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离开延宸殿时,天色快暗了,云谣还站在殿门口没进来,陆清与她擦肩而过时特地朝她看了一眼,等人走了,云谣才将门关上,然后叹了口气,朝唐诀过去。

白猫窝在唐诀的怀中看向云谣,直至云谣坐在了唐诀对面的软塌上,白猫才离开了唐诀的怀抱,朝云谣跑过去,头顶蹭着云谣的胳膊,想要云谣摸它。

唐诀一直在沉默,从云谣打断了他和陆清的话后,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的眼里有许多情绪,复杂得很,云谣不能一一看穿,大约看出来他的不舍得更多。

自然是不舍得的,云谣死了好几次,上一次死去好像就在眼前,一剑穿胸的痛楚她还记得,可说到底,这具太监身份终归是要弃掉的,云谣不想一辈子当太监,她还想自己成了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有朝一日能和唐诀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呢。

听到唐诀与陆清对话,完全是因为白猫跑到这边来,她要捉住,才恰巧碰上的。

她听的不多,刚好是从陆清说如今的她是个很好的牺牲对象时,唐诀一句‘朕怕她死’,已经足以将云谣的所有心防都瓦解了。

说到底,她要的也就是这一句。

既然他都说出口了,云谣也没什么好怕的。

自杀,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起先觉得以小顺子的身份活着,总能帮唐诀办成几样大事儿的,比自杀要划得来,若她的命,能换得刑部在唐诀手中,那么死又何妨?

“我可不想以太监的身份与你在一起。”许久之后,云谣率先打破了延宸殿内的沉默。

唐诀听见这话朝她看去,他的眉心几乎要留痕了,脸色难看,放在矮桌上的手握紧成拳,即便听见云谣这么说,他的心也没有半分放松下来。

“可朕也不想让你再死一次。”唐诀说罢,云谣对他笑了笑,然后歪着头道:“你放心,我死后还能再活,无非就是痛一下,被虫子咬了还会痛呢,对吧?”

唐诀想说不对,虫蚁咬的痛,与丧命之痛不同,可他又说不出反驳的话,云谣愿意为他去死一次、两次,如今有了第三次,他该是开心的,起初他将她留在身边,为的不也就是这个吗?

为了她能不断换的身份,为了她能死不了的灵魂。

可他的心早就变了,在不知不觉的相处中,沉入了这双眼里,渐渐的,唐诀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她感受任何痛苦,他就希望她能好好的。

“你有什么计划,说与我听?”云谣伸手,手心盖在了唐诀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暖,暖意顺着唐诀手背的皮肤流入了心底,两人对视许久后,唐诀才道:“周丞生给殷道旭提了建议。”

“什么?”云谣松了口气,唐诀愿意说,便说明她可以去做。

“九年前,三哥与五哥密谋造反,被父皇下令斩首,朕的王叔也参与其中,那王叔与父皇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了这份情,父皇把他贬为庶民流放。”唐诀嘴唇动了动道:“几年前王叔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名唐谧,还在扁州活着,算起来,他是如今与朕血缘最亲的人,算是朕的表哥。”

云谣知道他有两名王叔,一个贬为庶民,生死未卜,一个镇北去了,为保十二岁登基的唐诀,先皇遗诏有写,让他一生不得回京。

“朕在殷道旭面前败露,又急着收权,殷道旭必然不高兴,他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殷家的将来,肯定会有所行动,周丞生让他……废朕,扶唐谧。”唐诀说罢,摇了摇头:“下毒,已有了先例,朕不会上当,所以他们的计划,定在了月底,朕去妙法华寺礼佛的途中。”

“杀……杀你?谋反?另立皇帝?!”云谣着实惊了。

她大约猜到会出些事儿,但是却想不到殷道旭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唐诀年纪还小,算上今年也才十九岁,正因如此,殷道旭想要做些事儿倒简单,如果再拖几年,殷道旭就压不住唐诀了。

“那你们现在的计划是什么?”云谣一听殷道旭恐怕有弑帝之举,背后就起了一层冷汗,她将白猫抱在怀中,伸手揉着猫头,白猫什么也不知道,只顾着享受。

唐诀垂眸,抿了抿嘴道:“大理寺卿田绰……是朕的人。”

这些话,本不应该告诉云谣的,云谣是一介女子,对于朝堂上的纷争本就不知道多少,唐诀说的,做的,其实都可以瞒着她,只要她安逸便好,可这些朝中之事一旦告知了她,那她就逃不开成为棋子的命运了。

陆清曾说,为帝王者,不可不算计,哪怕是他自己,也是这王位上的牺牲品,必要时刻,宁可伤己,也要伤敌。

唐诀将自己视为棋子,如今,又将云谣视为棋子了。

冷漠,寒心,他不忍,又无可奈何。

“朝中还有不少官员牵扯入吏部买卖官职一事之中,那些人多半是齐仲不知道的,他们找上了殷道旭,殷道旭与刑部尚书打了招呼,朝中与各处官吏,逃掉惩罚的多到三十七人,田绰都已经查明,刑部这次包庇、无视国法的罪名肯定逃不掉了。但刑部尚书谭卓之与殷道旭交好,审理刑部的过程中,一旦殷道旭在场,黑的也是白的。”唐诀微微抬眉,吐出一口气:“必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走。”

“我的本意也是在此次吏部买卖官职案中,让你动些手脚,好收服刑部,却没想到刑部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云谣压低声音问他:“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想你做任何事。”唐诀摇头:“你只要照顾好云云便可。”

“可我必须得做些什么。”云谣脸颊略微有些红,她抿嘴,低垂着眼眸道:“那日我陪你批改奏折,你捂着我的脸,亲吻我的眼,你说你想我。”

“我……”她顿了顿,最终将话说出:“我也是想你的。”

不仅仅是彼此看见,不仅仅是止于知心之交,唐诀喜欢她,她也喜欢唐诀,他们也曾拥抱在一起,也曾吻过对方,情与欲,沾便难戒。

唐诀听见这话怔了怔,屋外落日余晖顺着窗户照了进来,刚好落在了唐诀的那双眼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眉心微皱,眉宇间染了几分愧疚之色,最终抬手,指尖轻轻点上了云谣眼角的红痣,然后滑下。

他点头,声音沙哑:“好吧……好吧。”

晚间云谣回去休息了,小喜子守着殿门,尚公公进入延宸殿时手上捧着一杯安神茶,入门刚好看见唐诀坐在软塌上看画儿,画是他几个月前画的,一对他记在脑海里的,云谣的双眼。

尚公公将茶放在了矮桌上,道:“陛下,一切都安排好了。”

唐诀将画收起,嗯了一声。

尚公公又道:“静妃那边……也已经有动静了。”

唐诀端起茶杯道:“等了七年,朕总算等来了这一刻,不过所耗代价太大了。”

“云谣若为女子,陛下可封她为妃,也算是还她这份情谊。”尚公公开口安慰:“陛下无需自责。”

“还?”唐诀放下茶杯朝尚公公看去,他嘴角挂着苦笑,眼里却是一片默然:“尚艺,你觉得这情若真算起来,朕还得了吗?”

尚公公语塞,唐诀又是一声苦笑:“皇位……可害惨了朕了,若三皇兄与五皇兄没有谋反,若大皇兄没有死在战场上,那朕就无需临危受命,改晗为诀,当这个荒唐的皇帝。尚艺,为帝者,得心狠,即便是自己所爱之人,都可以去欺骗,去利用。朕走了这么多步,就差将殷道旭彻底铲除,弃她,朕帝位稳坐,护她,便摇摇晃晃,两难抉择,可朕依旧选择了弃。”

“陛下若想得到云谣,必先弃之,说句不好听的,她若下一次还是个男儿身,陛下还得再杀她一次。”尚公公说罢,顿时觉得周身发寒,一抬眸,刚好对上了唐诀充满杀气的双眼。

尚公公连忙跪地,垂着头:“属下失言,请陛下责罚。”

“知道失言就不要再说了,下去吧。”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尾,等尚公公走后,他才将目光放在了矮桌上的杯盏里。杯盖放在一旁,杯中的茶水还剩一半,里头泡着安神的干果,金汤倒映着烛火,唐诀想起来他今日演的一场戏。

尚艺说得对,若云谣下一次还是个男子,他会想办法再让她死一次的,直至她为女子,这无休止的死亡才会停下,至多死时,不是他下的手,她也不知情。

有时唐诀也恨自己如此心狠,古有皇帝断袖之癖,虽闹了些风波,却也未成什么大事,只是唐诀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他没有龙阳之好,他也不愿意去抱一个男人的身体,故而云谣必须死。

他自私,他还狡诈,在陆清与他建议让云谣去死时,他虽当下否决,可心里却有一瞬松了口气,暗地里,他将局布置如此,也早就将云谣这条命算进去了。

那时,他瞧见了云谣蹲在延宸殿门口逗猫的影子,那一瞬,他想要避开自己的狠厉,只为在云谣跟前装成圣人,若能诱云谣自己前来求死,至少……至少他的恶,能少那么几分,至少他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是她自愿,而非他设计。

那句谎言脱口而出,果然被云谣听见了,果然,云谣说她愿意一试。

可唐诀低估了自己的良心,也低估了对云谣的用情,曾经对他而言,谎言面不改色,可当云谣用真挚的眼望向他时,他才知,原来谎言不仅能伤人,还能伤己。

唐诀看着杯中烛火,眼睛未眨,然后盖上了杯盖,将这一颗虚假的心藏了起来。

她若成女子,唐诀愿将后位送上,愿一生守忠,万花再好,也不入眼。

只求这一切算计,她皆不知晓。