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坦然相对,若一切能够重来,他会放下自己的阴谋算计,只是,一切都不会重来。
唐诀将头轻轻靠在了马车的门边上,昂着下巴看向头顶的那轮弯月,心里有些苦涩,脑海中回想着他与云谣相识后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三年的时间,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陆清说,感情是人的弱点,他知晓自己要入朝堂,知晓自己要成为皇室棋子,所以在投奔唐诀时便决定此生不娶妻生子。
唐诀也曾以为,帝王无情,后宫的所有女子一旦存在必是有利用价值,偏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遇见云谣之后他的坚定发生了变数,而感情这深潭,也渐渐让他深陷其中,于是他有了弱点,也多了柔软。
他不再如以往般坚硬、自闭、他有了可以倾心、诉说之人,如今回头再看过去的他,就连唐诀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还会喜欢上云谣的,只是不会再喜欢得这般畏缩了。
“朕原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唐诀微微眯起眼,眉心惆怅,一层乌云挡住了半边弯月,他想与云谣说,当初的利用是真,可心中的爱也是真的,他有纠结,有难过,想过补偿,即便补偿无用;他想与云谣说,在分开的这一年多里,他没有变过心,没有喜欢上别人,甚至连笑都没有过;他想与云谣说,再次见面,虽有痛苦,可欣喜更多,欣慰也更多,他知错,认错,只是任就不舍。
可这些话,要么是迟来的狡辩,要么是自怜的诉苦,要么……就是毫无用处的剖白。
这些话早就不需要说出口了,还是藏于心底的好。
只是有一句话,现在若不说,明日将云谣送到霍城了,他或许也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唐诀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还未来得及滑下的眼泪,嘴角含着几分苦涩地微笑道:“前年秋末的道山悬崖边,我与你说我爱你,我的心中有你……谣儿,这句话不是假的,直至现在,我也还爱着你,心中……永远都会有你。”
也许若干年后,终有一个女人能站在他的身边,可唐诀想,此生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走入他的心里了。
他从未喜欢过人,云谣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喜欢有,歉疚有,爱有,愧也有。
“哪怕你不再喜欢我了,你的心里有了别人,我也还是爱你。”唐诀抿了抿嘴,曾经从未想过的豁达,此刻却真切地刻在了心里,他希望云谣快乐:“我希望你以秦颜如的一生,活得自在逍遥,不要再有痛苦,能被人一世温柔善待。”
话说完了,唐诀轻轻舒出一口气,像是将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搬开,他的心终于有了喘息之地,疼,爱却要放手,自然疼,只是这个疼,好过这一年多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冷与孤独,悔与自责。
唐诀轻轻从马车边走下去,将身上的银狐毛斗篷穿好,靠坐在巷子边一处吹不到风的角落,烤着火堆取着微弱的温暖,静静发呆,静静养伤。
马车内的云谣双眼看向垂下的马车门帘,眼眶湿润,一滴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没有出声,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将眼泪擦去。
道山上,唐诀也曾痛苦过,他当时几乎要破碎了一地,他对她说过爱她,云谣没信,今夜凉风中的巷子口,唐诀以为她睡了,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他爱她,云谣信了。
云谣听得到他的声音,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哽咽,他还是一年多前道山上那碎了遍地的人,即便拼凑起来,却也满身裂缝,他从未好过。
而她,也未好过。
唐诀在寒风中吹了一夜,本想守着的,却在天色渐亮的时分靠在巷子破旧的砖墙上慢慢合上了眼,或许是因为夜里太冷了,此时终于没刮风,而银狐毛斗篷中也蓄着暖气,唐诀略微歪着头小憩了片刻。
一缕阳光顺着马车车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时,云谣便睁开了眼,几乎哭了一夜,她的眼睛有些肿了,马车外也没有动静,云谣揉了揉眼皮,捧着水仙花掀开车帘出了马车。
水仙花放在一边晒着阳光,云谣朝一旁靠在柴火堆边已经睡过去的唐诀看了一眼,他有半张脸遮在了银狐毛斗篷的帽子里,只露出了下半张脸,他的呼吸很弱,若不靠近几乎察觉不到,云谣朝唐诀凑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记得自己刚当宫女云云时就被唐诀认错误以为是徐莹,后来便顶着徐莹的身份跟着唐诀一起出宫,半途她逃走,唐诀遭逢夏镇的刺杀,大雨滂沱的夜里,他们就躲在一个小山洞中,唐诀身上披着玄色斗篷,也是这般靠着角落,浑身藏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小截下巴。
那时云谣本是想走的,只是逃到一半回想起唐诀腰间挂着的那个丑荷包,于是又转身回去叫他,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注定了要和这个人纠缠许久,死去几次。
回想至此,云谣的视线落在唐诀的腰上,银狐毛斗篷与他当初在雨夜山洞里时披在身上的斗篷一样,露出了一抹粉红渐变色的穗子,云谣伸手将斗篷掀开,唐诀挂在腰间的荷包便露了出来。
这荷包是被他挂在外衣里面的,所以这一路上来云谣都没看到,但是玄衣开边,唐诀靠在墙角睡时起了褶皱,中衣露出一角,而挂在中衣上的荷包便坠了一小截出来。
这是她在唐诀生辰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她很认真也很细心跟着秋夕学的,浅蓝色的丝绸上绣了两朵粉色的海棠花,光是金线勾边就将她的手戳破了不下三次,更别说还得打络子戴宝石。
云谣看见荷包心口微微刺痛,她回忆起唐诀说过的话,他说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不论多难看他都要戴在身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样不值钱的小荷包他却一直留着。
若说利用是真,全无真心,她都以死作别,这些无用的小东西又何必戴在身上,护到至今,甚至没有丝毫损坏。
云谣将荷包摘下,荷包内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她轻轻将荷包口打开,然后瞧见了里头放着的东西浑身一震,一撮灰土,几根枯萎的杂草,还有两朵干枯扭成了一团的凌霄花。
原来这个人的真心,这般显而易见……
云谣心中苦涩,嘴角却上扬了半分,她将荷包满满收紧,重新系在了唐诀的身上,然后回到马车边坐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唐诀,身侧水仙花发着香味儿,初晨的阳光洒入了半边巷子,太阳升起,塔城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一刻钟后唐诀发出了轻轻的咳嗽,安静才被打破,这一刻钟,云谣的视线未从唐诀的身上移开过半分。
唐诀醒了,身上骤然袭来的冷意叫他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他掀开斗篷的帽子,抬头朝外看了一眼,天已经亮了,云谣就坐在马车前看着他,火堆不知何时灭的,而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了。
两人就这般愣愣地互相对视了许久,云谣轻轻眨了眨眼道:“你醒啦。”
唐诀一怔,讷讷地点头,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既然醒了,咱们便出发吧。”
他就像昨晚未曾吐露过真心,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用意,云谣坐回了马车内,车帘却开着,唐诀架着马车驶出了巷子,直接朝余安城过去。
路程不远,道路不抖,那一盆水仙花依旧艳丽,云谣靠在马车边看着唐诀的侧脸,他在压抑着咳嗽的冲动,肩膀颤抖了好几次,他的脸色很难看,可却装作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马车离开了塔城,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与塔城相近的余安城,余安城之后便是霍城,天色渐亮,午时左右,他们便离开了余安城朝霍城的方向过去。
唐诀一路未与云谣说话,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云谣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各种杂乱的情绪穿,在一起,她的心中有纠结,也有不解。
若这次错过,便就是真的错过了。
可若回头,恐怕一生也无法再次回头。
距离霍城越近,云谣的心跳得也就越快,一路的安静使时间变得漫长,可没想到路程却比想象中的要短,云谣瞧见霍城的城墙时,心口猛地跳了跳,在霍城的城墙上,还挂着姬国的旗帜。
一路畅行无阻奔驰的马车在靠近霍城城墙的时候慢慢停了下来,唐诀看着霍城的城门,一些姬国难民依旧在霍城的城门口逗留,进不去霍城,也不愿去余安城。唐诀看着姬国的旗帜,拉着马车马匹缰绳的手渐渐收紧,他的手在这一路上天寒地冻的风吹里早就冻出了好几个口子,被如此用力地捏紧,冻疮的伤口裂开,几丝血迹挤出。
霍城的城门前有个包子铺,那是城内精明的商人摆出来的摊位,商人知晓城外难民多,原不是霍城的百姓,无法入住到霍城去,可他们身上多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于是便差人在城门前开了个包子铺,雇了四个健硕的打手立在旁边,包子馒头豆浆都是热腾腾的,价格也算公道,如此生意便张罗开了。
包子铺只有个顶棚,旁边放了三张桌子,十二个长凳,买了包子的人才能坐下休息片刻,没买包子的只能远远地闻着香味儿。
唐诀扯着缰绳,慢慢将马车停在了包子铺的旁边,霍城前守城门的人还在驱散难民,包子铺的伙计这么多日见到的都是穷人,哪儿见过坐马车来的,于是笑呵呵地凑过去问唐诀:“公子,买包子吃吗?”
唐诀没理会对方,卖包子的只能垂头离开。
唐诀低头看向自己裂开口子的手,一双执笔定江山的手上破裂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僵硬地微微颤抖,他将手藏在袖中,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马车内看了一眼,目光片刻柔和,他道:“霍城到了。”
霍城到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几个月前还在交战的两国即便面上平和,私下却都记着这份仇恨,唐诀身为晏国帝王,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以身犯险,深入姬国境内,同样,他也只给了自己三十日的时间,如今来到霍城,花了十几日,回到京都,又要十几日,这处便是他与云谣的终点了。
云谣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唐诀先下了马车朝她伸手,云谣看向他昨日在巷子里睡了一宿早就弄脏了的衣摆,轻轻将手放在上面下了马车,抬眼一看,霍城二字变得有些刺目。
云谣收回手,安静地站了会儿突然问他:“今日你放我走,日后会后悔吗?”
唐诀不暇思索:“会。”
云谣抬眸朝他看去,唐诀又道:“但我怕强留,会更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