲对她逃课的惩罚,因而一再保证再也不逃课了。
后来才发觉母亲是针对另外一回事说的,不过是很早母亲就教育她的“不能跟男孩子在一起”。她说:“妈,至于么,我只不过听同学说他大娘家后山的石头是发光的,我觉得可能是宝石吧,就让他带我去看看。”
周秀华说:“那要是晚上回不来呢?”
“回不来就在他家呆一宿呗。”
这事让周秀华想想就后怕,女儿根本没有意识到危害自己身心的东西。周秀华说:“你真是傻呀!”看着女儿一脸无辜的样子,倒像赵艳红有一种无知的真诚,在她看来比虚伪更可怕。
虚伪是一种清醒的状态,而无知的真诚则是无论怎样点拨都不起作用的愚蠢了。她一直想给女儿讲讲其中的成破利害,又觉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的,等女儿长大些再说吧。
之所以就这样结束了对女儿的管教,周秀华是被晓敏的无知和不停的哭泣弄得没法了,而晓敏的哭泣又激起了她内心的柔情。毕竟女儿还小,对她的教育将是漫长的过程。但这一次不能纵容,她逼着女儿发誓:“从今好好学习,不再跟男生来往。”并说这件事除了你小姨胡玉琴,连你爸也不让知道。算是买女儿一个好吧。
借端午节时机,周秀华还拿了点鸡蛋棕子去了胡玉琴家,托她费心看管晓敏。自己也开始留神起女儿的一切。这一切不知不觉成为偷偷监视女儿的行为。只要晓敏没有按时回家,她马上就到学校查个究竟,连晓敏平时跟谁一起玩,都有所了解。
但并没发现晓敏有什么不正常,穿着打扮一如平常,甚至都没有向她提出过一个不合理的、能引起她警觉的问题和要求;也没有受限制后的行迹诡秘、处事紧急和焦虑不安的行为。这多少打消了她内心的一些疑惑。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肯定晓敏没有乱处对象,只是一时冲动和好奇罢了。胡玉琴也向她反映;“晓敏好多了。”
时间不长胡玉琴又告诉她,晓敏又有爱跟男生在一起的苗头,周秀华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对于女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有私心的,那就是随着女儿的成长、花容月貌的呈现,母亲不知不觉承担了一个死板的保护者。
她们最担心的是女儿自然的气息对异性所激起的强烈欲望,引来的不是一个真正的追求者,而是一个浪**的玩耍者,那将为她和女儿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在女儿身上,被这种灾难推毁的标志不只是某种器官,而是无形的、中国人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意识——贞节。女人的荣誉。
周秀华从母亲那里,就懂得了这种荣誉的保护意识。母亲给她立了许多清规戒律,她自然就把从母亲那传承下来的清规戒律放在了女儿身上,而晓敏从来就不接受这些。她把束胸的小胸衣扔在一边,说一穿它就感到上不来气,连饭都吃不下。
不许她跟男人随随便便说话,可她是个爱说话的孩子,跟谁都爱唠嗑,不分男女老少,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内心简单的人。
小时候,姑姑曲彩云看到她母亲越来越热心解决别人的家庭和婚姻问题,没有工夫顾及她,就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带到学校,学生们都会围过来逗她玩。有人来请周秀华,同时也会把晓敏抱走。
因此晓敏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只是生活在自家狭窄的世界里。从小就跟姑姑和母亲见识了一个广大的世界,走到哪里,人们都像对待小公主那样。不但跟这些人家的孩子们一起玩,就连大人们也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好看的小姑娘,跟她亲嘴、贴脸逗乐。从那时起晓敏就感受到人间温暖气息所带来的熨帖,早就丧失了像曲彩云那样清楚地分辨男女界限的能力。
渐渐长大后,不料母亲想把她限制在一种孤寂的世界中,然后接踵而至的是母亲那种互相矛盾的教育。希望能像姑姑那样知书达理、自尊自强,同时又说曲彩云那要强的性格并不是好事。于是,她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母亲内心的是非对错了。
现在周秀华非常担心晓敏跟谁都自来熟的样子,觉得姑娘还是应该像曲彩云那样文雅安静,高傲的让人难以接近才是。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把晓敏管教成曲彩云。
晓敏的性格是喜热闹,甚至不愿呆在家里,放假不是去这个同学家里住几天,就是找那个同学,她去的同学都在母亲认可的范围内。后来晓敏发现,最让母亲放心的是让同学到自己家里来,只要是在自己家里,就是男生来母亲也不反对,而且还会热情招待他们,甚至能看到,母亲也会被同学们肆无忌惮的快乐所感染,脸上出现一种明快清爽的笑容。
于是在晓敏的招引下,家里常常会一下子拥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的学生。在这个过分好客的家庭里,学生们不一会儿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们一下子占据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和整个堡子,堡子里到处都充满着这些青春少年的欢腾和喧哗。
周秀华领着一些女人把闲置的碗筷找出来,像办喜事一样,露着后腰在井边不停地清洗。吃饭的时候,这些不知疲倦的孩子会被她们从堡子的各个角落里找回来。
有在河边捉鱼捉虾的,有在山上采野果子和各种野花的,还有在晓敏家果园吃苹果的,对着一堆苹果树根子琢磨根雕的……吃饭时这些孩子也闲不下来,端着碗筷在院子里互相追逐打闹,不免会把一些花木给折断了,一些家畜受到了惊吓到处乱跑。周秀华和这些妇女们看着这些孩子上演的小品和喜剧,常常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不时观察着女儿跟哪个男生好,但并没有发现女儿跟哪个男生有特殊的举动。
初二这年,在晓敏领来的学生中,她注意到晓敏跟一个女生的关系要好过任何一个人。这个女生有着坦然淡定的神情、白净的肤色和瘦窄的腰身以及吃饭时的细嚼慢咽,周秀华判断这是个从来没有干过粗重活的城里孩子。
果然晓敏说:“她是从城里转过来的。”这个叫温小婉的女孩是被学校开除的,原因是刚跟她分手的男朋友跟现任的男朋友打架。现在住她叔家,就是想要个毕业证。
一些孩子在厨房帮她们干一些择菜、剥葱剥蒜的活,延续着她们在家里干活的习惯,他们的勤劳朴实赢得女人们的夸奖。这些猪啊、猫啊、狗的,还有随便溜达拉屎拉尿的鸡、鸭、鹅,他们乱跑乱撞的脚步被这些家畜拌着了,差点摔了一跤,无论男女都是抬腿就踢它一脚,看着它们受惊吓四处逃窜滑稽可笑的样子,还要哈哈笑着。
只有温小婉对它们充满着真诚的喜爱,她看着出生十来天的圆滚滚的小猪,用一截秫秸耐心地给老母猪挠着痒痒,并夸老母猪生了这些小猪多伟大!又夸这些小猪长得可爱,后来从被奉承得十分舒坦的老母猪身下抱出一头小花猪来玩。她根本不嫌弃小花猪,就像抱着一只小花猫,当她经过那些农村女孩身边时,她们都会用手掩着鼻子躲闪着嫌它埋汰。
吃饭时她不着急吃,慢条斯理地把鱼刺挑净,把鱼肉喂了小猫花花,把花花喂好后,才想起自己吃饭,这时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所剩无几了。细心的周秀华给她送来一盘菜,她有礼貌地道谢。几只停在老杏树上啁啾不已的画眉,也能跟它们说上半天的话,在看似一种受人孤立的境况中,她好像并没有感受到这些。
周秀华一下子就察觉出她跟晓敏一样,有着抵制一切常规习俗的天性。她们做事总是旁若无人,毫无心机,常随随便便地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分给他人。而人却并不感激,也不领情,好在她们不计较这些,从来不记得昨天的事,一切都是从今天开始,即使昨天跟人打架生气或者受骗上当,都会在新的一天开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跟人来往也是毫无芥蒂。
说实话,这种漂亮的脸蛋却拥有这样的性格,才是周秀华担心不已的缘故。从本质上看她们心地善良:“这心也太软了,已软到没有任何原则,这样在哪都会吃亏的。”从那一刻起她决定要把晓敏永远地留在身边,不让她出去或上班,即使将来找婆家,也不让她走远。这样即使不能使女儿远离尘世凡间的一切**,起码是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女儿不会吃什么亏。
同时觉得自己真是操心的命,她一面责怪老天怎么让她生了这么个脑子缺根弦的女儿,一面又在双方亲属中寻找遗传基因:这个孩子像谁呢?但她并没有归纳出来。
开始周秀华是不同意晓敏跟温小婉好的。当温小婉把在晓敏家的感受告诉父母,又把周秀华夸成了世上最好的母亲,对她怎么怎么好。出于对女儿照顾的原故,温小婉的父母特意给周秀华捎来一些紧俏的商品,那是平民百姓根本买不到的麦乳精和海米。
周秀华觉得不过是一次集体的招待,也没对温小婉特殊,但出于礼貌,温小婉回家的时候,给她父母捎去一些山货。
在多次的接触中,周秀华发现温小婉本质上并不是爱搞对象纠缠男孩子的人。她那天真的神情与平和的性格,周秀华判断应该是那些男生主动找她,而她却无力反抗也无智慧推脱。
这让周秀华对她产生了女儿般的感情,告诉温小婉:“星期天要是不回家,就上咱家来吧!”这种关切也使温小婉产生了家的温暖,倒也实在,总是跟晓敏到家里来。两个女孩漂亮的几乎像是孪生姐妹,常常手挽手地走着。
几年以后,周秀华却常常自言自语:“什么都有定数。”说这话时她昏头昏脑,内心充满了对温小婉的怨恨。
她是那样谨慎地防范着男人及花花世界对女儿产生的**。她就像一扇门、一堵墙,死死隔断了女儿和那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的严密死守,使老天都没有机会下手,却没想到派来个像天使一样的温小婉,用她的善良和好客使自己跌入陷阱,成功地把女儿从身边诱拐走了。
温小婉是那样的纯真善良,一点坏心眼也没有,她的父母又是正直严肃的人。他们原是大学的教授和讲师,只不过遇到了一场政治运动,才迫使他们来到这小县城当了文化馆的干部。
当温小婉把晓敏一次次带回家里时,周秀华是绝对放心的。温小婉的父母也是热情招待晓敏,还为晓敏买些流行的衣服。晓敏是那样时髦和洋气地出现堡子里,她慢慢地走在大街上,经过任何人的面前,人们都会注视着她,直到她在拐角消失。
温小婉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走后,温小婉便带着晓敏离开这枯燥难耐的家里,来到一个又一个青年们聚集的热闹场所。到灯红酒绿的饭店,到一些青春躁动、有着的士高音乐、响指和尖利口哨混杂的娱乐场所。
温小婉带晓敏来到这些地方,并不是她喜欢,而是以一个城里人的骄傲,让晓敏见识见识而已。万没想到晓敏根本没有惊讶和适应的过程,而是如鱼得水,一下子就融入其中了。
如果说温小婉有些喜欢农村幽静的自然景色,晓敏更喜欢温小婉把她带进的这种刚刚流行的城市生活。
在这里,大伙谈论的不是理想和未来,除了吃喝玩乐,唯一能静下来的,是看一些港台片。再就是议论一些来自深圳和广东特区发生的新鲜事。这情形就像房屋打开了仅有的一扇窗户,都争抢着探着脑袋往外面看。
她羡慕港台片里有钱人豪华奢侈的生活,这情形跟她潜意识中的美梦联系在了一起。这让她产生一种愿望:有一天也要穿得华美无比,坐拥一座豪华酒店,并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招待这些络绎不绝的亲朋好友。世上再也没有任何理想,能在晓敏心里产生如此的快感了。
傍晚,晓敏回到家里坐在葡萄架下,周秀华第一次看到晓敏这种蔫巴巴的神情,以为一路坐车累的,从炕上欠起腚,推开窗户冲女儿喊:“累了就回来躺下吧!”晓敏似乎没有听到。她坐在哪里,用重新认识的眼光打量着堡子所熟悉的一切,她一直都不理解温小婉的感受,竟迷恋这里宁静的田园气氛,那是温小婉直到老年住在高楼大厦里还梦寐以求的。
而她是多么不喜欢这里,就像生活在上个世纪无声的黑白电影里。人们无休止地劳作在各种农作物之中,不断地重复那些枯燥的劳动程序,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令她窒息不已的是感到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慢得让人感到不再鲜活和有奔头。
就像白天灼热的灰尘布满了世界,宽大的玉米叶子没了精神,连家门口腥红的芨芨草花都枯萎的没了颜色,连人都似乎裹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觉得那些去广州、深圳的人像是在追赶时间,他们是那样生动而有活力,追得时间咯咯咯笑着满世界跑。那一刻晓敏决定摆脱这里的枯燥单调,超然于这个没有生机和追求的乡村生活。
等温小婉的父母上班一走,晓敏就缠着温小婉要出去。温小婉不愿意,就找借口能让晓敏呆在家里,可是晚了,晓敏已经不用她领着,她早已结交了不少男男女女的朋友,常撇下温小婉自己就出去了。
温小婉觉得晓敏正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但苦苦的规劝不奏效时,又怕受到父母和周秀华抱怨,最后只能远离晓敏,坚持不上她家去,也不领晓敏回家里来,俩人的关系有点不如从前了。
周秀华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情况。毕业考试晓敏的成绩一塌糊涂,温小婉拿着毕业证书回到自己的城市,父母把她送到一所高中读书。临走时,周秀华吩付晓敏把温小婉叫来,做点好吃的为温小婉送行,两人这才又和好。
周秀华留温小婉住了几天,每天晓敏都领着温小婉在堡子里转悠,温小婉问晓敏今后有什么打算,晓敏坚定地说:“现在我还说不上来,但是我不想呆在这里!”
周秀华让晓敏把温小婉送回家,温小婉那极力婉拒的话,在周秀华听来是只是一种客气。她坚持着,于是晓敏再次跟温小婉来到了城里。
十多天晓敏才回来,周秀华以为晓敏是住在温小婉的家里,事实上晓敏仅在温小婉家住了一晚。但晓敏这次回来的打扮让周秀华多少起了疑心,烫了头发,涂了红嘴唇,看起来妖里妖气,几乎走到跟前才认出来是晓敏。
更让她疑惑而不安的是,晓敏三天两头去找温小婉,直到都开学一个多月了她才有点缓期过神来:“人家温小婉都上学走了,你去找谁?”晓敏又把去的时间改在星期天,说星期天温小婉在家。
但每次去都要三四天才回来,这次都一个星期还没回来,她感到不太正常。把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和疑虑告诉了曲兆和。曲兆和并没有给她多少安慰,在他眼里晓敏还是个孩子,没有周秀华想的那样复杂。他说:“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怎的?”
周秀华那颗备受恐惧与折磨的心没有受到应有的安抚,开始抱怨起来,说曲兆和把家当成了饭店旅店,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到晚也不着家,更不关心家里的事。当她感到自己整天受苦受累,却无人关心无依无靠,委屈的想哭时,有人走进院子在叫她,她马上换了副笑脸迎了出去。
来者是个因年老逐渐萎缩、变得像个儿童般大的老太太。从周秀华为她的打了三十多年光棍儿子介绍对象开始,她每天都来家里坐坐,表示亲近和感激。今天难得曲兆和在家,她就跟曲兆和唠了起来,一边抽烟,一边夸赞周秀华。使周秀华得到了一种安慰,心里好受了不少。
老太太走后,周秀华忘了刚才的委屈,跟曲兆和唠起嗑来,说自己的担心,还把晓敏过去发生的,却不曾对他说的都告诉了他,曲兆和说明天派个人去温家看看。临睡前她趴在枕头上几乎是憔悴不堪地祷告:“老天爷!可别让晓敏出什么事!”
第二天,曲兆和一大早,就接到公社派出所捎来的口信,要他马上去一趟。他急急来到派出所,听到消息时差点没被一口烟呛死,他剧烈地地咳嗽着。派出所的小徐告诉他:“你家晓敏让县城分所拘留了,叫去领人呢!”
一路上他都在合计晓敏犯了什么事。当然他没看到,派出所干警所看到的那个混乱的现场:在一个居民楼里,一群着装怪异的青年男女,在不停闪烁着明明暗暗的灯光下,在一只大录音机爆出的强劲音乐中,他们在狂舞、在叫喊,好似群魔乱舞。
干警们可没有像这些小流氓,从这些歌舞感受到其中的热情和青春活力,而是看到一种潜藏在他们心中的邪恶和欲望要喷薄而出。如果不扼杀制止,将会对存在的社会秩序产生巨大的破坏。一连好几天都接到周围群众的举报,他们决定打掉这一小流氓聚集的窝点。
曲兆和看到晓敏时,她在一个屋子里安静地呆在墙角,但他在女儿的眼里没有看到任何恐惧和羞惭的表情。还以为女儿太小没经过这阵式,已经吓傻了,于是他放弃对女儿的斥责,一句话也没说把女儿领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虽然没有像周秀华那样痛心疾首的样子,却也严厉地对女儿说:“从今往后哪也不许去!等找个班上。”晚上他对周秀华说:“你也留点心,有相当的给孩子定门亲。”这算是对女儿做的安排了。
无论是母亲的怒骂,还是父亲的严厉,晓敏都低着头不发一言。他们不知道她心里头有一个执拗的念头:就是要过自己向往的生活。他们越是强迫她回到这里,越是采取极端的方式逃离。
此后,晓敏逐渐变成了他们几乎快要认不出的孩子,奇装异服,整天游**,喜欢说谎。人们对她的外表也起了疑心,觉得她要变成一个坏姑娘,她出现在哪里,都会引来人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背后的窃窃私语。
其实谁也不了解底细,都是周秀华极力隐瞒的缘故。一年多来,晓敏不知偷偷出走了多少次,既不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征兆。就好像那些在村庄休养的战士,只要听见集合的号声,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队伍里。也许是看着堡子里的人无声无息劳动,晓敏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她急于逃出去,想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周秀华几乎成了追捕女儿的密探,一次又一次沿着女儿逃走的线路把她找回来。为了能让她明白,她苦口婆心地劝说,说这样下去不但会丢人,让人瞧不起,还会影响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哪个男人会拿她当回事。
周秀华列举了许多有名有姓的实例,这些不珍惜自己名誉的女人,始乱终弃幸福都不长久,大多落下被人歧视的可怜下场。
她把十六岁的女儿,当成一个作风靡乱,道德败坏的女人来劝阻了。还采用了只能用在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身上的管教方法:漆黑的夜晚,被窗帘遮的密实实的房间有点像私设的刑堂,曲兆和和周秀华同心协力地把女儿绑在门框上,父亲解下自己宽厚的牛皮带把她打的伤痕累累,母亲在一边愤愤不平地叫喊:“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算了!!”到了最后,他们漫长的愤怒、威胁、劝说变成了深切的苦苦哀求,求她不要再给他们丢脸了。
晓敏几乎被软禁起来了,活动范围只能在自己家狭长的院子,和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姑姑曲彩云家。这是让周秀华唯一放心的地方。她之所以要把晓敏送到曲彩云家,一来怕把女儿关出什么毛病和事来,二来曲彩云也能好好教导一番。她十分相信曲彩云那套严厉的管教孩子的方法。
小时候晓敏是喜欢姑姑的,姑姑对她是那样好,在姑姑家里还能找到玩的伙伴,她喜欢跟二姐心甜玩。自从上了初中,就感觉姑姑不喜欢自己了,在心里跟姑姑有越来越远的距离。
她是执意不愿意到姑姑家的,一想到姑姑那挑剔的目光和教训人的语气,简直一步也不想走。她几乎是被母亲绑架送到这里的。周秀华毫无怜悯地拖着她,像对待牲口一样,她走得疲惫不堪,周秀华也累的呼哧呼哧直喘。
在火车上昏昏欲睡中,晓敏沉浸在看过的许多电影情节中,想象众多男友中的一个,能用心灵感受到她此时的痛苦,然后从天而降把她救走。
在姑姑家里,姑姑的目光仿佛具有一种透视功能,因而她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所有的人。她的儿女、学生,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交给她,都会变得听话,很快跟她建立最好的师生关系。这个世界除了丈夫小马让她无能为力放任自流外,没有谁能让她放弃的。
出于跟嫂子的感情,曲彩云更是把改造晓敏当成了一种责任,毫不放松,平时都不让她出去。晓敏也不敢撒谎或找借口,她的借口和谎言也不起作用,连小小的念头都会被姑姑察觉,觉得很无奈。被姑姑关在房间里,受着那些看似并不存在的严厉的纪律的约束,晓敏第一次尝到了苦闷的滋味。
她受不了姑姑那刻板的作息时间,晚上十点关灯睡觉,清晨五点半睡得正香甜的时候,姑姑叫她起床。稍微懒散一下,姑姑就会怒气冲冲把被子抱走,并埋怨这些毛病都是嫂子给惯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别说是晓敏,就是家里谁有病了,曲彩云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作息时间。儿子心悦感冒发高烧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她都会催促儿子起来,洗潄完毕后再回到**躺下。
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但曲彩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这是一种自我约束,人要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才能极积进取,有所作为,人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把生病作为放任自己的借口。
姑姑对她很好,每个星期天都摊派家里一个人领她出去逛街买东西。她几乎游遍了大连有名的风景区和购物商场,但她却快乐不起来。
国庆节这天,当姑父领她们到一座著名的酒楼里吃饭时,没想到她那执拗的念头得到迅速培养。如果说往日内心那个理想,基于影视剧中的想象,在一团云雾中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子。当她一走进这大酒楼时,睁大好奇的眼睛,心里的理想好像一下子有了完善的实体。
不久晓敏看出,二姐心甜是不喜欢这个家的,像她一样渴望跟那些年轻人在一起欢腾的各种聚会。但除了对母亲表示不满,却没有像她这样采取过激行为,都没有出格的表现引起母亲的警觉。
心甜对她说根本不能用这些冒着挨打挨骂的危险跑出去,像她这样采取瞒骗的方法。但在晓敏看来这方法太慢,或许会让她最终放弃,只有这种不管不顾的逃跑,才能使母亲不对她存有一丝幻想。
还没有住到周秀华规定的天数,曲彩云觉得晓敏比较听话了,对她的洗脑刚刚开始,却接到家里让她回去当小学代课老师的口信,于是晓敏被曲彩云送了回来。
周秀华看着晓敏,衣着朴素,扎个马尾巴头,回归一种少女的清纯娴静。吃完饭还帮她洗碗扫地,把家收拾的很整洁,像被曲彩云管教好了似的,她非常高兴,想留曲彩云多住几天。
曲彩云说:“现在都忙着秋收,我住在这,不是给你添乱嘛!我可不是这么没眼力见的人哈。”
周秀华跟她说:“今年的地真是怪了!”从承包的责任田里,人们收获了比往年多好多的粮食,几乎都不相信土地有这样的繁殖能力,同样的一块地,同样的种法,怎么能多打出这么多粮食?刚收割时还没觉察,后来觉得土地简直像传说的聚宝盆了,几乎取之不尽,收之不完。
为了让曲彩云相信,周秀华领她在堡子到处看,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的粮食,地瓜,土豆。为了解决粮食放不下的问题,家家都用铁条焊了一个大粮仓,像小炮楼一样,里面堆满玉米。有些人家就在墙头和猪圈棚上堆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窝瓜。周秀华说,这些窝瓜是在南山的地边地沿种的,根本没人看管,竟能长得这么好。
人们像中了彩票一样感受这突如其来的快乐,他们都是粮食的主人,可以自主买掉换回钱。曲彩云第一次发现,曲家堡子的人们消失了过去那种既无喜悦也无怒恨的麻木表情,内心的快乐使他们变得年轻而生动了。
大哥曲兆和脱掉了打补丁的黑布衣服,换上了蓝的卡,终于像个农村干部了。嫂子改变了发型,把因忙于秋收而长长了的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扎了起来,宽大油亮的脑门发出年轻而喜悦的光芒。她说:“今天可以用卖苹果和粮食的钱,给永康娶媳妇了。永康找的这个媳妇身子可勤快呢!第一次到家里就给她洗碗。”此时的周秀华好像已达到万事如意的地步。
晓敏成了小学一年级的代课老师。在姑姑那里养成的习惯,使她清晨早早就睡不着了,起来干些抹灰扫地的活,吃完饭上班。学校离家不远,中午回家吃饭,一切按部就班,平平静静,好像她已安于这样的生活了,只有周秀华没有从对女儿偷偷窥视和不安担心中解放出来。女儿变得太突然了,不是成长式的,而是颠覆式的,这让她疑惑不安。
女儿那种特殊的、毫无征兆的不辞而别使她变得有点神经质。每天一进家门就先叫晓敏的名字,每当看到女儿房间空****的,或者没有回应,就过度紧张起来,那种张慌失措的样子和看起来毫无由来的紧张令人不解和可笑。
有次晓敏在茅房,回家的周秀华连声叫着都没有回应,她慌里慌张把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晓敏目睹了母亲焦急而又慌乱的样子感到好玩。周秀华又跑到大门口张望,时间在她那里好像如此的漫长,令她有些等不及的样子,只见她脱下围裙拔腿要出门。这时晓敏从厕所里出来已经笑得不行了,周秀华说:“这孩子,还笑,你把妈折磨得都快成神经病了!”
其实她们的母女关系一直很好,因为小姑跟婆婆的关系让她有了借鉴。从女儿诞生起,就十分宠爱她,对女儿的细心周到超过了家里所有的人,包括丈夫曲兆和。喊女儿时大多用昵称“我的小老跟子”。
她有意教女儿一些家务活,以培养对劳动的兴趣,可女儿从来不愿干,她也不大勉强。晓敏问她:“你们一天干到晚,一年干到头,有意思么?”她说:“没有意思的人是闲的,当你成家了就没有时间想了,就能在这些活中找到乐趣了。”女儿是不会理解母亲内心所感兴趣的东西,她要虚度多少光阴才能找到跟母亲达成一致的理解点。
后来晓敏一次次做出让她生气的事,都没有像婆婆那样把女儿推到倍受冷漠和几乎遗弃的境地。即使最严厉的时候,刚刚用皮带打完女儿,马上就会用更大的关心来弥补刚才的严厉。
用嘴轻轻吹气给擦红药水,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女儿的疼痛。拿钱叫韩小乔领晓敏去买衣服,出门前,还蹲下自己肥胖的身子为女儿系好了鞋带,想尽一切办法来消除跟女儿的隔阂。
跟女儿唠嗑套近乎,无非是想弄清楚女儿在外面到底干了些什么。当女儿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跟一些朋友跳舞吃饭,晚上男男女女都睡在一个屋子里时,都不会表现她那暴怒的脾气。对女儿行踪的窥探,已使她对女儿过分迁就,结果连个脸色都没掉。
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女儿内心真正的意图,女儿真得变了,变成了追求享乐、不顾名誉的人。当女儿告诉她,跟朋友要到深圳去做买卖,她当时真的要急疯了,凭直觉判断女儿不是去做买卖,是跟一个男人去玩。
基于女儿的诉说,仿佛看到在一群男男女女欢乐喧闹的聚会上,一个能跳迪斯科的小伙子,扭动像蛇一样的身躯游动到晓敏身边,只用几个眼神,就会使晓敏的心融入一股柔情的泉水,二话不说就要跟他走。为了阻止女儿这一荒唐危险的行程,第二天,就拖着女儿送到了曲彩云那里。
当母亲把她送到姑姑这座散发着寺庙气味的家里,那种苦闷无奈的生活,渐渐使她不是害怕和绝望,而是无所谓。这种特征出现在她的脸上,是一种平静,似乎还带着顺从的意思,你无论吩咐什么,她都会去做。
所有的人都认为晓敏回到了从前那个听话的样子。只有周秀华看到了女儿的不快,感到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特征,让她打了一个激灵的冷颤,心里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用细想,这个特征是这个家里人特有的。
在一般的场合,人们会看成是一种害羞腼腆的性格,恭敬顺从的表现,老实善良的特征。其实他们内心早已拿定了主意,只要是跟他们内心相违背,无论谁有多强大,他们的心里都存在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的对抗的力量。
这些年来相继长大的儿子们就是这样,做他们想做的事,从来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最后的结局都是独立的表现,是亲情之间不可回避的挑战。
晓敏已不可避免地继承了这个家族的遗传特征,无论如何都是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女儿越发温顺的特征,更能感受到女儿内心的执着。她以惋惜的心情明白了,这样看管女儿终究不是个法子,顺其自然吧!她开始劝慰自己,省得将来女儿不见了,自己想不开。
她还用权当把女儿嫁出去的理由宽慰自己,早晚得出嫁。劝慰自己一番后,心中马上又生起了念头,又开始受着害怕女儿突然消失的折磨。周秀华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接送自己的小老跟子上下班,时间仅仅过了两个月多,女儿再一次神秘消失,打破了家里刚恢复不久的平静。
那是个星期天,一切没有任何征兆,一上午晓敏都在院子里的洋井边洗被单和衣服。周秀华劝说一位总看不上儿媳的老太太,她和颜悦色地平息着那个爱挑剔的老太太的愤怒情绪。
她们盘腿坐在炕上,不时看见晓敏的身影,在被风吹起的被单中间忽闪忽现地忙碌。当十点多钟,她送老太太走过狭长的院子,秋天浓烈的阳光把被单和衣服烤得像干透的烟叶,还能闻到被单和衣服上散发出的洁净气味。当一阵闪光的微风把被单吹起,院子里那空****和静悄悄的气氛让她身子摇晃起来。仿佛一阵眩晕,同时又觉得大地像打个冷颤似的,把她隐藏在身上的一些力量猛地给抖落掉了。噗的一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当老太太问她:“哎呀!和子媳妇,你不舒服吧!看你的脸煞白煞白的,你别送我了,快回屋躺一会吧”。她说:“没有事,我倒是觉得身子好久没有这么松快呢”
以前她会怀着无比的耐心,找遍晓敏可能去的地方,今天是那样镇静,一切都白费心机。天空突然堆起了乌云,在浓烈的乌云下,周秀华看着井边的搓衣板、肥皂盒和大洗衣盆。洗衣盆里还有没有倒掉的半盆水,似乎女儿还没有把活干完就像听到了什么人的召唤,匆匆走掉了。她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感受着一种茫然和寂寞,又在想象中看着女儿刚才和往日的倩影。
晓敏突然消失了,周秀华对所有人的解释是姑姑在大连给找了个班。白天她还能接受晓敏出走的事实。到了晚上,就后悔没有及时把晓敏找回来,好像就因为这个过失造成的烦恼,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会突然坐起来要去找晓敏,曲兆和呵斥她:“三更半夜的你有病啊!”
曲兆和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大雨声给惊醒了,醒来望着周秀华空****的被窝,他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块塑料布披上,沿着大道就追出去了。
无法想象周秀华是那么倔强有力,他好不容易把她劝住往回走。暴风雨的冲力那么猛,村里的黄泥路又那么泥泞,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为了避免滑倒,俩人披着一块塑料布,平生第一次像电影中的夫妻那样,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走在一起。
进了家门,曲兆和劝慰着她,还关心地拂去倾泻在她头上冰凉的雨水。周秀华被丈夫这种迟来的关心弄得哭出了声,曲兆和总是听周秀华的唠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哭声,还以为是让女儿给气的。在一番耐心的劝说后,两个人的关心最后变成了互相安慰:“咱就别操那个心了,就当从来就没养过这个女儿,你说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这么让人操心,这刚回来一个,不声不响地又走了一个。”
第二天周秀华没有起来,发烧咳嗽,挂起了吊瓶。几个吊瓶下去咳嗽止住了,却仍发高烧,周秀华却不让用了,怕把耳朵打聋了,她说越打耳朵越聋。
耳聋使周秀华与人们隔着一种障碍,人们需要费劲大声跟她说话,再加上她一下子白了好多头发,使她带上了一种老年人的特征。人们想让她好好休息,有些事不再告诉或者跟她商量,看起来好像人们要把她留在老年境况里的那种空****的,神情木然的孤独之中。
谁都不会觉察到她那隐藏在心中的对女儿的想象和忧虑,女儿身无分文,吃什么?喝什么?她把女儿想象成衣衫褴缕、面黄肌瘦驻着棍子乞讨的流浪女,被一条大黄狗追赶而恐惧的样子。最怕女儿落到那些小流氓手里,饱受各种凌侮,成为他们取笑玩乐卖**嫖娼的工具。
这让她十分后悔所做的一件事,之前她总看见晓敏抱着一个包发呆,晓敏不在家时她偷偷打开看了一下,不过是些衣物,疑心女儿要走,就把里面的钱包拿了出来。当发现那个包跟晓敏一起消失后,内疚不已地说,不管晓敏去了哪里,如果带着这些钱,总会解决些问题。当时她把钱包拿出来是想阻止女儿出走,现在看来做的是件缺德事。
无论白天黑夜,周秀华脑子里乱糟糟的杂念始终赶不走,其实她的耳聋就是受不了这种疲惫不堪的想象所致。
最后是刘小满的父亲用三副汤药治好了她的耳聋,说白了那不过是一个泻肝火的药方。前来探望的人们看到的病症和周秀华说的一致,不过是一场因为着凉引起的重感冒。耳朵渐渐清晰后,像往常一样,谁也看不出她内心隐匿的心事,她也不露半点风声。
她认为:一个体面平静日子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沉默和忍耐签订的一个协仪。除了曲彩云她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