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越发得不对劲了,尤其是他说他不太敢去淳玉宫了,尚公公才明白,云谣的离开对唐诀的打击有多大。
不是说她死不了的吗?不论死去多少回,她都能重新活过来,就在尚公公的眼前,云谣便换了好几重身份,为何偏偏这次死了仿佛真的死了一般,一丝消息都没有了。
尚公公顿了顿,开口道:“淳玉宫里已经没有了人。”
早就没有人了,从唐诀回京之后,尚公公再没听说过云谣的消息时,内侍省的人便来传话,说天已入冬,关于淳玉宫内的分配该如何安排,淳玉宫里没了主子,宫人们自然也要另找去处,于是尚公公让内侍省的人自己看着办,淳玉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便被分往别处去了。
此时的淳玉宫就是个空壳子,除了那些死物,其余的都没了。
唐诀听到淳玉宫里没有人了时眼神中明显有些什么正在破碎,过了许久之后他才顿了顿,问:“人都去哪儿了?”
“云妃不在,内侍省将人分配去别处了。”尚公公回。
唐诀微微张嘴问:“那谁照顾云云呢?”
尚公公浑身一颤,他小心翼翼地抬眸朝唐诀看去,心中有些纠结,眼神也有些闪躲,唐诀见尚公公没有回话,起身离开了软塌,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尚公公问:“云云呢?”
自他回宫之后就没见到云云了,原以为它又贪玩跑去淳玉宫的凉亭后头捉鱼去了,这么些日子没见,当是淳玉宫里的人将它照顾得很好,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尚公公哑着声音道:“云云……没了。”
唐诀双眉微抬,那一瞬倒吸一口气,他的心里突然像是空了一般,没有怒气,没有难过,只是心口被扎了一针突然漏了气,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云云都也没有了。
“陛下还未从道山归来之前,周丞生在朝中作威作福,多次商议朝政都带领朝臣来延宸殿,云云冲撞过他,周丞生便下令处决云云。”尚公公微微皱眉,有些不忍心地闭上双眼道:“当时计划正在施行之中,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唯有牺牲云云壮大周丞生的控制欲,好让他以为满朝上下皆是他的……”
尚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唐诀便推开他朝外走了。
他走得很快,几步就出了延宸殿,尚公公连忙跟了上去。
唐诀出了延宸殿便朝淳玉宫的方向过去了,他的步伐甚至有些乱,带着几分小跑,一头乌发没有束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陛下!”尚公公跟在后面叫着唐诀,唐诀却不予理会,穿过御花园熟悉的道路,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便是跑到了淳玉宫的跟前。
他看见了淳玉宫,淳玉宫的宫墙周围种了许多木槿花,这个时节的木槿花已经枯萎了,枯黄的枝丫攀上了墙头,整个儿淳玉宫看上去都显得破败了许多。淳玉宫里的花儿,没有一株是冬季能开的,好似自它的主人走了之后,便没了任何颜色,如今不光是云谣不在了,乃至那只上蹿下跳他逗弄云谣而起名云云的白猫也不在了。
“还有什么是朕能留得下的?”唐诀怔怔地站在淳玉宫前,却不敢去靠近。
一阵寒风吹过,将他两颊的发丝扬起,那双曾经明亮的眼此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唐诀慢慢抬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掌心之下空****,可他感受到的痛意却一点儿也没消去。
没什么是他能留下的了,这便是云谣对他的惩罚,要将他身边一切属于她的都带走,一丝念想也不留。
是他的欺骗与利用在先,便该承受这般苦痛。
尚公公站在唐诀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只看着他挺直的背,眼见他沉入自己的世界中,无人能去解救。
云谣的死,也带走了陛下的心。
这是陆清对他说的话,尚公公以为即便是心中所爱,痛归痛,终有愈合之期,现在看来倒是陆清说对了,一个人的心若没了,即便活着,世界也是灰暗的。
“花都枯了。”唐诀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尚公公道:“来年还会开的。”
唐诀轻轻嗯了一声。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前方枯萎的木槿花丛后方传来一声女子轻声的痛呼,唐诀回神看过去,尚公公连忙问了句:“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尚公公这一声喊出,便见到木槿花丛的后方慢慢走出了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身穿宫女服,走出来时一瘸一拐的,显然是扭伤了脚,等近了点儿她才跪地道:“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迢迢。”唐诀看着小宫女的头顶,唤出了她的名字。
迢迢没敢抬头,紧张得双手捏紧点头:“回陛下话,奴婢是迢迢。”
“淳玉宫的人都散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唐诀问。
迢迢抿嘴,眼眶有些泛红:“奴婢……奴婢是在替云妃娘娘照顾淳玉宫的花草,淳玉宫里的花草水都浇了,就差门前的木槿花,出门后奴婢才瞧见陛下在此地,怕出面冲撞了陛下便想退去,不慎扭伤了脚,这才……”
迢迢说了许多,又突然想起来秋夕曾教过她,如若冲撞了主子,千万别说一堆没用的话,于是她咬着下唇,笨拙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替云妃照顾花草……”唐诀看向淳玉宫,顿了顿后问:“你觉得云妃还会回来吗?”
迢迢听说了,云妃在给陛下送药的过程中被截杀,已经死在宫外千里之遥的地方,尸身不知落入何处,人既然死了,当是再也回不来的。
迢迢抿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奴婢只知,奴婢是娘娘的婢女,娘娘喜欢花草,奴婢便要帮她照顾花草,娘娘不在,奴婢就更要照顾了,若花草也死了,娘娘定会伤心的。”
“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唐诀问。
迢迢摇头,疑惑后又点头:“娘娘喜欢淳玉宫里的所有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池里的鱼儿,案上的玉瓶,她都喜欢,因为是陛下送的。”
一句话倒是刺得唐诀差点儿岔了气,他心中苦笑,嘴角勾不起来,于是让迢迢起身,自己慢慢朝淳玉宫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在淳玉宫的门前,他才仔仔细细地看向皇宫中所有宫殿里属实算不上大的这一座。
门前的木槿花下还有一些依旧绿着的小芽儿,淳玉宫的牌匾他特地让人换过,不过是数月前的事,此时看上去依旧很新,朱红色的门后便是个精致的小院子,院中瓷缸里的水莲已经没了,墙角还长了几株杂草,一阵风过,空气中皆是冰凉的味道。
唐诀慢慢垂眸,问:“养花有什么技巧吗?”
迢迢抿嘴道:“有的花喜水,有的花喜光,有的三日浇一次水,有的一个月才能浇一次……”
唐诀看她那笨拙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写下来给朕。”
“是。”迢迢回答后,心中有疑惑,陛下日理万机,身为晏国帝王,要这些养花种树的要领做什么?但她终究没敢问出来,在唐诀放她走后,迢迢就赶紧离开了。
陛下自从道山上回来之后就变了个样子,整个人瞧着冷冷的,与她以往见到的相差许多,以往迢迢只在淳玉宫见过陛下,而每回到淳玉宫来的陛下多是温和的,脸上带着浅笑,整个人瞧着很阳光,即便朝中事物让他颇为烦累,他也不曾对淳玉宫里的下人冷言过一句。
现在看去,难相处多了。
从淳玉宫回去之后,尚公公便派人问了迢迢的去处,内侍省的人本想将迢迢安排到皇后身边的,自明溪死后,皇后身边也只有睦月一个大宫女,只是陈曦说迢迢年龄太小,皇后又在病中,怕迢迢照顾不好,便将迢迢要去了她的身边,让内侍省重新安排个稳妥的去清颐宫了。
唐诀吩咐的事儿,迢迢很乖巧地一日之内便写好了,现下淳玉宫里的除了一些不管春夏秋冬也都疯长的野草之外,有名有姓的花草树木,迢迢都按照往日淳玉宫里的人照顾的法子给记下来了,足足写了一小本。
本子交到了唐诀的手上后,唐诀便认真翻看了两遍,确定自己记下了之后每日下朝便如往常一样,先回延宸殿换了一身朝服,再穿上轻便的常服去淳玉宫。
以往是去看云谣,陪她玩闹,现下则是去看花草,细心呵护,打算看它们来年开花。
迢迢的本子上写得很清楚,淳玉宫的墙外一圈共有两种花,靠近门前两排的是木槿,三株红,四株白,八株浅紫,后方宫墙种的是紫薇,都不是冬季开的花,有的需要修剪枝丫,有的则可以任其生长。
入宫里,第一个院子右手边有一排石案,上面摆着三盆兰花,分别为春兰、剑兰、翡翠兰。
二院两边长廊处种了美人蕉,假山后还有迎春花,两棵垂丝海棠。
长廊的左侧去书房,书房门前是一排海棠树,长廊右侧去凉亭,凉亭边种了凌霄花,凉亭后方是鱼池,鱼池边还有一颗巨大的木棉树,院中还有杜鹃花、紫罗兰和紫藤花的花苗。
至于三院便是曾经云谣的寝宫,门前有一棵多年的海棠树,海棠树的后方还有常青藤顺着围墙往上长。
除了这些,本子上也写了许多零零散散角落里的花草,多是有名字的,若养好了,等到来年开花当很漂亮。
唐诀每一种花都去记,每一棵树都去看,有些花怕冷,唐诀还得给它们支一个小棚子避风避雨,凉亭后方的鱼池里共有二十一条鱼,他每日都去喂食。
曾经闲暇时候看看书下下棋的皇帝,如今成了松松土养养鱼,有时尚公公会跟着他一起去淳玉宫,眼见那双执笔便能定江山的手上沾满了泥土,他曾多爱干净啊,金丝绣龙纹的衣摆拖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尚公公见他双手指缝中全是泥土时也拉过他劝说:“陛下,还是奴才来吧。”
唐诀并没有拒绝,被尚公公拉起来后站在一边,双手垂在身侧双眼定定地看着尚公公笨拙的挖土,嘴唇动了动问他:“你连这也不让朕做了,朕还能去做什么?”
尚公公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唐诀时,他瞧见唐诀眼眶中泛着点儿红,面色淡然道:“这已经是……朕现在最想做的事了。”
除去国事是他摆脱不掉的责任之外,除去他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之外,他好似就没有其他能做的了,他现在只想将这些花草照顾妥帖,等到来年见它们开一次。
于是尚公公慢慢起身退去一旁,由唐诀亲自动手。
这一打理,便入了冬,晏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