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白羊镇到坞城,花了三日时间,云谣与唐诀到坞城的那日,坞城落了一日雨。
他们所住的客栈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儿,冬季多日未下雨的坞城穿过了一股凉意,傍晚时分天就要黑了,云谣用了晚饭坐在了客栈屋内的窗边,一双眼看向屋外被雨水不断打湿的花朵,长寿花,水仙,还有一株茶梅,满院芬芳皆在雨水中逐渐凋零。
云谣单手撑着下巴,心思飘得很远。
这三日她与唐诀没说过一句话,从白羊镇离开之后,那皮影戏的小玩意儿也被他留在了客栈内,两人都知道,这是分别的倒计时,从今往后,他们便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坞城,原是晏国面向姬国的第一座城池,刚刚停战不过几个月的晏国姬国两国之间曾经交战过的地方度过寒冬,没有任何收成,当是一些空**的废城,离开坞城,便是真的离开晏国。
云谣不与唐诀说话,是她真的不想再说出一些伤害对方的话,再看到唐诀那分明被刺伤还要装作无所谓的表情了。
人心肉长,何况她深知自己心中有情,曾经那般喜欢的男子,即便受过对方的伤害,她也不忍去报复对方,几日的凌厉,实则伤人也在伤己。
在她一日不与唐诀说话后,唐诀的话也就跟着少了起来,足足三日,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比先前要少了许多锋芒,更能安静地坐在一处彼此互不干涉,她分明能闻到唐诀身上浅淡的熏香味儿,却也能做到不去看这个人。
离别前的安静,让云谣那颗刺痛的心悬在半空,不知被谁吊起,也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院中的水仙被打成了透明,她将视线在院中扫过,刚好落在了坐在一楼长廊下的唐诀,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身旁还有一株冬红正鲜亮着。
两人透过薄薄细雨,望入了彼此的眼中,这一眼很漫长,云谣知晓,恐怕从她打开窗户看花之前,唐诀便坐在那儿等着了,即便她这一天都不会推开窗户看雨,唐诀也会坐在那儿,远远地望着她的窗户,就好似能看见她一般。
然后,云谣看见唐诀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他微微昂着头,脸上的笑容将云谣的心刺痛,云谣的肩膀颤了颤,寒风刮过,天也快黑了,她深吸一口气,隔着小院问了对方一句:“你冷吗?”
唐诀一怔,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话,眼中闪过片刻惊喜,随后摇头,顿了顿后,他又点头。
云谣道:“别看了,回去休息吧。”
唐诀抿嘴,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问她一句:“我若回去休息,你能别不理我吗?”
天渐渐黑了,云谣能看见唐诀影子,却看不见他的眼了,雨还在哗哗落下,坞城客栈的小院内,两人对峙了许久,云谣道:“回去吧。”
唐诀等了片刻,云谣又说:“回去吧。”
唐诀这才反应了过来,他起身,咧嘴笑了笑,身影在长廊上消失,云谣看着空****的长廊,也将窗户关上了。
屋外的雨还在啪嗒啪嗒作响,一夜萧瑟,这是云谣离开京都后,唯一一次睡得安稳的夜。再醒来,屋外传来了鸟鸣声,日出光芒照在了她的**,半点洒入房内,雨在昨夜停了,今日坞城又放晴,云谣下了客栈二楼,看见唐诀已经将她桌上的饭菜全都布置好,正坐在隔壁的桌旁,一根油条也能吃出笑容。
只是与他说话,便能这般开心吗?
云谣抿嘴,坐下用了早饭,两人都上了马车,唐诀还向客栈掌柜的要了院中的一盆水仙花,盆很小,只有汤碗那么大,里面三株大棵水仙,开了七八多白瓣金蕊的小花儿,香味儿很浓,清甜至极。
唐诀对云谣道:“出了坞城,往姬国那边便只有晏国分派过去的一些守卫了,城中没有开业的客栈酒楼,米粮也成问题,我已经买好了干粮,剩下的几日,便只能委屈你了。”
云谣一怔,马车的帘子掀开,她就坐在车门边上,一双眼看着放在唐诀身侧的水仙花,听见他这么说便道:“没关系。”
“河城之后是塔城,塔城之后是余安城,出了余安城便到霍城,霍城是姬国之地,不算繁华富饶之地,但也算得上是鱼米之乡,我只能将你送到霍城前,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唐诀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哑。
云谣伸手拨弄了一下水仙花如蒜叶一般的叶子道:“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打算去姬国国都,镇远将军府的人很多,说不定哪个下人在路上转悠就将她认出来了,反而是离北城越远越好,而且姬国的西侧正在与诸多小国打仗,靠近晏国这边更安全些,或许她到了霍城,便直接在霍城定居下来了也说不定。
唐诀听不出云谣话中的情绪,于是侧脸朝她看了一眼,女子那双漂亮的眉眼正看着盆中水仙,眼中无喜也无悲,水仙的香味儿在周围萦绕,云谣今日居然也穿了件绣水仙的裙子,仿佛这盆水仙活过来,化成了她一般。
马车继续行驶,出了坞城后,一路都很萧条,战争后的痕迹还未消散,黄土地上连杂草都没生,一条宽阔硬实的路直往河城而去,这条路是晏国往被姬国送给晏国的七座城池送物资的马车给压出来的。
顺着车轮印,便能到达河城,也不必担心迷路。
出了坞城,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马车便到了河城,两人到达河城时天还未黑,河城是被晏国强攻下来的,城中什么也不剩,哪怕就连房屋也有许多坍塌未修的,穿过河城的主道甚至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在马车即将离开河城时,云谣才看见与主道穿,的巷子里有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正在捡路边的瓦片。
河城算不上大,因为路上无人也无阻碍,唐诀的马车并未慢下来,出了河城再行半日便到了塔城,马车在天黑时赶入了塔城中。
塔城中还有晏国守卫在巡逻,塔城比起河城更加不如,当时河城被晏国攻下之后,姬国镇远将军秦漠便在塔城守着,打算等晏国米粮用尽弃城而去,却没想到被晏国又连拿下了塔城。
当时塔城内所有能用的,能吃的,全都被晏国夺去带入了河城,立刻将河城充成了第二个坞城,河城已然成了进可攻退可守之地,所以若说河城中还有一些人家晚间会亮灯,城外还有几亩田地能收粮,那塔城便是内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路边客栈的窗户与门全都是破损的,有的地方还被大火烧毁,这一夜,云谣与唐诀无处可去,只能在马车上住一晚了。
唐诀将马车拉到了一条街巷之中,两边的房屋高高的墙壁遮挡了绝大部分的风,云谣在马车内还有软被盖在身上,在外头过一夜算不了什么,只是唐诀无处可去,他必须得守着云谣的马车,也找不到可以落脚之处,他与云谣现下关系,必然不能钻入马车内与她同睡。
云谣捧着水仙花坐在马车门边看向在街道附近的拐角处找房屋落下来的木块的唐诀,夜风将他身上的衣摆吹起,他整个人消瘦得厉害,如今虽是一月天,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半分寒冷,只是塔城不下雪,也不下雨,没那么恶劣。
唐诀捧了一堆木块和客栈后院里剩下的几根柴火便朝马车这边过来,夜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发带缠了两圈,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就蹲在马车边上堆柴火堆,然后背对着巷子口,以身体遮挡风,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柴,很快火灭了,他又去点。
云谣看着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鼻头突然一酸,如若被尚艺或者陆清瞧见唐诀在干这等事,恐怕就得当场哭出来了吧……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皇帝,满肚子都是阴谋算计,从来都不必自己出手便能揽朝中重权的唐诀,如今在战后破落的塔城巷子里,费力点燃那些他迎着寒风捡来的柴火。
唐诀发现自己当真点不着了,于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云谣瞧见他扯下外衣衣摆一角的布料,漂亮昂贵的玄衣坏了,他点燃了被扯下的布料,又用布料燃烧的大火点燃了柴火堆,火堆终于燃好,唐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贴在火焰边上微微颤抖,云谣看见他手上有些被木柴划破的细小伤口,心口疼了一瞬。
唐诀这才想起来云谣,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于是问:“冷吧?进去吧。”
云谣怔了怔,问:“那你呢?”
唐诀抿嘴一笑:“我不要紧,这是在外头,并不安全,我今夜不睡,就在这儿守着。”
云谣听了这话,抱着水仙花盆钻入了马车中,厚重的车帘垂下,唐诀看着车帘晃了晃神,然后继续盯着火堆,却没想到车帘再度打开,云谣将手中的银狐毛斗篷丢给了唐诀道:“你的,你自己用。”
这东西是原先就放在马车里的了,原是唐诀给云谣垫着坐垫的,他给云谣布置的车子里除了软垫,还有软被,除了软被,还有软枕,几乎没什么缺的了。
唐诀愣愣地看着银狐毛的斗篷,再看向云谣,笑得有些灿烂。
云谣再度回到了马车内,便没有出来,也没有动静了,唐诀猜她大约是去休息了,于是怀中抱着银狐毛的斗篷,烤着身侧的火堆,抬眸透过窄窄的巷子看向头顶的一轮弯月,心里有些沉。
塔城不大,塔城之后的余安城便更小,明日一早从塔城离开再去霍城,中间即便经过余安城也只需要大约三个时辰左右,辰时出发,未时便到了。
他与云谣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只有这般短暂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诀给身侧的柴火堆添了一次柴,火焰稍稍旺盛了点儿,他起身朝马车走过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里面,云谣躺在软垫上,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了上半张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知是冷还是没有安全感。
水仙花放在她平日坐的地方,马车内存了点儿热气,也有水仙花的香味儿。
唐诀坐在了马车中,车帘未掀开,窗帘倒是开着的,柴火堆的光芒照了进来,只有微微一点儿,通过这一点儿光,他看见了云谣那双闭着的眼,还有眼下的红痣,他想碰,手悬在云谣的眼上,可指间太凉,他怕惊醒对方,于是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唐诀才收回了手,心里酸涩了一瞬,眼眶微红。
他知晓自己此时必然有些落魄,故而掀开车帘再度出去,就坐在平日赶马车的地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车门帘,下巴微抬,双眼不闭。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眼眶中忍不住的泪就要落下来了,那样未免显得太脆弱,太软弱了些。
唐诀的心里藏了许多话,许多从再次遇见云谣时就想与对方说的话,只是他没那个机会说,这一路即便说了,云谣也未必愿意听。
“若是这条路走不到头便好了。”唐诀轻轻说了声,又自嘲地笑了一瞬,抓着车门帘的手垂下,他将银狐毛斗篷披在身上,挡住了些许寒风,又轻轻道:“若是朕不是皇帝便好了……”
马车内的云谣听到了唐诀这两声自言自语的轻咛,慢慢睁开了眼。
“若是你不要离开便好了……”
“若是……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