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路程,云谣都没见过车夫的正脸,时间久了,她心里大约也能猜出来些端倪了,只是她不去戳穿表象,心里也安定不了。

第五日,除夕,晏国天气转暖,一路上来看到的都是白雪覆盖之地,到了这一日,终于过了落雪的地方,虽说没有落雪,可马车外头刮的还是寒风,一阵阵冷风吹入马车内时云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更别说这几日一直坐在外头风吹雨淋的车夫了。

这两日车夫似乎受了风寒,云谣时常能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低低传来,心里慌张,心口发疼,可依旧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这一切的沉默,全都在除夕当夜的茅城打破。

茅城的除夕晚间很热闹,云谣的马车入城时还碰到过好几个门前正在放鞭炮的人家,车夫为了避免马车的马匹被惊吓于是下了马车牵马,顺着路边走到了客栈门口。云谣下车时朝车夫看了一眼,那人就站在马边,腰背挺直背对着她,直到云谣入了客栈他才低着头将马车牵到了客栈的后院。

除夕夜客栈里也热闹,掌柜的带着手下的人一起吃年夜饭,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饺子,两大盘饺子冒着热气儿,这个时候也没人投栈,只有云谣一介女子坐在了客栈一楼点了两个菜慢慢吃,耳畔还能听见街道上的吆喝声。

掌柜的端来了一小盘饺子放在云谣的桌上算是赠给她吃的,云谣道谢后一双眼便看向外头街道,街道很热闹,马路边还有小孩儿在放烟火玩儿,有的小孩儿手上拿着糖人儿追逐打闹,家家门前都张灯结彩,妇人高高扬起声音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话与那卖糖人的叫喊交叠在一起。

云谣看向桌上的饺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零零了,她夹了一个饺子含在嘴里,猪肉馅儿的饺子味道调得刚好,沾了醋碟两口便能吃掉一个。

云谣一连吃了四个之后便放下了筷子,不知是不是醋味儿太大了,使她鼻尖有些酸疼,心里也有些酸涩,她握着筷子抬头看向夜空,喧闹的夜里中恐怕唯有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从此以后,她或许一直都要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察觉不出,一群人都在热闹时自己还掺在其中便能清晰地察觉出心中的彷徨了。

收回视线,云谣瞧见了街头巷子口的人影,视线顿了顿。

街头的巷子口有个卖手工艺品的,上头摆着布老虎,泥叫叫等小孩儿玩意儿,一名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就站在摊位跟前,也不知是看中了摊位上的什么,愣了许久之后才给了老板银钱,然后云谣瞧见他买下了一只白兔毛做成的猫玩偶,那猫只有个轮廓,长长地尾巴勾起来,两粒低廉蓝石头作为眼珠子,身上没有一丝杂色。

云谣瞧见时手上的筷子差点儿就要落了,她匆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将剩下的几个饺子吃完后便回到了房间,沐浴后躺在**,云谣再回忆那人买白猫玩偶时伸出的手。

她从未见过他的脸,却每日见到他的背影,初一看不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便能看出这人的身份,云谣不去说,他也不将自己露出来,两人分明都知道彼此心里早就已经看穿,却还是把这层假象坚持到底。

云谣心中觉得无奈又可笑,她站在皇宫北门前等了半晌没等来人,双手捂脸哭时,这人就站在身边,一声不吭,然后抛下了晏国朝政,当起了她的车夫。

这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生怕一开口是熟悉的声音便打破现状,从云谣第一次对他开口,问他他们是否是去姬国之后,便再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了,两个人心照不宣,解释只会让他们之间更加尴尬。

云谣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很想质问对方,好端端的皇帝不做了,又到了年关,朝中诸事正忙,何必假装自己是个车夫一路送她离开?!

他为了帝位,为了皇权,不是可以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去利用,去糟蹋,晏国于他而言,当是他心中第一位,现下放着晏国国事不管,陪着她离开京都,一连走了五日也没有回头,又是为了什么?

心头的乱让云谣无法闭眼休息,屋外的鞭炮声惊得她连忙坐起,看着时辰恐怕都快到子时了,屋外的鞭炮声从远至近,一家响,家家响,就连客栈门前的那一串鞭炮也点燃了,云谣起身披了衣服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喝,正好听见窗外传来了小二的声音。

“客官,您还不歇下呢?!”鞭炮声太响,小二只能扬着声音来问。

云谣心口跳了跳,端着茶杯走到了窗户边推开朝外看了一眼,客栈门前挂着的鞭炮刚好在这个时候停了,这条街道里的鞭炮也都放完,只有远处几家门前的还在响。

云谣的窗户对着客栈的后院,她能瞧见马车顶,也能瞧见坐在马车前的人,斗笠遮住了他的身形,不过云谣听见了他的声音,他道:“过会儿便去。”

小二站在厨房门口将桶子放下,又拢了拢肩上的衣服道:“好,那您早些休息,我先下去啦。”

小二离开,云谣还盯着车夫的头顶看,她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只白猫玩偶,又看见他轻轻戳着猫玩偶的头顶,最后他转身钻入了马车,将那只白猫玩偶放在了马车内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云谣看着他的举动心里酸得厉害,见唐诀的身影就快消失,她有些不受控制,突然开口道:“云云死了,你改变不了。”

唐诀浑身一震,顿时抬头朝她看了过来,一个站在二楼窗边,一个站在一楼院内,两人之间相隔不远,正好能瞧清彼此的脸。

云谣看着唐诀消瘦的面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一句话,将他们这五日的假装全都打破,唐诀与她对视了许久,忽而开口:“对不起。”

云谣的手抬起来撑在了窗边,她的指尖按在窗沿上用力到发白,她说:“你不必与我道歉,回去京都吧。”

唐诀抬头望着云谣眉眼柔和了几分,就像是没有将她的拒绝听进耳里,只轻声说了句:“朕做了八年的皇帝,说实话,从未为自己而活过,为了皇位,为了权利,为了晏国江山,朕伤害了最重要的人,不过从允你离开后,朕便想好了,三十天,只有三十天,朕想为自己而活。”

云谣怔怔地看着他,看见唐诀慢慢摘下了戴了多日的斗笠,他一头乌发垂下,这些天当马夫风吹得他脸上冻红了一块,双耳也肿了一些,样貌有些狼狈,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是这一年多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日为帝王,一生都得付在国家上,你也曾说过,希望朕能做个明君,朕只自私这一次,让朕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然后……在将来的每一日都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唐诀说罢,轻轻呵出一口气道:“不早了,歇下吧。”

云谣看着唐诀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顿时软化成了一团,她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掌心下的跳动快速且紊乱,于是她将窗户关上,转身回到了床榻裹上厚厚的被褥,被窝里很凉,所以她蜷缩了一夜。

次日云谣醒来离开房间下楼,一眼便看见站在客栈大堂内的唐诀,他一身玄衣,脱下了蓑衣,一头长发束着,正在往桌上摆碗筷。

这世间伺候唐诀用饭的人不少,能被他伺候用饭的却只有一个。

他瞧见了云谣,抿嘴轻轻笑了笑,嘴角有苦涩,眼中却满是欣慰,桌上除了清粥小菜还有油条馒头,唐诀摆了两双碗筷后云谣站在桌边说了句:“我不与你一起吃饭。”

唐诀放下碗的手顿了顿,面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又很快缓了过来,他朝云谣点头道:“好,那我去一边吃。”

云谣见唐诀舀了一碗清粥便端着碗筷去了另一边,客栈一楼并不大,可两人想要看不见彼此还是很容易的,唐诀在隔了两桌的位子落座之后,云谣便在背对着他的方位坐下来,看着一桌冒着热气儿的早饭,心里有些无所适从。

一顿早饭用完,云谣率先入了马车内不想看见唐诀,入了马车后她瞧见被唐诀放在自己平日休息的软座上的白猫玩偶,玩偶只有猫的造型,一条长长的尾巴里头还有铁丝,弯成了钩子的弧度,云谣看着白猫玩偶,很可爱,她想留着,却又不能留着。

离开唐诀,必须得扔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留着任何东西都会引起思念。

云谣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唐诀坐在马车边架着马车,听见了动静回头朝她看过来,云谣将那白猫玩偶放在了他的身边道:“我不要。”

唐诀顿了顿,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将白猫玩偶拿起来放入怀中,云谣听出他声音中的失落,深吸一口气放下车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从唐诀脱下蓑衣不再假装车夫时起,他便开始无底线地迁就云谣了,几日的行程,不论云谣说什么他都答应,丝毫没有脾气,甚至没有了棱角,他的声音总是温和着的,即便云谣对他冷言冷语,甚至拿话讥讽他,他也只是一声苦笑,总是妥协。

又过五日,离开晏国这条路已经走了大半,这一路过来天气不错,而且他们没有耽搁,大约还有三日左右便到了坞城,过了坞城之后再往前走,便到了原来的姬国河城、如今的晏国领土。

一旦入了河城,要不了两日唐诀便要掉头回京都了。

年初六,马车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白羊镇,云谣记得这个镇子,她被秦贺带着入晏国和亲时路过这个地方,镇子不小,里头有个戏园子就在客栈边上,戏园子几乎每日都唱戏,月儿与小夏两人曾趴在窗户上远远看着那戏园子里的人在台上提着嗓子唱曲儿。

这次住的客栈,与她来时住的是同一家,今日的戏园子没唱戏,不过园中时常传来一些戏子吊嗓子的声音。

唐诀将云谣的晚饭安排好便离开了,他出客栈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道:“你先吃,等我回来。”

云谣握着筷子看着他离开,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将唐诀买给她的香包扔回了他的手中,现下这人便能挂着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云谣咬着下唇,心里五味杂陈。

她的晚饭还没吃完,唐诀便回来了,云谣远远就看见了,他脸上挂着笑,正如普通富饶人家的公子哥儿,脚下带着点儿小跑,喜上眉梢,让周围路过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云谣望着这个人,望着他跑来的步伐,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心里突然一酸,少年不知愁滋味便如他此般,仿佛那些过往不曾经历过,几日来云谣对他的忽视与针对,他统统抛到脑后,直到他站在云谣跟前,才像献宝似的问她:“你猜我买来了什么?”

云谣顿了顿,摇头,唐诀将一旁桌上的烛台拿过来,另一只藏着的手才伸出,云谣见了,心里的乱成了疼,再看向忙着摆弄的唐诀,一切苦涩全都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