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早就明白,云谣不是强留在身边就能抓得住的人,他只需做得……对得起自己的真心即可。

云谣因他这句话晃了晃神,心中仿佛有些什么正在决堤,她怕决堤的情绪瞬间暴露,于是干脆转身,云谣看着霍城的城门,城门大开,一些能给得上银钱的人城门守卫便将他们放入城中,来日城中难民够多了,再将难民赶出来。

云谣不是难民,她身上的钱够她在姬国买一栋宅子,悠然过到死,这是唐诀给她的钱,就像是知道她说自己在姬国有个定情的男子是信口胡说的。

云谣走了几步,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乱,就在这个时候唐诀突然叫住了她:“谣儿!”

云谣回眸,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她的双眼睁大,定定地望着唐诀,唐诀就站在马车前,一张脸上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不知喜怒哀乐,仿佛整个人也成了驱壳,在云谣看向他后,他才察觉自己喊出了声,于是将马车上的水仙花捧过来对她道:“你喜欢这花,带去吧。”

云谣看着唐诀手上的那盆水仙花,她想起了在坞城的那个雨夜,雨打水仙几乎凋零,唐诀静静地坐在面对她窗户的长廊上,下巴微抬,透过薄雨望着她,他的身边有一株艳丽的冬红,实则发侧的扶手台上也有一盆娇丽的水仙。

从坞城过来的一路,她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看水仙,还是在看唐诀了。

“不必了。”云谣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轻轻摇头:“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这话,云谣垂眸转身的刹那,眼泪从脸上滑下,她迎着霍城的城门,脚下不快不慢。

唐诀看着云谣的背影,捧着水仙花的手逐渐颤抖,直到云谣交交了一锭银子给城门守卫,彻底入了城门他连背影都瞧不见后,唐诀才往后退了几步,水仙花轻轻地放在了一边,迎着未时的阳光,落了一朵下来。

她走了,一如上一次离别,只是他们之间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心照不宣彼此必然到来的分别,安静且不拖泥带水地结束意外的重逢。

唐诀突然有些头晕,他扶着马车门框,伸手捂着眉眼弯下腰,双肩颤抖却寂静无声,任凭周围所有的喧闹吵杂都闯不入他此刻的世界里,直到他站不住,他彻底蹲在了马车旁,那只手放下,眼下的两行清泪才叫人看见。

唐诀哑着声音道:“暗九。”

藏匿在杂草从中的男人绕过马车,从马车后出来,只露出了半个身影对唐诀跪下,唐诀慢慢起身,深吸一口气道:“去霍城,找到她。”

“是!”暗九正欲离开,唐诀微微皱眉:“不必接触,不必现身,只需护她一世周全。”

暗九怔了怔,依旧道:“是。”

半个黑影从马车后消失,唐诀重新坐回了马车前方,有些颓然地靠在马车门边,卖包子的又过来了,脸色不太好道:“这位公子,这是咱们包子铺的地方,你若不买包子,可不能占了我们的店。”

唐诀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丢给了那个人,这银子他们卖半个月的包子也未必能挣得来,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立刻变得狗腿了起来,由着唐诀将马车停在他的包子铺旁边,哪怕这人要停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管了。

云谣入了霍城,满城陌生叫她有些无所适从了,本来下定决心要过一个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可当真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她却不知该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了。

一步跨入霍城时,云谣的心里有些痛意,她就愣愣地站在霍城城门前,望着一条通向顶的街道,与街道两边游走的人群,酒楼大开,摊位吆喝,正如唐诀所说的那样,虽不算顶富饶,却也是什么都有的地方。

只是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哪怕她置身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云谣突然想起来十多天前她趁着天色未亮离开京都时的早晨,她透过马车的窗户望着京都的城门,望着举着火把的城门守卫,她甚至在离开京都时回头看了一眼当时的城墙,心里想的是离开,可此时站在姬国土地,站在她心里预想好了或许会生活一生的地方,却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没有欣喜,没有轻松,没有释然,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有。

云谣忆起她离开京都时躺在马车内睡着后做的梦,她站在皇宫的北门处,看着落了厚厚一层雪的宫巷,等着唐诀来送她,现实中的她没等到,可梦中的她等到了,梦里的唐诀抓着她的手说出了挽留的话,他说他喜欢她,心里有她,愿意一生都不骗她,问她能不能不走。

能不能不走?

那场梦,那时,没有答案。

却在此时,云谣有了答案。

昨夜唐诀的告白,云谣听见了没有戳穿,今日一早马车朝霍城而来,她其实一直都在等,等他说一句话,与她梦里的那样,等他开口,云谣纠结了半日,最终到了霍城前,下了马车,转身准备离去了,也没等来唐诀的挽留。

直至这一刻,云谣不顾周围人朝她递来的视线,泪流满面,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了,她才愿意承认,她要的不是淳玉宫里绽开的海棠花,不是兔毛做成的白猫玩偶,也不是圆成美好结局的皮影戏,更不是被雨水打湿的水仙花。

她要的,其实一直都是那个人的一句‘舍不得,放不下,不要走’而已。

她喜欢唐诀,爱唐诀,人生头一次这般全身心地交付出去,在这个陌生又孤独的世界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对方,若从一开始,在她还没有爱上唐诀之前就独自生活,或许她会习惯,她会接受,可人生发生之事已成定局,一切都不能改变。

她就是爱唐诀,爱到即便分开一年再次相见也能轻易地勾起一颗心,如水,如氧,离了即便能活,也是行尸走肉。

她怕唐诀走了,她怕这一回头,那个人连着马车彻底离开,他回到了晏国做他的皇帝,而她在姬国将成感情的困兽,也许不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出早已架在心上的枷锁。

云谣问唐诀,放她离开,难道不会后悔吗?

唐诀说会。

可唐诀又说,若强行将她留在身边,怕会更后悔。

爱一人宁可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舍对方眉头轻皱,自从京都驿馆相见,他们其实都是在互相折磨。

云谣固执地坚持着他对自己的欺骗,蒙上双眼不去看他眼中的愧疚、自责、后悔与深情,她说服自己若被一个人伤了一次再回头,必回被伤第二次、第三次,她不去信,更不敢信,所以她做了无数拒绝的姿态,想要将唐诀‘逼出原形’,将他的自私、自利、欺瞒、利用逼出来,一直到了霍城,到了此刻,唐诀依旧是唐诀。

云谣曾在道山的山崖边说他的脸上其实一直都戴着面具,她终于撕开了,以自己跳下山崖的代价,看到了唐诀面具下的脸。

那张脸没有少年的意气风发,没有帝王的胜券在握,没有他曾有过的含情脉脉,这一撕,连着面具,将他身上的盔甲也全都连皮带肉地扯了下来,于是他成了孤单的,血淋淋的,满身伤痕的唐诀。

此刻云谣在心里问自己,若她回头,她去追唐诀离开的马车,她对唐诀说她想留在他的身边,她不想离开,她也还爱他,这个爱被藏了一年多,却从未消亡过。

回头了,追了,说了,会后悔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可若当下不回头,不去追,不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必会后悔。

人活一世,便要放肆,大不了又是一死,反正她都死过好几回了,死亡的痛苦她早就尝过,只是若此时错过,便会一生错失。

云谣立刻转身回头,朝霍城城门的方向跑过去,这次的转身比她离开唐诀时转身要来得轻松快意,她一路跑到了城门前,想要顺着城门前的那条路寻找唐诀驾着马车离开的影子,却在差点儿出了城门的地方瞧见停在包子铺旁的马车。

云谣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看着唐诀。

他还坐在马车上,盘着腿怀里抱着一盆水仙花,定定地看着黄蕊白瓣的花朵,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走。

云谣怔了怔,于是也站在城门边上,站在唐诀即便抬头望过来也看不见的斜角,霍城外的难民有些多,城门守卫全都去压制难民,城门这处乱成了一团,门前还有老人与妇孺的叫喊,他们与城门守卫争吵,一些年轻健壮的人甚至与城门守卫动起手来。

两方撕打,混乱不堪,那乱糟糟的人群就在城门外右侧的不远处,包子铺的人都没忍住昂着头看了几眼热闹,偏偏只有唐诀与云谣,一个看花,一个看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知过去多久。

酉时,太阳即将落山,橙红色的光落在唐诀的衣摆上,唐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缓慢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边的西方,一望无边的杂草从的尽头,是几道影影绰绰的山峦,此时太阳就在两座山峦的中间,不刺眼,却很亮。

远处的红霞布到了他这处成了浅淡的金黄色,光芒将他怀中的水仙花花瓣照得通透,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晚霞,眼前场景似乎与道山上那日的落日有些相似,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云,依旧是一个彻底分别的傍晚。

云谣入霍城之后,他便坐在这里等了,他只能等到太阳落山,等她回心转意。

不过眼看太阳将要落山,至多还有一刻钟,太阳便要完全落入山下,红霞渐渐散去,便又是刮面的凉风。

唐诀将视线从落入一半山的太阳上收回,再转头看向霍城的城门,此时城门前只有两个守卫,并无一人进出,他的眼中一瞬失望,心也最终沉了下去。

是时候该回去了……

唐诀不忍,不舍,却还是收回了视线,将水仙花放在了身侧的木板上,扯着一直低头吃草的马的缰绳,马蹄轻轻在地上踏了几步,马车调转,唐诀背对着霍城城门的方向,再朝左看,太阳只剩下一角。

眼见的,太阳彻底落下。

唐诀握着缰绳,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却觉身下坐着的木板略微一沉,他怔了怔,慢慢回头看去,便看见云谣坐在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云谣说:“包子,你吃吗?”

唐诀看着云谣手中热腾腾还冒着烟的包子,满眼震惊与茫然,云谣将包子塞到了唐诀的手上,自己手上还拿着一个在吃。

唐诀愣愣地看着她,似有不解,却又不敢动弹。

云谣道:“我突然想起来,姬国没有好吃的桂花糕,都是八宝糕,我不喜欢。”

唐诀动了动嘴,问她:“为什么?”

云谣又说:“你用宫粉梅糊弄我,就算好看,那也是假的,我到现在都不知真正的海棠花长什么样子呢。”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又问:“为什么?”

云谣吞下包子,抿了抿嘴后认真地看向唐诀,这一眼,两人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唐诀将包子放到一边,抓住云谣的手坚定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放走你,云谣,这回是你自己回来的,这辈子就算是关着你,捆着你,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云谣听见他这话,忽而轻笑了起来:“我说姬国我定了一门亲是骗你的,你骗过我,我也骗了你,唐诀,我们两消好不好?”

唐诀浑身颤了颤,方才还有几分霸道,现下却红了眼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轻轻应声:“好。”

两消,不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