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珣后悔了。
他该深思熟虑之后再将这件事慢慢告诉她, 消解阿萝心结,可是急切地想要解释清楚的心情却不允许。
二十年的岁月变迁,他只是为找回她才在人世苦苦坚持, 可这份急切的心情要如何传达教她知道?
“阿萝,我……”他着急得像个孩子, 执起她的双手,“我找了你这么久, 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不该这样?
李持月冷眼看他崩溃的模样, 仍假装不明就里:“季青珣,你究竟怎么了?”
“那时的事都是误会,我把你关起来,只是想你先养好身子,好好生产, 又怎么舍得让你喝堕胎药, 那些欺负你的事情都不是我吩咐的,我一直盼着我们能有好多好多的孩子……
但是你放心, 韦玉宁,郑嬷嬷, 所有害过你的人我都杀干净了,
鸣凤殿外说的话也只是应付她的假话罢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利用韦家, 但绝没有跟别人传过什么情信,那是让许怀言去做的,韦玉宁只是自以为是,她不可能是什么皇后, 我也只会有你一个人,
阿萝, 你再生气也不要跳下去,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我呢,要是你同我说,我就知道错了,都会还给你的……”
他想到哪就说到哪,气息凌乱,话又密又乱,眼睛通红。
他等了好多年,悔恨了好多年,终于可以告诉她了。
可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出来,李持月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实则心中半点也不平静。
要是她问一句就能夺回帝位,季青珣何至于筹谋这么多年?
可他现在跟自己这么情真意切地话当年,又图什么呢?
季青珣见她一脸游移,以为她是不信,又忍不住说道:“我原本早该去陪你的,可是红叶寺的人说,只要积攒一世功德,能为你求得一线生机,
阿萝,我赌对了,那二十年都是值得的,大靖朝也还给了李家,上天肯原谅我了,让我们能重新来过,阿萝你也……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持月只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说的这些当真感人,可我已经死了,五感皆失,无从知晓,只知道自己不聪明,才落得那般下场。”
季青珣心急如焚,阿萝不信,他要怎么证明?
他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前世已经半点痕迹也无,季青珣苦苦思索的模样有如困兽。
在李持月以为他束手无策之时,被他拦腰提了起来,“我们走,我带你上红叶寺去,我是在佛前得的指引,佛祖让我们重逢,他也一定能帮你看到前世。”
说着就要将李持月带下马车去。
李持月不愿意陪他发疯,她还要进宫去,“够了,我相信你,可以了吗?”
就算他处置了韦玉宁,还政李家,她就要重新喜欢他吗?
信不信,于李持月而言没有半分改变。
见她相信了,季青珣终于歇了带她上山的心思,动情地说:“我错了,阿萝可不可以对我从轻发落……”
面对如此央告,李持月却冷淡地说了一句:“这重要吗?”
季青珣本不该意外听到这一句,可听到那一刻,还似如被重锤了一下,又推进冰窟里一般,浑身痛彻冷透。
为什么相信了还是不肯原谅他?
深深的挫败让季青珣再说不出半个字。
脸上覆上一只柔细的手,她幽幽叹气,还要再撒一把盐:“季青珣,真这么爱我,做点让我开心的事吧,你散尽手下从大靖消失,我会念你我之间的一点情分。”
他垂下的眼眸毫无神采:“可以,但你要跟着我走。”
季青珣做了二十年皇帝,每一日都是煎熬,他已经做够了,只想带阿萝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不回明都,往后去哪儿,你说了算。”
他越说越固执:“我守了你的尸身二十年,死前将大靖朝还给李家了,阿萝,你赶不走我的。”
李持月觉得厌烦:“说来说去,这辈子你还要逼我……”
真是一桩左右都谈不成的买卖!
“不,我只是绝不能跟你再分开了,你要留在明都,我就守着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季青珣唯一的要求只是两个人在一处。
看他一副什么都不图,就图她这个人的样子,李持月真真切切地无奈了。
杀又杀不掉,赶又赶不走……
“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爱上官峤。”他突然峰回路转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持月一愣,接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季青珣,你当自己真的懂我和上官峤的关系?”
“我懂你就够了,你遭受了这么大的背叛,怎么会又轻易再喜欢上一个男人呢,不过是把三分的喜欢演成了十分,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教我痛苦罢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我倒不知,自己如何能教一心篡权的人痛苦呢。”她只是冷笑。
阿萝分明知道,却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
季青珣不错眼地看着她,一针见血:“你句句都跟我提要求,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持月眼神闪烁了一下,垂眸不再答他的话。
季青珣也有些筋疲力尽的样子,手上失血过多,潦草地洒了药粉后只一意抱着她,不再提这事。
“我听闻,太子妃污蔑你?”
“此事不用你插手,本宫心中有数。”
季青珣就不说话了,直到马车到了宫门,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李持月毛茸茸的狐裘后背和腰上都被压塌了,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方才在马车之中怕是与人温存过。
回到皇宫,李持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季青珣不知道去哪儿一趟,居然将前世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然而他所说那些,李持月却不敢信,也不觉得归政李家算什么对她的弥补。
要是非要她死了季青珣才醒悟,那前世她没有跳楼,他一样抓紧帝位,要将她一辈子压住。
错了就是错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季青珣不但多了一世的记忆,还是一个做了二十年的皇帝,自己该怎么跟他斗呢……
踱步进了紫宸殿,她还在想这件事。
太子妃先回到宫中,如今正请了医正去瞧。
皇帝看着有些走神的妹妹,听到出了什么事,头都大了。
又是生气又是伤心,这件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是戳做爷爷和做阿兄的心。
怎么除了政事就是家事,非要你死我活的,让他没有一刻安宁呢,当他紫宸殿是公堂吗?
“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压着火问。
“啊?”李持月醒神,说道:“我去红叶寺游玩,太子妃这么巧怀着身孕就跟过来了,跪着求我原谅太子刺杀之过,我不乐意,她就拉起我的手,假装是我推倒了她。”
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皇帝勃然大怒,“她怎敢如此!”
这时殿外响起一声高喊:“儿媳求陛下主持公道!”
这么重要的时机,太子妃怎么可能登台。
殿中监进来,一脸为难道:“太子妃连医正都不肯看,在外求见陛下。”
皇帝也满脸无奈,他总不能只听妹妹一面之词,吩咐道:“将她抬回去诊治,三娘,咱们过去看看太子妃怎么说。”
李持月自然听阿兄的话。
东宫之中,李牧澜仍旧被勒令闭门,能不能救自己的夫君,端看太子妃这一回能不能斗过李持月了。
给太子妃请脉的是专侍东宫的医正,太子妃面色苍白,满额的汗,裙裳处被鲜血染透了。
医正望闻问切之后,跪下沉痛道:“回禀陛下,太子妃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太子妃听了,再也忍不住崩溃的情绪,哀哀哭泣。
李持月只道这医正怕是一开始就没诊出身孕来,不过眼下出了意外,再请亲信也已查不出什么。
皇帝可不管什么丧子之痛,质问道:“如此雪天,太子妃为何不知轻重,擅自出宫?”
被问责的太子妃更是泪水涟涟,“那是李家的血脉,儿媳万不敢不小心啊,是太医说月份已经稳当了,儿媳才冒险去的那红叶寺。”
李持月一点不示弱:“本宫是去红叶寺游玩,未给你下帖子,你自个怀着身孕那么大老远跟了上来,难道还是本宫有心害你不成?
我道为何故意跑来红叶寺,莫不是孩子原就怀不住,想让我背了这一桩冤案吧。”
皇帝觉得妹妹说得有理,太子妃的肚子月份尚浅,千万个不该,她甘冒此险,怕不是想一箭双雕。
若是如此,那当日太子说太子妃怀有身孕,就是欺君之罪!
“可姑姑派人传话,说若想救殿下,就红叶寺相见,儿媳才着急去见姑姑,想替夫君与她冰释前嫌的。”
李持月不慌不忙:“派的谁,怎么传的话?”
“姑姑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只是让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医女传了话,好像是……叫闻泠的,儿媳本是半信半疑,可知道姑姑真去了红叶寺,方才信了,儿媳救夫心切,再顾不得其他了。”
李持月微微瞪大了眼。
闻泠?
这里面为何会有她的事?
外殿扮作宫人的梁珩道听了,心中满意。
当初给韦玉宁传话后,东宫就知道了闻泠是公主的人,既然如此,正好把这个棋子废掉,也能乱了李持月阵脚。
今日不是太子妃和李持月的对擂,而是他梁珩道在背后操纵。
太子妃一提,李持月果然惊疑,闻泠怎么会背着她传这样的话。
皇帝说道:“来啊,将那小医女提来。”
闻泠被带来之前,太子妃继续哭诉剖白:“儿媳上红叶寺去,确实是想求她原谅夫君,才在她面前跪下,求她开恩宽恕殿下,但公主并不愿意,不单如此,她只怕心知陛下在意儿媳这腹中皇孙,怕陛下因此原谅太子,才下了狠手要除去这孩子!”
真是聪明,借口都帮自己找好了,李持月不由慨叹,东宫竟难对付起来了。
“三娘,可有此事?”
李持月不认:“要除她孩子,我不如买通,亲自动手岂不是蠢人所为,当日太子杀我,也不是亲自提的刀啊。”
皇帝觉得她说得有理,不过话越说越开,今日二人总有一方是在哄骗他,必是要重重惩治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方了。
慢慢,他心底的衡量又开始了。
不一会儿,闻泠就被带上来了,李持月将前因后果说了,问她:“闻泠,太子妃说前日你来东宫为本宫下帖子,可有此事?”
闻泠摇头:“臣从悦春宫回医正署之后,就未再出去了,日日在切药温书,从未出过太医署。”
“一整日都有人证?”
闻泠脸色一白:“并无。”
太子妃心中得意,说道:“听闻公主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准你参加医正擢选,可是真的?”
“方才还说记不大清姓名,现在就知道本宫,你是打量本宫对哪个宫女好了,就拿她作筏是不是?”
太子妃没想到李持月机敏至此,皇帝也听出了点苗头,正皱着眉。
他心中也正天人交战。
闻泠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妃,面色看着不像流产,“太子妃说话中气浑厚,汗如坠露,不像流产疼痛之兆,不如臣为太子妃诊脉,查出缘由。”
太子妃骇然,语调发颤:“你在胡说些什么?”
闻泠又继续说:“太子妃裙上的血迹也不对,臣是女医,没有忌讳,不如为太子妃瞧瞧是何处下红,若不放心,可以请个嬷嬷一同查看。”
“大胆!”
当着公公的面,被一个小医女如此编排,这话着实不堪入耳!
太子妃又是气又是怕,“你同你的主子一样羞辱于我,实在欺人太甚!”
李持月看得明白,闻泠在尽力帮自己脱罪,她是被冤枉的。
李持月心中稍有安慰,她并没有信错人。
一旁的医正也如蒙奇耻大辱,“老臣习医已数十载,诊脉绝不会有错,且东宫侍寝、安胎药,一应记录皆无问题,太子妃确有身孕不假。”
有了令狐楚的前车之鉴,东宫当然事事仔细,连药渣都不会落人话柄。
这时外头忽然有一侍从求见公主,说是武备库的官员,请问公主手下官员调任之事,还有会试时主考听闻公主回京,想求见公主。
李持月暗道不妙,看向了皇帝的面色。
外头只怕根本没有什么官员,东宫此举实在提醒皇帝,她李持月权势——过盛了。
本是左右为难的皇帝,神色稍定了下来,他说道:“这是欺君的罪过,东宫必不敢欺瞒,太子妃失子已是痛极,”
主张验看的闻泠只能磕头请罪。
此事也已在梁珩道的意料之中。
没有了李牧澜压制,李持月权势更大,皇帝喜爱制衡,他不过是给皇帝递一个机会而已。
事到如今,李持月已经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了。
今日争的不是她有没有推太子妃,而是提醒皇帝。
李持月默默站起身来,不看她的阿兄,“阿兄说三娘有罪,三娘就有罪。”
皇帝知道此事非她所为,面上也有不忍,“阿兄也未说全是你的错……”
太子妃见事情果然如梁珩道所料,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她立刻趁机向皇帝求情:“还请陛下看在儿媳失子之痛的份上,宽恕太子吧!”
李持月垂眸,面容倔强:“太子的错是太子的错,难道刺杀之事他没做吗?本宫若有错,领罚就是,不必借着栽赃本宫,给你东宫脱罪。”
李持月的意思很清楚,莫说她没有罪,就是有,也不能抵消了李牧澜行刺的罪过。
“阿兄,无论太子妃先前有没有此心,如今借落胎之事为太子脱罪,都不光彩!”
皇帝果真被说服了,他也想把两个人都按住,消停一两年。
“好,三娘,朕不会宽恕太子,只是你要如何领罚?”
李持月说道:“妹妹自请出明都,去往洛都反省,与太子何时离京,妹妹何时离,他何时回,妹妹何时回,在此之前,妹妹不会出枫林行宫半步。”
没想到原是一出自证清白的大戏,几句话之间就戛然而止了。
皇帝点头,“就照你说的做吧。”
李持月又道:“还请阿兄,不要降罪闻泠。”
公主遭此大劫,不但不怀疑她,唯一的请求竟是为自己求情,闻泠咬紧了牙关,忍住眼中泪水。
皇帝也知道她受了委屈,安抚道:“自然,她该考试便考试,女医来日也能方便照顾你。 ”
“多谢皇兄。”
出了东宫,闻泠给李持月跪下:“臣没能帮上公主,还惹了麻烦,请公主降罪!”
李持月并未在意,宽慰她道:“不必挂心,本宫原就打算暂时离开明都,等太子一走,本宫正好也要离开,你好好习医,来日总会有大用处的。”
“是!臣绝不辜负公主信重!”
李持月还有腿伤,坐在轿子在轻晃中陷入沉思。
不管是避开要在京会试的季青珣,还是趁太子离京自己也避避风头偷口气想清楚,李持月都觉得,去洛都是个不错的主意。
因为受伤和太子妃的事,接下来的会试,皇帝还是决定收回她主持会试的资格。
李持月只要知道会试用的还是她的人,沿袭的是乡试的规矩,也就没有太坚持。
只是季青珣不能再这样顺利考下去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到时亲手坏掉自己立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