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骂张弛混账玩意,张弛果然做了个彻底的混账。跟窦方回家后老李发来信息,问他报告好了没有,张弛索性把手机也给关机了,之后把窦方摁倒在炕上,闷头睡觉。起先窦方并没有睡意,她还在“去找吴萍,撕烂她那张臭嘴”,或是“拍拍屁股,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两个想法之间纠结,很快她就像个疯玩了半天、累极入睡的小孩似的,微微张着嘴巴,还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等窦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帘是拉开的,对面楼的房间里散发着颇为温馨的灯光,有人影在厨房里晃悠。张弛已经下了趟楼又回来了,他观察了一下窦方的脸色,说:“我买了饭,你饿了吗?”窦方想了想,说:“渴。”张弛把水杯凑到她的嘴边,窦方喝了两口水,盘腿坐在炕上,她脚上只剩一只袜子,另外一只早在熟睡的时候蹭下来不翼而飞。张弛在地上捡到袜子,替她套在脚上。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窦方觉得自己是个受宠的小孩,她伸出胳膊,耍赖说:“你抱我。”等张弛真来抱她时,她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不肯动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工作啊?”窦方埋怨地说,还有点困惑。

张弛坐在炕边,沉默了一会,说:“我爸和我妈感情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分居两地,我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上大学后更少。我毕业那年他去世,我有点后悔。他以前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我想,来这工作也不错。”

窦方小心地问:“你爸是因为……”

“脑梗。”张弛说,“他那几年心情一直不太好。”窦方闻言讷讷,张弛看她,“你呢,搬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你之前说过,是在这里长大的。”

窦方撇了一下嘴巴,“我本来就不想搬走。但我那时候才上初三,没有人听我的。大姨夫听人说,南方有家医院试管手术很厉害,大姨已经绝经了,但他们还是想试试。搬过去头两年,他们基本都在到处跑医院,根本没人管我。学校的好多同学,下课后都说方言,我也听不懂,觉得上学特别没意思。不过后来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说粤语超搞笑的,好像在看香港电视剧。”窦方提到这个有点小得意,“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偷偷跑了。那个男的给我打电话,还傻兮兮地哭了。他成绩很好的,就是有点烦人。”

“你到底谈过多少段恋爱?”

“你不会吃醋了吧?那些都很幼稚的,根本算不上谈恋爱啦。”

“我有点同情你的前男友们。”

“你呢?”窦方嘿嘿一笑,“要是被我甩了,你会不会哭?”

张弛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看着她,“你打算要甩了我吗?”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

“你真没意思。”

张弛说句吃饭,起身走了。窦方跟在他屁股后面,找到拖鞋来到客厅,看见几个掀开的饭盒摆在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但窦方毫无胃口。一旦头脑清醒过来,她又开始在“和吴萍同归于尽”与“拍屁股走人”这两个念头间犹豫不决。结果她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张弛耐着性子说:不饿也要吃点。窦方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调走吧?如果你不调走,我也可以一直待在这。再等几个月我们的店就要开始赚钱了。”看来她对创业导师的鸡汤已经中毒颇深。

张弛很肯定地说不会。

这一天的开端让窦方惊慌失措,但结束时她心满意足。窦方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不至于让ᴊsɢ她羞于见人。第二天窦方去找吴萍。如果她决定不走,那么吴萍必须得走。

窦方在小学校门口等吴萍。下午四至五点钟,小学及幼儿园门口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段,急吼吼的家长们早已经抢占了有利位置,滑板车和电瓶车在校门口两侧雁翅排开,非常威武。窦方目光在涌动的人流中搜寻,然后她看见了吴萍。

单纯从外表来看,你绝想不到吴萍就是网上那个“绝望的母亲”。叫嘉怡的小学生一露面就扑进了吴萍的怀里,吴萍替她抚了抚歪掉的小辫子,拉起外套拉链,把一片撕掉包装的饼干塞进她嘴里,又顺手接过她的书包。吴萍像所有溺爱孙女、耐心充裕的奶奶或者姥姥一样,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拽着嘉怡的手挤过人群。

窦方看着这老少两人,愣了一会神。在她记忆里吴萍从没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从前总是面色严厉,整日絮絮叨叨,她对窦方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但在要求抚养窦方时又表现得极其坚持和主动。

死去的记忆又开始猛烈地噬咬窦方的心。她穿过街道,挡在吴萍的面前。

吴萍最近非常警惕,她已经做好了与各路人士周旋的准备,看到只是窦方,吴萍的面色不禁缓和了点,她问窦方吃饭了没有,窦方随便把路边的小饭馆一指,“可以去那吃,我有话跟你说。”吴萍不以为然,“花那钱干什么?去家里吧,嘉怡爸妈今晚都要加班。”窦方不远不近地跟在吴萍后面,三人到了家里,吴萍把一个平板电脑打开,叫嘉怡去房间里看,自己去了厨房,开始淘米做饭。

窦方跟着她进了厨房。

“珊珊,吃排骨,还是吃鱼?”吴萍问窦方。

比起胸有成竹的吴萍,窦方显得心浮气躁,“我叫窦方,你别叫我珊珊。”

“方方,你吃排骨,还是吃鱼?”

“你为什么要在网上说那些话?”

“哪些话?”吴萍显得有些惊讶,“我说张民辉那些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方方?跑到这来跟我嚷嚷?”

“你没骂我是鸡?”

“你跟张弛那样的人在一块鬼混,难道比鸡好吗?”吴萍摇头,“我不能看你这么堕落下去。”

“我就愿意堕落,你能把我绑起来吗?”

“你是成年人了,我怎么能绑你?那是违法的。”吴萍心平气和,“但我还会继续揭露张民辉那些人的真实嘴脸,”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他们都是黑社会,勾结一气的流氓!我们家今天变成这样,我必须要讨个公道。你不要小看现在网络的威力,别说他们,再大的官也经不起查。”

窦方瞪着吴萍,她简直恨死她的蛮不讲理,“你不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吗?你以为就你长嘴了?我也会说!你和孙江滔把姗姗姐害死了!”吴萍身体猛地一颤,眼睛也睁大了。“你们两个就跟苍蝇一样,整天在人耳朵旁边嗡嗡嗡,珊珊姐被你们烦死了,恨不得去跳楼!是张老师劝的她,姗姗姐亲口跟我说的,她好希望你和孙江滔都死了,她希望张老师当她爸!张老师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她,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还把姗姗姐的日记烧了,好栽赃给张老师。因为你们心虚,你们怕别人说,一对当教师的父母,把亲生女儿给逼死了!”

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

窦方脸上肿了,但久违的快感刺激她继续说下去,“你们骚扰张老师,害他得了脑梗,你和孙江滔才是杀人犯!”窦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整天说孙珊死了,你也不想活了?那你怎么不去赶快去死,要活着害别人?你以为整天上蹿下跳的,孙珊就能活过来吗?你以为给我改名叫孙亦珊,就可以假装孙珊又回来了?你害死张老师,你心里就舒服了,孙江滔就后继有人了?你做梦,人死了就死了,永远也没有了!”窦方最后一句简直是在尖叫。

嘉怡捧着平板电脑跑进厨房,好奇地看着两人,“奶奶,我肚子饿了!”

吴萍脸色煞白地望着窦方,嘉怡又叫声奶奶,她身体摇摇晃晃,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忽然满面泪水,“珊珊,你为什么走了,妈妈的心都碎了啊……”

嘉怡呆了一下,转过来用拳头打窦方,“你把奶奶气哭了,坏人!”

窦方那些话让吴萍仿佛万箭穿心。她红着眼圈,嘴唇哆嗦,“方方,你还不如这么一个小孩,你说那些伤人的话,还有良心吗?”

“不管你承不承认,珊珊姐是被你和孙江滔逼的。她自己从学校跑了,张老师只是打电话叫她回去上课,结果出了意外。”窦方很难受,但她硬起了心肠,“你要揭露,我也要揭露,”她拿起电话拨号码,“我现在就报警,你和孙江滔虐待我,你还指使他强**,反正这一套我熟得很。”

吴萍扑过来抢窦方的手机,“你疯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窦方跟她连推带扯,“我没疯,你自己疯了。你以为就你会胡说八道?”窦方咬牙切齿,“等孙江滔也进去了,我就把你送到疯人院,你去跟疯子们讲道理吧!”

“爸爸回来了!”嘉怡听到了响动,撒腿跑出厨房。

“放手放手。”一群人在门口面面相觑,还是嘉怡的爸爸上来把吴萍和窦方分开。来人有派出所的老李、老梁,还有信访办、法院、公安局的几个工作人员。嘉怡爸爸有些尴尬地请众人在客厅里落座——他在这个事件中,也是属于比较倒霉的一个角色,因此脸上显得左右为难。嘉怡爸爸跟吴萍介绍众人,“吴老师,几位领导想跟你谈一下。”他打量窦方,“这是?”

窦方漠然地摇头,“我跟她没关系。”这时报警电话已经接通,那头喂喂几声,窦方按断了电话,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