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诀出了淳玉宫一路往延宸殿走,眉头皱着,也没骂人,尚公公跟在后头只觉得方才他从淳玉宫出来瞪自己的那一眼带着几分古怪。
唐诀到了延宸殿,这才将袖子里的几本书丢到了尚公公的身上,尚公公伸手接住,《礼记》、《易经》与《春秋》,翻开来偷偷看了一眼,嗯,里头的是图,不是字,这不是陛下特地让他弄来的‘宝贝’吗?怎么才看了半天就还回来了?莫非是都看完了?
尚公公跟着唐诀入了延宸殿,将书抓在手上背到身后,抬眸朝心情明显不悦的小皇帝看过去,唐诀几步走到了偏殿,坐在软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陆清没一会儿也过来了,刚好是有事要禀告的。
尚公公见陆清过来,两人互相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陆清见了唐诀,与唐诀说了一番千只眼盯着太尉府里所看到的事儿。
殷道旭将周丞生从牢里面解救出来之后,特地去了御史大夫府看望了周丞生,周丞生年纪也不小了,年过半百的人入了大理寺的牢中待了几十天,即便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身体也拖垮了,更别说田绰对他毫不留情,周丞生的身上,甚至有两道行刑留下的伤痕。
伤痕已经结痂了,只余两道疤,不过殷道旭入周府的时候,刚好碰见周丞生在换药,瞧见周丞生身上的伤口他顿时皱眉,拉着周丞生的手一连说了几句:“苦了周老弟了。”
殷道旭比周丞生大上几岁,两人平日里虽交好,但殷道旭也没喊过周丞生弟弟,这一声喊出,周丞生朝他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太尉大人,害得刑部全军覆没,谭卓之也被下旨斩首,如今的朝局,恐怕你我再难容身了。”
殷道旭道:“唐诀连你都敢押,我恐怕也控制不住他几时,要说还是怪我以前太过心软,居然以为他就是个小孩儿,现在看来,狼崽子长大了也是会反咬人的。”
周丞生怔怔地看向殷道旭,半晌才道:“好在,禁卫军还在大公子的手中,有了禁卫军,那便等于有了破开宫门的利刃,无声无息地灭了他怕是不可能了。”
“你可是有什么计划了?”殷道旭问他。
周丞生抬眸朝殷道旭看了一眼,这一眼带着几分狠厉,是他这个文人身上头一次迸发出来的危险气息,殷道旭知道,唐诀将周丞生关入大牢,也算是把他给逼急了。
“北边儿最近不安生吧?”周丞生问。
殷道旭顿了顿,点头道:“是,也正因为如此,我手中还有兵符,故而回来的这些日,小皇帝都没找我麻烦。他镇北的叔叔来信说,邻国近日总兵犯晏国边界,似乎是有些举动,但也没真的打起来,具体情况,还得看来信如何说。”
周丞生地点头:“如此便好了,只要北边儿不静,我们便有理由了。”
“你打算怎么做?”殷道旭问。
周丞生伸手揉着还发青的肩膀道:“派人假装邻国刺客连夜入宫行刺,大公子领禁卫军以捉拿刺客为由封锁宫门,将宫内发生的一切都掩埋去,我们借此机会除去唐诀,嫁祸给不安生的北边儿,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推唐谧上位。”
殷道旭没说话,此计凶险,但好在,宫中禁卫军都在殷牧的手中,若殷牧处理妥当,的确可以按照周丞生所言实行计划,但一旦没杀死唐诀,那么死的就是他们。
“所以太尉,叮嘱大公子,最近千万别处差错,成败与否,就此一举,至于攻入宫中假借保护陛下的兵力,还需太尉集结,只要坐在龙椅上的人姓唐,谋反之名……便永远落不到你我的头上。”周丞生说罢,按着殷道旭的手猛地咳嗽了几声,殷道旭叹了口气,对他道:“好好养伤。”
陆清收到了消息,知晓殷道旭与周丞生已经做好计划准备行动后,便立刻入宫到延宸殿来找唐诀了。
到延宸殿门前时,陆清还问了句:“陛下去淳玉宫了吗?”
蹲在门前逗猫的小喜子笑道:“刚从淳玉宫回来呢。”
于是陆清进门,便瞧见一脸紧张的尚公公,与皱着眉头与自己下棋的唐诀。
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剩下的就看唐诀如何安排,唐诀听完了陆清说的话后眉头没松,陆清瞧着他那表情总觉得他似乎没听进去,直到唐诀一次落了两粒黑子,陆清才提示一句,唐诀回神,愣愣地朝陆清看过去,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按计划行事。”
“陛下不高兴?”陆清皱眉,这么好的机会,正是除去殷道旭的大好时机,本是个好消息,为什么唐诀听了反而愁眉不展的?
唐诀砸了砸嘴,指着尚且还站在门前的尚公公道:“都是他干的好事!”
尚公公挑眉,没敢反驳,直到陆清拉着他出了延宸殿往一边走时,尚公公才抽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拿着几本书,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无人看向他们了,才说:“怎么?帮着陛下来数落我呢?”
“我都不知你做了什么好事,惹得陛下不开心,能拿什么话数落你?”陆清皱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问:“学会看书了?”
尚公公顿了顿,将书递给了陆清,陆清不明所以,翻开来看了一眼,随后立刻合上道:“你哪来的这个?!宫中禁止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你该不会是把这个交给陛下了吧?”
“几日前陛下叫孟太医入延宸殿,说是让孟太医给云……给谣昭仪开一些补药。”尚公公说罢,又道:“陛下焦虑了好几日,他自己不知道,我都看在眼里,说到底……这么些年后宫里的女子虽一直都在,但陛下并无经验。”
“你在胡说什么?”陆清有些听不下去了。
尚公公面色不变,一张冷冰冰的脸居然还能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话,他道:“陛下亲口与我说,若实着来,会,但柔着来,不懂。我这才找了几本书给他看,不过这书早上给了陛下,方才就扔回来了,看来陛下还是不喜欢这些。”
“陆尚艺!”陆清皱眉,居然叫了尚公公的全名。
尚公公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没吱声,陆清才道:“以后不许再管陛下与谣昭仪的事,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尚公公抿嘴,突然露出浅淡的笑容,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血色,他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应下就是。”
两人安静了会儿,尚公公又道:“无事了?书你帮我带出宫,权当没看过吧。”
陆清将书藏在袖子里,又从怀中掏出了个瓶子递给他道:“药。”
尚公公伸手接过,小喜子追猫追到这边来了,扬声喊了句:“师父,当心!”
白猫从尚公公跟前纵身越过,尚公公与陆清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白猫跑过去后不见踪影,风吹过长亭,两人互相行礼,而后背对着彼此,一个出宫,一个回延宸殿。
等到晚间,一排小太监端着饭菜入了淳玉宫,说是膳食房里特地按照延宸殿今日的菜色多做了一份送过来的。
云谣坐在凳子上,看着一桌子美食,分量不多,不过每一个都是她喜欢吃的,还有外焦里嫩的烧鹅,云谣觉得分外满足。
秋夕在旁边伺候她用饭,云谣指着身边的位置道:“你也坐。”
秋夕愣了愣,摇头:“奴婢不敢。”
云谣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有些生分,不过也没关系,她如果不喜欢,那就不强迫好了,云谣抿嘴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太好相处?”
“谣昭仪非常好相处,没有主子架子,淳玉宫里的人都喜欢您。”秋夕老实回答。
云谣咬着排骨道:“可你为何对我总是保持着距离呢?”
以往她们还在一桌吃饭,为了抢夺最后一块肉,秋夕还能和她互相夹彼此的筷子,云谣想与秋夕重新塑造这种无拘无束的友谊,又不想告诉她自己就是云谣吓到她。
不是所有人都是唐诀,让尚公公与陆清知道,那是迫不得已,但说到底,云谣心里对秋夕也存在一丝防备,她不死,是她的盾,也是她的软肋,越少人知道她就越安全。
秋夕回话:“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在宫中要守规矩,奴婢习惯了。”
云谣哦了一声,又笑了笑道:“那你下去用饭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外头吃完饭进来的迢迢嘴上还有点儿油,刚好听见这话,于是走到秋夕身边道:“秋夕姐姐,这边我看着,你快去吃些饭吧,不然青灵她们都要吃光了。”
秋夕朝云谣看了一眼,又伸手揉了揉迢迢的头顶,点头道好,这才对云谣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迢迢看见云谣略微有些尴尬,脸颊与耳朵还是红着的,云谣也怕她提起白天凉亭里的事儿,于是指着桌上的甜品道:“迢迢,那个赏给你吃。”
迢迢小心翼翼地看了云谣一眼,又紧张地将桌上放着的两个白瓷盅打开,这个季节正是荔枝长成的时候,但因为气候地理原因,京都没有荔枝,想吃荔枝还得从他处调来。
这两碗白瓷盅里是荔枝冰羊奶酪,荔枝剥壳去核,裹着冰羊奶酪,还淋了一层梨子水,看上去便很好吃。
迢迢想吃,又怕,云谣道:“没事儿,有两个,你吃一碗,给我留一碗就好。”
迢迢一听,捧着白瓷盅走到一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含在嘴里,好吃得顿时将眼睛眯起,嘴角翘着,云谣看她样子觉得可爱,于是低头继续吃饭。
站在门前还未离去的秋夕听见这些话,眼眸垂了垂,心里有些泛酸。
像,却不是同一个人,眼前的谣昭仪,不论是长相,还是性子,哪怕是说话的口气,举止,都与云御侍像得很,可不是,终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