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回去后只来得及合了一会眼,就草草洗漱完去了单位。这期间他留意到手机上有两个老梁的未接来电,但是没有顾得上回给他。一踏进办公室,所有坐在电脑前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到他脸上。 张弛以为是自己迟到的缘故,或者是他昨晚借老李的名义查档案,被老李知道了,老张那人一向嘴巴很碎。他没有多做理会,径自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接着陆续有几个隔壁科室的人来拿材料,他们在说话时,也都仿似无意地打量张弛,那目光极为古怪。张弛心里有点疑惑,他问老张,“老梁去哪了?”

老张作势环顾了一下,“哦,给老李叫走了吧。”

“他有什么急事找我了吗?”

老张这个人老奸巨猾,且非常懂得明哲保身,“那我可不知道。”

张弛没再做声。不一会,老梁回来了,看见张弛,他先是一愣,急忙凑过去,“你怎么回事?昨晚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张弛说,手机没信号。老梁欲言又止,“你自己看手机吧。”丢下一句,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张弛拿起手机,看到老梁转发过来一篇微信文章,题目叫做《一个母亲的绝望道路》,张弛起初满头雾水,很快他意识到这位所谓“绝望的母亲”就是吴萍。吴萍的行文声情并茂且富有感染力,符合她曾经作为高中语文老师的经历。她讲述了自己的女儿孙珊(已故)曾经被禽兽不如的同校老师张民辉(已故)所引诱、逼迫、强奸,导致她精神失常,车祸身亡,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而张民辉竟在被开除教职后,凭借其特殊的家世和背景,摇身一变成为邻市富商。一对失独父母喊冤无门,六年间踏破了县市各级政府单位的门槛,所有的举报信、诉状都石沉大海,落得倾家**产,伤病缠身。张民辉这样一个有刑事案底的犯罪分子,身负一条人命,又用烂尾楼项目坑害了无数老百姓,为什么他的儿子还能堂而皇之加入人民警察的队伍,他是怎么通过的政审,张民辉的案子又是谁在只手遮天?不仅如此,张民辉儿子作为警务人员,还涉嫌嫖娼、威胁及殴打群众、滥用职权等等恶行,这一切都让她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曾经的教职人员,感到无比的绝望……在这样一篇声泪俱下的文章后面,笔者还展示了孙珊那语焉不详的死亡证明,她手写的无数封举报信、诉状,孙江滔的住院证明,以及张民辉的公司信息。

张弛继续往下滑,看到了他和窦方在理发店门口、派出所楼下之类容易引人遐想的照片。照片里人脸是看不清,窦方的发型和穿着却很吸睛。

刚一个晚上,这篇文章阅读数已经上万,还被搬运到了本地论坛,底下有上百条匿名评论。

“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地方太黑了。”

“某几个单位,排得上号的全部拉出去枪毙,一个也不冤枉。至于是哪些单位,还用点名吗?大家都知道。”

“当年在学校听说过这事,那时候闹得挺大,这两年又没动静了,佩服作者的毅力。”

“作者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人超级好,希望能帮帮她。”

“作者有些话前后矛盾了。单纯看这些资料,并不能说明什么。”

“相信法律,相信政府(五毛到手)。”

“我女儿也在学校被欺负,敢怒不敢言!看到作者的帖子,伤心,愤怒,为这个社会失望。”

“只能说这事背后水很深!提醒大家一下!县公安局是有网警!可以查IP!”

“姓张那个警察我好像见过,本人挺帅的,没想到那么恶心……”

“女的挺漂亮。哪家理发店?求求好心人指路。”

张弛又刷新了一下,发现这个帖子打不开了。在那半晌,他整个人都ᴊsɢ显得有些麻木,之后他把手机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机里又来了两条信息,他没搭理,老梁只好开口叫他,“小张,老李叫你进去一下。”老梁语音落下后,办公室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众人佯装忙碌,但注意力都在张弛身上。张弛放下鼠标,来到老李的小屋。

老李脸色很难看,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有点乌鸦嘴。同时他也有点心虚,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张弛说:“这他妈的吴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张弛不置可否。“不过,这事很严重,我今天一早被县局叫去开会,好几个领导都在,你知道吗?”

张弛已经从刚才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的混沌中恢复过来,他看上去比老李还平静,说:知道。

老李对他的反应不满意,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

老李气得不轻,认为张弛吊儿郎当的,很不是玩意,其实老李觉得这事自己也被坑进去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组织一下语言,写个报告给我。”手机在桌上震,老李拿起来一看,又是闲杂人等在打听这事,他直接退出微信,眼不见为净。“吴萍那有人去安抚了,这两天关键要控制舆情。你还是尽量来上班,要是不好意思上班,就请几天病假。”

张弛说:“写什么报告?”

老李瞪眼,“什么写什么报告?”他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张民辉和孙江滔那一家子的事,你不用管。但是吴萍说你的那几个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啊,都什么情况,你得解释清楚。不是我要看,是领导要看,懂吗?这个不仅涉及到违纪,可能还有违法的问题,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李站起身。

张弛抬脚就走。老李反而担心起来,在后头嚷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去找吴萍!”

张弛下了楼,原本有人在楼梯间说话,抬头看见张驰,也不约而同闭上了嘴。显然吴萍的文章已经传遍了整个办公楼。他此刻对于异样的目光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到街上后,张弛打了个电话给窦方,窦方没有接,他叫了辆出租,来到窦方家,在门上敲了一会,里头也没有人。有个老大爷拎着菜上楼,说:“方方早上骑电瓶车走了。”老大爷的语气慢条斯理,这个老旧小区信息还比较闭塞,大约没几个大爷大妈会对网上的信息特别感兴趣。张弛又折返到了楼下。他等了一会,看见窦方骑着电瓶车,在马路上越来越近,接近小区门口是一段上坡路,她跳下来,低头推着车子走进小区,然后打开车库咯吱作响的卷帘门。

“你早上又去送货?”张弛跟进车库里去。

窦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车子充上电,她愣了一会,才看见张弛。她好像给他吓了一跳似的,有点手足无措。她的眼皮有点肿,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因为没睡够觉。“马跃一回家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窦方没精打采地说,车库里还有几箱生鲜,“上午不送,鱼和虾都死了,会被退货的。”窦方今天没有跟他撒娇的心情,她搬过来一个小马扎,坐下来打包。

张弛拦住窦方的手——换成平时,他会主动帮她把活都干了,或者逗她两句,给她点鼓励,不过今天他也没什么情绪。“别干这个了,”张弛有些心烦,“我觉得你干这个太累了。”

窦方总好像憋着一股气,“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

张弛也有气,“你这几箱货多少钱,我都买了。”

“一千块,不对,一万块,你买吗?”窦方翻了一下眼睛。

“我现在就给你转。”

窦方立即把他的手机抢过来,捎带瞟了一眼,张弛的微信钱包里根本只有两百块钱嘛,“真能装。”她想起了当初张弛钱包里仅有的那两百块,没忍住露出一点笑容,人也就有点犯懒。其实刚才她在送货的路上险些跟汽车迎面撞上,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她嘴上逞强,“我们账号涨了几十个粉丝呢,最近订单也多了。我在网上听了创业导师的讲座,说头六个月,肯定是亏钱的,但是等咬牙坚持过这半年,以后就能躺着赚钱了,你信不信?”

“你这个创业导师是缅北来的吧?”

“你等着瞧好了。”窦方悄悄在张弛微信界面瞟了一眼。张弛在来的路上就把和老梁的信息删除了,窦方从他脸上也没有观察到任何异常,她暗自庆幸,把他的手机塞进自己牛仔裤兜,“手机没收了。”随即又意识到不对,问他怎么没上班,张弛随口说:昨晚没休息好,今天请假了。他要替窦方把剩下的活干完,窦方却靠在了他身上,“我好难受,”她闭着眼睛,疲惫袭击而来,“你陪我去睡觉。”“这些海鲜怎么办?”窦方琢磨了一瞬,她勉强睁开眼,看见那些之前还耀武扬威、活蹦乱跳的虾蟹渐渐变得精神萎靡,“自己煮了吃呗。反正马跃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