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嫦娥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广袖裙,发饰复杂,朱钗满头,听人说扮演嫦娥者为男子,生来貌美,歌喉动人,是当地戏班子里有名的角儿,一曲婉转悲伤的离别词,云腾雾起,仙子就要奔月。

台下云谣歪着头靠在唐诀的肩膀上,一只手捧着黄油纸,里头放着的是酥皮月饼,另一只手则拿了一块张嘴咬下,酥皮月饼的酥皮有许多层,一口咬下散成碎末,因为是用紫薯和的面,故而面皮成了淡紫色,里头还有裹了黑芝麻的糖丝,一口咬下甜香适中,云谣已经连吃了三块了。

她双眼盯着台上正翩翩起舞的嫦娥,耳畔响起锣鼓之声,围坐在周边的百姓正与自家孩子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此时正是仙子奔月之时,从此以后仙子要一人孤单地住在月亮上,身边陪伴的只有一只玉兔。

唐诀没看台上演的是什么,一只手上拿着云谣方才看上的雕花陀螺,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她的下巴下,每一次云谣咬下酥皮月饼时,唐诀都得接上一些碎屑,免得她洒了一身。

嫦娥已经到了月亮上,广寒宫凄冷,她将玉兔抱在怀中,愁容满面地看向仙云之下的人间,口中又唱出对后羿的思念之情。

嫦娥在舞台之左,后羿在舞台之右,两人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的却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地之间,帷幕落下,一曲《嫦娥奔月》结束,云谣伸了个懒腰舒出一口气,再看向唐诀时,一双眼眸亮晶晶的。

天早就黑了,街道上最热闹的玩耍也要散场,早早摆摊已经赚够了的百姓收摊离去,坐在路边的江湖艺人也都开始数着今日的收入,牵着小孩儿出来的夫妇二人拉着还意犹未尽的孩子回家。

热闹聚时快,退时也快。

云谣起身,将最后一口酥皮月饼吞下,满足地拍了拍手道:“我们也回去吧。”

唐诀点头,再回头看,尚公公的双手上全是物件,就连陆清也捧了三、四样东西,红纸做成的金鱼花灯光芒弱了一些,里头的蜡烛恐怕是要少烧完了。

这回回去不赶路,云谣没拉唐诀串小巷子,而是顺着两旁百姓家门前挂着灯照明的大路走。

青石板路的两旁长了好些青苔,夜路看不清,或许会打滑,云谣揽着唐诀的胳膊,两人走得不快。

一些家中有围栏的院子里种了桂花树,一条路上都是时淡时浓的芬芳,本与他们同行的有二三十人,半条街之后也就剩下三两个身影,这时那隐入人群里的禁卫军才跟上,毕恭毕敬地将尚公公与陆清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

唐诀的手上还为云谣拿了不少小物件,其中就有一个她一眼便看中了的小陀螺,那小陀螺只比拇指大一点儿,做得圆滚滚的,木头上面还雕了花儿,涂上了斑斓的颜色,看上去像是装饰品,不似那种放在地上抽着玩儿的。

云谣将陀螺拿在手中看了会儿,低声说:“我还是头一次这样过中秋。”

“朕也是。”唐诀道。

云谣朝他看去道:“去年的中秋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你,给你送礼,今年就只能与我一起在民间看戏,你可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唐诀抓住了云谣的手道:“中秋从来都是家人聚在一起团圆的日子,朕还记得母妃在世时,也会做酥皮月饼,只是她烹饪的手艺全都用在了药膳上,糕点方面一窍不通,朕从来不喜欢吃,可为了哄她高兴,还是会吃几口。”

“父皇在世时,中秋不似如今这边冷清,父皇的后宫有女子七十四人,朕不敢说他全都临幸过,但每一年喜欢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倒是真的。”唐诀说到这儿,云谣有些惊讶,惊讶他居然会拿自己父亲的风流事随口来谈。

唐诀接着说:“父皇在二十多岁时才有了大皇兄,在此之前只有三名公主,一名远嫁,早就身故他乡,两名夭折,之后才有了大皇兄。二皇兄十四岁时偷跑出宫去了烟花柳巷地,染了病症,死前父皇都不让他回宫,四皇兄十六岁战死沙场,被追封为成文王,朕之下还有两个弟弟,只是一个还未断奶便发热没了,另一个四岁时失足落水,后来七弟的母妃也疯了。”

唐诀面色平平:“饶是宫里死人不断,可却依旧热闹,公主皇子们闹成一团,在朕六岁时,七弟与八弟都还在,三皇兄与五皇兄还未谋反,两个皇叔家中还有同龄的小孩儿,那时一到中秋,宫中上百号人聚集在御花园中吃蟹餐,喝桂花酒,宫人们站成几排,手中捧着花灯,还得看着小孩儿。”

云谣大约能想到那样的场景,热闹且旺盛。

“只是后来,死的死,没的没,一场宫变,不仅带走了朕的两位皇兄、两位皇叔、还带走了朕的三位皇姊,一个可爱的侄子,后宫无所出的女人们在父皇死后只有小部分出宫还乡,还有几个曾有所出却不幸夭折的妃子常年守陵,更有多者陪葬。”唐诀扯了扯嘴角:“于是偌大的皇宫,唯有殷如意一人过得潇洒自在。”

云谣愣了愣,唐诀的眼眸闪过几分凉意:“与她一起过中秋,朕还得忍着,相比之下今年好了许多,至少不必与她装成母慈子孝,恶心她,更恶心朕。”

云谣牵着唐诀的手紧了紧,唐诀一怔,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路口,于是往后退了几步,与云谣朝右走去。路窄了一半,后头跟着的人往前贴上了几分,唐诀深吸一口气,八月中旬的夜已经开始凉了,微风阵阵带着寒气,秋衣渐渐不抵风,要不了两个月就该换冬衣了。

“不过不要紧,你现在有家人了。”云谣晃了晃手,歪着头对唐诀一笑:“你不是还有我吗?以后的每一个中秋我都陪你过,便把我当做家人怎么样?”

唐诀双眉微抬,在云谣说出这话之后,伸手捏着她的脸道:“也就只有你敢这么与朕说话。”

“我们那儿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男女因爱情相许,时间久了,会转为亲情,照这个意思,你我早晚都会是亲人,那不如早一点儿当亲人。”云谣说完,还朝唐诀的跟前凑了凑,唐诀松开捏着她脸的手道:“朕与你既要当亲人,也要当爱人。”

说罢,云谣笑得更灿烂。

实则她何尝不是一个人呢,以前的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也是独来独往的,身边给过帮助的人有许多,让她感激、感恩的人也有许多,可那些人终究不是‘自己人’,不是她的家人,她可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却不可能每年中秋与对方坐在一起赏月吃饼。

云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道:“我告诉你哦……”

唐诀看向她,不过只能看见隐入黑暗中的半张脸,瞧不清云谣的脸色,而后听见她道:“我与你也一样呢,即便是在我来之前的那个世界,我也是无父无母的一个人,从小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长大,又在好心人的资助下读了书,经历了十多年的坎坷,好不容易能有些作为了,却敌不过天灾人祸,莫名到了这儿。”

云谣的心里有些泛酸,以前还在首都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姑娘说她是天生的乐天派,其实很聪明,却总是看破不说破,与她相处总会觉得舒服,没有侵略感与压迫感,她还像海绵一样,什么都能吸进去,哪怕是负能量,也会被她自身莫名而来的欢乐劲儿给冲散。

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但从来没有埋怨过上天的不公平,直到死在了大雨滂沱的山中,直到穿越到了晏国,她头一次抱怨自己被命运捉弄。

不过现在不会了,人各有不同的活法,在她原来所处的世界是一种活法,到了这儿也照样是活着,更何况她在这儿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至少教会了一个差点儿黑化的小皇帝爱情是什么。

于是云谣心里的酸中泛起了一丝甜,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再抬头看向唐诀时,眼里没有阴霾,倒是闪烁着几分灿烂的光芒,她道:“所以唐诀,我既说当你的家人了,你也要做我的家人,我们俩以后相依为命吧。”

唐诀望着云谣的那双眼,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仿佛被温度恰到好处的水给填满了,而且装不下,正一泼一泼地往外溢出来,最终那暖流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救赎一样,滚烫了他身体里每一寸冰凉的地方。

然后他笑了,因为那一句‘相依为命’,当即将云谣抱在了怀里,尚公公脚步停下,顿时开口:“转身!”

多名禁卫军跟着尚公公一同将脸背过去,唯有陆清没弄明白,晃神之际,站在他们前方的两个人已经勾着彼此的肩,搂着彼此的背,顶着头顶圆月亲吻。

黑发遮蔽了两人唇齿相依,只露出了一双虔诚闭上的双眼,陆清呼吸一窒,无奈地也往旁边看了半寸,两人还在他的视线中,亲吻过后,似乎还玩闹似的互啄了会儿,陆清伸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本来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这个时候居然有些动摇了。

楠州知府的府邸到了,站在门前的禁卫军率先将门打开,唐诀与云谣携手跨入,连跑带跳地往后院住处去。

两人入了房间就没点灯,笑嘻嘻地将门从里头拴住,然后云谣被唐诀拦腰抱起来往床榻方向走,而后欺身压下。

柔软的被褥被两人挤到了一边,即便是没点灯的房间也依旧有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唐诀的外衣被他随意丢在了地上,中衣凌乱挂在手肘,里衣敞开露出胸膛,他一头长发落在了云谣的耳畔,此时整个人伏在上方,双眼如鹰一般盯着眼前的‘猎物’。

云谣胸腔起伏,一手勾着对方的脖子,一手扯着唐诀的中衣腰带道:“今夜你不许把我的腿架在肩膀上了,压着疼!”

唐诀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附身亲了一口柔声道:“好。”

尚公公还得帮忙把云谣从街市上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给放好,吃的明早奉上,玩儿的全都得带在路上,说不定还得带回皇宫,等弄完这些了,院子里的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门前的独树摇摆,尚公公伸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从怀里掏出了药吞下,端着个小椅子坐在院中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很圆,天上无云,明亮的月光洒下来,将屋上的黑瓦都照得发亮。

陆清端着热茶顺着长廊走过来,到了尚公公身边了才将茶水递给他道:“喝。”

尚公公接过,喝了一口,陆清才朝他渐渐缓和的脸色看去,眼神闪烁,两人沉默了许久,他问:“你是否怪我送你入宫?”

尚公公轻声道:“别傻了,你我受人恩惠,自当以命相报,更何况唯有练了这断子绝孙的功夫我才能重新站起行走,入不入宫都是废人,有甚差别么?”

陆清无言,于是扯开话题:“你还吹风做什么?回去休息。”

尚公公双眉微抬:“我还在等。”

“等?”陆清不解。

对方道:“等陛下唤热水进屋。”

陆清:“……”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