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被他放在了一边,因为这一路过去唐诀连带着跑,额头上起了几粒汗珠,他还在摆弄自己买来的东西,嘴上说着:“饭菜等会儿再吃,我方才特地去学了会儿,怕等会儿就忘了,先演给你看。”

云谣看向桌上小皮影戏的幕布,烛火放在幕布后,将幕布照得通亮,唐诀还在弄皮影小人儿,找到了方向后他才说:“你还记得前年与我一起去妙法华寺吗?回来的途中我带着你绕了几座城池玩耍,其中便碰到过一次推着皮影戏车子的老头儿,你说你以前生活的地方也有这个东西,只是会的人越来越少,你也从未看过,那时小孩儿多,人群又杂,尚艺不让我们俩挤进去看,你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同意了。”

唐诀握着摆弄皮影小人儿的竹签道:“那时殷道旭的余党还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安全,你也不想让我往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才没钻过去看,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未能带你看一场皮影戏。”

唐诀坐在云谣对面,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笑容灿烂:“今日入镇子我便瞧见了有家店是专门卖这些小玩意儿的,要不了几日便要到姬国了,姬国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所以向老板学了几招,现下演给你看好不好?”

云谣手中的筷子还未放下,她愣愣地看着唐诀脸上的笑容,动了动嘴,最终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狠话。

唐诀见她不做声便当是答应了,笨拙地用手中的小人在幕布上投了个影子,那影子看上去像是个年轻的公子,只是面容不太好看,走路的姿势别扭,一点儿也不自然,唐诀还为那公子配音:“今日月色不错,我便在此赏月吧。”

说罢,那公子便定定地站在一处,唐诀赶紧按照自己先前排列的顺序拿了个弯月过来,弯月上了枝头,没一会儿便被云朵遮挡,公子哎呀一声:“看来这月亮不喜欢我,那我便去赏花吧。”

公子往前走了几步,唐诀将月亮撤下,换成了花丛,结果花丛见了公子过来,一排的小花全都凋谢了,公子有些难过:“怎么连花也不喜欢我?”

花丛退去,一只鸟儿飞上了树梢,叽叽喳喳地叫着,唐诀会鸟语,吹起的口哨声与鸟鸣几乎一样,前头笨拙的皮影戏在鸟鸣这一瞬像是活了过来般,云谣眨也不眨地看向那只鸟,公子也抬头看着鸟儿道:“没花儿无妨,还有鸟儿陪我。”

他的话音一落,树梢上正在鸣叫的鸟儿也飞走了,云谣一怔,那公子站在光秃秃的树下定定地看着鸟儿飞走的方向,不过是个皮影小人儿,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孤独之感来,摆在最后一样的便是个女子,当女子登场后,公子顿时震惊地原地转了一圈。

公子道:“天呐,这是谁家的小姐,居然比月还优雅,比花儿还漂亮,一身羽裙,就连天上的彩鸟也比不上。”

公子鼓起勇气朝女子走去,那女子背对着他,他抬手轻轻地拍在了女子的肩上道:“小姐,小姐!”

女子回头,顿时惊讶,公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小姐莫慌,在下名方郎,想与小姐做个朋友……”

那公子话说到这儿便停了,唐诀拿着竹签的手微微颤抖,方才弄错了个动作,云谣又看得入神,他的手腕在烛火上烤了许久,疼得他差点儿没能拿住小人,连忙换了个动作,唐诀抖了抖女子笑道:“公子想与我做朋友,可是喜欢我?”

那公子一听,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女子道:“公子喜欢我,我也喜欢公子。”

公子顿时大笑了起来,拉着女子的手道:“太好,太好,今日赏月,月不出,赏花,花不开,观鸟,鸟雀飞走,原来是老天爷知晓我会在此时遇见小姐,不让我在他处片刻耽误,促我姻缘。”

小姐垂眸轻笑,公子便道:“我这便与小姐回家,拜访令尊令堂!”

说罢,公子与小姐一同离开幕布前,故事演完,云谣微微抬眉,眉眼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唐诀见她脸色不错,收起了皮影小人儿,正欲与云谣说话,一旁看了半天的小二说了句:“这位公子,你这皮影戏演错了。”

唐诀与云谣同时朝小二看过去。

小二道:“这方郎便是咱们白羊镇的人,生得奇丑无比,这出戏也本是个闹剧,逗小孩儿玩儿的,月亮嫌弃方郎丑躲起来,花儿嫌弃方郎丑凋谢了,鸟儿嫌弃方郎丑也飞走,最后方郎喜欢的姑娘也被他的容貌吓了一跳,我还记得那小姐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屋中若有铜镜,便请回去照照,莫要半夜出来再吓人啦’。”

唐诀的脸色一僵,云谣抿嘴问了句:“那方郎的结局呢?”

“自然是谁都不愿与他在一起,孤独终老啦!”小二道。

云谣垂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总之很不好受,唐诀特意去学这出戏,必然是知晓这出戏的结局,他给了方郎一个好结局,便是不想让云谣看见方郎最后孤零零的样子,他将原本极具讽刺的玩闹戏说成了天注定的姻缘,是否也是在心里期待着自己能有这样的结局?

唐诀连忙将皮影戏的道具收拾起来,然后道:“小二,上几道好菜,将这些冷了的全撤下去。”

小二一听连忙点头道好,唐诀便像是方才没听见小二的说辞一般,脸上扬着笑容对云谣道:“饭菜都冷了,不好吃了,你再等等。”

“我吃饱了。”云谣起身,她朝唐诀看了一眼,刚好对上唐诀微微愣神的眼,云谣收回视线,也收敛了方才看皮影戏时的温和,现在的她与这几日的她没什么不同,浑身是刺,唐诀只要稍稍靠近,便会被扎得流血。

云谣道:“我不喜欢看皮影戏。”

说罢,她转身便上了楼,唐诀还站在桌边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等到小二将热的饭菜重新端上来后唐诀才垂眸慢慢将桌上的皮影戏道具收起来,小二还笑着说道:“不过公子,你说的这个戏,比原先的好看多了,方郎命苦,你倒是给了他一个好结果。”

唐诀将东西收好,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一碗热饭食之无味,听见小二这话,他顿时苦涩了一瞬,握着筷子的指尖颤抖,最后还是轻轻放下了。

唐诀用完了晚饭在楼下坐了好一会儿,小二将桌上几乎没再动过的饭菜全都撤下了之后便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他。

俊俏的男子有许多,但有眼前这人气质的却很少,此人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相,不过现下看来,却是个为情所困的苦人。

小二在白羊镇干了二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好坏皆有,不说一眼便能看透人心,但凡如眼前这般,苦涩两字就写在脸上的,若再看不出来他心中有事便算是白活了。

不知从何时起,唐诀也养成了不爱说话的毛病了,之前在宫中尚艺还会主动与他谈天,陆清三无不时地往延宸殿跑,现下从京都离开一连走了十来天,路上都是他主动与云谣说话,云谣若不开口,他便安静地站在一边,卑微地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皇帝。

唐诀的心中有酸有苦,他也在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每日看着云谣厌弃自己的脸,听着她说出的如刀剑一般刺耳的话,自虐似的一遍遍将笑容堆在脸上,又能换得什么呢?

此刻静思,他知晓自己什么也换不到。

与以往不同,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现下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在与云谣度过的最后这一段路途中,能让她过得轻松些,能让自己学会怎么去放下,学会释然。

可她不快乐,她几乎每日都带着刺,尖利地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而他,也学不会放下,风筝早就飞走了,那风筝线便像是长在了他掌心的肉里,紧紧攥着,根本扯不出来。

最后几日,他还能为云谣做些什么?还能怎么为自己过去的欺瞒与利用恕罪?

只要是人,都是会疼的……只要是以真情相待,都是会有所动容的吧?

街道一盏灯都不亮了,唐诀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楼下坐了多久,直至觉得脸上布上了一层冰凉,他才起身对小二道:“备个碳炉给我。”

小二点头道好,连忙去办,碳炉交给唐诀后,小二亲眼看见唐诀将碳炉拎上了二楼,站在用晚饭时心情不好的姑娘门前,犹豫许久,才敲响了她的门。

“谣儿,今夜天凉,我给你加个碳炉吧。”唐诀的声音有些沙哑,嘴角居然还挂着浅笑,仿佛是这几日养成的习惯,分明谁也看不到他的笑,且笑得究竟有多难看。

云谣躺在**听见唐诀的声音,顿了顿道:“不必了,你自己用吧。”

唐诀怔了怔,她能看见唐诀还站在她的门前,迟迟未走,却也迟迟未发出声音,云谣看着他投在门窗上的影子,心里酸得厉害,突然升起的同情与自责叫她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冲下床去打开门。

她看着唐诀站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轻轻叹息,然后他离开了。

云谣咬着下唇,眼眶立刻酸涩得落下了眼泪,她将脸埋在了枕头里,双手攥紧,一面自我厌弃,一面充满敌意。

她在伤害唐诀,她不是天生的恶人,如何能感觉不出对方的难过?他们曾经贴得那么近,她又如何读不懂他的眼神?

只是云谣控制不了伤害,每每她就要被唐诀感动时,周紫佩的话就会在她耳边响起,然后她便想起了自己几次死去皆在这个向她示好的人的计划之内,顿时她身上的刺钻皮而出,她讽刺唐诀,她轻视唐诀。

她一遍遍推开对方,便想让他赶紧离开。

为什么要厚着脸皮来讨好她?便做回以前那个心狠的帝王不好吗?为什么要让她觉得惭愧自责不舍?便让她以为在他的心里她其实只是个棋子不行吗?

为什么要看上去像是对她怀有深情?为什么让她觉得自己薄情寡义?

云谣将被子蒙在了头顶,整个人抱成了一团,人被伤害了之后,很难再轻易接受施害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怕这是另一次虚情假意,她也怕她此刻的妥协,会换取将来的再一次被抛下的痛苦,唯有离开,才能免受伤害。

第二日早间,云谣站在楼梯间看向正在布菜的唐诀,唐诀并未发现她,将桌上的饭菜全都布好了之后怔怔地看向放在彼此对面的碗筷,云谣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然后将一副碗筷拿走,挑了一块馒头便转身去了另一桌。

转身时,他与云谣对上了视线,脸上的愁云刹那间消散,唐诀眉目舒展,带着轻笑温柔道:“醒啦,来用早饭。”

云谣咬着下唇,撇开脸不去看他,心中颤抖,一遍遍重复:唐诀,你大可不必这般待我的,不必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