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从小与皇后一同长大,于皇后而言,等于半个亲姐妹,皇后还记得明溪第一次入齐国公府时的样子,明溪家里穷,是被爹娘卖入齐国公府的,她当时头发很少,枯黄结成一团,身上穿着她娘穿旧了的棉袄,大雪天站在院子里手脚冻得开裂。

那时的皇后还只是齐国公府的孙小姐,先生教字时不好好学,看见外面下了大雪就冲出去玩儿,然后瞧见了脏兮兮的明溪,明溪见到她有些紧张,颤抖着嘴唇说:“老爷……老爷说,让、让奴婢以后跟着小姐,伺、伺候小姐。”

其实齐瞻将明溪买回来,不过是为了给齐璎珞的住处打个下手,端茶送水什么的无需她来做,洗衣烧饭劈柴却不能少,偏偏齐璎珞喜欢明溪,明溪入了齐国公府一年,就成了齐璎珞的贴身丫鬟。

明溪感恩齐璎珞对自己好,她的名字也是齐璎珞起的,两人渐渐在一个院子了长大,一起玩闹,齐国公府从来没有因为明溪的出生不好而看扁了她,反而她是所有下人中吃穿用度最好的那个。

后来有一年,太后生辰,齐瞻将齐璎珞带入皇宫,从那次之后,齐国公府的人都知道孙小姐要与皇帝成亲,要当皇后了,这对齐国公府而言也是殊荣,毕竟那时的齐国公府已不是过去,更比不上殷家的势力了,若能让齐璎珞当皇后,齐家多少能占些好处。

当时的齐璎珞很开心,自见了唐诀一面之后便心动不已,拉着明溪说了许多心事,又问了明溪一句:“届时你可愿陪我入宫啊?”

其实当时明溪有喜欢的人了,齐国公府的一名府丁,家里情况殷实,两人曾互相送过定情信物,那府丁本想等齐璎珞入宫之后便去请夫人同意他们的亲事。

明溪问过齐璎珞:“小姐真的要奴婢陪着吗?”

齐璎珞道:“你若能陪我自然最好,否则我一人在宫里也很孤单啊。”

然后明溪将定情信物退还给了府丁,与齐璎珞一同入宫了,从那之后,齐璎珞成了皇后,明溪因为年纪渐长,偶尔会被人叫一声‘明溪姑姑’。

回想起过往种种,皇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有时她也会怪自己,若当初不是她私心想让明溪陪着她,也许明溪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可靠的人,度过平凡且充实的一生,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就连死都不能有一个全尸。

那日在紫和宫中发生意外后,皇后又派人去问了紫和宫里的人,明溪的尸体太后是如何处理的,她们说太后体恤皇后,不愿将事情闹大,故而并未对外宣称明溪在紫和宫身亡,只说太后给明溪找了个好婆家,将她嫁出去了。

尸体自然不能往外运,刚好掖庭新任的总管太监养了两条吃生肉的恶犬,话说到这儿,即便不用说下去皇后也知道了,殷太后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并不因为她这么多年礼佛,就变得心慈手软,一旦被她抓住机会,即便是个死人也不会放过。

毕竟是……曾经亲手掐死过亲生女儿来换取宠爱的人,若非长了铁石心肠,又如何能当上太后。

皇后恨,她当然恨。

太后德行有亏,与亲侄子有染,她早就看出来了,殷琪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比当今圣上都大上好几岁,这样的人不成亲,在朝中也只得了个闲散的职位,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业,却偏偏总往后宫跑,黏在姑姑的身边不肯长大。

外人都说太后因为膝下无子,所以将殷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宠爱,实际上这之间差了近二十岁的姑侄从来都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甚至到现在,太后还身怀有孕,太后不拿掉孩子,一把年纪老来得子,天天喝安胎药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能活下来,可事实上,太后生子多么荒唐,她腹中的孩子一旦问世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移出宫外活下来?

秋风吹过,金桂树上的花儿落了一地,睦月瞧见皇后红了眼睛,连忙过去扶着对方问:“娘娘?您没事儿吧?身体不适的话咱们还是早些回清颐宫歇下吧。”

“歇下?”皇后扯了扯嘴角:“本宫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明溪血淋淋的脸在眼前晃过。”

睦月背后发寒,那日明溪在紫和宫里撞死,她就在门外看着,怕到差点儿晕了过去。她知道一直以来娘娘与明溪的感情就深,如今明溪没了,她更好好地侍奉娘娘,陪在娘娘身边,可不知为何,睦月看着如今皇后的眼神,却有些害怕,还想要逃离。

皇后的双眼泛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忍着不流下来,她抓着睦月的手渐渐收紧道:“睦月,你可知明溪是何用意?”

“娘娘……您是太累了。”睦月咬着下唇安抚道。

皇后微微抬眉:“明溪的意思本宫明白,她是在提醒本宫,千万别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别忘了她是死在哪儿的,更别忘了是谁下令,让她死也无个安宁之所,骨肉分离,入了恶犬之口!”

睦月浑身一颤,手上压着的力量消失,她再看向皇后时,皇后已经站直了身体,一双眼冷冷地看向前方:“不过没关系,她的仇,本宫会帮她讨回来的。”

一定会让殷如意,偿还。

云谣跟着唐诀一同离开皇宫后,还在京都的大街上象征性地走了一圈,主要也是给那些特地来送皇帝礼佛的百姓们看看。

龙撵只到出宫门,轿辇也只到京都城门,而后为了行驶方便,这一路上都换成了马车,即便是马车,也比起寻常那种要豪华许多,前头四匹马拉着,一辆车内什么都有,外头看着华丽,里头更是金碧辉煌。

金丝钩花的顶,绸缎贴成的边,上绣龙飞凤舞,祥云出日,还有蚕丝垫的座椅,与一张固定在马车中间的桌子。

桌子安排巧妙,桌子外头一层与马车连在一起,里面那个是悬空的,只是榫卯结合了一部分,马车只要不走得太快,中间摆放物件的桌子便会纹丝不动,外部的那一层才会随着马车晃动微微左右摇摆。

那桌上放着茶水与糕点,还有专门给云谣做的奶冻甜品。

马车的左手边没人坐,放着的全是唐诀没处理完的奏折与给云谣带着一路要看的书,因为马车够大,放下这些也不显得拥挤,反而随手可拿,更加方便些。

云谣坐上马车后便将帽子摘下来,她一头长发盘在头顶,用一根玉簪簪着,五官未施粉黛,秀气精致,因为跟着唐诀的轿子从宫门走到了城门口,所以出了不少汗,脸红扑扑的,唐诀赶紧拿扇子给她扇一扇。

云谣端起奶冻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才想喂唐诀的,唐诀摇了摇头说:“朕不吃。”

云谣知道唐诀不爱吃甜的东西,相处这么久以来,好像对方真的没什么爱吃的东西,哪怕是山珍海味在他跟前也都一样,每餐吃饭都定量,每日喝得茶也有所不同,糕点云谣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不过也都是尝尝,吃了第一块绝对不会碰第二块。

云谣觉得可惜,于是摇头道:“也不知该说你挑食,还是说你不贪食。”

唐诀道:“有差别吗?”

“自然有,挑食是嫌它们不好吃,不贪食则再好吃的都觉得没胃口。”云谣道。

唐诀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应当是不贪食,人生中没吃过什么特别美味的东西,即便再好吃吃了第二遍也没有起初的惊艳之感了,久而久之,他对吃什么东西并不在意,更何况刚当皇帝的那两年,他连馊了的饭菜都尝过,更觉得饭菜只是果腹之物罢了。

云谣不一样,他看云谣吃到好吃的总会露出幸福之感,唐诀喜欢看她那种表情,故而也喜欢让膳食房弄些花样的东西给她送过去。

云谣吃了一半奶冻,又掀开窗帘朝外看去,出城之后便是一片广阔的田野,这个时节高粱地已经开始红了,穗子往下挂,还有两个老头儿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一条小黑狗,似乎是来除草的。

她没出过几次宫,每一次出宫都带有目的性,从来没有这样放松的心态还能赏景,皇帝出行,京都的街道挤满了人,摆摊的都支走了,她没瞧见京都的一片繁茂,心里觉得有些可惜。

“谣儿喜欢吗?”唐诀问。

云谣回头朝他看去,点头道:“喜欢!比宫里安静多了,也有趣多了。”

唐诀眼眸沉了沉,云谣继续道:“在宫里,我也就只能在淳玉宫待着,你给我造了间书房,我又不爱画画写字,只能看书,好在我也挺喜欢看书的,所以开始的时候觉得安逸舒适,但是时间长了,总会无聊的。”

“秋夕与迢迢那丫头,没陪你说说话?”唐诀给自己倒了杯茶。

云谣道:“秋夕不知我真实身份,所以与我生分许多了,迢迢挺好玩儿的,不过最近被秋夕教得太乖,胆子也小,不敢与我玩闹,只有我逗她的份儿。”

唐诀握着杯子不动,一双眼看着杯中茶水里倒映的自己,脸上一片冰霜,心里更是带着些许无力与慌张。

云谣望着路边飞过枝头的鸟儿,野桂花散着浓浓的香味儿,耳畔除了风吹草动声,还有禁卫军走路的声音。

她说:“静妃宫里的陈婕妤与娴昭仪倒是频频向我示好,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与我接触都带着目的,无非是想以讨好我来取悦你。在我以前生活的那个时代啊,一个男人就只能娶一个女人,若找了第二个算重婚,犯罪,要么就是小三,被捉到得受道德谴责,不过在这个时代便不是如此了,你堂堂一个皇帝,后宫里十多个女人居然还算少的……”

唐诀最终将手里的那杯茶倒了,他放下杯子,对云谣道:“朕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我知道。”云谣回头对他露出一笑,她的下巴磕在自己的胳膊上,嘴唇抿着,嘴角勾起,一双眼睛弯弯如天上月,她道:“你一定是个专情的人,否则你有许多方法可以即睡后宫里的女人,又让她们怀不上孩子,你没这么做,是因为你不喜欢的人,就不愿意碰,对吧?”

唐诀看着她的笑,心跳加速,然后低头也跟着笑了笑:“是……可朕无法改变你只有成为妃子,才能留在朕的身边这件事,你喜欢的大千世界,朕只能带你出来看,不能让你畅游其中。”

云谣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田野,慢慢将窗帘放下,然后朝唐诀凑过去轻声道:“这就够了。”

她自己选择的男人,就得接受他的全部,一生留在皇宫,也是拥有他必须承受的一部分。云谣没那么幼稚,即要他是唐诀,又要他能放下政务陪自己潇洒天地间,还要撇去那些因政治纳入宫中的妃嫔。

她要的,是相知相许、诚心以待,要他心里眼里,只她一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