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侯欲叛朝廷而为族人所杀的消息传到颍川时, 中原的梅花还没有谢尽。
那是二月末,江北春寒犹未歇,有时到夜里会飘起冷雨, 方氏旧宅的仆役们常感到忧心,都知那位新至府中小住的女子身子贵重、是半点磕碰也经不起的。
“宋小姐当心些, 可不要吹风受了寒……”
她们都称她为“宋小姐”, 尽管其中一多半都知晓她就是如今天下人口中“秽乱宫闱”、“祸国殃民”的大周太后,可既没有人提、她便也不必自己上赶着讨没趣,于是同样过上了装聋作哑的日子,跟谁都是相安无事。
——颍川是很美的。
十年之前匆匆一顾、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 如今才知这里也有极好的山色, 嶙峋险峻不似江南温软、沉默的峰岭总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孤高;府宅之内十分单调, 大约也是那人太久不曾回来的缘故,什么娇贵美丽的花都没种, 每日清晨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硬朗的苍绿。
……可她很喜欢那里。
不必再穿那过分沉重的凤袍衮冕, 也不必再戴那过分繁琐的首饰钗镮,没有人会在见到她时三跪九叩山呼千岁,她也不必再假作威严同人虚与委蛇百般周旋——她只是她, 一个因有身孕而终日素面的女子,想静时可以一整日不言语, 孤寂时又可以同些性子活泼的婢儿闲话, 倘若压不住思念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同府中老人打听有关那个男子的旧事——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她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费力掩饰了。
或许是因一切都太圆满,就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忍心来闹她——他很乖巧,每日几乎都没什么动静, 她听闻其他女子孕时都要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便以为自己也要吃些苦头,可实际却没有, 就像没有身子般一切如常。
“夫人只是气血略虚,多服用些养身的补药即可。”
日日来听脉看诊的大夫都这么说,她不疑有他、每日都按部就班去喝那些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一颗心全然扑在这个素昧谋面的孩子身上,想象他会生成什么模样、会更像那人还是自己,于是也没察觉那些大夫来去时各自微妙的神情,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可怜的。
——唯一的一桩忧虑却是濯缨。
它自幼便不曾同方献亭分离,如今知晓他已去征战、便觉得自己是被弃了,听仆役说它日日都在厩中悲鸣、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她很不忍,也常常去看它,神驹果然通灵、在那人离去后只肯同她亲近,若是旁人靠到近前它总要凶狠桀骜地挣扎踢扭、可若见来者是她便会温驯地半低下头容她抚摸,也会勉强吃几口她给它的食物。
她很欢喜又觉得酸辛,偶尔也会牵着它一同到山上去走走,它有时会蹭她的手臂示意她上背,她却因担忧伤到孩子而总是拒绝,次数多了它便不再要求,过去似黑曜石一般明亮有神的眼也越发黯淡下去了。
“他没有弃了你,只是不想你受伤……”
她和它一起坐在平缓的山丘上,像劝慰友人般同它交谈。
“若你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等他回来见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它一直看着她,只在她停顿时扭头看向远方,悲伤的嘶鸣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散,大约也只有在听人提及主人时才会显出这样的波动——后来渐渐也就平静下去了、像是终于认了命,它开始接受自己不能再随他远去征战的事实,转而同她一样无奈地等待起来离人归家。
直到那一天……噩耗传来。
她其实早已习惯听到不好的消息,毕竟打从嫁入宫门的那刻起耳边便从未停止过凶讯——开初的端倪无非都是一样,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回避她的视线、望向她的目光又都隐隐带着怜悯,时至今日她已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可怜,心无端被狠狠开了一个大洞、却竟全然无法感到一丝疼痛。
“……怎么?”
“又出事了么?”
那个“又”字苦得让人鼻酸,偏她问时眼中还有稀薄的笑意,或许那时她已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在等那最后定音的一锤罢了。
“不——这不可能——”
比她先崩溃的却是娄风,这位将军弃了在金陵的官爵一路护她至颍川、一月来几乎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过,那日却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人人侧目,想来也是先她一步接到了长安的消息。
“君侯不可能会死——”
“孜行是他的弟弟!如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死”。
“杀”。
这些字眼她都很熟悉,大乱的世道谁生谁死都不稀奇,她只是忽而有些混沌、竟想不起对方口中的“君侯”究竟是谁,至于什么“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也都是含糊荒诞的天方夜谭罢了。
“我要去长安寻他们——”
“亲口去同方四问个明白!”
他像已失了章法、转身便阔步向门外冲去,府中仆役都拦不住这位高大魁梧的将军、当时皆四散喏喏不知所措。
……幸而姜潮正在此时来了。
他是千机府总司,这些日子不在颍川始终领兵在外平定民乱,今日大费周章专程来此大约也是听到了西边的风声,只是神色并不匆忙惊惶,倒像是……有些已然沉淀许久的悲伤。
“元景……”
“……不要去。”
那声叹息意义颇丰,落在宋疏妍耳中也是曲折的晦涩,有些声音压在她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仿佛有人重重掐住她的脖颈、又将她的头狠狠按进了水里。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拦我?”
“他们说君侯要据长安而自立——他们说他与逆王早有勾结——”
“难道你相信了?”
“还是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她该庆幸那时还有一个人能替她说话,娄风质问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在心底尖声呐喊的,姜潮则已然用力压住对方的双肩,依稀也像压住了她未遂的疯狂和失控。
“因为那是他的决定——”
姜潮的声音一瞬拔高,某一刻也像就要落下眼泪。
“元景……”
“……他从未有过别的选择。”
——世上无人知晓当他在君侯出征前听闻对方一切安排时内心曾有怎样的痛苦与震动。
“君侯缘何不召千机同去长安?四公子虽则善战,却未如当年神略来得稳妥。”
千机府因法殿内烛火幽森、八面暗门紧紧闭合,他正坐在方献亭对面,不解他为何坚持让最善战的精锐之师去平定民乱。
“何况天子已对方氏动了杀心,卫弼与钟曷互通密信早有勾结,此去……”
世人皆知神略一部乃千机府前身,却大多都忘了此衙乃“总司兵事机密要务”之地,杀伐之外兼重“机密”,自不会对朝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察——卫弼自以为将与钟曷通函之事瞒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可实际仍有端倪为千机府所察,是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知长安兴兵所图并非在与金陵争胜、而是暗暗指向方氏,唯独个中缘由一时难明。
幸而少年帝王城府未深、在方献亭北伐归朝后便难掩饰对他的仇恨,方献亭自知有异、细查下去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很多东西——十数年前先帝可以至江南挖出他与疏妍的旧事,如今他也可以召当年之人还原许多事的原委。
“君侯明鉴——下官当初别无选择——”
年逾六旬的钱塘太守曾跪在因法殿内向他请罪,大约以为他要挟私报复、神情十分惶恐畏惧。
“仁宗确曾过问君侯在钱塘之事,亦曾传宣州汪氏问他家公子同君侯在金陵所生争执——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相告!称君侯与先国公夫人曾亲自下顾乔氏……当、当与他家女眷……”
话到此处便够了,前尘旧事林林总总,却终归要以一副十分凶残的面目重新翻回他眼前来。
——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
他知他早与疏妍有情、甚至一度谈婚论嫁,可他还是迎她入东都、又在他归朝后假作一无所知一切如常——他是如何在心中看待他们的?又是如何在邀他入宫对弈时冷眼旁观他与她痛苦万分的一晤?他以为他与他在君臣之外总有几分故友之谊,可原来……终归是帝王无情。
这实在有些讽刺,毕竟他一生都为守护宗室而活,疏妍亦为天家舍去了自己本该自由的一生,而最后偏偏也正是他们最受先帝猜忌——原来所谓“五辅”从不是什么表面公允的先设,而是专为他与她一并设下的杀局。
“君侯……”
姜潮当时忧心地唤他、大约也怕他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实则在那等绝境之中他已无暇追溯过往是非,只想在去路上为身边的人再多谋几分生机罢了。
“八万神略英雄骨,不该平白葬送沙场,遑论我去之后国中仍需可战之军,还是留予你另行调度吧。”
他答得很平静,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心也不会再起波澜了;姜潮却为那句“我去之后”变了脸色,不知君侯何以竟要说出这等骇人话来。
“金陵既与长安合谋、所图便是断我后路,钟曷固知穷途已至、又因其子为我所杀而欲与我同归于尽,他必成金陵手中刀、此战之后亦无生机可言。”
“突厥与我朝久战至此,内亦有分裂崩溃之患,如今所图当是求和、却又恐金陵秋后算账——此番卫弼应与他们也有往来,胡人借兵作乱不过只是障眼法,分我兵势之后必将合力杀我于瓮中。”
他说得那样从容,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天下大势如斯纷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似纸上点墨一般清晰罢了。
“那我等当如何?”姜潮已是忧心如焚,高声询问时连声音都有些扭曲了,“敌寇数倍于我、正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万一战时陛下再断我军粮草,那——”
话至此处他便收住不说,想来也是不愿设想那最糟糕惨痛的境遇,下一刻他又抬目看向方献亭,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坚决,继续道:“君侯一生为王命劳碌,却被天家辜负至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顾念旧情?索性……”
他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姜潮是锐意果敢之人,否则当初在幽州也无法与谢辞投契,其实天下人也都知晓若无方氏大周早在太清年间便会崩毁,即便是在如今这个万般不利的境地,只要方献亭想、依旧可以一力杀出一条血路。
可……
方献亭淡淡一笑,所谓“青霜玉楼”之说绝非虚妄,琼英在雪风之间落满他的襟怀,或许后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一个皇朝糜烂荒唐的末路上曾有怎样一抹清白朗霁的月光。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他像陷进了什么回忆里,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万神略在上枭火海中临死高唱的悲歌,有些道理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听,或许他的一生既是被逼无奈也是甘之如饴。
“十年久战当初只因一姓私欲而起,今日至此,又何必因我一人贪生继续?”
他摇了摇头,侧首看向因法殿外被夜色笼罩的台城。
“忠义大道言之无趣,若非先父我也无力抱持至今——我并没有你此刻以为的那般无私伟大,只是不愿令先辈之死显得轻飘可笑罢了。”
“此番朝廷杀我,对外只会坚称我有不臣之心,可说到底,是方氏所奉之道已与大势有违——北伐还都此后三十年无望、主战一派遂成悖时逆流,无奈太清以来光复中原之说人尽皆知,朝廷终究需以一人之死平复百姓对与胡人议和的怨怒。”
“方氏本已饱受非议,我又确在光祐之后权倾朝野……做这代为受过之人,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有些过分透彻了,深知在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怨之外总还有一些公理在左右自己的生死——少帝或许年幼偏执,可他身边辅佐之人却都明白轻重,无论太傅还是卫弼皆知日后主和才是大势所趋,若不寻得一人替天子而死社稷倾覆便在朝夕之间。
“可难道君侯便不顾方氏了?”
姜潮心痛如绞,从未如此替一人一族感到不平。
“颍川上下朝臣几何?他们都是碧血丹心的忠志之士!何况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妇孺!倘若君侯违心认罪被人所杀,那方氏上下又岂能逃过此劫!”
大逆谋反株连九族……颍川方氏会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
“所以唯一能与我同去长安的只有孜行。”
却不料方献亭依然答得很快,姜潮这才明白原来早在对方踏入因法殿前便将所有一切都思虑得清清楚楚。
“我乃方氏一族之主,颍川上下行事自皆受我之命——他们此前被我蒙蔽,并不知我有割据长安拥兵自重之心,直至破城那日我图穷匕见、方才知我重逆无道心怀不轨。”
“只要孜行亲手杀了我再将长安献于朝廷,即便金陵仍有诛灭方氏之心,一时当也无从动手……至于往后腾挪之法,便由兄长回朝主持匡正了。”
姜潮:“……”
沉默在晦暗的殿宇内蔓延,姜潮已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他青年时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多年厚积潜龙勿用,也曾自以为忠肝义胆世间难有人企及;今日听闻君侯之言、却才一瞬知晓自己的渺小——生前之利与身后之名,世人趋之若鹜之物在他眼中竟都轻如鸿毛,就连平生唯一的算计……都是为救他人而将自己推入绝境。
“此外还有一事……我想劳你费心。”
震撼之际对方却又开了口,声音忽而低沉下去,隐约有种平素不见的含蓄与温柔。
“疏妍她……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他们既已决意杀我、自也不会再容她活着,此后便请你和元景送她去颍川,待战事过后再护她回民间。”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天下人前承认了与太后的“奸丨情”,又重重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罪孽的伤疤,姜潮听得眉头紧锁,却也不知还能如何再劝了。
只是——
“为何是我与元景?”他十分不解,“中郎将乃太后兄长,自当与她更为亲厚……万一事后太后心伤,末将恐……”
他怕自己无法安抚……那位一生从无所获、一直都在不断失去的可怜女子。
“子邱诚然与她亲厚,可却也太疼她了。”
他淡淡一笑,好像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眼中才会燃起微茫的光亮。
“我去之后尸骨泰半会被送回金陵,她是顽固的人、大抵也会执意去见我……子邱磨不过她、自己也易感情用事,还是未及你稳妥。”
“他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不应为这不可挽回之事送命。”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约思及他们兄妹也还是放心不下——他已经毫无保留地舍下了那么那么那么多东西,可却唯独还有最后一点温存的私心,迟迟迟迟……不肯散去。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诸般旧事皆从眼前退却,此刻姜潮仍然用力握着娄风的双肩——而实际对方已不必他再费心压制,打从他将方献亭生前一切筹谋和盘托出的那刻起便呆若木鸡无力挣扎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甚至连入颍川后与君侯素昧平生的仆役都不禁惶恐落下了眼泪,僵持的死寂是彻骨的绝望,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的震颤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
“宋小姐——”
有眼尖的婢儿忽然捂嘴惊呼出声。
“你、你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