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过后,周秀华过上了舒适而又平静的老年生活,人们说多亏了晓敏。她承担了母亲所有的生活费用,又从亲戚里找了一个能脱离家、能干又爱说话的中年妇女来伺候母亲,主要是能陪母亲说说话。

这时已不用曲彩云和晓敏叮嘱,不要去操心去管别人家的事了。因为自己家的事伤了脸面,周秀华早就推卸了这些人情责任。一句在她心里翻滚了许久的话,终于可以坦率地对人说:“我自己家的事都没管明白,还有什么脸去管人家的事呢!”

随着时代的变化,面对越来越复杂的家庭和婚姻状况,早已使周秀华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她那以传统道德为本,心善利他的个人牺牲精神,并不是这些求助者的真正帮助。

它不能使一个有外遇弃家不顾的人回头,也劝不好一个女人能够真心悔意从而对公婆的孝敬,换来家庭的和睦。许多人感到这是个失败的药方,或者像传统的中草药药力缓慢。许多人是劝皮劝不了瓤,用自己任性的性格中跟周围的人和事发生冲突,然后于濒临崩溃中寻找生活的自由和灵魂的安宁。

因而越来越多的人爱用离婚来解决问题。在这些毫无由来的离婚事件中,周秀华终于明白了,她就像名存实亡的妇联,再也无力把握现代人的生活,从而也无权干涉人们的生活。于是她从过去一个精明的参预者和干预者,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老年人,一言不发地倾听现代人多元化婚姻中的奇闻轶事和奇谈怪论。

在她那渐渐改变的意识中,却怎么也无法理解外孙杨天舒的不要孩子的丁克生活。认为是一个孩子的任性,有一天会突然明白过来,像几千年来中国男人一脉相承的思想,不要孩子是对祖上最大的不孝。所以她无法感受杨玉臣对儿子的绝望,倒是劝他不要着急,男人明白事都晚。

周秀华出院后,带着礼物前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出于礼数周秀华要晓敏张罗办一场宴席答谢。

这下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被亲戚保姆扶出来坐在院子里的周秀华,看着满院子忙忙碌碌的男女老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当年家里那些热闹的情景。这让她不禁想起了丈夫曲兆和。

有一天好像看到他蹲在猪圈旁的老杏树下不停地卷着纸烟,一边抬头张望着在费力等着什么。他身上没有一点死人的阴沉气,也没有拒绝镇长和永煜时固执的霸气,像日子困难时期的样子,穿着褪色的带补丁的黑斜纹布衣服,额头有层层刀刻般的皱纹,脸被大会战时期的太阳烤过,长着一层又黑又亮的硬皮,目光呆滞却流露出一种果断和坚毅的神态,像平时一样严肃的有点让人害怕。

其实他并不是因为她的思念而来的,像是早早地赶来参加这场盛大的宴会。宴会这天周秀华看见他被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在桌上找个座位,却总是被人们挤出来,后来看见他在厨房那些大盆里吃起东西来。她惊了一身冷汗生怕惊忧了大伙,拄着拐棍走到他跟前,跟他叨叨了起来。让他快走,但是他却对她的请求无动于衷,就像活着时对周秀华那些无尽的唠叨毫无反应,只顾忙着把大盆里的那些剩菜剩饭往口袋里倒,直到这场热闹的宴席结束他才彻底消失。

当周秀华把看到的这些跟亲戚保姆说时,这个女人一惊一乍地说:“哎呀我的妈呀,这不是明摆着他在那边过的不好么,你看都穷成什么样了,快点给他烧点纸钱!”

于是周秀华吩咐大儿子永祥在他的坟前烧了很多纸。至此倒让周秀华常常想起他来,而他却从来没有感应过她的牵挂。因为他在世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是各忙各的,谁都无暇顾及谁。

这天还来了些让周秀华颇感意外和惊喜的人,两姨姊妹胡玉琴早就离婚远嫁了,那么远的地方她是怎么知道信的呢?她当过晓敏的班主任,但当年好像没有把这份责任用在对晓敏的关心和帮助上,而是充当了周秀华的眼线。

她的情绪好像一直不太正常,因为拈花惹草的丈夫总是令她紧张生气。年前她的脖子上长了个不痛不痒的小包,她并没有在意,一场感冒她在打吊瓶时,顺便跟诊所的大夫说到它。这个从医院退休的女大夫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说这可不是个好地方,催促她赶快到大医院做个检查。

第二天她到县城做检查,大夫看后,也是非常急迫地催促她到省城大医院做检查。面对省级以上的大城市,她茫茫然不知所措,觉得找一个有能力的熟人最好,不但看病医生不会糊弄,还会节省一些不必要的检查费。

于是她在那些出息的学生和熟人里寻找,一下子就想到了晓敏,心里并涌上了一种喜悦,而且接电话的晓敏是那样热情,这让她感到晓敏就像她的亲戚在那里等着她。多少年没见了,当晓敏到车站接她跟她说话时,她惊讶晓敏的声音怎么跟她如此相像。

虽然检查是个小肿瘤,却也得住院把它切掉。为了省钱她要回县城做,晓敏说这里的条件好,热情地把她留在青岛医院,并做好了安排,没有让她花一分钱。她住在明亮干净的病房里,晓敏还像个女儿一样细心照料她,床头柜上堆满了水果和点心,最让她脸上焕发光彩的是一些绽放的鲜花,有百合、桅子和康乃馨。

这些在电视和电影中出现的场景,充满着一种纯洁神圣的情感和生活的优雅舒适,她不禁端庄起来,感觉自己已脱离了那凡俗贫困的生活,变得像英国王妃那样优雅和高贵起来。当寂静的夜晚屋内充满着物体的阴影,这位经过二十几年努力仍然还是个民办教师的胡玉琴一直难以入睡,她索性坐起来,像是室内阴影中最孤独的一个。

她虽然嫁了两任丈夫,却始终没能怀孕,这是她爱情受挫的最大原因。她一直对自己那压抑的爱情守口如瓶,连她的母亲都不知道她内心的委屈,所以从来没有人劝她安慰过她,让她的心通通风,换换气,也从来没有人理解她那总是带着不良情绪的、带着火药味的话语。

没有孩子,没有依赖的爱情,甚至没有退休金来保障老年的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生活在这种现实生活的压力和担扰之下,一种不可抑制的联想力总让她看到自己老年时那种孤独无助的凄惨生活———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有病不能进医院,因为没有钱只能在家硬挺着……每每想到这些都会落下泪来。所以她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外国人那样,老年时能干净体面地死在医院里。

在她每天不时徒劳地寻找这种体面的生活时,不想却在这间病房里找到了内心的满足和安宁。她那些理想还有些抽像和模糊时,当晓敏尽心尽力地照料她,并把这些鲜花摆在床头时,让她觉得现实比想象还要尽善尽美,就是死了都值了。

当年她一点都不喜欢晓敏,只是碍于周秀华的情面才没表现出来。这次受到晓敏的接待,四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对坏学生有了重新的认识:老师都喜欢学习好的学生,有时还偏心眼,但这些好学生并不记得你,有时躲着你。倒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坏学生,就像晓敏,根本不记得对他的不好,毕业后见面倒是常常真心表明:是自己当年不懂事。

晓敏不管她叫姨,而是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跟她唠的也全是当年学校的往事。她对晓敏说,你们那届学生是最操蛋的,因为那时就做买卖挣钱快,学生受家里大人和社会的影响都不爱学习。但还数晓敏最让她操心:“你妈总找我,叫我看管你,你说我哪敢含糊?”

晓敏也说:“你越跟我妈告状,我越恨你,就越是想法气你。”

“但有一阵子我们都爱听你的课,是听到男生议论说你读课文是一种迷人的声音,我们女生就暗地里学起你的声音来了,你没听到我们总喊二不符定律,二不符定律。”

这让胡玉琴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她一直不解这些学生们喊的是什么。今天才知道是给她起的外号。因为学生们发现了她身上两种矛盾现象:一是她的形象和声音不相符,二是她讲课时和下课时的状态不相符。

胡玉琴哪知道如此的真相,她一直以为这些调皮捣蛋学生是在故意气她。他们在课间撇声拉气的学她读课文,看着他们拿腔做调的样子,如此地对她不敬,真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她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也没从孩子的目光去看过自己,更未留心这些看似胡打乱追的嬉闹中,有着孩子们认真的对于一种美的声音的学习和模仿。谁说学习就是严肃的事情?

胡玉琴在这里享受的不是亲情的关怀,而是老师这个神圣的身份。特别是这些漂亮的鲜花,让她感到的也不是亲戚之间的探望,而是她从教三十多年来得到的最高奖励和荣誉,这比她那些所有的奖状和证书都重要。

因为这些花不仅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在一种安宁的心境中,她第一次坐下来细细寻找一种智慧的人生,她发现自己那些业已不能更改的命运,不如不跟它们计较。

多少年来,她跟命运就像一对结婚不久的夫妻,时时争吵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而这些花就像是一直低姿态的命运忽然开口对她发问:“你为了赢我,而毁掉了你一生的好心情,值吗?”以后她每次看到这盆花,就像听到智者对她的话,直到她恍然大悟:无论如何,得有一个好心情。

但实行起来是需要努力的,她发现只要看到这些花、或者想着这些花就能获得,花就能激发她内心笑的潜能。于是她跟晓敏要来了瓶子把它们养了起来,悉心照料,每天不断地看它。出院时坚持要把它带走,当这些花的光芒和青春快要结束时,以病怏怏的老态被她带到了周秀华面前,给她讲小敏怎么对她的,极力夸赞晓敏,以花为证。

这些花引来不少女人们来观看,听胡玉琴讲在晓敏那受到的招待,非常羡慕。对这些花并没有多少反应,说送花一点不实在,还这么贵,都不如送件衣服。

她们不大喜欢这个头发稀疏、长相干巴的胡玉琴在拿腔做调地穷显摆,总有人顶撞跟她较劲。周秀华细细看着这些花,在她漫长的生病期间,晓敏在她身边堆集了许多好吃的,却从没给她买过一盆这样的鲜花。于是她用酸溜溜的口气地对她的两姨妹妹说:“琴子,你行啊!你值了,你比我都值,晓敏还没给我买过呢!”

这时大门响了,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看走进狭长院子里的一个女人,她的穿戴并不贵重,却时尚流行。有人看出她脖子上的围巾是前年流行的,被她搭配在一件无领小衫上,有些浑然天成,变成了新的组合。她端庄清秀,不娇不妖,加上这不土不俗的打扮,即使是三十好几的人,也是很美的。

当这个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的女人一进门,就被周秀华拉到了怀里连哭带骂起来:“唉呀!艳青,你这个小白眼狼,你个没良心的,咱娘俩差点就见不着面了!”

周秀华不知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自己的遭遇让她伤感,还是看到赵艳青而联想起那些人和事,两人抱在一起落起泪来。人们给劝解开时,周秀华还表达着对她们母子无尽的关爱,她不停地抚摸看着这个小男孩,又忙不迭声地吩咐人给小男孩拿好吃的。

一阵相互慰藉后,周秀华似乎自然而然地想起另一个人:“艳红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这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话,这个人的生活似乎跟人隔绝了。因为层层大山的阻挡,因为闭塞与落后,没有人知道她的任何消息。周秀华清楚地记得,自从艳红在那个大雪的深夜,悄悄走出曲家堡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她从来没有埋怨把她忘了,也不回来看看,她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思念,对她产生不可遏制的想象和牵挂。常自言自语:“不知这个丫头现在怎样了”。这是好像是她生活的补白?还是她慈悲的表现?抑或是她深刻记忆中的事情?

参加这场宴席的人空前的多,不但曲家的老亲少友,那些多出来的陌生面孔,是她的儿女们现在发展的关系,晓敏从青岛就带回不少人。屋里屋外都放满了桌子,连永祥家也摆了好几桌,永康家都住满了亲戚。

中午时明亮的太阳照在人们的脸上,人们吃的兴高采烈,她写的小说里的人物大都在场,这是赵艳青若干年后坐在记忆的车厢里,所看到的时光中刹那间的印象。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链状的,即使有些人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后代还是赶来了,跟曲家的小辈重续情谊。赵艳青没有看到前一天赶来的父亲,他急着要到外地开会,提前把礼金和礼物送来了,她的妹妹赵艳红则是宴席过后的下午才到的。

宋喜用小东风车一大早就把一家子送来了,立秋帮晓敏忙着,常桂芬陪周秀华唠嗑,双胞胎儿子则躲在姥姥马秀娟家打游戏。九十多的曲兆昌埋里埋汰、卑微弱小的样子,都以为他已经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谁都不跟他说话。

当他主动跟赵艳青说话时,赵艳青吃了一惊,他对事情清醒着呢。不但曲家堡子人的生活,甚至包括像她这些从曲家堡子早已出去的人他都清楚,竟然还知道儿子李化一学习的情况呢!

吃饭时赵艳青坐在周秀华身边,她给周秀华讲“打奶”的故事,那是她进城不久一次洗澡的经历。

这个自嘲式的故事让大伙感到可笑,因为跟讲故事的人一样,都在“打奶”的字眼上把故事想错了。因为对赵艳青有点陌生还不好意思笑,当常桂芬不小心放了一个动静极亮的响屁,就像不小心坐炸了鞭炮,把自己都惊扰了起来,而后她又不好意思坐下,然后“哈哈哈哈”大笑为自我解围。却像她带头开笑,把屋子里所有人的笑声都引爆了,女人们笑得东倒西歪没个正形,仿佛整个曲家堡子都被撼动了,跟着她们前仰后合、东摇西晃。

这笑声使胡玉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新生活的气息,她已经得到了即将转正的好消息。周秀华笑着笑着像呛着似的,猛地咳嗽起来,大伙抢着去拍她的后背。她觉得几年来堵塞在胸口的东西被拍下去似的,心里敞亮多了,让她有了强烈的食欲,她大口大口吃着,感觉自己正在恢复到年轻时的精神状态。

曲彩云和赵艳青品味着那种久违的乡村纯朴的风情,也绽放了笑容。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们越来越对城市里的事物不感兴趣,而她们在曲家堡子经历过的事,哪怕再平淡无味,也让她们回味无穷。村庄给了她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像今天这种经历,更是她们寂寞生活中怀念的温暖和快乐。

她们在不同的地点和时间都曾怀念过堡子那片槐树在五月挂满枝头的花朵,怀念夏天中午困倦时被槐树上嗡嗡叫的知了弄烦了的心情。曲彩云在南山坡地里种大豆时,像那凌空盘旋的鸟,俯瞰过被绿树掩藏的曲家堡子。那些零零碎碎的土地在春天时散发着绿色的清香,而从大锅底掏出烧熟的土豆则有着世界上最纯正的食物的味道。

赵艳青曾用小刀把一些神秘的符号和数字刻在树上和石头上,那些符号和数字的含义只有她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但决不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她在和这些数字和符号交换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她们都曾望过雨水洗过的湛蓝的天空和后山的苹果树,使劲地呼吸这曲家堡子最纯净的空气。当渐渐老去的心灵再也带不动现实的沉重,她们学会劝自己忘掉那些关于世态人情的一切,忘掉不必要荣誉和金钱,甚至忘掉那些狂乱而又坚韧的爱情,而却愿保存关于曲家堡子的一切。这种对乡村自然日渐深切的怀念,不是伤感逝去的年华,而是在为自己的心灵寻找一个美好而圣洁的归宿。

那是他们一家从一个偏僻的小镇刚刚搬到城里时,赵艳青想洗澡,就在街上找浴池,却没找到。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挂着闪烁的霓虹灯,带着暧昧不明感觉的洗浴城、洗浴中心就是洗澡的地方。

从她一走进这个叫“金三角洗浴中心”的门起,就涨红着脸,带着羞怯和紧张,思绪不免被那些纷乱的各种似真似假的故事纠缠着,像大多数生活简单没有经历的人那样,看着洗浴、按摩、桑那、洗头等地方就产生联想。

认为是那些穿着暴露的、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从事职业的地方。她们大都来自异地,谁也不认识她们,她们富有冒险的创业精神,巧妙地改变了这里古老爱情的传统方式。

她们的爱情是那些性苦闷、性压抑者和多年不能治愈的**患者的良方神药,还改变了一些中年男子了无生机、平谈无味的夫妻生活,同时还成了一些气量狭小的男人报复和惩罚女人的最有效的武器,或洽淡一些事务招待对方不可缺少的礼物,甚至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商品。不久这种革新的爱情就开始动摇瓦解一些人传统的婚姻大厦。

这些女人用自己短暂的爱情换来的物质享受,使她们根本看不到人们反对和敌视的内心,只是勇往直前,一味进取,取缔了浴池这样古老明了的字眼,并在大街小巷挂满这些充满着**裸性欲的招牌。几乎一夜之间出现了好几家性用品商店,公开出售那些看着令人不安的用品,让人们陷入生活的巨大混乱之中。

赵艳青就像林黛玉进了大观园内内省而拘谨,不多走一步,也不多看一眼。进了换衣间,呆在这里的时间远远大于洗澡的时间。她好像在费力地脱衣服。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人听到她内心发出的喘息声,只有她知道是在跟自己的羞怯感进行斗争。然而进攻者和躲闪者似乎总是在对峙,于是她还有充分的时间来到记忆深处,张望一下在曲家堡子的夏天里,女人们在高粱地和玉米地遮挡的河水中洗澡的画面。

在营口纺织厂那两年,在工厂的澡堂里,她也从不把衣服脱光,有一次被几个小姐妹脱光时,羞得差点跟她们翻了脸。在小镇那间破旧狭小的浴池里洗澡,跟小镇的女人们一样都穿着背心裤衩。她觉得只要穿衣服,那怕有一块遮羞布,人的尊严和羞怯感就不会被破坏。

但一个意外的情节粉碎了她那顽固的抵抗意志,让她瞬间成了一个感觉模糊的从众者。那个打扫卫生的胖女人在擦她脚下的一摊积水时,对着她瞪着疑惑的双眼:“你怎么还不进去?哦!从农村来的吧!”为了掩饰她的老土和保守,她很快就把衣服脱掉了。虚荣心能产生假象,她的干脆利落劲很快就打消了胖女人探究的目光。

走进了雾气缭绕的淋浴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感让她紧张和空虚,下意识地两手抱胸,仿佛这个不够大方的动作能给她心理上的遮羞。她含胸拱背萎萎缩缩地走进来,站在水龙头下怎么也找不到开关,正着急时水却哗一下从头上淋下来,她吓了一大跳,转身去找水又没了,正纳闷当口,水哗一下又从头上淋了下来,这时打扫卫生的胖女人过来告诉她怎么使用,说这是感应开关。

她红着脸道谢,镇静下来看了看环境。两个婴儿在一个大澡盆里玩水,三个搓澡工都忙着给人搓澡,二十多个老老少少的女人**着身体依墙而立,像陈列馆中的人体蜡像,一刹那她仿佛掠过自己一生中不同年龄的身体。

她对一位老年女人的身体审视了很久,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老的身体,皮肤失去光泽和弹性,布满皱纹,有些丑陋,只是脱落**的私处有着着童年般的光滑。老妇对她的好奇十分不满,对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以至于她立即转过身去,为自己的无礼感到后悔。

这时一个搓澡工在她耳边小声问“打不打奶?” 搓澡工那诡异怕人的神色,加之这种环境使她对这个陌生的词语敏感起来,觉得是美胸的专业词语,又像是独门暗语,联想到从广州流行过来的“打洞”一词,莫不是像男人要找三陪女的暗语,听说这里也有专门为女人的性服务。于是在一种疑似不清的情绪中,慌乱地拒绝了,并匆忙逃出了这个金三角洗浴中心。

过后才知道,“打奶”是刚兴起的一种美容的方法,搓澡工一边往女人身上倒牛奶,一边拍打按摩,故称打奶。渊源出自杨贵妃用牛奶洗澡的说法,只是老百姓没那个条件。

但是这些堆在大小超市的牛奶让女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们过上了电影里西方人的生活,清晨喝牛奶吃面包。但她们没有觉察,真正变化的是内心,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这让她们在杨贵妃洗牛奶浴的基础上,发明创造了这种即简单又用不了多少牛奶的方法,来满足自己对美的渴望,一次用一小袋牛奶就够了,效果一样好,一样可以洗出杨贵妃凝脂如玉的皮肤,于是在城市的女人中迅速风靡起来。

后来商人为谋取利益,不断挖掘开发,什么花瓣浴,中药浴、蜂蜜浴等等,花样翻新,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推出各种新概念。头脑简单的女人很容易在这些一套一套的理论迷宫里晕头转向,使她们在自我感觉的美丽中找到自信。

周秀华和这些农村女人们,在赵艳青差点闹成的笑话中了解了城里的新鲜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打奶也太浪费了吧,白花花的牛奶,就倒身上霍霍,咱们还没喝上呢。继而赵艳青又讲了进城的一些事,说她刚进城洗澡时,只拎个塑料袋,里面只装一把木梳一条毛巾、一块香皂和一瓶洗发水。而城里女人用的是漂亮的小篮子,里面装得满满的,有洗面奶、焗油膏、护发素、面膜、沐浴露,还有专门清洗**的药皂等。她们洗完脸要用五种以上的化妆品,最起码也是三种,柔肤水、滋润霜,防紫外线的隔离霜或者防晒霜。说起这些化妆品的价格,女人们更发出一惊一乍的声音。这些满足了她们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又用自身的阅历和感受去寻找城市女人的缺点,全是“闲的”、“臭美”、“不会过日子”、“穷作”,以平衡自己的内心。

赵艳青以开朗的性格说着城市里的新鲜事,带给大家轻松愉快的气氛。周秀华发现赵艳青跟以前不同了,她还主动跟堡子里的人交谈起来,还向她打听一些人,了解他们的情况和现在的生活。对这些人的关注让周秀华觉得她不是在怀旧和客套,而是变了,变得有人情味了。

赵艳青并没有向她们诉说这些故事发生时的郁闷心理,当时在浴室里她真想问问,“打奶”是什么意思,但看到那些陌生面孔上的冷漠和孤傲,这些问话就被深深地压抑住了。就连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一个憨厚朴实的搓澡工像个熟人跟她说话“洗完了”,都把能问清楚“打奶”是怎么回事的机会错过了。

那一年,她有那么多想问清楚的问题,这些背地里周密设想过的询问却像卡在喉咙里,使她说不出来,甚至不敢说话,觉得自己的口音都暴露老土和落后,这让她丧失了自信。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爱好文学开始,就觉得是挺时尚的人,还从来没有人说她庸俗。

而今她就在这样的感觉里,当她穿着从地摊买来的衣服走在街上,确实显得落寞和自卑。同时还感到,那种穿什么都好看的年龄优势也不存在了。像她这种年过三十多岁的人,如果能保持一份优雅的气质,是不能靠那些流行廉价的青春衣服,而是那些质地和做工精良的品牌服装了。

但家里并不富裕,想给儿子补习英语的钱都没有。走进化妆品店,她被那些热情过分的售货小姐追着给介绍产品,并不断追问她“你以前用什么牌子,我就知道向你推荐什么了。”她吱吱唔唔说不出来,自己用的那些化妆品实在难为情说出来。

有一次被逼无奈她脱口说了一个电视广告中的知名品牌,当时觉得满脸涨红不敢抬头。而售货小姐对她更是纠缠不休,最后不得不为自己的虚荣心买单,挑了个最低价位的手霜。但好像还是没有达到售货小姐的心愿,走到门口后背就传来的售货小姐鄙夷的声音:“哼,还用过那个牌子,跑到我跟前装有钱人,非出出你洋相不可。”

于是她很长时间不再出门,也不爱说话,不懂的东西也不去追问,而是把它们压抑在心里等着一个自然的解答。去买东西也不会乱看一气,也不说话,只用手指点着商品。用毋庸置疑的不耐烦的表情,让那些售货小姐感到有几分上帝的威严,不再对她喋喋不休,而是怕生生的样子。

她以沉默的尊严抵御着眼前的自卑,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感、自信心和方向感消失了。一度认为是这些虚荣的城市生活和贫穷让她丧失了这种感觉。

在这种贫困而压抑的生活下,她养成了爱洗澡的习惯,当初那种羞怯感消失了,甚至喜欢起洗澡来。当她赤身**来到水里,觉得是那样放松和解脱,她不像那些每天上班忙碌的人,有着规律和固定的时间,每个星期天来洗一次澡。也不像那些有钱的女人,把这里当作打造青春和美貌的工厂,天天打奶美容和按摩。

避开星期六下午的学生潮和星期天的上班族,在浴室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先是慢腾腾刷牙,然后就坐在塑料凳子上,任淋浴雨水一样浸泡身体,然后自己慢慢地搓洗身子,搓的那么慢,那么仔细,繁复而有条不紊。一般人还以为这是一个多么细致和干净的人。

渐渐浴室里总是人满为患,原来大多数女人都爱在浴室里磨磨噌噌,可能跟她一样是无聊的锻炼身体,打发时间,消化食物,或者是消除孤独的方式而已。

下午人们陆陆续续离开这里,但周秀华的屋子里还有不少女人在说话唠嗑。在女人们不断的说笑声中,周秀华家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戛然而止,甚至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带有一种神秘的气息,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记忆中的女人,谁也不吱声。耐心等待来者解答她们心中的疑惑,那只能是她和周秀华的对话了。

如果说赵艳青的穿戴,时尚又漂亮,人们无法判断是多少钱买的,而这个女人穿的则跟她们一样,都是在农村集市上买的。她穿得大红大俗,衣服埋里埋汰像没洗干净,根本不像是个出门做客的人,倒像堡子里一个常来串门的傻媳妇。

她皮肤又黑又糙,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比姐姐都老相,但皮肤却透出一种红红隐隐饱满的光亮,倒显得比姐姐健康许多。她身边领了个又黑又瘦的男孩,比姐姐的孩子大了几岁,她跟谁也没打招呼,直奔周秀华这来。

周秀华一把就把她搂怀里,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艳红,我那苦命的孩子,这些年也没个音信,你不知道干妈是多么挂记你。”周秀华跟姐姐相见的打骂是带着欢乐的气氛,而跟妹妹相逢后的问话则让人伤感和沉重。

周秀华没有看这个叫小酸菜的瘦黑孩子,他好像被人遣忘了。看着那些女人们把她的母亲层层围在中间,也没有感到孤独和寂寞,一个人跑到院子里东看看西瞅瞅毫不陌生的样子。

不一会看到大姨的儿子李化一,用一根木棍逗弄猪圈里一只懒惰无比的大黑猪,就凑了过去。这个对积木、魔方、数字感兴趣,又常年把妈妈当作玩伴的孩子,被妈妈赵艳青丢在一边显得百无聊赖。这只大黑猪是周秀华坚持要养的一头年猪,说一来能打扫家里的剩饭涮碗水,二来过年时显得家里热闹些。

而小酸菜的来到,这头大黑猪再也不是李化一无聊时,用小草棍摆弄下的只会哼哼的懒猪,不一会儿就把它变成了发怒的斗牛,令白净文弱的李化一都勇敢起来,两人轮流上阵简直把骑猪当成最好玩的事情了。

直到上厕所的周秀华发现两个孩子拿她的大黑猪取乐,又看见两人满身的泥土和猪屎,急忙唤来了人制止了他们的游戏。

但李化一再也不找妈妈赵艳青了,跟小酸菜形影不离,因为跟他在一起太有意思了。一块薄薄的石头片,可以在平静的水面制造出无数精美的涟漪;一片树叶可以吹出悦耳的鸟声,拎着木棍共同击败身后对他们紧追不舍的大黄狗;路边那些不起眼的小草可以编出漂亮的小笼子,还有各种草丛中的野果,仿佛他就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伸手就可得。

坐在老梨树的枝杈上,向他讲起家里的情景,那绝不是大人们眼里贫困落后的山沟,而是向李化一打开一个生动有趣的大自然的天地。他对李化一说,他的秋千是挂在两棵大树中间,沙袋是捡到的一个坏篮球做的,打起来手一点不痛。他的弹弓可以追上兔子和飞鸟,追过野鸡,用黄泥做的特大号的子弹,一下子那只野鸡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倒下了。他把野鸡色彩的羽毛固定在特制的铁环上,套在铅笔上写字。

这让李化一仿佛看到他坐在教室里写字时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对他羡慕起来。直到他十九岁坐在一所名牌大学里,仍感受他用彩色的羽毛笔写字的样子,仿佛就像欧洲贵族用羽毛笔签属文件一样,带着一种自信和快乐的神情。他跟他经历的是那样不同,没有老师的束缚和妈妈的看管,也没有上大学功利心和目的,有着无限的疆域和自由,在农村的大自然中,向着自己的天性靠近。第二天分手时,他吵闹着要去小酸菜家里。

妈妈没有允许,说不能影响学习,等放暑假再说吧。小酸菜胆大又好奇,常常一个人到处溜达,所到之处都会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好像是个特别引人注意的孩子。

厨房里干活的女人们,纷纷招手把他叫到厨房里来,让他坐在一把油腻腻的破椅子上,前面的桌子上堆放一些好吃的,她们拿出一样给他,都要他管自己叫一声,有叫二妈的,有叫五姨的,叫三姑四奶的,他不停地吃着,在她们为他虚构的一大帮亲戚中间感到温暖和快乐。

这些女人更喜欢让他说出爸妈之间的情形,问他:“小酸菜,你爸对你好不好,打没打过你?”往往不放过任何细节,这些好像能给她们带来无比的快乐,看她们乐不可支地样子,小酸菜也觉得可笑。

这些女人看着他的身影,就会招呼他过来,给他拿好吃的。他跟她们也熟悉起来,这些女人们就常常使唤起他来,“小酸菜,来!给二姨剥几棵葱”“小酸菜。去给四奶拿个小板凳来。”他好像成了这些亲戚的小跟班,小帮手。当一个老女人叫着“小酸菜,过来,二大妈给你块糖”时,赵艳红正打身后而过,一个女人吓的不免挤眉弄眼,然而并没有引来赵艳红的勃然大怒,不知是在那些古老的迷信中找到了用来消除耻辱的方法?还是在时光的流逝,渐渐麻木的心灵中早已消除了耻辱的印记?她早就不在乎“小酸菜”这个称谓了。

人们觉得周秀华跟赵艳青赵艳红两姐妹的亲热有点虚情假意,不太真实。但多少年来却安慰了两姐妹那孤苦的心,使她们感受着母亲般的关怀和温暖,她身上带着汗渍和温暖的气味跟姥姥一样,让她们温暖、舒适。

看着干妈对她的儿女们严厉的训斥和怒骂,对她们则是和风细雨呵护倍至,她们年幼的心理甚至有了一种满足,觉得干妈对她们真好,使她们不再感到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虚无飘渺。

那年艳红跟晓敏一起去偷摘生产队青杏大酸涩的苹果,被护果员发现揪送到队长面前。队长又把这她们送给周秀华:“嫂子,你可得把这几个孩子管管,这不是霍霍么,那么大点的苹果能吃么!”

面对同样犯了错误的人,周秀华对晓敏是一顿臭骂,她那有点气急的严厉吓坏了她们,赵艳青从屋里跑出来不禁握住了妹妹的手,以为马上就要把这种怒骂倾注在她头上了。没想到,转过身来的干妈满脸笑容对她们和言相劝,极尽安抚之能。

这下激起了晓敏的嫉妒,引起了她极大的气恼和不服,说妈妈太偏心:“这回去偷苹果还是艳红拉我去的,你怎么不骂她……”。

这时赵艳青敏感地发现,干妈对她们的袒护恰恰是,根本没有把她们当成亲生的。像她们这种毫无亲情和血缘关系的母女,是怎么也不会超越亲生母女情感的,干妈之所以从来不对她们严厉,不像对晓敏那样无所顾忌,只是对她们充满怜悯和同情而已。

此后,赵艳青就有点不自在了,从不去周秀华家里。那段时间周秀华没有功夫去看她们,忙过一阵后当周秀华一进她们的家门,抱怨说这些日子太忙都把她们给忘了时,赵艳青对干妈的关心都毫无反应。

尽管周秀华从来不想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认为她还是孩子,只要过来看看,不周不便的给收拾收拾就行了。

赵艳青对这一时期的生活有着模模糊糊的记忆,随着年龄的日益增加,这些往事越来越清晰地重现于她的记忆。好像时间的远去才能使她觉得,干妈越来越接近一个包容、善良的伟大的母亲。她常想,她一天那么多事,对她们这无亲无故的人能做到这些还真是不容易。

次日,姐妹俩到小买部买了些冥币和香烛,来到南山洼母亲的坟前。她们是伤感母亲一生的可怜?还是伤感自己被母亲遗弃在世上的孤单?点起冥币时她们泪如泉涌,哀号恸哭,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在这里哭了多久,使她们的样子都变了形,赵艳红的头发被自己抓得乱糟糟的,而从来不哭的赵艳青皮肤都像要裂开了似的。

夜晚在周秀华家的炕上,周秀华急切地打听她们现在的生活和状况。电灯关闭后,两姐妹的困乏劲就上来了,而在一边睡不着的周秀华,还是把她们当成仍在跟她唠嗑的人,时不是地问些刚刚想起来的事情。

赵艳青不好意思不理她,这样反复折腾几次后,竟毫无倦意地坐起来跟周秀华唠起了当年的往事。

赵艳红的记忆机器是有毛病的,当姐姐和干妈一提起过去的事,就感到头脑里像夏天正中午时嗡嗡做响的蝉鸣,只想快点睡觉才能清静下来,很快就打起了鼾声。

而周秀华和赵艳青产生的那股怀旧之情,让她们仔细地回忆了过去的一些往事,直到天已大亮。她们发现今天跟过去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那些消失的人和这些长大的人才证明时光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