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方氏府中长有医者, 在宋疏妍身体有恙后不久便匆匆赶来了,房中众人皆提心吊胆唯恐这位小姐大悲伤身以致滑胎小产,唯独姜潮当时微微别开脸去、不敢去问屏风之后诊治的结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娄风最是急切、大夫一从内间出来便大步上前将人堵住问询, 即便那时长安传来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确证、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况下若宋疏妍果真小产, 那君侯最后留存于世的血脉便……
那大夫面露难色, 当时却是支吾无言,宋疏妍在屏风之内听到屋外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耳畔回**的却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从未怀有身孕……”
“如今……不过是寻常女子葵水……”
……“从未”。
多么平常的两个字,那时于她却像天书一般晦涩难懂, 或许她的确是蠢笨的, 今日打从那个“死”字开始便混沌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可隐约地……她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一些琐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楼中她第一次对那人提及自己怀了身孕,他的反应并不热切、相反还有几次欲言又止;又譬如当初在凤阳殿中他说要她离开金陵、见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协, 那时她只顾惊惶不知所措、却漏看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切与遗憾。
“从未”……
……从未。
她笑起来了, 不顾下腹尖锐的绞痛强撑着从榻上起身,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鬼,只在绕出屏风的那刻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继而又看到他们悲伤怜悯的目光。
……怜悯?
她不需要怜悯。
——她只需要一个真相。
“什么叫做‘从未’……?”
冷汗不断顺着额角滴落, 钻心的疼痛令她连一句话都难述说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说过我怀了孩子……这些日子我也的确没有月事……”
“……如何会是‘从未’?”
她执拗地一声声去问,不知这样的顽固只会加重别人对她的可怜——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着别开脸的动作, 低声答:“当初小姐称身子抱恙、托中郎将去宫外寻大夫看诊,他怕你出什么事,便、便提前将此事告知了君侯……”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寻的……当时他已知晓大事将有变、怕你不肯答应离开金陵……”
“于是……于是便让大夫谎称……”
……他说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说下去,许多原委已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拼凑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实在将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晓若不是为了孩子她绝不会肯离开金陵避入颍川,她会在台城之中为他筹措粮草与人缠斗, 直到最后一丝心血耗尽才会收手罢休。
“至于小姐所说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时也犹豫着接了口。
“许是此前心绪起伏影响气血,加之以为自己有孕、饮食起居亦多有变化,这才……”
——“以为”。
呵……的确是以为。
仔细想想最会骗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当初在寻大夫进宫来看前她便时时“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困倦、少食、多忧……桩桩件件都是比照着她“以为”的有孕妇人去学,甚至连一贯不爱吃的酸与辣也要硬吃下去,骗自己说什么“酸儿辣女”、她与他终会儿女双全——甚至直到昨日她还痴心地一直小心抚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说话,从未想过缘何三月已过自己仍未有一点显怀。
……所以她能怨怪他么?
是她自己……实在太擅长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来,好像平生从未遇过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弯下腰、笑得眼泪不断从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吓坏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来世上最惨烈的悲伤从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几声含泪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绞。
“宋小姐——”
姜潮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七尺男儿双目泛红,想搀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却又不敢伸手。
“末将固知小姐不易、连闻噩耗更不免心碎神伤——可当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送出金陵、宁负天下骂名也要周全相护,还请小姐顾念他的苦心善保贵体……”
“务必,务必……”
他说得如此诚心、到最后甚至不惜对她下跪叩首,满屋子的人于是都跟着跪了,“善保贵体”的呼声不断在她耳边回环——她只觉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与那个“贵”字究竟有什么相干,又不知事到如今万事皆空为何还要“善保”这副无用的躯壳。
她实在很想问他们,可眼前却渐渐变得越发模糊。
直到……
彻底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已然入夜。
卯月将去季月将至,颍川的深夜却还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落进来,与那夜他将她从台城带回府中、拥着她在房内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与那个人是没什么缘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晋国公世子,她是寄居钱塘偶至长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宠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连在雅言堂上隔着屏风偷看一眼都会被叱作痴心妄想;后来曲曲折折总算在罗网中窥得一点天光,却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错过,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迹般生还的颍川侯,她是仁宗借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国皇后;他们一同躲躲闪闪十年之久,终于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场赌,她满心期待上天垂怜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可最终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么久……在同出长安的江上执意相送,在他将迎娶别的女子时发疯一样割断他的衣袖,在他负伤归朝时不知廉耻地走进关押他的阴森牢笼……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强得来的一点点缘分,在宿命面前却不过是几点浮尘、轻轻一拂便不见踪影。
可……她还是想要一个更像结果的结果。
房中的婢女见她醒了便欢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觉屋里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妆台上的一些首饰钗镮却都不见了,仔细想想才知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开要寻短见,不仅要加派人手时时看顾、还要将她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一一撤走。
她笑着摇摇头,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赖的人、行事竟细致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心说他也实在不了解她、她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寻死觅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杀的么?”
她打发人去将姜潮叫来,夜里披衣秉烛坐在窗边问他,那时神情语气已经很淡了,并不像他们以为的一般歇斯底里。
“尸首被送去哪里了?”
“总应当……要有个归处吧?”
姜潮大约不信她的冷静是真,望着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担忧又有戒备,沉默过后低下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说:“宋小姐……”
他不答,她却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薄,低语:“原来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语塞、为她的敏锐所惊——也是,一个在群狼环伺中垂帘主政时近三载、被群臣百官奉为女君比天子还要尊贵上几分的女人,如何会不聪明呢?
“我想去见见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轻飘的语气说着会把自己送上绝路的话,“姜总司可愿送我一程么?”
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当初果然料事如神,他与眼前这个女子一生不能见光、可又分明是这世上对彼此最忠贞不渝的爱侣。
“宋小姐不可——”
他回绝得坚决又沉痛,打定主意不负君侯所托要替他保全生前最后一份珍重的惦念。
“金陵如今正是最凶险之地,你又岂能自投罗网!”
“君侯既去、所余之愿只在小姐平安喜乐,就算只是为了他,这最后一面……也莫要再见了!”
……“莫要再见”。
她听后眼中又有笑意,细看去却是冬雪春雨一般绵密的悲伤,旁人不会知晓她那时心里的感受,即便是那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他也不会知晓。
“不知你过去是否也曾听说,世人传他身死之事,如今已是第二遭了。”
她不伤不恸静静说着,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悲喜好像都是与她无关的身外事。
“那时我也跟现在一样,待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日复一日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他回来便会同我成婚,我数着日子一直一直等,等到我的外祖母病逝,等到他们都说……他死了。”
“我相信了,所以后来才辗转嫁进宫中……其实真的只是犯了一个错而已,不知道怎么了,后面的一切……便都错了。”
青光乌蒙,月色潺潺,她的陈述依旧清寡,却令闻者皆痛心入骨。
“也许这次也是假的呢?”
她反问了一句,眼中忽而显出几分酸涩的天真。
“也许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要我再多等一等便能等到呢?”
“姜潮……我总要亲眼见到一个结果才能死心的。”
——那是很过分的要求么?
不是的。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哪怕相见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一生遇过的所有因果都悬而未决,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毫无意义,如今卑怯到只求亲眼看一看那个人的生死……难道也不行么?
——可姜潮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
他派了更多的人每日不间断地在她身边守着,甚至她房门外也总有侍卫来来往往,有时他还会亲自到,仿佛唯恐一不留心她便要插翅自己逃走了。
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呢?他既拒绝了她便也不再开口去问,在房中又养了一日,等恢复了些许力气才说要到外面透口气,濯缨已经两日不曾见过她,她怕它不吃不喝要伤着自己。
而那一天,负责在她门外“看守”的人是娄风。
“娄将军倒是开明,竟肯放我出来走走。”
她与这位将军更相熟些,过去在宫中照面的机会更多,濯缨也认识他、只是同他不亲近,她同他一起去厩中喂它的时候它的神情恹恹的,一直不肯扭头看他。
“太……——宋小姐言重了……末将不敢逾越。”
她笑一笑,牵着濯缨缓步走上府中的后山,微寒的风迎面吹来,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舒缓。
“不必自称‘末将’,也不必再说‘不敢’——我已不是什么太后了,说来也不该劳烦你们再这样整日护卫。”
娄风当时脸色很差,或许前日才酗酒大醉过、身上还有不浅的酒气,眼下青黑胡须凌乱,瞧着着实有几分潦倒;听到她这样说却仍有极大的反应,拱手低下头,态度就跟过去一样恭敬,说:“末将曾受君侯深恩,立誓一生奉命唯谨结草衔环,宋小姐无论何时都是末将之主,娄风必肝脑涂地护卫小姐左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知他之所言绝非虚妄——有时想想人生际遇实在有趣,十年之前上枭谷大败是因娄风之父娄啸违令之失,此后十年风云转瞬即逝,却也是他在那人去后仍然留在原地不肯离去。
“既如此……我能否便求将军一件事?”
她眼睫微颤、终于还是旧事重提。
“将我送回金陵去……”
“让我……再见他一面。”
濯缨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好像听懂了她的哀求也在替她一争,娄风一颗心像被揪紧,却深知自己绝不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请求。
“末将可为小姐效死,但一旦南归有去无回、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君侯之托有千钧之重,我不能负他。”
“负他?”
宋疏妍挑挑眉,眼中的笑寡淡却又意味深长。
“你和姜潮都不明白……他之‘所托’究竟所为何意。”
——何意?
世上有千千万自以为明白的人,可其实真正看懂他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此前惊痛之下心乱如麻,如今两日过去思绪方才慢慢变得清楚——那人是懂得她的,知她心下并非表面那样柔顺、若被逼到绝处难保便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何况他更知她根本不曾有过身孕,那便更不可能为了孩子忍一时之痛勉强求生,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将她送出金陵便根本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捐弃一切多此一举?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那个人想给她的,是一个选择。
被困台城的结果只有被杀,而他若对她坦诚一切便像是在逼她与他同死——那人终归是太过审慎了,既不愿她别无选择受人欺侮、又不愿她为情所困受义所缚,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再让那么多人阻拦她去陪他,要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从来没有选择,而她……却可以选择另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她言尽于此,娄风却也在一瞬之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沉默之时百感交集,慨叹这最不为世情所容的两人原竟才是真正生死相知的爱侣。
“我知小姐情深意重,可难道唯独舍生才能验明此心之真?君侯他只盼你能过得好……更绝不忍见你为人所辱。”
“颍川是他的家,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也可以回钱塘、去民间,天下之大总会有一处可以容身,总会有一人能令你欢喜——”
“你该去过新的生活……”
“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往前走。”
初时他尚自称一声“末将”、到后来才总算以“你我”相称,最诚恳的关切便在此时得以显现,无关身份、无关立场,在这最苦涩艰辛的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忽然这样告诉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也是麻木,明明没有一丝伤情的、眼泪却那么突兀地倏然掉出眼眶。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人肯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