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来得不迟不早,刚好是在延宸殿前的红梅开花的当日落下的。

京都落雪为常有的事儿,几乎每年瓦上都要覆盖厚厚的一层白,宫女们倒是挺喜欢没事儿的时候一起玩雪,每个宫中的宫女脸上都带着笑,只有清颐宫里的宫女近日来脸色都不太好,她们脸色不好,多是因为皇后的病情。

皇后的身体越发差了,不论太医配什么药都吃不好,而且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将心放宽,太医说她心思忧虑,吃什么都是不管用的,还得她自己想开,身体才能渐渐恢复,只是此次生病已经伤了根本,即便恢复了,恐怕也会缩短许多年的寿命。

太医说这话时,齐灵俏就在旁边听着。

她自然知道皇后的身体有多差,她每日过来陪着皇后说话,皇后都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之前天气不这么冷的时候还能下床陪着她一起下下棋,或者写写字,如今天气一冷,床边放了两个碳炉在烧,根本走不出屏风外,于是只能半卧在**聊聊天了。

皇后知晓自己的心病是什么,若唐诀不来,他们之间的话不说开,她的心病永远都在。

齐灵俏劝慰了她好几次,皇后根本听不进去,近日来后宫的事儿因为她的生病的原因都不归她所管,全都落在了淑妃的头上,淑妃也常来皇后宫中看她,先前是请教,后来便是安慰,最后也就带些补品,任谁见了皇后都知道她的身体是什么状况。

皇后道:“你近日可能见到陛下?”

“见是能见到,陛下每日都去淳玉宫打理花草,若想见他,去淳玉宫附近走一走便能碰面了,但见到了又如何,也就只是打个招呼,他根本不理会我。”齐灵俏撇嘴。

皇后怔了怔,心想总比她这般要好,于是便道:“你能否帮我给陛下带个话?”

“若娘娘有话想对陛下说,我便与陈曦说去,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了,这个年过了便走,来年陈曦的舅舅便是新任礼部尚书,为此她也从美人成了昭媛,与淑妃交好,在后宫说话还挺有用的。”齐灵俏口中有些羡慕,顿了顿又道:“况且她现如今身边的宫女曾是淳玉宫那位跟前的,她也时常带着宫女去淳玉宫与陛下碰面,两人还能说上话呢。”

皇后抿嘴,她是越来越不懂了,若说陛下对云谣是真情,能为她在殿前种红梅,那便是将吴绫当成了云谣的替身才对,哪怕替身再像,也不会是云谣本人。

可如今吴绫死了,陛下对她的深情倒是比对当初的云谣还要重,人都死了,空留着一个宫殿便罢了,还每日亲自过去打理花草,死了的人是瞧不见这些的,唯有她们活着的人见了,才觉得不甘。

她是不甘,直至现在也不甘,但她也看开了,心中再多的不甘,最终都只是自讨苦吃,就连她给唐诀下了毒,他都懒得惩罚自己。

是啊,便是如此,不愿理会,懒得理会,所以不见面,不惩罚,便让她死死地守着清颐宫,将自己种下的恶果吞下。

齐灵俏为皇后找上陈曦,却没想到反而被陈曦给拒绝了。

陈曦当初与齐灵俏一同入宫时还得依附在齐灵俏的身边,性子维诺,少言寡语,不过在后来的接触中,齐灵俏也渐渐发现陈曦变了,她如今与淑妃交好,也不与齐灵俏玩儿到一起,更成了昭媛,高齐灵俏一头,齐灵俏的话在她这儿早就不好使了。

陈曦道:“此事我无法代为说,这毕竟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之事,我若,手,反而不好,你既然知道陛下每日都会去淳玉宫打理花草,不如带皇后娘娘一同去淳玉宫等着陛下?”

陈曦的提议齐灵俏又说给皇后听,睦月直反对,皇后的病情根本不能出门,可皇后却不听她的劝告,依旧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披上斗篷,在齐灵俏的陪同下一早守在了淳玉宫的门前。

唐诀每日都是早朝之后不久便到淳玉宫的,延宸殿里大多的书依旧放在淳玉宫中,若是朝中无臣子退朝后再来宫里谈事,唐诀往往会在淳玉宫住上一天。

大雪纷纷如鹅毛落下,皇后的双手冻得冰凉,齐灵俏担忧地看向她,她扶着皇后的手问:“你还好吧?”

一张口,人的嘴里就冒出一圈白烟,皇后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再看向淳玉宫的门前,木槿花的花根处还被人用棉布包裹着,每株花的下头都,了个木牌,上面记着花的分支有多少。

整个儿淳玉宫中的花草不说五百也有三百,每样都记,当真是痴情得很。

唐诀到时,皇后正好抬头看过去,两人之间隔着远远的距离互相望着,因为雪大,皇后甚至有些看不清唐诀的长相了,不过她瞧见了,对方微微皱眉,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厌弃。

皇后心口像是被针扎一般的疼,见唐诀没有离开而是径自过来,她松了口气,几步走到唐诀跟前却被对方忽视,尚公公跟在后头有些为难,皇后连忙转身道:“陛下!”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唐诀道。

皇后抿嘴:“陛下难道不想听臣妾解释吗?”

“你来此时就不怕云妃不安吗?”唐诀反问,皇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原来唐诀一切都知道。

他知道是她下毒,知道是她将解药放在云妃那里,更知道是她怂恿云妃送药,所以才害得云妃半路被截杀而亡,他恨她,厌她,万分之一是因为她下毒,剩下的全都是因为她间接害死了吴绫。

皇后痛苦,几步跟了上去,她伸手抓着唐诀的披风衣摆,脸上痛苦,心中焦急,忍着咳嗽道:“我也不想伤害她,我更不想伤害你啊!截杀之事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有多害怕你中毒身亡,便有多害怕她半路出事,我虽心狠手辣,却也有一颗肉长的心,这么多年我在陛下身边,难道陛下都看不出来我的真心吗?”

唐诀微微皱眉,他终于回头,看向皇后的双眼却比这寒风中的大雪钻入衣领更叫人发冷。

唐诀突然从齐璎珞的身上瞧见了另一面的自己,齐璎珞的真心可怕,他的真心也很虚假,他们都是过于自私的人。

唐诀摇头:“齐璎珞,朕此生都不想看见你。”

皇后立刻定在原处,脸色顿时煞白,又听见对方道:“所以朕请你安心当你的皇后,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他知道皇后曾对他有情,所以唐诀也曾对她有愧,微末的愧让唐诀与她相敬如宾,在其他人面前给足她当晏国皇后的面子,可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有的人一步踏错,便注定后面步步都错。

齐璎珞如此,唐诀也是如此,他不将齐璎珞对他下毒之事公之于众,是为了笼络齐国公府,也是给她曾经的那份真心最后一丝颜面,更重要的是,谁来当这个皇后,有没有这个皇后于唐诀而言,当真无所谓了。

后宫女子皆红颜又如何?

美艳的皮囊千万,也抵不过心中一人。

悔之晚矣。

唐诀入了淳玉宫中,那一刹皇后的眼泪便落了下来,齐灵俏赶紧用手帕给她擦去,尚公公站在一旁叹气道:“皇后娘娘,齐美人,请吧。”

皇后怔怔地看着淳玉宫的门,唐诀早已进去,不会回头,她向来知道这个人对谁都是没心的,他不在乎的人,从来都看不入眼中,哪怕她现在跪在他跟前求他原谅,只要他收回那句此生再不相见也可,但皇后也知道,即便她真跪了,唐诀绝不会心软。

这一跪,于他人而言重千金,于唐诀而言一文不值,甚至比不上淳玉宫的海棠树上飘落的一片叶。

深情之人,往往最为薄情。

皇后回去清颐宫后病情便加重了,当日孟太医便去了一趟清颐宫,配了药后又匆匆回去太医院中,齐灵俏当天知道了个不小的秘密,原来当初陛下出宫不是因为病重,而是真的中毒,中毒之事并非周丞生的空穴来风,那毒就是皇后下的。

齐灵俏不敢去问皇后原因,但自见了唐诀对皇后的决绝之后,她心中对唐诀的那一点儿挂牵都散了。

吴绫活着时,她入不了唐诀的眼,吴绫死后,她更入不了。

这一生入宫,都是家中长辈的安排,她喜欢唐诀,是因为唐诀好看,少女之心如春花,绽放艳丽,但也总有秋去冬来花凋零之时,齐灵俏虽天真但也不傻,她知道后宫的女子多是殿前朝臣们弄权的棋子,是牺牲品,一人兴则家族兴,家族旺她则更旺。

唐诀若喜欢她,更好,不喜欢她也是常事。

入宫多年的皇后早就看透了这一层却始终执迷不悟,齐灵俏怕了,她宁可将自己的真心收着,也不敢在这争荣夺宠的后宫里捧出真心,一不小心便会遭人践踏。

这一年的除夕之夜难得安静,宫中没有任何大肆庆祝的活动,谁都不聚在一起,反而比平日里还要冷清。

一场大雪下了十多日,断断续续,将停未停,整个儿京都都被一片雪白覆盖其下,天气巨冷,寒风瑟骨,尚公公安排好了在延宸殿前守着听候的人后便回去休息了,他走之前轻轻推开了门缝朝里头看了一眼,唐诀跟前只有一盏灯,而他坐在灯下看故事书,轻声咳嗽。

殿内里很暗,若无云谣在,唐诀始终无法适应夜里的光明。

亥时将过,唐诀手中的那本书才看完,先前小喜子进来换过一次油灯,现下第二盏油灯已经快烧干了,火光明明灭灭,唐诀起身朝门外走去,掀开厚布门帘看了一眼,延宸殿的前方一片雪白,屋檐上的雪快又一尺厚了,小喜子恐怕是去取第三盏油灯,并不在门前。

一阵冷风吹过来,唐诀一眼望见了一排被大雪覆盖的红梅,清幽的花香顺着风吹到了他这边,于是他跨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云谣以前住过的小屋前,站在红梅树旁望着梅花微微出神。

一朵花经受不住大雪压着,花瓣即将落下,唐诀立刻伸手去接,冰凉的白雪伴着花瓣一起落入了他的手心,骤然而来的冷叫他心中酸涩,恍然想起来去年大雪时,他与云谣便在这处打雪仗,当时的红梅开得娇艳,不似今日这般脆弱。

红梅脆弱,他也脆弱,心里的疼酸涩了鼻尖,唐诀右手合拢,定定地在风雪里过了一年。

两千里外,姬国国都——北城,镇远将军府内。

扎着双螺髻的小丫鬟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大,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几乎将自己裹成了个包子,脸上有些不耐烦,伸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小姐,还不睡吗?”

裹着棉被坐在窗边的女子长发披下,望着窗外的腊梅道:“今年没下雪。”

“已经到子时了,除夕也过去了,今年时间还长,总会下雪的。”小丫鬟说罢,双眉一皱坐在了边上,心中有些无奈,她家小姐自从多日前醒来之后便变得怪怪的,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姐连面容都改了许多。

再朝女子瞧去,窗外的风吹过她垂下的长发,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与眼下红痣,她轻声叹了句:“腊梅好香啊。”

这个时节,晏国的京都一定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