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华常来送些蔬菜瓜果,小马对她从来都是热情有加,让座倒水。她很赞同曲彩云把小马调进城里,她说:“人挪活,树挪死,这是好事。”过年杀猪还送来两个猪后脚让小马去打点人情。小马因为是民办教师学历不够未能进入学校,却进了县广播事业局。
小马到哪儿人缘都好,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很受领导重视,这个平时也爱好书法的老领导觉得,能写出这么好的字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小马常跟他有书法方面的交流,还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这一年广播事业局的工作大有起色,老领导一高兴帮小马转正了,曲彩云也调进县一中教学,举家搬迁到了城里。
这些年,别看受领导支使,干些跑腿打杂的事,却让小马有机会接触了很多上级领导。他成了老领导的形象代言人,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几年以后他就是通过这些人,进了大连某电视台,后又当了副台长。在这个富贵气逼人的单位里,年节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曲彩云的老师工资也高得很,她总是穿戴精致地带着许多礼物回到曲家堡子,让家乡的人们羡慕不已,特别是马秀娟。
人们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平面和空间上的东西,它们只具备标题上的意义。只有她自己体验着每分每秒的瞬间,体味着一生苦辣酸甜的命运。对小马来说,生活就是一种享受的过程,几乎想怎么就怎么。而对于她,生活是一种艰难苦涩的解读,在那么多痛苦的奇怪复杂的感受中,重要的是她还不能领悟生命中那些决定幸福意义的密码。
回到曲家堡子,白天她把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人们,夜晚把内心的痛苦和秘密倾诉给嫂子。在她毫无理性的叙述中,小马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忍不住还把当年隐藏已久的痛苦说了出来,说怀心甜时就发现小马跟一个女学生眉来眼去,后来证明不是她敏感。抓住两人在一起时都要气疯了,把那个女的打得鼻青脸肿。怕他们还往一起勾搭,才找人把小马调进城里的。但这并没有结束她的担心和痛苦,而是更大的痛苦和折磨开始了。
进城的头两年还好些,后来流行进歌厅唱歌找小姐了,小马就像脱了僵绳的野马,完全脱离了她的约束。说找了这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让她难受,觉得没脸见人。她那自卑萎靡的情绪,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那阵子不少男人都像疯了似的在歌厅,搂着陌生的化着浓妆的女人唱着跑调的歌,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他们好像一群闹着玩的孩子,从未觉得冒犯了谁,连他们的母亲们都义愤填膺,领着儿媳闯进酒店歌厅,乱骂一气又乱砸一气,并强行把他们拖走。
她们不怕丢人,一路上骂个不停:“怎么能到这种地方?真是离下道不远了!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过了?”她们以为这是一种让他们改过自新的方法。
曲彩云是没有这样的帮手,但她也掀过小马的麻将桌,打过坐在小马旁边的陪酒小姐。她说:“嫂子,我实在控制不了,小马单位的人都说我太厉害了!”岁月已在她身上留下了操心和疲惫的痕迹,她和小马开始呈现明显的年龄差距。小马好像越活越显得年轻,每天西装革履的他已进入不惑之年时,却让人感到只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走在他身边才般配。当曲彩云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抓打小马并掀翻麻将桌时,不少人还以为这个失去理智的老女人是小马的母亲。
听着曲彩云的诉说,周秀华隐隐约约感觉小姑整个人都变了。从姑娘时的柔弱变成了有点像婆婆那样严厉的女人,性格越发固执和倔强,陷在是非和对错的观念里,丝毫没有包容和原谅小马的心态。
周秀华笑着说:“真没想到你还能耍泼胡闹,也不怕人笑话,再说你这样不顾及小马的面子,不是越弄越僵么。”曲彩云说:“这都是给逼的,嫂子,我也不怕人笑话了,再叫我忍就要疯了!”
她跟那些性格刚强的女人一样,像一批肩负正义使命的战士,不停地发动战争,到处袭扰丈夫寻欢作乐的地方。她们无论以怎样粗俗和毫无修养的形象出现,打骂自己的丈夫,成为这些豪华优雅环境的破坏者,总会赢得人们的一片叫好。她们的目的就是让男人感到丢脸,回到正道上来。
而结束这场战争的难点又在于:男人根本不承认这是下道,自己没有耽误正事,这种业余时间的娱乐不但能协调各种人事关系,还能激发他们对生活的热情。渐渐她们好像成了这场战争中瞎冲盲打的小丑,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没有人再同情和支持她们。
因为太过刚强失去了女人的温柔与包容,渐渐变得一点也不可爱,反而她们那愤愤不平的表情会把人逗乐了。忍着笑劝她们:“别管他们了,看看你们自己都变成什么样了。”
自尊又敏感的曲彩云听后,回想自己的行为,从中看到了这场没有前途的战争,并不是有着明确是非对错的正义之战。人们看她们的表情,好像是看着一群不暗世事的老古董老顽固,不过是在继承从她们母亲那里传来的古老观念而已。曲彩云不想让人看到她是个观念落后和时代落伍者,此后,便不再跟踪和搅扰小马。
男人们的这种快乐,对她们终归是一场灾难,狂怒是灾难中幸存的力量,她们决心离婚。曲彩云不知有过多少次这种狂怒下的离婚,但小马死活不答应。周秀华也劝她为了孩子,不能这么自私,她也就没有认真把它实行。
但这终归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障碍,对小马的感情再也恢复不到从前。每天像小马的上级一样沉默而冷漠,对时间和灾难都木然处之,每天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的失眠症就是这时患上的。
女人们想改变这种痛苦的现状,有些人接受了劝说,试着开始过着一些恣意潇洒的生活。也有人劝曲彩云换换心情,跟同事们唱唱歌,出去旅旅游。晚上到星月广场跳跳舞。
事实上她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真想去放松一下,但骨子里的观念,让她对这种个人享乐十分厌恶,连有这种享乐的好友同事她都瞧不起,不愿跟他们来往。除了回到曲家堡子找嫂子,她不会离开这个家一步。家里有三个孩子需要抚养和教育,她不可能不管他们,为了他们她不愿对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改变,她坚持着自己的一切,并把这个家变成陈规陋习的堡垒。
她不再跟踪和搅扰小马,也不发怒跟小马闹离婚,但从此也不再搭理小马,对小马熟视无睹。他在这个家中来来往往没有任何干涉,无论多晚回来,无论在外面干什么,从来不过问,就像家里没有这个人一样。
她不仅担当着家里的一切,还决定着孩子们的一切。不再用小马的钱,用自己的工资支配着家里的一切开销。有时短缺了,去找别人借,就是大老远跑回曲家堡子找嫂子借,也不会找小马。
小马不堪忍受家里如此冷漠的气氛和曲彩云对他熟视无睹的高傲脾性,觉得还是外面舒服的多。他心里也较着劲,你不是能么?看你能到哪去!于是家里什么事他也不管,还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吃吃喝喝的玩乐上,有一阵子还包养了一个情妇。曲彩云知道后也没动心性,理都没理,小马简直要崩溃了。
她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做家教,以补贴家用,拚死拚活地干着。孩子们都看在眼里,他们都还小,都站在她这边,觉得是母亲支撑着家里的一切,出于对母亲的尊敬,他们也习惯听从母亲的严厉管教。
她严厉惩罚儿子的逃学和不爱学习,更不准有打架的行为。她的严厉使儿子心悦多年后还历历在目。有一回他跟一个同学打架,被母亲知道后,拿鞭子把他打了一顿后,又严厉地训斥他足有两个小时。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母亲没有让他吃晚饭。
在一边的小马忍不住地说她:“你这种教育方式不好,他正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也得叫他先吃饭,再说男孩子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曲彩云心里瞧不起小马,觉得他根本不配教育孩子,理都没理小马,对儿子的训斥更严厉了。小马非常生气地说:“我也不吃了,等我和儿子一起吃。”
但爸爸的关爱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感,倒是感激母亲当年对他的严厉管教,觉得是母亲一手培育了他。大学毕业后母亲给他选择了职业,参加工作后也是他幕后的导演,在不断获得的荣誉和奖励带给他成就感的同时,对母亲也心生感激。
在现实中,人们看到了一位母亲的成功教育。只有小马认为曲彩云给孩子过多的压力和影响,并没有使儿子获得真正的能力。在他看来,儿子还是一只倦卧在老鹰羽翼下的小鹰,根本没有独立。
在曲彩云对孩子们严厉地实施她的法律的时候,小马就指出这些像他父母时代的观念,和她严厉的束缚会影响孩子们将来的生存和发展。可惜他在曲彩云心里已失信,即使是对的,她也不想听。
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对母亲的尊敬,儿子什么事都会去征求母亲的意见,连处女朋友也要先征得母亲的同意。因而曲彩云眼光选择下的儿媳是那样普通质朴,在小马眼里,她好像从没有经历过青春和叛逆,就将她恢复到大女儿心茹那副模样。
她对女儿的管教也毫不松懈,限制她们穿着打扮,让她们保持一种平凡和朴素,即使她们参加工作后也反对打扮化妆。
大女儿心茹从小就不爱打扮,因而也感觉不到母亲的束缚。她很努力,但学习成绩并不好,因而先择了一所本地卫校,当了一名普通的护士。从小治好了大肚子的疳疾病,也没使她发育成丰满的姑娘,就像从小疾病留下的遗患,肤黄而瘦弱。
二女儿心甜胖乎乎的,眼睛又大又亮,性格外露,非常活泼。她喜欢那些流行和时尚的东西,不爱学习,爱扎堆说明星的八卦,让母亲操透了心。
最让母亲看不惯的,还是她从小就在爸爸面前讨巧露乖的样子。她从来不爱跟她在一起,帮着做一些家务,总爱跟爸爸在一起,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要宠的,她顶不喜欢这种腻歪人的父女关系。
却不知道心甜成心气她和明显的叛逆,不是讨厌她的严厉管教和爱决定他们事情的习惯,而是出于对爸爸弃之不顾后的百无聊赖,以及不是半夜写字就是在无尽的孤独中抽烟叹息的同情。从记事起她就不断目睹这些可怜的场景,直到上初中听到爸爸找小姐那些不光彩的行为,受到同学们的排斥和嘲笑,暗自生气才跟爸爸有了距离,站在了母亲这边。
别看她学习不好,整天讲吃喝玩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任何大学,被爸爸安排进了电视台,却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参加工作后,她在母亲严厉的管束和自己爱好的冲突中,采取了折衷的办法,不再跟母亲对着干,只要一出门,就在楼下一家宾馆的卫生间里,又是描眉又是涂口红地打扮起来,并换上流行的超短裙。
有一次她猝不及防地跟母亲走了个对面,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母亲竟然没有认出她来,下班后又会换回那些母亲认可的衣服。曲彩云发现她上班后,变得听话和懂事多了,不再穿那些奇装异服,回家能主动帮她做做家务,还有意讨好她,让她觉得这些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安慰。
自从知道小马包养了一个女人后,曲彩云以为小马更有理由不回家了,甚至做好了离婚的打算。她也想开了,孩子们都大了,再也不怕曲家堡子的人笑话了。但不长时间,小马跟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每个月都把工资交给她,虽然她从来没理会过这些钱。小马只好把钱存起来,并把存折放进她抽屉里。
他的生活也开始变得有规律,清晨早早起来,不是给一家人熬粥,就是到市场买早点回来。曲彩云下班回来,常常能看到小马正在厨房做饭炒菜,忙得不亦乐乎。晚上尽量推脱掉那些不必要的应酬,在家里吃饭,饭后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写毛笔字。过去常用洗染剂让花白的头发回到乌黑发亮的年轻时光,现在他再也不用洗染剂来遮掩岁月的沧桑。脱掉西装,总是一身休闲服装,倒恢复了过去那种潇洒风度,看起来倒像一个艺术家。
逢年过节他常常做一大桌子好菜,端起酒杯时,总会向孩子们诉说曲彩云这一生的辛苦和功劳,然后领孩子们向她敬酒。在这些长大的孩子们眼里,爸爸是在向母亲表示和好的信号。他们原谅理解了爸爸,希望母亲也能放下架子,于是都在帮爸爸说母亲的好话,急于让父母和好。
但母亲心太硬了,无论怎样都不肯给他们面子。虽然强迫她喝下跟爸爸碰过杯子的酒,却不肯说一句话。但爸爸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母亲了,他不但给母亲买各种各样的衣服,买东西都是想着母亲,“你妈爱吃这个,你妈爱吃那个。”甚至做饭菜都以母亲的口味为主。在家里他已经把对母亲的关爱和呵护提高到所有人之上了。
但母亲对爸爸从来没有过什么表示。
小马不是在做秀,他是对曲彩云真正的感激。现在他回到家里来,看到这么一个整齐的家和这些懂事的儿女,他是有过反思的,觉对曲彩云和孩子们都有亏欠。只好拚命弥补,无论是在人面前还是在孩子们面前,他都无比尊重妻子。
于是曲彩云怀着理性去寻找他身上的缺点,发现除了以往的过失,小马竟然是个好丈夫。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两个女儿相继出嫁,儿子也娶妻生子,跟他们住在一起。二个女儿要是领一家人回来,家里就有点住不下了,春节一家人都不能团聚,即使客厅的地上都睡满了人,也得有一家人离开。
小马就跟曲彩云商量要买房子,这时曲彩云才跟小马开口说话。他们就用放在曲彩云抽屉里的那张存折买了大房子。装修时,小马觉得曲彩云的满意比自己的满意更重要,于是从装修式样到窗帘花色,他处处按着曲彩云的要求去办。曲彩云也不再板着脸,看他忙于装修,常忘记吃午饭,还能给他带来盒饭和饮品。这种来之不易的关心使小马感到了希望,他相信自己这种无人知晓的内疚和忏悔,会使他们的关系达到一种自然的结局。
这年春节,小马竟毫不费劲说动了妻子去老家过年。自从他上歌厅找小姐,他就再也没劝动曲彩云跟他回过老家。每年他都无法忍受老母亲的数落和兄弟们的嘲弄,有次回来忍不住跟曲彩云大吵了一顿,还把家里一把椅子给摔坏了。
这次他带了一大家子十多口人,两辆豪华车上拉着丰厚的年货,浩浩****,他十分自豪和快乐。
而今他兄弟八个全都成家立业,每家的日子都在改革开放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年夜饭从大年三十下午一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兄弟八个在一起喝酒说话的喧闹和快乐,使他觉得这个家越来越像古时候那些名门旺族特有的兴旺景像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喝得醉醺醺的。曲彩云表现的也极好,围在老太太身边问寒问暖,孝敬给老太太的唐装非常有品味,是订做的。儿女们懂事有礼的表现更赢得了大家的称赞,禁不住赞叹他们都有文化,教育出来的孩子跟人不一样。小马急于把功劳归于曲彩云说:“这些年都是她操心管的”。
次日小马领曲彩云去村子里拜访一些长辈,曲彩云很随和的样子走在他身边,既不像顽石般的沉默和倔强,也不像梦游病人似地跟随他。他们一路说着话,看着风景的样子。曲彩云看到村路边那片茂密的林子说:“呀!这片林子还在?”
二十多年前的阴历七月,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暑假就在这里度过。小马时常领曲彩云来到林子里,林子密得像黄昏。林子里的小动物实在太多了,他们好像惊忧了它们,眼前到处是它们扑腾的翅膀和躲闪的身影。当曲彩云刻意地想去看看它们时,却一个也找不到。于是她就小心翼翼地走着,小马突然说:“蛇!”吓得曲彩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小马抱住她哈哈大笑起来。打闹了一气,他们坐下来,则能看到地上的草丛中开着许多小花,它们简简单单地开着,每一朵小花都闪耀一种光芒。
曲彩云看着这二十前年的幻景,至今还能感到那种年轻时的轻盈和快乐。小马好像也忆起了当年的情景,想起被他惊吓的样子,拍了拍曲彩云的肩膀,还复重了当年那爽朗的笑声。
矮小破旧的小卖店门前,站着一群人,对他们俩投来羡慕的目光。这对小马来说是一种享受,他热情跟这些人打招呼。
心情极好的小马回到大连,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妻子更是感激。
他看到那些遭受破坏而又重新组合的家庭,并没有给人带来幸福和快乐。而他之所以没有经历这样一次再生劫,是因为有一个观念保守的妻子坚守着。直到今天他才在她那顽固的性格中理解了这种纯洁,她是那样顽固和不解风情,但也经受得住任何**也不作任何妥协。这真是认识上的缺陷了,而他是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多少磨砺才有的觉悟。
小马毕竟是个文化人,心里一动,不过是转换一个念头而已。那种清醒就像从梦境中醒来,他拉开窗帘看看窗外初春的清晨,淡蓝色的天空平静得像他的灵魂。在少有的平静中他清理着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荒唐,并不是来自深不可测的欲望,而是跟妻子较着一股劲。他怀着如此强烈的情绪,好像是对妻子的反感和报复,曲彩云那股往后拉的力量越强,他往前走的力量越大。
而今他竟觉得,不是出于对妻子的反感和报复,而是内心深处的爱。只有他知道,在那么多模糊的女人面孔中有一张无比清晰的脸,就是曲彩云那张明星照。但他无法说明这种爱,因为他的行为是对她的背叛。更无法说明自己在那些场所中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快乐,它们都不及在午夜的清冷和旋转的星空中,在看不到的安宁的庇护下挥毫泼墨时的享受。
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如果早看到这些,在新的太阳照耀下,他和曲彩云重建一个世界,还能把他们从孤独的境遇中解救出来。
在搬进新房之前,在这七十坪的小旧楼里,两人还装模做样地住在一个房间里。曲彩云早就想搬出去,特别是头些年,一是家里实在没地方,二来不愿被心茹看到。
心茹从小就体弱胆小,她之以懂事帮她干活,就是怕她离婚。每当跟小马争吵完,都看到心茹怯怯的神情,仿佛还在感受那种家庭濒临死亡时的恐惧心理,她立刻会放下那高傲的脾性不再跟小马争吵,抱着女儿极力安抚她。
但这个房间只是他们身体睡觉的地方,不是夫妻房间。虽然小马离她不过一寸远,但曲彩云早就掌握了安全的权力,小马是不会轻率鲁莽行动的,她有足以判处小马死刑的证据。
因为她一直怀疑自己这反复不愈的妇科病,是被小马传染的性病,又不敢去医院看,只在药店买些药胡乱用着,于是她在一种怕被别人耻笑和对人难以启齿的屈辱中煎熬着。
她迅速地瘦了下来。那期间看见她的人都会问:“你怎么这样瘦,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有病了,上医院查一下吧!”她不会跟人说的,只有跑回曲家堡子跟周秀华说:“嫂子,我怎么那么烦跟他做那事,”周秀华安慰她说:“还不是伤了你,这还真不怪你。”还叮嘱她:“抓紧治,别变梅毒了。”周秀华对于梅毒的了解,仅限于听老辈人讲的窑姐的故事,但她说的很邪乎。曲彩云听了满不在乎:“要能死了倒好,我更不去治了”。她坚决不去医院。
在曲家堡子那段时间的孤独里,她不停地到处溜达,总是不觉想起王汉泽来,并不断升华和放大和王汉泽那段美好的爱情。一天,半路遇到一老师,得知王汉泽的消息,说他转行进了工商局,并娶了一个娇小活泼的妻子,生有一女一子。
她听了呆在哪里,觉得那娇小活泼的特征本身就向她展示着一种幸福。想象着她所享受的王汉泽的爱情,她嫉妒地讲给嫂子,最后伤心地哭了:“嫂子,你说我怎么就没有那个命呢?”周秀华也感到遗憾,并指责和抱怨粗暴干涉这场婚姻的婆婆。
曲彩云在自己不幸的婚姻里,无时无刻地对母亲的怨恨,使母亲既没有被女儿忘掉,却也不在她的思念和挂牵中。她的铁石心肠周秀华都有点害怕,不免劝她:“别跟你妈一样,她当时也是糊涂,现在都老了,你能把她怎样,毕竟是你妈,难道还给她定个罪不成。”对这一事件的教训,她不免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将来对女儿的婚事可要看开点,可别落埋怨。
在曲彩云的生活里,小马年轻时的错误和花天酒地时的荒唐生活,以及对自己反复不愈的妇科病的猜疑,都是她不断放大的聚积在心中的垃圾。即使小马几乎是赎罪般地来到她面前做一个好丈夫,她仍然都不抬眼看他。那种高傲与镇静的神态几乎让小马绝望了,没想到自从买房子曲彩云终于有了松动的迹像,从老家过完春节小马更怀着跟妻子和好的希望。
他打算提前退下来,趁年轻领曲彩云出去旅旅游,他觉得已经放下了所有重负。一天他喝了酒回到家里,曲彩云早就睡去了。他盯着她看了好长时间,想到这半年多来曲彩云对他和气顺从的样子,这时重新燃起的情欲是那么迫切,使他一下子抱住她,曲彩云都来不及反抗和怒骂。
让曲彩云难以理解的是,在小马轻狂的温柔下,她居然没像以往那样厌烦和愤怒,竟发出了呻吟之声。小马似乎嘲笑她说:“你要是现实点多好,咱俩会多幸福,别在假装纯洁了。”她躁得眼睛都没敢睁开,就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小马的话,着实让她捉摸起来,并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能让小马洞察她内心秘密的并不是那高深莫测的智慧,而是来自对人性了解的常识。
清晨他早早起来买回了早点。当他把曲彩云叫到桌子上吃饭时,在他的犹如对儿童好奇的探寻下,曲彩云目光闪烁,显得漫不经心。他找到了曲彩云仍像处女那洁白无暇的品质,理解了曲彩云对爱情纯洁的苛刻要求。结果他把已经五十岁的曲彩云当成小姑娘一样爱着宠着,每天不时地告诉自己的行踪,尽可能在曲彩云的视线和掌握中。就像曲彩云恒星体中一颗行星,痴情不变地等待在那里。
刚搬进新房子不到一天,小马跟着上级领导去国外考察。二十天多天后,半夜里回来的小马看到卧室的**没有妻子,找了好几个房间才发现了她。小马叫她回去睡觉,曲彩云懒的连头都没抬地说“我就在这睡了”。
她以毫不妥协的决心拒绝了小马,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小马的**去。这天正值儿子一家去给丈母娘过生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妻子,使她变化如此之大。他在门外不停地问,也没得到回答。
他觉得很饿,到厨房去找吃的,忽然发现没了胃口,拿起一瓶酒就坐在哪里喝起来,喝着喝着他把聚集在心中的情感爆发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狠狠敲打曲彩云紧紧关闭的房门,一面向她打开了心中最隐秘的通道倾诉对她的深情。这么多年总是忘不了她,这次给她买回了那么多东西,买东西时,头一个想的总是她。他不是个花心男人,更不是个没有家庭观念的人,还说年轻时犯错跟她有关,说她的性格太倔,太要强了,似乎还抱怨曲彩云心里从来没有他,从来不为他想想,要是为他想想也不至到今天。
当他把过错推给她,还像有多大的委屈似的,曲彩云生起气来,继而又听到小马高度评价她对这个家的贡献,最后几乎乞求地说:“别较劲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但她的房门并没有因为这深情流露和恳求而打开。
不知什么时候,曲彩云上厕所,打开房门走出来,差点被醉躺在门口的小马绊倒。但她并没有叫喊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绕过他。回来的曲彩云,听见门口那座足有三米高的大钟,在深夜两点响起的沉重滞缓的报时声。让她吓一跳的是小马发出叹息而失望的声音:“曲彩云,你好像不是个女人,女人可没有像你心这么硬的”。
小马不知道他走后,曲彩云下身灼热,奇痒难耐的痛苦,觉得是小马仍然瞒着她过着不检点的生活。想到小马像个畜牲一样的举动,连个拥抱和亲吻都没有,觉得这是没有爱的能力的标志。
对她而言,爱的能力,不是丧失了性能力,而是丧失了最基本的接触和安抚,这让她产生了一种羞辱感。想到小马到了国外更会挥霍他的多情和潇洒,这种猜疑让她对小马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她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过错,所以怎么也消除不了对小马的宿怨。
第二天,她就把心茹的屋子收拾一番搬了过来,儿女们都来劝她,儿媳丛珊诧异地望着她,她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对她来说,能够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是她多年热切的愿望。像以往一样,对行走在婚姻边缘的丈夫,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用各种办法去挽救,而是带着对丈夫冷漠和厌恶的神情,躲进自己高傲而孤独的城堡中。无论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在小马面前,她都是镇定自若,丝毫看不出生气。这么多年,儿媳丛珊就没有感受到他们的异常。现在才知道问题有点严重,对她来说,夫妻分别睡在两个房间就不对劲,但她不知怎么劝说婆婆。她的儿女们也没劝好,大家只能任其事态的变化和发展。
他们发现爸爸旅游回来后,并没有跟母亲爆发一场战争,但像过去一样,他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好几天看不到他。就是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小心翼翼跟他说话,都会惹得他不耐烦。
一个月以前,小马还决心跟妻子和好,再也不离开她,但这不可预料的命运安排,曲彩云的冷漠让他伤心绝望。那晚在羞愧的愤怒下,他对曲彩云喊起来:“你要是这么烦我,我们就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我给你倒地方。”说完他就忿然离家。但他并没有因此不回家。
而曲彩云每天劳累后把门一关,环顾看似孤独寂寞的生活,不但感到了一种比享乐更舒适的平静,还莫名地涌上一种重获自由的喜悦。从此,在那些没有尽头和长长短短的黑夜里,她再也不会因目睹小马那个存在或空缺的位置,所产生那些大大小小的忧虑和烦恼。
她打开所有的记忆,想起那些能激起她幸福回忆的事情,并在那段难忘的恋情中找到命运给她的幸福征兆。她想老天早就把真正的爱情给她了,这不但抵消了郁积在心中那些不幸和耻辱,更抚平了烙在她心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她需要感受这些曾经的幸福,随着熬人的岁月的流逝,竟慢慢变成了一种恶习。
在这孤独的回忆中,她的性格变得温和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生活积极认真,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都像一种庄重的仪式,下午喝一口茶,要忙乎半天做糕点,连吃饭剩的咸菜都要摆在精美的瓷盘里。就像在高档酒楼里吃饭一样,她的身上从来没有过慵散倦怠的气息。
她的孤傲独立精神和对一切形式的僵化,使小马对她已产生了厌恶。小马不跟她说话,她也不会跟小马说话。一天清晨,小马看到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妻子宛如一个少女,她那几乎干枯的身体在宽松艳丽的睡裙中婀娜多姿,朦胧的光线遮掩了眼角的皱纹,但她的眼睛却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这种情景好像把小马给惹恼了,用不满而嫉妒的眼光审视着妻子,话音里却仿佛夹着小刀片似的:“做着什么好梦了吧?见着什么人了吧?”
当曲彩云把那份消逝的爱情当作回忆的机器,拼命寻找命运带给她的那些幸福征兆。远在三百公里外做了某市工商局局长的王汉泽,因为阅历丰富早已改变了对曲彩云的看法。
他的妻子范琳琳是个性格欢快活跃的女人,是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喜欢唱歌和购物,无论在哪里总会给人增添欢快的气氛。而她的不快总是像一阵风就过去了,即使王汉泽总是外出应酬,她的担心和不满也是三哄两哄就过去了,从来看不到她的苦闷和怨愤。
女儿王小禾也继承了她这样的性格,娘俩给他的轻松快乐的家庭中,尽管儿子不太听话,但他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心满意足的。
在自己那段秘密的恋情中,他不但看出曲彩云倔强和一尘不染的性格所走向的孤独命运,更看出她一定不适应他现在的生活。而她还不会承认这份倔强和执著在现实面前被挫的失败,更不会改变对世界和人生早已形成的观念。
他仿佛看到,他们在一起像坟墓似的寂寞和飘散着死亡气息的婚姻。曲彩云固守着她那死板的观念,像个幽灵似的被他遗忘在孤独寂寞的时光里,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任由命运蛆虫的摆布。于是他早就对曲彩云做了了断,甚至堵住了通往回忆的大门,即使是妻子范琳琳跟初恋情人约会惹恼了他,他都没有打开这扇大门,去看一下曲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