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没有走远,她坐在小区的楼下。她看见成群的小孩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在健身器材上互相打闹,他们的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在旁边小心地照看着,彼此交流邻里间的八卦。这是一个热闹的春日傍晚。窦方打起精神,扭头去看嘉怡家的单元楼。

嘉怡爸爸踱了出来,在愁眉苦脸地打电话。窦方猜他被老婆臭骂一顿,怪他不该把吴萍招到家里来。他挂了手机,跟窦方打招呼,“你是,吴老师家老二,孙珊的妹妹?”他没认出来窦方是吴萍照片里的理发店小妹。

窦方说:“吴萍是我姨。”

嘉怡爸爸明显松口气,“你劝劝吴老师,”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徒劳地恳求窦方:“劝劝她。”

窦方没吱声,两人在花园里待了一阵,老梁出来招了下手,嘉怡爸爸眼睛望着窦方,“咱们再去劝劝?”窦方其实心里有点好奇,她跟着嘉怡爸爸回去,见吴萍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其他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两天各路人马轮番上阵,对吴萍以劝说为主,监视为辅。好在吴萍是个知识分子,听得进道理,她终于松了口,并表示明天就返家,县政府的领导拍了胸口,会帮助吴萍和孙江滔异地就业,“如有经济上有困难,也可以随时找我,我个人给你担保。今晚的宾馆,还有明天的机票,啊,都是政府负责,你不用担心了。这位是……”嘉怡爸爸忙说:“小窦是吴老师的亲戚。”

窦方望着吴萍,她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妥协了,沉默不语的吴萍让窦方觉得如在梦中。

“小窦不忙的话,跟吴老师一道坐飞机,送她回趟老家?吴老师身体不好,路上得有人照料嘛。”

窦方立即拒绝,“我没空,我还要上班。”

“哦,没问题,没问题。那什么,老李,你们科室有没有年轻的女同事,路上帮忙照顾下吴老师?”

老梁说:“有个小董。”

“小董好,今晚就叫小董去,陪吴老师在宾馆住一晚上,明天一道走。”

老梁去跟小董分派任务。其他人都拍着大腿起身,先后来跟吴萍握手,态度非常诚恳,“吴老师,感谢你的配合,也欢迎你随时监督。但是,你也知道,基层工作不好做啊。”在各种虚与委蛇中,吴萍淡淡地笑着,在大家看来,她从巨大的悲伤中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我想跟张弛聊一下,”吴萍说,“关于他,我说了些气话,我想跟他道歉。”

老李眉头一拧,想说: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吧?结果其余人都很赞同——其实他们现在巴不得立即答应吴萍所有的要求。“有话当面说清也好,彼此不要再有误会。”他们又提醒吴萍,“吴老师如果在经济方面有任何要求,可以直接跟我们提。”吴萍清清楚楚地说:“我就跟张弛说两句。”

其实老李ᴊsɢ有点头疼,因为张弛这家伙已经消失了两天,班没来上,电话信息也不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张弛拉黑了。“老梁,你去张弛家里跑一趟,知道他住哪吗?”

窦方悄悄退出人群,走到一旁,给张弛发信息:吴萍说要跟你聊一下。

张弛立即回复了信息:好,她在哪?

你不要来吧。窦方犹豫了一下,如此回复张驰。她不知道吴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直觉很怕她突然发疯。她身上不会藏了刀什么的吧?窦方忐忑的目光在吴萍身上搜寻了一会。

结果张弛说:给我地址。我也有事情要问她。

什么事情?

一点小事。这条信息之后,张弛没再回复。窦方听到老李接起了电话,是张弛打给他的。

张弛还没到,嘉怡妈妈先回来了。她脸色很不好,一手拎书包,一手拽女儿,说:今晚要带她回姥姥家。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吃饭,饿坏了吧?我看你爸爸就是个死人。被指桑骂槐的众人很不自在地坐着,不敢挪屁股,生怕稍一动弹,吴萍就改变主意。好在张弛很快到了,他无视老李埋怨的目光,看了窦方一眼。

但两人没有打招呼,窦方生怕刺激吴萍,张弛则心思不在此。

“我们能私下聊两句么?”吴萍说。

“没问题,没问题。快八点了,老李,咱们随便去外面吃点饭。吴老师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不用,谢谢。”

一群人先行离开,老李还留了个心眼,叫老梁在楼下等着,以防再闹出点意外。

家里只有三人沉默以对。吴萍和张驰在早餐店见过,她客气地点头,“小张,你坐。”张弛绕过沙发,在窦方身边落座。

吴萍先开口了,“小张,我写的关于你爸那些话,都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

窦方瞬间变了脸色,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吴萍。

张弛说:“我不信。”

吴萍看向窦方,“方方,你是可以替我作证的吧?我是烧了珊珊的日记没错,那是因为她日记的内容太恶心。她在里面写,她暗恋张民辉,对不对?张民辉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比孙珊大快三十岁,如果不是他引诱她,鼓励她,孙珊凭什么暗恋他?就因为他家里有几个臭钱,他那些亲戚都开着公司,当着官?孙珊暗恋张民辉,你敢说张民辉自己不知道?”吴萍又看向张弛,“张弛,那阵你爸和你妈是不是在闹离婚?我们楼上的老师都知道,这个你没法抵赖吧?”

“我爸妈感情不好,分居很多年,跟孙珊没有关系。”实情是,彭瑜当时有了外遇。张弛没有说出口。

吴萍笑了一下,“你一年才见你爸几次?大不了暑假一次,寒假一次,对不对?我们住一个楼上,你认识孙珊吗,你还记得窦方吗?”

张弛意识到窦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摇头。

“你爸把孙珊害死了。”吴萍微笑,再次泪流满面,“张弛,你爸是病死的,我女儿是被汽车碾死的。你永远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敢说,父母失去子女的痛苦,要远超过子女失去父母的痛苦一百倍,一千倍!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们把她夺走了。现在连方方也不听我的话,她说要把我送进疯人院!是你这么教她的吗?你们父子俩怎么这么能害人,啊?”

窦方好怕张弛被吴萍气死,但张弛比她镇定太多了,张驰皱眉说:“窦方跟这件事没关系,你不该把她扯进来。如果你只想别人听话,你可以去养只猫或狗。”

“张民辉不光强奸过孙珊,他还猥亵过窦方,你说窦方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窦方毛骨悚然,她猛地跳起来,“你胡说!”

“我胡说?”吴萍按了一下手机,叫张弛听一段录音,“这是方方自己说的,你能认出她的声音吧?”

窦方整个人都愣住了,室内静得吓人。她听见吴萍手机里传出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那个声音介绍自己,她叫孙亦珊,年龄,十六岁。这个声音描述了张民辉借替她补课的名义,对她进行猥亵的过程。这段描述中充满了细节,任何人听完都难以质疑其真实性,更何况这个声音还略显稚气。张弛起初怀疑那是个机器人在说话,因为窦方的语调太过平静和自然,几近麻木。随后他意识到,她是在被迫做一种表演,她在无数个日子,在无数人的面前,把这段话重述了一遍又一遍,描绘着一个男人如何侵犯她的身体。

张弛抓过吴萍的手机,吴萍起意要夺,随即她反应过来,“你删掉也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备份。”吴萍抹掉眼泪,微笑地看向窦方,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她斜了一眼张弛,张弛把录音删除,扔回茶几上,可他远不如刚才镇定,动作里充满了愤怒。吴萍又留意到窦方脸上露出害怕和后悔的神情,这让吴萍得意无比。她跟张弛说:“窦方和孙珊不一样,她小时候就很骚,爱勾引男人,说不定你爸是被她勾引的。你还好意思跟她在一起吗?”

“你胡说!”窦方因为慌张,变得笨嘴拙舌,她不敢去看张弛,连目光都变得躲躲闪闪,只能冲着吴萍嚷嚷,“那些话,是你教我说的,是你写的草稿。因为公安局的人说,孙珊死了,死无对证,你就逼我把稿子背下来,到处念给别人听。”眼泪猛地涌了出来,窦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你胡说八道,你就是个疯子……”

吴萍质问张弛,“你告诉我,你还能跟窦方在一起吗,你对得起你爸吗?”

张弛没有理会吴萍的挑衅,他说:“我毕业之前,你和孙江滔去过我学校吗?”

吴萍感到了报复的快感,她平静地颔首,“我的确跟你们学校反映过情况。哦,我在你们辅导员办公室外看到过你,当时他也找你谈话了吧?也许他跟你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窦方当时也在吗?”

“当然。”

“你们还去过我家。”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张弛可以肯定。

“我们没能进去你家,你家小区外有保安。”吴萍摇头,“后来我们去了你家的公司,不巧当时张民辉住院了,只留了一个年轻人在公司,他叫彭乐。他想用钱打发我,但是我没有同意。”

“这些事彭乐都知道?”

“知道,”吴萍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不然他怎么会跟窦方搞到一起?因为他知道窦方是一个……”

“够了,”张弛打断吴萍,听了半晌吴萍的控诉,他显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你和孙江滔是要钱,还是闹事,都来找我,不用再去找彭乐。这里是我的电话,你放心,我不会换号码。”他写在纸上,丢下笔起身,伸手来拉窦方时,窦方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即她清醒过来,追着张弛跑到楼下。

楼下没有灯,只有花园里的两道装饰灯柱发出暗淡的光,以至完全看不清人脸上的神情。窦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张弛。“你离她远点吧,她真的是个疯子。”张弛说。窦方麻木地点头,她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弛也看了她一会,“不可思议。”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活成了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叫做楚门的世界。

“没事吧?”老梁在旁边抽了好几根烟,他把烟蒂用鞋踩了踩,走过来,轮流看着沉默的两人。

张弛从窦方脸上收回目光,“你跟老李说,我不干了。”他对老梁低声说了一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