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醒来时,便在镇远将军府了。
睁开眼瞧见的是个长相有些凌厉的丫鬟,丫鬟双眼微挑,在瞧见她睁眼之后才慢慢松了口气道:“小姐你终于醒了,你若再不醒二少爷便要倒霉了。”
云谣愣了愣,陌生的面孔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什么小姐、少爷的称呼也让她知道,她终于离开皇宫了,以前死后还担心自己离那人远了,现在活过来才觉得远了便好,远了至少还轻松些。
那日落崖后,云谣便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没有边界,脚下也无虚实,没有时间,没有光,什么都没有,这样更好,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缓和心中的痛苦与无望,让她静静地舔舐伤口,将过去全都抛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黑暗中待了多久,只知道心里的疼在这没有时间没有边界中削弱了许多,原来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痛苦一生一世的,都是时间问题,给足了时间,痛苦便只是并不美好的回忆,不去触碰,它便不能刺痛自己。
于是她醒了,睁开眼,成了姬国镇远将军府中的小姐,并不怎么受人待见的小姐。
姬国的镇远将军先后娶了三位妻子,府中美妾十多人,恐怕是因为他本是武将出生,又身体健硕,就喜欢那些柔弱窈窕的妙龄姑娘,他的妻子只要年老色衰,便会被他随便扣上个七出之条休了重娶。
云谣醒来后一些叫人不悦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她此时的身份,便是镇远将军府中一名美妾生下的女儿,名叫秦颜如,与她同样出生的女子,镇远将军府有六名,不过她比较没那么走运,她娘在生她时身体坏了,没几年便走了。而镇远将军又是个滥情的人,重男轻女,府中六个儿子宠爱有加,七名女儿便备受冷落,更何况她还是没娘的那个。
秦颜如独自在她娘生前所住的小屋里生活,身边只有一名丫鬟名叫娣儿,这丫鬟被卖入府中时原先是要分配到府中二少爷的屋内伺候的,镇远将军秦漠的儿子与他一样,都是喜好惹风流债的,凡是被分配至少爷屋里伺候的女子,但凡有点儿长相的都会被纳成美姬陪床,比普通丫鬟高出一头。
娣儿长得不错,机灵得很,只是她不喜欢秦颜如,觉得是秦颜如抢走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而在云谣变成秦颜如之前,秦颜如被将军府大夫人邀请去花园中赏菊。
姬国正在与晏国交战,虽说攻了坞城许多次都未能攻下,但姬国国力小,比不过晏国,头一次在战事上打了这么久还没什么损伤,镇远将军为攻打晏国的首将,每回传到北城中的都是好消息,花言巧语迷惑帝王,使得姬国帝王赏了五色菊给镇远将军府赏玩。
就在那次赏菊会中,将军府的二少爷与娣儿玩闹不慎摔坏了一盆**,二少爷栽赃给了秦颜如,娣儿支支吾吾不帮她辩驳,秦颜如在大夫人面前辩解,大夫人便罚二少爷扫院子,二少爷为了出这口气,便让娣儿将秦颜如约出来,把她的头按在水里折磨。
秦颜如吞了许多水,长时缺氧晕了过去,恐怕也是对这种无望的生活死心,再睁眼时,便成了云谣了。
秦颜如晕过去的事儿,娣儿帮着二少爷瞒下来了,只等着秦颜如自己醒来。
娣儿害怕云谣会拿这件事去告发二少爷,实际上,云谣跟本没那个心思,都已经敢直面死亡的人了,心尚且在山谷之中坠着呢,哪儿有心思去针对纨绔的少爷?
不过娣儿也发现了,以前的秦颜如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却不至于死气沉沉的,但自从被二少爷欺负了之后再醒来,她家小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般,以往喜欢看书,现在不喜欢了,以往喜欢画画,现在也不喜欢了,只是常常坐在屋外看着一处发呆,偶尔瞧见有鸟儿飞到檐上来还会躲入房中。
她越发的少言寡语,娣儿倒是觉得省心不少,即便自己有怠慢的地方,她也不会责怪。
云谣的确觉得生活好像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如意,却也没有她原以为的那般如意,人的心没了时,便会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她也想好好的活着,可却发现活着也只是活着罢了。以往喜欢美食,一口香甜的桂花糕便能高兴半天,可如今娣儿端上来八宝糕,塞入嘴里尝也不如记忆中那般难以下咽了。
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或许很久,短时日内,她找不回自己,但时间总会冲走一切,那些刻在她心上的伤疤,也总有结痂脱落的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迎来了冬日,姬国的冬天并未下雪,只是小院屋前的一株黄色腊梅花开了,除夕日,她还得顶着秦颜如的身份去吃家宴,途中她碰见过那个面相丑陋的二少爷,一身珠光宝气,看见她时却躲着走,一餐饭冷淡地用完,谁也没有与谁打招呼。
一个小小的将军府弄得也如皇宫中那般争夺,生儿子的看不起生女儿的,生女儿的看不起没娘的。
云谣自家宴结束之后便离开了,回到自己屋中,将一切喜庆的装饰全都褪去,然后盯着窗外,她想看一场雪,一场柳絮纷飞般的大雪,只是可惜,一直过了子时,除夕过去,已是新的一年,天上也未落下雪来。
除夕过后的第一天,姬国朝中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镇远将军领兵攻打晏国已连战连败,之前是他们攻打坞城,却没想到入了冬,晏国的兵却好似更强,一直蓄势待发,一连将他们打退了几十里,直至打到了河城,河城为姬国面向晏国的第一座城池,河城若破,姬国至少得再丢三座城池。
先前镇远将军秦漠攻打坞城时为了将坞城打下来动用了许多兵力,几个月的攻城战士们已经疲惫,久攻不下也有些心急,就在这个时候被晏国反攻,秦漠与晏国将领唐悦对战时还被对方打伤,这个消息使得姬国朝中议论纷纷。
彼时荣光的镇远将军府,此时却退去人后,生怕一不小心惹了圣怒。
一个冬季的战争,消磨了姬国许多兵力,而姬国的国土不足晏国国土的四分之一,人口自然也少之许多,上战场打仗的兵力也远远不够,多年前他们取得过片刻胜利,便以为自己当真能与晏国匹敌,殷道旭被判斩首后更让姬国蠢蠢欲动,但当真实打实战起来,姬国还是比不上晏国的。
三月入春,云谣所住院中的柳树发了芽,娣儿借着取春衣的借口已经是第三次跑出去找二少爷玩儿了,云谣没所谓,只站在柳树下头看着垂下来的枝丫上嫩绿色树叶,心情略微舒服了些。
腊梅花落了时,她还有些惋惜,不过花落叶开,院子虽小,一年四季却是不愁景的。
娣儿跑出去找二少爷每次都得很久,结果这次却很快回来了,她回来还用手拦着脸哭,一直跑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呜呜的哭声吵得云谣有些心烦,她就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静静地等对方哭够了再想问自己今年有没有春衣穿。
结果不用娣儿告诉她缘由,整个儿将军府便传遍了。
就在几日前,晏国攻下了姬国的河城,一路往北拓展,一连拿下了四座城池,姬国大败,惨败。镇远将军秦漠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想了个损招,家里有六个儿子,三个还小,还有三个都已经到了能娶妻的年龄,长子已有夫人,出府另开一府了,如今在朝中得了个闲职,早就不归秦漠管。
但秦漠还有个十七岁的二儿子,于是他与朝中太子太傅说好了亲事,便让自己的次子娶了太子太傅的小女儿为妻,准许出府另开府邸生活,谁也不占谁便宜,但唯有一个要求就是太子太傅必须得在朝中帮他说好话,且要一直帮着他。
太子太傅家中的小女儿长得很黑很瘦,外界来说便像个小猴子,完全算不上漂亮,太子太傅高兴,秦漠也稍微有个能帮他撑腰的了,便就将这事儿办下来了。
云谣听了这事儿只觉得荒唐可笑,她以为在这种朝代里,女子是男人权利上的牺牲品,却没想到有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利用,二少爷一点儿委屈都不能说,只能跟随者大哥和将军夫人提着聘礼去了太子太傅的府上提亲。
婚期定在五月,太子太傅生怕秦漠反悔似的,只给他两个月的时间筹备。
太子太傅毕竟是教皇子读书的,是皇子的老师,在朝中有一定地位,秦漠被晏国大败丢失了四座城池之后差点儿就要被皇帝一气之下砍头了,太子太傅率领文臣劝慰皇帝,又分析了晏国与姬国的实力,说道姬国本来就不是晏国的对手,如今丢了四座城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四座城虽说丢了,但姬国一直都在守城,并未耗损过多兵力,反而是晏国攻城耗损过多,如今占领四座城池又离晏国甚远,粮草不到,早晚得弃城收兵,到时候便让秦漠率兵追过去,趁着他们腹中饥饿离得匆忙之际,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来,皇帝倒是被安抚了不少,秦漠的项上人头总算保住了。
将军府二少爷出府另开府那日,便是娶太子太傅的小女儿之时,娶亲当天将军府也堪称热闹,因为太子太傅毕竟保住了秦漠的人头与地位,秦漠自然要还对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屋外敲锣打鼓响了很长时间,整个儿将军府都挂上了红绸庆祝,云谣身为将军府中的人也不得不参与进去,陪着那些过来喝酒的大人们的家中女眷一起在后院里说着闲话,娣儿就怏怏地跟在她的后头。
云谣有些庆幸自己不是大夫人生的女儿,不必被众星捧月还得接受虚伪的夸赞,只需要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听着即可,等到宴席散去,她又可以回去自己的小院里避开这些人群。
后院里的女子虽说大多足不出户,却也是朝中官员的夫人、女儿,多少听过一家之主回来说说朝中之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晏国大败姬国一事。
将军夫人显然不太开心,脸色不好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察言观色厉害,立刻转开了话题道:“打仗有什么好说的?咱们不说那个,要我说这晏国嚣张不了多久的,据说他们那个皇帝是个短命的相,三天两头就生病,先前我还听说那皇帝死了呢!不知怎么的又活过来了,即便活了,也活不了多久。”
“就是就是,要不了我们秦大将军出手,他们自己也会乱,我听说这皇帝还小,不过十九吧?”一名夫人接话。
又一人说:“嗨!二十!”
“十九、二十,也差不了多少嘛,小小年纪操持那么多,难怪身体扛不住,我还听说他那方面不行,所以直至现在也无个子嗣呢!”
“这他若突然死了,整个儿晏国不用人打,自己就亡国啦!哈哈哈……”
将军夫人脸色好转,也跟着笑了笑。
云谣坐在众人后头,听见这话心口不可遏制地刺痛了一瞬。
她很久没听过唐诀的消息了,当真很久了,时间过去很快,晏国与姬国交战的消息隔一个月就传来北城一次,即便如此,云谣也没听过唐诀的只言片语。
却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些大臣夫人的口中听到,尽是些庸俗的八卦。
十九、二十。
是啊,再过百日,他就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