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月只定定地站在三院的门边,还是嫣冉瞧见她了,低声告诉了云谣,云谣测过身子看向睦月,睦月才回过神来的,这便走近了,然后对着云谣行礼道:“奴婢参见云妃娘娘。”
云谣听说了皇后的事儿,也知道如今皇后的身体不好,自从唐诀中毒大难不死之后皇后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睦月是她跟前伺候的人,如果不是皇后吩咐,她是不会来淳玉宫的。
云谣道:“起身吧,是皇后娘娘叫你来的?”
睦月愣了愣,她认真地看了云谣一眼,然后点头道:“回云妃娘娘的话,是皇后娘娘让奴婢来请云妃娘娘往清颐宫走一趟的。”
“现在?”云谣这么一问,便是没有拒绝,嫣冉微微皱眉,就连迢迢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云谣余光瞧见了,立刻道:“迢迢,你快把我那小花苗给掐死了啊,小心着点儿。”
迢迢低头看,小花苗果然掉了两片叶子,于是她连忙蹲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儿。
睦月抿嘴,点头道:“若云妃娘娘现在有空,便现在去吧。”
云谣微微抬眉,于是起身道:“那便走吧。”
嫣冉轻轻拉着云谣的袖子开口道:“娘娘,还是让奴婢给您稍微整理一番再去清颐宫吧。”
云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乎没怎么梳的头发,点了点头,便让睦月在外头等了会儿,自己跟着嫣冉进了寝殿。她猜到嫣冉是有话要说,甚至要说什么话她都知道,果然嫣冉道:“娘娘,皇后娘娘那边不能轻易去,奴婢还是让人去延宸殿跑一趟,告诉陛下吧。”
“皇后又不是老虎,有什么好怕的?”云谣朝她瞥了一眼。
嫣冉道:“娘娘有所不知……前年陛下中过毒,险些就没了,还千里迢迢去道山求医问药,宫里人都说这毒是皇后娘娘下的,虽说后来这事儿被压了下来,可听说过这个消息的人还是有的,故而陛下疏远皇后娘娘,自那时起,清颐宫便是皇后娘娘的牢笼,您刚进宫,又得宠,就怕引起他人妒忌……”
云谣伸手扶了扶头上的朱钗道:“放心,关她的牢笼,可关不住我。”
梳洗好了之后,云谣便与睦月一同离开淳玉宫了,嫣冉随行,迢迢留下继续栽花,云谣说若唐诀来找了,便让他回去,若他不忙,就让他等会儿。
皇后找上云谣,云谣心里大致猜到了原因,皇后是宫中唯一一个知晓唐诀的心里有云谣的人,而她知晓的云谣,是那个早就在食素节上死了的御侍,淑妃认识云谣,却从来不知当初的云御侍与唐诀的关系,实际上,皇后是这个宫里看得最透,却又最蒙在鼓里的人。
说实在的,云谣其实是有些同情皇后的,她曾憎恨过皇后,是因为她深爱着唐诀,而皇后居然对唐诀下毒,导致唐诀差点儿死在道山,但等危机过了之后,她难免会有些唏嘘与可怜,她们都为情所困,只是不同的是她的情,有所回应,皇后的情,却走错了路。
其实皇后不来找她,她再不会主动去找对方,但皇后若来找她,云谣也不会拒绝见面。
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到了清颐宫,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冷清许多,清颐宫里干活的人还没云谣此番来清颐宫身后带着的多,还没进清颐宫的大门云谣就闻到了里面一股子药味儿,里头干活的下人们都死气沉沉的,低着头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好表情,互相碰见了不打招呼,含胸贴背,不像聪明人。
睦月领着云谣一路到了皇后的寝宫前,掀开门进去,迎面而来的味道让云谣没忍住皱了皱眉。
她知道人在将死时身上是会有股味道的,那种味道很颓败,带着几分酸臭,叫人本能地抗拒。
如今皇后的寝宫里,就有这样一股味道,云谣没闻过将死之人身上的味道,可一闻却也知道,皇后时日无多了。
她震惊,屋外艳阳高照,可皇后的寝宫内却灰蒙蒙的,药碗放在桌上已经喂了一半,里头微微飘红,香炉里的熏香没有起到半分作用,越过屏风,云谣瞧见了躺在**的人,隔着半透明的床幔,整个人憔悴得很,床头还有痰盂,似乎是随时接她吐出来的东西的。
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却变化如此之快。
云谣记得她身体的确不好过,那段时间脸色难看,可她为了给明溪报仇,还是将太后拉了下来,云谣以为她现在的身体不好,大约是得了什么重病,吃一段时间药,再好好养一养,或许就能康复了。
哪怕折寿,哪怕落下病根,也不至于油尽灯枯。
现下看来,皇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云谣定定地站在床头,瞧着睦月掀开了床幔,将半睁着眼的皇后扶了起来,她似乎痴傻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动,等睦月对她说了句云妃来了,她才一晃神,推开了睦月,直接朝云谣看了过去。
这一眼,云谣心口猛地跳动了起来。
皇后看着她,先是看着她的眼,然后定了许久,再慢慢看着她的口鼻,乃至全身,像是要在她的身上极力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很容易找,乍一眼瞧过去,便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可仔细瞧,却又不同了。
然后皇后靠在床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很脆弱,带着浓重的苦涩,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下被褥道:“唐诀也是个疯子,是个大傻子!哈哈哈……”
云谣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她看着皇后虚弱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以为此番过来,皇后若还想装腔作势,她可以奉陪到底,她若还和以往一样虚与委蛇,自己也可直面戳穿,无所畏惧,可云谣不论怎么猜,也没猜到眼下的情形。
这分明是一个将死之人,在给自己的死找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咽下这口气的理由。
皇后看向眼前从姬国过来的公主,苦笑越来越重,甚至不住地咳嗽,睦月赶紧将痰盂拿到她跟前,她却掀开,死死咬着牙关坚持着最后的自尊,不肯示弱。
皇后以为,唐诀是个疯子,是个傻子,所以才会满天下去寻找与那死去的御侍相似的人,所以才会将所有与那死去的御侍长得相像的女人留在身边,给他当初没给到的宠爱与地位。他以为这是痴情,其实不过是另一种薄情,他从来不是个专一的人,所以她的那份毒……那份毒,也算不了什么过错。
皇后接触过吴绫,她甚至将唐诀对那御侍的感情告诉过吴绫,吴绫非但没介意,甚至千里送药,死在了途中,皇后觉得,唐诀当是真心喜欢云御侍,也当是真心喜欢吴绫的,可再看眼前这个人,三分像云御侍,五分像吴绫,到头来,却又是一个代替品。
他若专情一人,他若痴心不变,皇后叹自己错付一生,可到头来,唐诀这混乱的感情却将她困在牛角尖里出不来。
皇后终于忍不住,一声咳嗽吐出,云谣几步上前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嘴,带着血丝的痰包裹在了手帕里,云谣将手帕丢到一边,微微皱眉瞥了皇后一眼。
皇后怔了怔,苍白的脸上略微有些泛青,云谣道:“你们先下去,让我和皇后单独说说话吧。”
睦月与嫣冉都担忧地看向她,云谣道:“都出去。”
现如今宫里没人敢与淳玉宫的人作对,更别说是淳玉宫的主子,睦月和嫣冉离开寝宫后,云谣在床边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坐下,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若懂得放下,当会轻松很多的。”
皇后望着她,微微喘气,云谣抿嘴,再看向她那张满是执念的脸,心里有些犹豫。
云谣不喜欢皇后,不过她对皇后的同情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一个女人甘愿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一生,还执着地等待那个男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得多可怜啊。
当年的锦园里,素丹为了炫耀自己得宠,故意把从唐诀那儿拿来的荷包显摆给皇后看,那是皇后绣给唐诀的,那个荷包,云谣让秋夕尽力修复,又还回去了,从那时起,云谣就同情皇后。
云谣还没喜欢唐诀时,也有想过,唐诀将这群漂亮年轻的女子困在宫中,却不给她们任何希望,算得上一个好男人吗?皇后对他付出真心,他不给予任何回应,不戳穿,不迎合,算得上一个好丈夫吗?
现在看向皇后,再看向皇宫里的这些女人,云谣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
后宫里的女人们,其实都是权利的牺牲品,能出一个周紫佩,却不是人人都是周紫佩,她们不是在皇宫,也是在其他达官贵人显赫之辈的府邸中,唐诀得势,她们有好日子过,唐诀差点儿失了晏国,她们也只惦念着自己的死活。
真正对唐诀用情的人是皇后,可现在看来,她何尝不是在作茧自缚?明知不可能而为之,得不到却又伤之,迫害后自怜又自恨,是她自己将自己一步步划入了牢笼,她没有周紫佩的勇气与自我,甚至没有淑妃的自爱与睿智。
她爱而不得,不能像周紫佩一样寻求自由,她爱而不得,不会像淑妃那样保全自身。
她折磨对方,更是在折磨自己,她钻入唐诀究竟是深情还是薄幸中无法自拔,唐诀深情,她自怜,唐诀薄幸,她自苦,自入了皇宫成为皇后那时起,她就不是在为自己而活,而是仰仗着心中幻想出的那份爱慕,褪去了满身光华,最终沦为惨然。
“其实我,一直都是我。”云谣看着她枯瘦的手,为皇后盖上了被子后道:“唐诀也知晓,我就是我。”
皇后睁大双眼,惊惧地看着她,云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这个秘密,好些人知晓,唐诀、尚艺、陆清……还有秋夕,我都与他们说过,现在多了个你,我告诉你,不是为了吓你,也不是为了炫耀,只是想让你……最后的日子过得不那么执迷。”
至少不要对唐诀有偏见,不要让十多岁时太后寿宴上的一见倾心蒙上灰尘,那段青涩的情愫从来不是唐诀的,只属于齐璎珞一个人。
云谣打开寝宫门时,睦月连忙进去了,嫣冉紧张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云谣浅浅一笑:“她都起不了身了,还能把我怎么样?放心吧。”
说完这话,齐灵俏正好拽着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了,齐灵俏见到云谣时顿时楞在了原地不动,云谣瞧了那太医一眼,然后对齐灵俏点了点头,齐灵俏回神,先将太医拉进了皇后的寝宫里,没管她。
云谣也不在意,对嫣冉道:“我们走吧。”
嫣冉点头,清颐宫外等着的宫人们也都跟在了她的身后,离了清颐宫,云谣又想起了什么道:“去请孟太医往清颐宫走一趟,就说是我提的,让他好好看看皇后的病。”
嫣冉点头:“是。”
云谣回头看了清颐宫一眼,门前枯叶两片,风吹扫入了宫墙一角,一片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