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御花园很静,因为下午停了雨,虽说灰蒙蒙了半天,但是晚间还是有日落红霞,天黑之后月亮就挂上了,且这时还挺明亮的,月光洒在一片入秋的妙景园林中。
云谣除了带着迢迢之外,还带了两个掌灯的小太监,这两个小太监都没睡下,偷摸打了几个哈欠又用冷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点儿,这便提上了灯跟在云谣后头离了淳玉宫。
夜间的空气中还有这几日接连下雨的潮湿味儿,花草都枯萎了,唯有一些树的叶子还是绿色的,但整个儿御花园中绝大部分的植物都已枯黄,说实在,即便是白天也瞧不出什么风景,更别说是晚上了。
迢迢不懂事,故而胆子大,敢让云谣在宵禁时分出淳玉宫散心,若是秋夕在,肯定不会让她出宫门。
淳玉宫即便再漂亮,那也只是个小小的院子,淳玉宫更是诸多宫殿中较小的那个,只是因为距离延宸殿近,所以唐诀才让云谣住在那儿,云谣早就将淳玉宫犄角嘎达里的景致都看完了,散心自然不会在自家门口走动。
顺着月光一路朝前,不知不觉都到了延宸殿的附近,延宸殿的宫灯已经灭了,唯有两盏留着微微发光能看见延宸殿的轮廓。守在延宸殿周围的禁卫军比起平日来说要少了一些,毕竟唐诀也不在宫里。
迢迢刚想提醒云谣再往前就是延宸殿了,却没想到云谣停了,她就站在岔路口也没朝前走,一双眼看着无人住的宫殿许久没动。
云谣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泛酸,或许是被夜风吹的,她的鼻头有些发凉,刺激的双眼都涌出泪来。云谣抬眉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延宸殿收回,又轻轻地叹了声:“糟糕,好想他啊。”
如果唐诀还在宫里,周紫佩之死应当对她造不成影响,唐诀会将她搂得紧紧的,还会说那些他唐家老祖宗闯天下的故事来哄她入眠。
或许这就是被一个人爱着才会有的矫情感受吧。
云谣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受高等教育长大的青年,心里总觉得人不能将爱情当饭吃,尤其是她从小也是饥饿困苦过来的,更知道面包的重要,也一直都觉得女人应当自立自强,还曾经与宿舍的几个同学打着绝不依靠男人的口号。
她也曾想过未来有一天她若恋爱了,肯定不会像某些女生一样,拧不开瓶盖、提不动行李箱、吃不到甜品就能哭、每天还得要抱抱。
那些她单身日子里嗤之以鼻的事情,全都在她认识唐诀之后逐个打破。
晏国没有矿泉水瓶,但唐诀给她吹过热茶,她也曾浅尝一口后皱眉故作娇柔地说了句烫,唐诀就得继续吹凉。
唐诀还会给她说故事,读书听,暖手暖脚,要什么有什么,将她纵容得一塌糊涂,才会有此时站在御花园中看着延宸殿方向点了两盏灯便红鼻子的云谣。
才分开几日她便如此想他了,舍不得三个字就像是刻在了骨血里一样,情到浓时分不开,恨不得黏在一起才好,唐诀走前她觉得一个月还算短,这才过了几天她便觉得一个月好长好长。
云谣想到这些又叹了口气,转身道:“算了,回去吧。”
迢迢应声,几人正准备走云谣便停下了回头道了句:“灭灯。”
两名小太监将灯灭了,只见一名宫女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她手中提着宫灯,恐怕正因为如此才没瞧见云谣这处的亮光,云谣往后退了两步,那宫女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无人了才加快脚步,她来时的方向当是雁书楼那边。
那宫女从云谣跟前不远处的岔路口朝另一边去,那条路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三处,临熙宫、清颐宫与紫和宫,而宫女身穿的衣服是清颐宫中惯穿的,当是皇后的人。
云谣皱眉,皇后的宫女从雁书楼的方向过来,都已是宵禁时间了还有些鬼祟,事情似乎不简单。
迢迢问她:“娘娘,还回去吗?”
云谣摇头:“不,先等等看。”
那宫女速度倒是挺快的,云谣躲在树后遮了许多风,但还是冻得手脚冰冷了才将方才跑过去的人给等来了,小宫女走在前头,后头跟了四个人,那四人穿得都比较朴素,甚至有一个人披了厚厚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盖下将脸遮住。
五人从前方走过时云谣立刻认出了那跟在后头的四个人是谁。
皇后及她的大宫女睦月。
太后与她的大宫女连锦。
那穿着斗篷的人便是太后,若非后头跟着的连锦并未做过多遮掩,云谣也认不出太后的身影。
方才瞧去,太后似乎‘圆润’了许多。
这几个人宵禁时间朝雁书楼的方向走必然不简单,而方才去了又来的宫女恐怕只是个传信的,云谣待人走了之后便对身后的太监道:“去延宸殿找尚公公,便说陛下平日作画之处有异常,让他带人前去。”
“是。”一名小太监应声赶紧朝延宸殿跑去。
迢迢有些紧张地将手攥紧,云谣回头朝她瞥了一眼道:“你俩随本宫跟上她们。”
迢迢犹豫了会儿又拉着云谣的袖子道:“娘娘,恐怕会有危险。”
“太后之事丝毫不能马虎,即便是有危险本宫也得去,况且尚公公离得又不远,本宫到时,他恐怕也就要到了。”云谣怕将人给跟丢了,她没点灯,眯着眼跟上前方微弱的灯光。
果然如她所料,皇后与太后几人的确是朝雁书楼的方向走,不过却不是在雁书楼办事,而是穿过雁书楼旁的巷子直接朝那平日里太监宫女们出入的宫门走去。
云谣走出巷子时已经瞧不见那几个人的身影了,迎面能看见的只有月光下一张张在雨水中晕染了淡淡一圈墨痕的鬼面,墙壁上还有一些未干的痕迹,看上去有些吓人。
迢迢看见鬼面更怕了,云谣对她道:“你若怕便留在这儿,小泉子跟着即可。”
“不!奴婢……奴婢还是跟着娘娘吧。”迢迢说罢,紧张地跟在云谣身后一起出了小宫门,令人惊讶的是这处小宫门居然无人把守,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步跨出宫门后便瞧见了一块小平台,右侧种了树,左侧还有两座石雕,平台的尽头便是石子小路,小路连着一扇没门板的拱门,出了拱门又是一条窄路笔直走,走到尽头便到了百姓的街道了。
云谣出门后没多久便听见了人声,她不敢靠前,只与迢迢还有小太监站在了石雕后头探了半个脑袋朝外看。
距离她们二十多步的地方,皇后与太后就站在林子旁边的长亭下,那名清颐宫提灯的宫女站在最前方,几人等了片刻之后才有人从拱门外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身后跟了个消瘦的男人。
云谣眯起眼仔细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半脸的胡子长相看不清,不过当他全身露在月光下时云谣立刻就认出这人是殷琪!
她认殷琪只靠身影,这个身影在她的脑海中记得太深刻了。
瞧见殷琪她便知道此时跟来没错,还好她瞧见古怪的宫女时留了个心眼没离开,否则便错过了抓住殷琪的机会了!她还记得唐诀说的话,殷道旭虽被抓了,虽快死了,可殷道旭还有一些曾跟随过他的旧部潜藏在朝中,兵队里,就怕殷琪抓住这个机会再度造反。
云谣回头瞥了一眼小宫门,一条长长的宫巷中没有一个人影,可惜尚公公还没来,她也不能暴露自己。
殷琪瞧见太后时顿时跑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浑身颤抖地喊了声:“姑姑!”
睦月震惊地睁大双眼,以往这两人在人前还知忌讳,现在被人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反倒没什么顾虑了,猜测被证实与亲眼所见还是不同的。皇后胸腔也咚咚直响,她瞧着太后与殷琪抱在一起之后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姑姑与表兄便好好相距吧,本宫已经打好招呼,一个时辰内此地都无人来守,你们有时间慢慢叙旧。”
说罢,皇后便给了睦月与提灯的宫女一个眼神,宫女放下宫灯后跟着皇后朝外走,那两名将殷琪带来的大汉也守在了拱门之外。
这处倒只剩下了六人。
太后、殷琪与连锦。
云谣、迢迢与小泉子。
“琪儿,琪儿受苦了吧?瞧你,以往最在意面容,如今胡子也不剃了。”太后摸着殷琪的脸细细看了一眼,殷琪瘦了许多,整个人都快脱相了,可见正如皇后所言,他过得并不好。
殷琪眼眶泛红,双手捧着太后的手道:“表妹……皇后娘娘说我不能刮胡子,免得被人认出来,陆清搜人太狠了,我已换了七、八处地方,曾住过的角落他都找到了,再不离开京都便跑不掉了。”
“走了也好,走了以后便再也别回来了,殷家没落了,彻底亡了,只留你一个姓殷的人算是留了血脉,等你离了京都之后便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太后还未说完,殷琪便扬声道:“姑姑这说的什么话?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要其他人!皇后娘娘答应过我,只要躲过为了这阵子,等事情了结了之后便会让我回来,届时我永远陪在姑姑身边不好吗?”
“你……”太后眉心轻皱:“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真的甘心陪在我身边,死守一生?”
“是姑姑告诉我你离不开我的,难道现在要我离开你吗?姑姑放心吧,小皇帝好不了多久,他都病入膏肓要去道山上求仙问药了,必定难熬过这个月,待到他死在外头,便是我与姑姑重聚之时。”殷琪说罢,又慢慢蹲下身体轻轻摸着太后的肚子道:“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姓殷,不姓唐,爹虽败了,但你我之子将代他取了唐诀的江山,殷家没亡。”
太后听见这话,眉头松开,眼眶虽说含着泪,却也带着笑,她抚摸着殷琪的脸颊,让殷琪轻轻将脸靠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殷琪跪地抱住了她的腰,片刻宁静的沉默后便被一道如惊雷般的苍老声打破。
“荒唐!荒唐!这简直是丧心病狂!滑天下之大稽!荒谬啊……先帝受辱!先帝受辱啊!!!”
一声将那沉浸在臆想之中的太后与殷琪唤醒,也吓了云谣一跳。
此时拱门外匆匆跑进来一批人,他们手中拿着火把,顿时将此处照亮,又将太后与殷琪团团围住,带领队伍进来之人为首的是兵部尚书齐瞻,还有大理寺卿陆清,后头跟着面红脖子粗一把年纪的礼部尚书严大人,方才那话便是他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